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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

    刺客的首极没有挂在城墙上,城墙上的人头还是老的,传说斩刑要推迟到国王驾临五谷城以后举行。除了几个官府要员,五谷城百姓没有人知道刺客少器关押在何处,但那个青云郡女子的下落是人人都知道的,碧奴在城门口示众,站在一只大铁笼子里。

    城门口雨声激溅,守吏都去躲雨了,看热闹的大人都跑到了店铺的屋檐下,只剩下一些孩子在雨地里跑,趁守吏疏忽,跑到铁笼子旁边来,向笼子里的碧奴打量一眼,塞一根玉米芯子进去,或者什么也不敢塞,那些胆大的孩子跑回人群里,宣布最新的消息,说,那女刺客也不知道害怕,也不怕雨,她在笼子里睡着了!

    有知情的人耐心地告诉孩子,她不一定是刺客,是天生多嘴,在织室街和刺客多说了几句话!她多嘴,偏偏让捕吏抓住后又说不清话了,为什么跑到五谷城来她都说不清楚,说是走了一千里路给她丈夫送冬衣,偏偏又拿不出她丈夫的冬衣,她算是可疑嫌犯!官府把她关在笼子里等国王来,国王一来,可疑嫌犯就可以从笼子里出来了,那就是大赦天下!

    绵绵细雨中有人身在城门一侧,心却在衙门口,那些看客对笼子里女子的身份,始终看法不一,也有人站在官府的立场,坚信碧奴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潜入五谷城的,说她要是清白为什么会站在笼子里?这些人大多不满意捕吏们把男女刺客分开关押,既然是同党,怎么一个在这里示众,另一个却关在衙门的高墙后,不见庐山真面目?有人看碧奴看厌了,突然对城门上的守兵喊,我们不要看女的,要看男刺客,把男的也押过来,让我们看!

    城门上的守兵没好气地对下面喊,你们算什么东西?看看女的就算有眼福了,想看那男的,除非你也做刺客,我们把你投到衙门大牢,你就能看见他了!

    人群中有人对昨天与刺客的擦肩而过追悔莫及,说,我看见那瘸子在粥厂那里卖糖人的,是穿了个黑袍呀,长得仪表堂堂的,我就是肚子饿得慌,忙着喝粥,没朝他那里多看一眼,结果就没看清他的糖人架!

    也有人后悔自己粗心,缺乏警惕,失去了邀功请赏的时机,我家小孩子买了他的糖人,回家跟我闹,说为什么有的糖人只能看不能吃,不公平,我心里也纳闷呢,做了糖人怎么不卖?不能吃的糖人叫什么糖人?我就是缺了个心眼,没猜到那糖人肚子里藏着箭!

    雨势一小,好多妇人也顶着草笠跑到城门口来了,他们对碧奴倒是充满了兴趣的,说看她老实本份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来是个女刺客。旁边有人说,你们看不出来是你们白长了一双眼睛,我就看出来了,她抱一件丧袍到处走,早就为自己准备后事了!

    织室街的几个缝衣女换过了衣袍,仪态万千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他们一眼认出了笼子里的碧奴,是她呀,怪不得要把女人的秋袍改成男人的冬袍!缝衣女都向别人介绍碧奴修改衣袍的方案是多么离谱,说世上女子都思夫,没有她那样的,思夫思坏了脑子!要不是脑子坏了,也不会当着满街捕吏的面,和刺客说那么多闲话。旁边肉铺的胖屠户提醒缝衣女,你们也别小看了她,思夫是装的,说不定就是一个女刺客的诡计呢,她要把女袍改成男袍,是为逃跑作准备,刺客谁不会乔装打扮?扮成一个男子,大家就认不出她来了!这番话说得缝衣女们后怕起来,捂着胸口说,哎呀,幸亏没替她改!那个赠送一针一线给碧奴的女子脸始终是白的,她指着绿腰带上插着的一枚针,试探着问别人,刺客一般都用刀用剑,不会用这种针吧?人群一时都被问住了,大家都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胖屠户先嚷起来,说,怎么不能用针?针上涂毒药嘛,你们没听说那瘸子的靴子里藏了毒药,毒药就是配毒针的!聪明的胖屠户话音未落,那女子如被惊雷击中,人摇晃了几下,突然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人们都问她怎么回事,她怕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其他的缝衣女就上去把她从积水里拉起来,替她解围道,她一向胆子小,又最崇敬国王,这是让刺客气出来的!

    一群缝衣女架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子,仓惶离开了城门口,针的话题却给留在原地的人们提供了丰富的灵感,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女刺客丢在织室街的一件蓝袍,里面掖了一针一线,他们惊喜地叫起来,闹了半天,男的有凶器,女的也有!那瘸子用他的糖人架,这女子是用针,是用毒针,她是要用毒针刺杀国王呀!

    人们转过了脸,很自然地去看笼子里碧奴的手,她的手被套在木枷洞里,看不清楚,她的发髻已经散成乱发,乱发滴着雨水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的脸也看不清楚,几个晚来的看客感到不满,他们对城门上的守卒抗议道,示众也得有个示众的样子,下这么大的雨呀,又关在笼子里,晚来一步就什么都看不见,脸都看不见了,示的什么众?

    一个守卒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披着片大树叶从城楼上下来了,他隔着铁栅,笨手笨脚地替碧奴整理着头发,一边向看客们埋怨道,你们就知道看,看!就不知道检举揭发,这女刺客装了哑巴才进的城,好多人知道她会说话,你们要是当场揭发,她当场就抓住了!

    下面有人说,不怪我们,怪你们城门口检查太慢问得太多呀,明明是个男的,偏偏要问你是男是女,好多人图个省事才装哑巴进的西侧门,那么多人装哑巴呢,谁知道谁是刺客!

    守卒说,你们就会狡辩,就会看热闹,看热闹还这么着急,这女子的脸不美不丑的,有什么可看的?以后有你们看的呢,就怕你们到时看得烦,又闹着要看新的!

    一个男孩在人群里说,国王来了就赦免她了,以后看不见她的!

    谁说要赦免的?守卒用目光搜寻着人群里的声音,说,国王是不是赦免她,要看国王高兴不高兴,要是不高兴这铁笼子还得让她腾出来,她的人头还要挂在城墙上示众呢!

    下面的人又叫起来,谁稀罕看人头?死人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要看活的,我们要看她的脸!

    看客们繁复的要求令守卒有点恼怒,他就用一根狼牙棒把碧奴粗暴地推醒了。你好大的本事,下这么大的雨,关在铁笼子里,手和脑袋套在木枷里,你还睡得这么香!不是我不让你睡,是老百姓不让你睡,我也没办法,你就别睡了,反正是示众,让他们看个够吧!

    碧奴露出了一张苍白而湿润的面孔,守卒的描述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错的,妇人们在那张脸上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俏丽的轮廓,只是她的美貌被疲倦和憔悴覆盖了,变成了一小片苍白的废墟。碧奴在人们的目光中睁开了眼睛,她想说什么,但嘴巴被一只蝶形铁嚼子扣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里弥漫着月光般皎洁的光华,那道白银般的光华从脸上漫下来,大铁笼子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人和笼子一齐闪烁着湿润的光。笼子旁的守卒跳了一下,他看见一场豪雨过后,碧奴站立的铁笼底下突然长出了一片暗绿色的青苔,她身体倚靠过的铁栅上生出了星星点点的锈斑。守卒惊叫着往后退,他知道那不是雨水的缘故,是那女子的泪在作祟。不准流泪,不准流!守卒对着笼子里的碧奴喊道,我知道你冤屈,再大的冤屈也不准流泪,不准流,你把铁笼子哭出了青苔我不管,你要把铁笼子哭烂了就是我的错了,你再哭就是为难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碧奴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渐渐泛出了明亮的蔚蓝色,铁笼顶上仍然有凝结的雨点落下来,打在碧奴的脸上,从她的脸上无法分辨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传奇的泪水。

    不准看天!守卒说,给我看着地,笼子里的囚犯不准对天流泪,这是规矩!快看地,让你看地你就看着地!

    木枷妨碍了碧奴复苏的身体,看不出来她是顺从还是违抗,她的脑袋轻微地动了动,眼睫低垂下来,她凝视着守卒,眼睛里白色的泪光仍然一片片地泻落下来。

    守卒开始抹眼睛。看地呀,不准看我!让你别流泪,你还在流,他们说你的眼泪有毒呀!守卒指着城楼说,上面的几个兄弟不小心碰到你的眼泪,一个说头疼得要裂开了,一上午都抱着个头喊疼,什么也不干,另一个不知中了什么邪,一直跟个娘们似的,躲在一边抹眼泪,他们说我是女巫的儿子,不怕泪咒,我上了当啦,现在我也不舒服了,眼睛发酸呢,那么多鼻涕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我也不守在你身边了,谅你一时半会儿也哭不烂这么大的铁笼,你在这里好好示众吧。

    匆忙间那个守卒披着树叶往城楼上跑,城楼上不知道谁训斥了他,守卒拿了一块黑巾又下来了。他用双手伸进笼子,把黑巾蒙在了碧奴眼睛上,说,长官说你眼睛太危险,要严加防范,反正你也不要看什么风景,是那些人要看你的风景!守卒顾忌着碧奴的眼泪,动作不免有点拖拉迟疑,他感到手上有一道滚烫的泪流流过去了,也就是这时候,守卒听见城墙上空滚过了几个闷雷,看热闹的那堆人群开始有了异常的动静,起初是几个年幼的孩子无端地嚎哭,几个老人喷嚏不断,他们瞪着眼睛弯着腰,打了一个又等下一个,一个老人慌张地抱怨道,痒死人了,哪来的邪风,吹到我鼻子里啦!然后人群里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守卒回过头,看见铁笼子的银色光焰映白了很多张狰狞的罪恶的面孔,许多人的膝盖突然不能自持,向着泥地慢慢倾下来,倾下来,来自肉铺的胖屠夫第一个被看不见的泪潮冲垮,人已经跪在地上,他的膝盖浸没在水中,袍下肥胖的身体正在痛苦地抖动,女囚姐姐别看我,我没有诬告你,我诬告的是杨屠户!胖屠夫泪流满面,他不停地对着铁笼子作缉鞠躬,嘴里疯狂地叫喊着,女囚姐姐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杨屠户铺子里生意太红火,逼得我要关铺门啦,一样的猪肉,别人提着篮子从我铺子门口过,偏偏就不买我的猪肉,要去杨屠户那里买,我被他逼上了绝路,才去割了死人肉往他家铺子里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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