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话里,糟改意味着讽刺挖苦,乃至戏弄。
昨天在地铁月台报摊前,听到有人指着摊上挂出的一张报纸上一位明星的玉照,大声地对她的同伴说:瞧她那个德性!知道吗?她是工读学校毕业的那时候,我妈一天到晚拿她当例子吓唬我:可别跟她似的,栽到工读学校去她回到我们宿舍大院,多少家大人不让孩子跟她玩不仅她的同伴听来有滋有味,就是一旁买报等车的陌生人,包括我在
内,都禁不住听进去了。
于是想到,在人性深处,最难承受的事情之一,便是往昔寒微的熟悉者,忽然显露出的成功。
当传媒上赫然出现关于那往昔熟悉者功成名就的信息时,类似的讥评会蝉声般地噪耳:
当年我们班上,就属他不及格的次数最多!
他呀,当年在我们单位里,人缘儿最次!
光经我手,就起码退过他10来回稿实在是没灵气儿啊!就他现在这个到我手里还得退!
知道吗?她那时候考哪儿哪儿都不要!
瞧呀瞧呀,他那双眼就是典型的三角眼!
别提了,他当年要不是我
也许,事到临头,短兵相接会当面向他或她表示祝贺,但目睹身受其成功意态,心底里总不免冒出小人得志、沐猴而冠、能有几时之类的悻然鄙夷的情绪。
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同性中、同代人中、特别是同科中,往往其难以承受的程度最烈。
倘只不过是如上所述,在某些当口上,忍不住吐露出些不屑与讥评,甚至于在亲友同事围坐时,或社交饭局席面间,随手拈来地讲一两个关于那位主儿当年如何委琐狼狈的小故事,说实在的,也还都属于人之常情的范畴,算不得人性中多么严重的恶。
倘有时,遇到某个机会,竟当面向那得意忘形者,或从牙缝里挤出,或以微笑包装,奉献出令其败兴的、特别是揭老底或疮疤的妙语,只要没闹出什么事端,也无非是人际间的一种带酸味的心灵碰撞罢了。
倘竟能仅仅把鄙夷不屑存于心中,并不形之于颜色声息,那德行,应当说,是相当地高了。
萨特说:他人是地狱。
言重了!
但他人的眼光,于成功者,尤其是呈现为出水芙蓉状者,确实不会是天堂。在拥趸的追星族后面,会有许多双岂止仅是挑剔的眼睛,在探照灯般地盯准、扫描着。
仔细想想,人性大海中那嫉妒、不服、不忿、看你红得到几时等永不会止息的波涛,也许,倒是人类群体不可或缺的平衡器。
这世界毕竟不只是为出类拔萃的成功人士而存在的,成功人士在品尝成功之果时,必须付出代价,那代价中就一定要包括进他人主要还不一定是同一成功群体的成员,而是那些并不一定取得了同等成功,或简直还谈不到成功的人们的讥评与不屑,或用土话说,就是糟改。
意识到有人糟改,并且不以为怪的成功者,或许会将那糟改当作磨刀石,把自己
的心性能耐磨砺得更坚强锋利。
这样说来,糟改出水芙蓉的人性本能,也许竟该划归于人性善的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