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北方给我寄了一封很厚的信,撑得信封都快要裂开了,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拿回宿舍拆开看,原来是韩北方的诗,写了有十几页,题目叫《理想篇》,大致如此:
理想之歌的音符/在我的心中奏响,/啊,奏响过九千遍;/理想诗篇的语言,/在我脑海里翻滚,/啊,翻滚过一万重。
又有:星移斗转/岁月流逝/在我思想的海洋中,/激起层叠的浪花/思想浪涛拍岸,/冲垮了旧的传统观念/呵,红色的激流/把我送到广阔天地!
又有:阶级的理想,/就是个人的理想/这就是/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啊,让我们/加入在阶级的大军中,/迎着共产主义的曙光/向前迈步。
最后是:呵,海阔天高/勇敢的鹰,飞吧!/迎着暴风雨/搏击在长空中/翻动在大海里!
革命时代的文学青年,个个热爱宏大叙事,书信、日记、写文章、谈恋爱,统统假大空。当时的读物是:《理想之歌》、《张勇之歌》、《红卫兵之歌》、《运河赞歌》、《放歌集》、《金光大道》、《艳阳天》、《沸腾的群山》、《征途》、《剑河浪》。
里尔克、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韩北方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他认为最好的诗人就是《放歌集》的作者,至于李白杜甫,那都是古时候的人;最好的小说家,则是《艳阳天》的作者,至于高尔基,那是外国的,不算,曹雪芹是古代的,也不算。
我真希望韩北方读过好一点的书,比如,文革前出版的俄罗斯文学名著,或者,像“白洋淀诗派”那样,读过内部发行的白皮书灰皮书,有超前的独立见解。如果这些都没有,自己也写不出来像样的东西,至少应该具备起码的鉴赏力,不至于认为浩然是最好的小说家。
但是没有。我从未听他讲过《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也没听他说过《白痴》、《死魂灵》,以及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七十年代中期的韩北方,就是这样被时代局限住了。同时局限他的还有地域,如果他生在北京,身为一名干部子弟,看到的书就会有所不同。他会认识赵一凡和徐晓,认识北岛和芒克,还有多多,他会热衷于办地下刊物,他身上有着永不衰竭的热情,最适合干这样一件事了。
但是没有,他后来又给我寄来他的诗作,我记得的有以下这些题目:《远航之歌》、《青松问答》、《老黄牛赞》、《火红的旗帜》、《铺路石颂》、《春天的燕子》,他用复写纸把这些诗誊写一式两份,一份寄给我,一份送到N城文联他的老师那里。
老师是一个搞民歌的老头,曾参加过彩调剧《刘三姐》的歌词创作,是韩北方的一个远亲。
每次看完韩北方的诗习作,老头总是说:大而空,是不行的。
老头劝韩北方读一点民歌,特别是没有经过文人加工整理的原始民歌,老头收藏了好几大本。老头还告诫他,凡是印在书上的民歌,都是整理过的,已经是味道大减了。不管写什么,一定要学习人民的语言。老头很认真地说这些。
关于民歌的教导韩北方没有听进去。他勉强读了几首民歌,觉得民歌太土,琐碎,而且还有点下流。韩北方不明白这样的东西如何学习,他想他的老师是大大落伍了。
与此同时,韩北方把他的每一首诗歌都拿去投稿。当时寄稿子不用贴邮票,在信封上注明“稿件,邮资总付”,再在封口剪一斜角就可以了。韩北方很勤奋,写了就寄,寄了再写,把机械系的功课都荒废了,不过他们经常开门办学,搞大批判,没什么正经功课。
韩北###得,他的水平跟报上发表的诗歌没有什么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投不中。于是很苦闷。
这时杂志社却给他寄来了一本《文艺学习资料》,白色的封皮,上面印着几个小字:仅供内部参考。这使韩北方很激动,他觉得,这意味着,编辑部把他当成了内部的人,这本资料则是一个默契,一个隐秘的证明。
他逐篇读下去,有浩然的《生活和创作》,接着是《沸腾的群山》、《征途》、《剑河浪》的作者写的创作谈,却没有一篇文章是谈诗的。于是他便把诗忘记掉了,他另起炉灶,开始写小说。
这时候我收到的信便是韩北方从学习资料上学来的二手货,他写道:小说要有鲜明的时代精神,深刻的主题,生动的人物形象,虎头、凤肚、豹尾,起承转合、发生发展高xdx潮,要注意色彩节奏,要动静结合,状物和抒情结合,对话和心理结合,等等等等。韩北方抄完了以上这些话,脑子里已经是一派茫然,于是他的体会是:写小说比写诗难多了。
但他知难而进,写出了一篇题为《下班以后》的小说,写的是工厂生活,比起他的大而空的诗歌,小说写得干巴生硬,难以卒读。
韩北方就那样大而空地给我写信,谈理想、人生、国内大好形势,以及跟学习资料高度认同的文学。他的信一封又一封,他用一种粉色的信封,上面有一朵大大的玫瑰,他把我的名字写在这朵玫瑰花蕊的位置。
收到这样的信我总是脸上一阵发热,这真像一封情信啊,那么厚,那么频繁,还有粉红色的玫瑰。我总要立即回到宿舍,我要关上门才拆这封信。但是它什么都没有,关于爱情和想念,关于我和他的具体的未来。我从头到尾看一遍,没有半个字。全都四平八稳,经得起贴在墙壁上。
事实上,这就是当时的情书,是当时健康的、上进的青年的情书。如果是落后青年,像安凤美,则会有所不同。有一次,在去公社看电影的路上,她忽然说:爱情是很好的。她声音不大,但清楚,我吓了一跳,竟打了一颤,随即又像被烧着了,全身腾的热起来。在我们的教育中,爱情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当然我们并没这么老实,我们从毒草小说中对此早有向往,但毕竟,是一种不能说的,应该隐藏的秘密。安凤美真是一个妖女,她在黑暗中忽然就掏出一捧火,就像杂技里的水流星,呼呼直转,让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她问道:你谈过恋爱吗?
这话就像当头一棒,把我打得头昏眼花。太突然了,突如其来,简直祸从天降,真奇怪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我一时答不出,两个人走路的磨擦声刷刷震响,震得神经紧张。我定了定神,才答说没有。她说我不信,真的没有吗?从来就没有吗?这时我想起韩北方,他的那些粉红色玫瑰信封,端端正正写在玫瑰中央的名字。这是爱情吗?还是革命友谊?
我母亲却认定这里头大有文章。她认为,我和韩不但是恋爱关系,而且还到了悬崖边,我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她痛心疾首地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知不知道!好像我已经摔了下去,再无救上来的可能。
后来,有一天,母亲拿出十几封信放在我面前,一色那种粉玫瑰图案信封,每封的封口都拆开了,很是触目惊心。我一点都不知道韩北方把信寄到了家里,他大概是为我着想,频繁地接到同一个人的信,谁都会认为是谈恋爱了,一个下乡不久的女知青,女生,未成年,恋爱是要算道德败坏的,要检讨,要写保证书,即使如此,招生招工也会受到影响。于是他把一部分信寄到家里让我母亲转交。不料我母亲如临大敌,她痛心疾首,反复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么早就谈对象一辈子就在农村了。
我担心韩北方的这批信写了些什么过分的话,我一封一封地看,仍是什么都没有。我又庆幸又失望。
一生中最热衷写信的年头
插队的两年,写信和收信是我重要的精神寄托,我三天两头写信,收到一封,马上就要复一封。我跟许多人通信,雷红雷朵两姐妹,吕觉悟,姚红果,郑放歌,叔叔、大姐,还有插队后认识的别的公社的有为青年,一个叫宋喻,一个叫乔苇,还有一个叫陈栋梁,也都是大而空,理想,青春的价值,国内形势,读过的书,交到的朋友,豪言壮语,鼓励,打气,互相吹捧。
我每天都要到生产队的晒谷场看信件,同时看报纸。每个生产队都订有两份报,本省省报和《人民日报》,每天上午九点多钟,公社的邮递员来了,他从大路经过,到了我们队的晒谷场,他就一抓车闸,单脚一踮地,探身取出报纸,朝晒谷场的房子叫道:水冲的,报纸!不等有人出来,他把报纸往地坪一放,吱呀一下就往前骑了。
我的信就夹在报纸里,它们躺在晒谷坪的坪沿上。
要等老用来拿。
老用是队里的会计,又黑又老又瘦,无儿无女没老婆,他戴一副眼镜,据说是水冲队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他就住在晒谷坪,白天晒谷,晚上守仓库。他的屋子靠近路边一侧,和这排仓库的每一间屋子一样,没有窗,很黑。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翻谷用的木耙和收谷用的木板闸,靠门还有一张竹躺椅。这种躺椅在南流镇每户都有,用竹条绑成,夏天坐着,很凉爽。但在水冲我没看见哪家有。
老用动作缓慢,他慢吞吞地从竹躺椅上起身,慢慢地穿好鞋,慢慢地走出屋子,慢慢地弯下腰拿报纸。报纸他是喜欢的,从第一版到第四版,有时候也有第八版,他每版都要仔细看,除了晒谷,他就看报纸,但他不议论时事,不说话,什么话都不说,天晴,他就晒谷,看天。天阴了,快下雨了,他就赶紧把谷子拢到一处。
老用刚把报纸和信拿到屋子里我就进来了,我远远看到了邮递员,我要拿我的信件和杂志。一进屋我首先看桌子,仿佛那是一个聚宝盆,它真的就是一个聚宝盆呢,那上面躺着我的信,在黑屋子里,信封闪着微光,白信封闪的是白光,牛皮纸信封闪的是棕色的光,如果在信之外,有我订的杂志《朝霞》,那就相当于黑屋子里冷不丁出来一轮明月。
有时候一封信都没有,或者碰上下雨,邮递员不来,我就会觉得这屋子特别黑,我极度失望,却又不甘,我问老用:今天没有报纸么?他说没有。我说怎么会没有呢?他说下雨邮递员就不来了。如果一封信都没有,好歹有报纸,也会得到安慰,我会举着《人民日报》,站在门口的亮光中仔细看那上面的文教版,文化、科技、教育,这就是我的知识源泉,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主要来源。
有时候下雨邮递员也来,那是他动身的时候雨很小,或者雨还没下起来,所以即使下雨,有时候报纸和信件也能到达。这使我总是怀着侥幸心理。下着大雨我也会到晒谷场去,我戴着笠帽,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我一边走在泥路上一边想,也许下雨之前报纸就到了。脚下又湿又滑,我几乎是小跑着赶到晒谷场,十有###,报纸没来,因为雨越下越大了。我站在老用的屋子里,觉得屋子、天色和雨,全都黯淡无光,好像因为报纸和信件没来,整个世界就抛弃我了,而亲人和朋友,也将永失音讯,永不能再见。我背对着老用,望着漫天的大雨,我觉得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到六感学校后,信件的事不会使我那么神经脆弱了,它变了一副面孔。我也每天等信,但等不到也能泰然。这时候我的信越来越多了,我结识了更多可以通信的朋友,其中包括韩北方,他一个人就顶十个,这不是夸张的修辞,是真的,给吕觉悟雷红的信,寄去要一个星期,她们当晚回复,要等一两天或者两三天,有人到公社才捎到邮局,再走邮路,也要一周才能到我手上。不像韩北方,他不需要收到我的信就可以写,两三天就写上一封,再加上我有时给县文播站、省报寄一点通讯报道,可以经常收到上面寄来的学习资料,这比报纸上的文章长,也更好看,它们总是装在一只大牛皮信封里,下款是气派的单位名称。这使我凭空生出良好的感觉,我不再伤感绝望了,我感到自己走在一条明亮的路上,这路铺在空中,是由无数信件铺成的,信越多,路越结实,它是通向县城南流的,也通向N城,那个我从未去过的省会城市,我没去过不要紧,那里站着韩北方呢。
上午九点多钟,报纸就该到了,第二节课下课的钟声一响,我心情立即变得很好,脚步也随即轻盈起来。我真喜欢我们六感学校的钟,那一块铁片,离真正的钟相去甚远,一■长,有点厚,不知原来是做什么的,有点像锄头,但并不是。用麻吊在槐树的树杈上,谁值班,谁就用另一根铁敲几下,声音也响亮,也悠长,震荡在学校四面的平房里,一圈一圈的。还能传到田垌,水尾队的人听了说,是学校的钟呢!原以为只有钟才能敲出像样的钟声,原来铁片也能,废铁片里隐藏着钟的灵魂,我觉得自己提炼出了诗意,可以写一首诗寄去给韩北方看。我三步两步走到教师办公室,一到门口就看到自己桌子上躺着信,一封,或者两封,有时甚至是三封,如果有大信封,那就越发喜庆了。总而言之,桌上摆着信,我微微悬着的心就落到了实处,犹如往深潭投下的石子,发出了“咚”的一声响,它溅起的水花开在我的脸上,我抿着嘴,收敛起内心的欢喜,拿了信件回宿舍。我要躲在宿舍里看信,私人的空间,安静、放松、私密,正好用来拆开韩北方那些粉色玫瑰的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