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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龚鼎孳所说的这个“二十四气”之说,是指不久前,有人因周延儒再度出任内阁首辅后,起用了不少东林人士,心怀忌恨,于是编造了一个“二十四气”的假案,把包括吴伟业在内的二十四位官员罗织进去,指为私党,说得煞有介事,还到处散播。结果弄得皇上也知道了,降下旨来,命百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其中还特别严辞责备了言官们一顿,弄得人心惶惶。这件事,至今也闹不清是谁捣的鬼。不过龚鼎孳本人是言官,职责又是监察兵部,加上前一阵子言官们对兵部的攻击尤其猛烈,所以他便疑心是陈新甲在暗中报复,其实未必有根据……吴伟业不响了。他显然不善于争论,而且害怕争论。看见对方来势汹汹,他就气馁了。

    “好,我们不谈这个,不谈了。”他委屈地、无可奈何地说,懊丧地低下头去,“其实,唉……”龚鼎孳眼珠子一转,也立即表示同意:“对,算了,不谈,不谈!”

    他哈哈大笑起来,“喝酒,喝酒!”

    在他们争论的当儿,方以智始终没有插话。吴伟业的责备,使他多少有点扫兴。

    固然,对于陈新甲,方以智没有丝毫好感,但是朝廷上无休无止的党争,说实在的也使他越来越厌倦了。不错,穷凶极恶的魏忠贤阉党,虽说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打了下去,其后继起与东林为敌的前内阁首辅温体仁、薛国观等人也相继因罪垮台。

    周延儒复出之后,不少受排挤打击的东林旧臣都获得起用。但目前朝廷之上,各个山头派系的斗争,仍旧异常复杂激烈。就拿陈新甲来说,他虽然不属于温薛一党,但也并不买东林这边的账,而是凭借皇上的宠信,一直在自拉山头,竭力扩充本身的势力。更兼他身为兵部尚书,却指挥无能,丧师失地,又背着朝廷暗中向清军求和。这些,都引起东林方面的强烈不满,早就想把他轰下台,只是由于皇上一味回护,才无可奈何。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机会,当然不肯放过。刑部左侍郎徐石麒之所以坚决主张惩办陈新甲,与此可以说不无关系。不过,方以智也明白,战局到了目前这一步,其实是由来已久、积重难返,绝不是陈新甲一人所能扭转的。陈老头儿固然不是安邦定国之才,可是换一个人,难道就有办法么?这样一想,方以智对于当前这一场党争到底有什么意义,就不能不感到怀疑。刚才,他颇有点玩世不恭,内心其实是苦闷的。正因如此,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吴伟业的心情。他不但不打算附和龚鼎孳,去讥笑这位好好先生的善良和软弱,相反有心替他打打圆场,说上几句慰解的话。

    但是,他没来得及这样做。因为长班孙福匆匆走了进来,呈上一份拜帖,并禀告说:“兵部左堂冯爷的轿子快到门外了!”三位朋友一听,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都颇感意外。

    “莫非是为的陈新甲?”龚鼎孳冒出一句。

    方以智沉吟了一下,吩咐:“外堂奉茶!”随即放下杯子,站起来,走进里问换过公服,又朝吴、龚二人做了个“稍待”的手势,匆匆地迎了出去。

    这位来访的“兵部冯爷”,就是兵部左侍郎冯元飙。他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做过几任京官,也外放过许多次,仅仅三个月前,还在南京任通政使。他为人喜智术,有权谋,早年曾上疏弹劾周延儒,攻击不遗余力;这一次进京后,看见周延儒有改弦更张之意,他也就一反旧态,同周延儒密切交往,关系拉得很好。冯元飙目前是东林派中坚之一,而且一向以复社的后台自任。所以他突然来访,并没有使方以智感到惊疑不安。相反,当老头儿那又矮又胖的身躯和那张生动的、乐呵呵的圆脸映入眼帘时,方以智内心的愉快、亲近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了。

    “哈哈,学生还愁着吃闭门羹哩!如此秋光,兄翁不去登高、赏菊、饮酒,原来还有耐性守在家里!”冯元飙一见方以智,就兴冲冲地拱着手说。

    “嗖老来得正巧!”方以智一边还礼,一边笑着说,“饮酒、赏菊,却不须远求,眼下舍间便有,就请进去共饮三杯如何?”

    “噢?”

    “只因一位年友日前送来十几盆菊花,晚生见它尚属不俗,今日便备了几杯薄酒,邀骏公、孝升两位过来赏玩,如今他二人就在书房里。”

    “原来如此!有此雅事,兄翁如何便忘了学生?厚彼薄此,该罚,该罚!”冯元飙摇晃着脑袋,又哈哈笑起来,满庭院都响彻了他洪亮的嗓音。

    “晚生甘愿受罚三大杯!”方以智爽快地说,随即在通往书房的侧门前停下来,“那么,请弢老这就过去?”

    冯元飙眼珠子一转:“嗯,你说孝升也在里面?”

    “是的。”

    “噢,那就罢了,那就罢了!”冯元飙忙不迭地说,拉着方以智往前走,又回过头来,狡黠地眨眨眼睛,“学生现今叨掌兵部,他是本科言官,在这当口上,还是扯开些为好!”

    方以智“哦”了一声。他当然明白,龚鼎孳作为兵科给事中,职责就是对兵部衙门实行稽察,将其办事的情况、好坏得失,随时向皇上报告。双方的关系向来是既尖锐对立,又时有勾结,颇为微妙。如今陈新甲一案尚未了结,冯元飙作为他的副手暂掌兵部,对于龚鼎孳自然不便过从太密,以免招来闲话。不过,既然此刻是在自己的家里,而且彼此其实又早就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方以智就觉得冯元飙似乎小心得过分了。

    冯元飙大概从眼神里瞧出他的心思,又哈哈笑起来:“兄翁,我学生是同你说笑话儿,其实哪有工夫饮酒赏菊!我这就要上周阁老那儿,经过这里,顺脚进来瞧瞧你,马上就要走的!”

    这当儿,他们已经来到堂上,于是重新行礼见过,分宾主坐了下来。

    “兄翁,这些天,可见到太冲么?”冯元飙一边接过小厮奉上来的一杯茶,一边言归正传地问。

    “哦,前日他曾同恺章、道济二兄过访舍下,约晚生明日到天主堂去访汤若望,并说不日便返江南去了。”方以智回答,一边想起对方是浙东慈溪人,同黄宗羲也算得上同乡。

    “嗯,听说,他今科又未考中?”

    “是的。”

    “今年是朱锐锦主考,私下走他关节的人听说多得很嘛,太冲怎么也不托人去说说?”冯元飙的表情很认真。他收起了笑容。

    方以智苦笑一下:“太冲的脾气犟得很,他哪里肯做这种事。”

    冯元飙摇摇头:“他这人就吃亏在什么都太认真!其实八股到了今日,哪里还考得出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虚应故事罢咧!他这一认真,自己落第不算,朝廷也少了个可用之才。如今反让那些竞进无耻之徒占了便宜去,可谓不值!”

    “弢老所见甚是。便是晚生也曾这等劝他来,惟是太冲不肯听从,也真教人无可奈何。”

    方以智这样说了之后,好大一会儿,主客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冯元飙慢慢地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黄胡子,仰着下巴颏儿,像在考虑什么。

    “听说,太冲打算上书朝廷,可有此事?”终于,他又问。

    “哦,绦弢老也知道了?”

    “弟是听小儿辈闲谈言及,却未得其详。”

    “这个,晚生倒曾看过。大抵太冲的意思,是国事至此,非急谋改革,不足以图存。而改革之急务,在于压抑豪强兼并,恢复井田之制,即:平均全国之田,按户授给,每户五十亩。剩余者,始由富民占有。此外,更须免除繁苛赋役。古时之田,不许买卖,国家十一而税;后世之田,准许买卖,则更可放宽,比如三十而税一。若谓当今战祸未息,为助饷计,赋税难以骤减,亦须严限于十五税一之内。如此,则富者不困,而贫者亦能稍稍安居。乱源一去,贼自易平,贼平国定,则建虏亦无能为矣!”

    方以智说到这里,偷眼瞧了瞧客人,发现冯元飙皱着眉,抿着嘴,样子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便赶紧接着说:“太冲亦知当今南北交煎,天下糜烂,此议无法骤行。故拟议先于江南数省试行之。

    该处虽亦艰困日甚,所幸尚未经兵燹,或者较易收效也……“他本来还要说下去,见冯元飙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便顿住了。

    冯元飙摇摇头:“纯属空论!莫说朝廷必不采纳,即使采纳,照他这一套去弄,只怕江南就先自大乱起来——不过,有这么一份东西,总比没有的强。明儿,兄翁就让太冲拿来,告诉他,别忙着走了,由学生替他转给周阁老。老头儿也未必有工夫看,无非做个由头,学生再从旁撺掇,让他把太冲留下,分派个差事干干,总还是可以的!”说着,站起身来。

    “哦,弢老,陈新甲之事,眼下不知怎样了?”方以智一边往外送客,一边问。

    “听说皇上还有点踌躇,到底是他亲手晋拔起来的人嘛!老陈在狱中好像也听到点风声,正在到处送礼,托人说情。他的那些党羽也四出运动。学生已经对徐大人说了,此人不除,岂止国无宁日,亦终是我东林之患!牛谡饨诠茄凵希⒐刍故嵌ヒ舻摹P治淘谀谕⒆叨残刖炎诺悖盟档幕故堑盟担?方以智点点头,走了几步,忽然笑着说:“老陈一去,大司马一职,只怕就非老先生莫属了!”

    冯元飙停了一下脚步,回过头来,眨眨眼睛:“噢,兄翁这样以为么?这是别人说的,还是兄翁自己这么想?”他随即继续往前走,一边摇着白发皤然的脑袋,叹息说:“若然果真如此,那恰是我所最最不愿的!试问十余年间,但凡坐上这把交椅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五

    第二天,黄宗羲依约来到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冯道济和他堂兄冯恺章。至于陆符,因为这一次乡试,他暗中买通了主考官的关节,果然高中举人。这几天又是拜房师,又是会同年,正忙得不亦乐乎,所以没有同来。

    方以智把他们接进堂屋之后,先不忙出门,却把昨天冯元飙的那番意思向黄宗羲说了。谁知黄宗羲听后,脸上毫无喜色,只淡淡地说:“弢老盛情,小弟感激心领。只是小弟归意已决,上书之事,也作罢论了。”

    方以智怔了一下,还没有开口,坐在旁边的冯道济迫不及待地插了进来:“哎,太冲兄,回江南有什么好?家父既肯开这个口,料想必定是有把握的。

    好不容易到京师来一趟,你就干脆住下,第三年后,再考他个头名!”

    冯恺章也说:“不错,这一回没考中,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是自家文章不好,就怨朱锐锦那老昏虫公行贿卖,暗通关节!如今外面骂声载道,听说有人在贡院门上贴出一副对子,道是:”不用孔子,不用孟子,只取公子;不要古文,不要今文,只取真纹!八渌档眠中颐遣灰菜愎樱坎皇钦昭豢贾校坎还獾壤匣璩婊故歉寐盥钏沤馄“可是黄宗羲只是坚决地摇摇头,却不做声。

    “太冲兄,莫非你听说是周阁老,所以……”方以智瞅着他问。

    “噢,若是为的周阁老,太冲兄尽可放心!”冯道济又一次插了进来,“周阁老以往曾同我东林为难,这是不错的。不过他这次复出,却大异于前,对我东林倒甚是优礼。听家父说,上月有一次,他在御前讲读,皇上拿了一个奏本问:”张溥、张采是何等人?‘周阁老当即答道:“读书的好秀才!’皇上又问:”张溥已死,张采小官,科道官如何说他好?‘周阁老答说:“他胸中颇有学问,文章也好。科道官做秀才时,见过他的文章,今以用之而未尽其才,所以可惜。’皇上说:”也不免偏激!芨罄纤担骸罢配摺⒒频乐芙杂行┢皇腔岫潦椋匀巳讼?’——你瞧,他维护复社也算尽心尽意了!”

    冯恺章也说:“听说,幼老①这次得以复官,也全仗周阁老在皇上面前一席话哩!”

    这些消息,黄宗羲大约是第一次知道。他仰起脸,呆呆地听着,神情变得柔和了一点;可是只一忽儿,又复归于冷淡,依旧摇摇头。

    方以智很清楚黄宗羲的执拗脾气,知道一时也劝他不转,便站起来,说:“此事慢慢商量。时候不早,只怕汤若望等得久了,我们这就去吧。”

    于是,四个人一齐出门,各自上马,穿过金井胡同,沿着上斜街,向东行去。

    天主堂位于宣武门内东面城墙下的一个角落里,是万历年间神宗皇帝特许意大利籍耶稣会教士利玛窦兴建的。以后,就一直成为西方传教士们聚居并进行传教活动的场所。那是一座有着半圆形屋顶的罗马式建筑,当中一扇带石阶的门,四面开着许多窗子,周围装饰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花纹图案。天主堂旁边另建有宅邸,供教士们居祝当方以智等四人在院门外下马,通报之后,汤若望很快就出现了。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德意志人,有着虬结的胡须和高高隆起的鼻子。突出的眉骨之下深藏着一双古怪的、碧荧荧的眼睛。不过,他那头金黄色鬈发,却按中国式样直梳上去,并且也像中国儒生那样,戴了一顶方巾,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布直裰。

    他曾经在北京专门学习,又在中国住了十多年,其间还到西安去传过教,一口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

    一见方以智,汤若望就大声欢呼起来:“啊,方先生,幸会,幸会,小弟已经恭候多时了!”又转向其余三人:“不敢动问这三位先生高姓大名?”等方以智介绍之后,汤若望又连说几声“久仰、幸①幼老:指黄道周,字幼平。当时因罪罢官。

    会!叭缓螅桶凑罩泄姆绞酵蠹乙灰蛔饕竞选?“道末兄,这位黄先生和两位冯先生今日一则是久慕尊颜,特来拜望;二则是意欲瞻仰贵教的宝刹,并一聆汤兄雅言。”方以智说。

    “啊,不敢当,不敢当!倒是小弟亟望列位先生不吝赐教!”汤若望谦逊说,又殷勤地问:“不先过舍下奉茶么?”

    方以智回头望了望,看见三位朋友都露出疑虑的神色,就说:“不必了,先瞻仰宝刹吧!”

    “好的,那么,请!”

    等大家移动脚步,汤若望在旁边陪着,一起穿过院子,步上台阶,进入天主堂内。

    在这小半天里,黄宗羲很少说话。刚才,在方以智家里,他拒绝了冯元飙的建议和大家的劝说。这件事,至今还影响着他的情绪。是的,此时此刻,他不希望也不需要别人来怜悯他,哪怕是冯元飙这样的东林前辈。虽然自己这一次到北京来,可以说事事失意,一败涂地,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接受别人的任何怜悯和恩赐,即便对方出于真心诚意,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羞辱,是没有骨气的表现。“哼,我自然还要来北京,可那得等考中之后,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地来。眼下何必赖着不走,让人笑话!”他想。可是这种话,当时不便马上说出口,他本想等上路之后,再慢慢向方以智解释。谁知方以智仿佛有意作弄他,偏偏绝口不再提这件事,一路上只顾同冯氏兄弟有说有笑,弄得黄宗羲愈加气闷。

    不过此刻,他的这种烦恼暂时被对于天主堂的好奇心所取代了。他发现,这幢按照西洋式样设计建造的大堂又狭又长,顶上装着天花板,看不见屋梁,两边排列着带雕饰的窗,正当中是一个用香灯和帐幔装饰起来的神龛,供着一幅耶稣的油画像。画中的那个耶稣,长得高鼻梁,大耳朵,须发蓬松,容貌清癯,头顶上有一轮“圣光”。他左手捧着浑天图,右手雄辩地向前方伸出,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热烈地讲述着什么伟大的真知灼见。

    黄宗羲头一次看见耶稣的肖像。不过使他惊异的,不是这位西方救世主那种咄咄逼人的姿态,而是西洋绘画的准确和逼真。

    他有好一阵子目瞪口呆,疑心那不是绘画,而是一尊彩塑。接着,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细细观看。“啊,原来世上竟有这等神奇的写真妙技!可知世界之大,确实未可管窥蠡测!”他叹服地想。

    这当儿,汤若望已经在一旁热心地布起道来。他从亚当和夏娃如何偷吃了伊甸园的禁果,由此繁衍出了有罪的人类说起,一直说到耶稣降生,布道救人,如何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死后三日又如何复活升天等等。说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方以智大约早已听过,虽然没有打断他,嘴角上却挂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冯氏兄弟则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要求对方讲得详细一些。至于黄宗羲,他是本朝大儒刘宗周的学生,历来主张“气外无物”,包括天地鬼神在内。他对于汤若望这套说法,当然不相信。“这不过也如佛氏之有释伽,道教之有李老君一般,未必无其人,却是故神其说。其实所谓主宰者,纯是一团虚灵之气,草木之荣枯,寒暑之运行,地理之刚柔,象纬之顺逆,人物之生死,俱由这气自为主宰。鬼神之说,俱属其次!”

    他想,一边跟着大家,步人右侧的一间圣母堂内。

    圣母堂的布置同正堂差不多,里面也供着一幅画像,上面画着圣母玛利亚——一位童贞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据说那就是刚刚诞生的耶稣。黄宗羲照例转了一圈,心想:“童女无夫而孕之说,中国也有,不过却是周厉王误失龙嫠,童女践之而有孕,结果生下了个亡国的褒姒!中外传闻,竟是如此之异,亦可谓一奇了。只不知这位汤先生闻知,作何感想?”

    参观完天主堂,汤若望又一再邀大家到宅邸里去用茶,二冯兄弟同传教士已经混熟,一口答应。黄宗羲踌躇了一下,也表示同意。于是大家又跟着汤若望往回走。

    “太冲,你觉得如何?”方以智忽然凑上来悄声问。

    黄宗羲瞥了他一眼,顿时想起一路上被对方故意冷落的那一场哑巴气。他有心回敬一下,急切问却想不出该说句什么才解气,只好沉着脸,一声不吭。

    方以智显然心里有数,他狡狯地映着眼睛,笑嘻嘻地说:“这——其实不算什么。待会儿,更有匪夷所思的呢!”

    说话的当儿,已经进了宅邸的大门,从影壁转西,经前院进入二门,穿过方砖铺地的后院,来到北边正房的起居室里。

    “弟是单身,没有家校所以凡有客来,弟都请进这儿来坐。”

    汤若望解释说,随即请大家坐下。一个年轻仆人奉上茶来。黄宗羲看他也就二十多岁,青衣小帽,眉目清秀,分明是个中国人,胸前却悬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同汤若望胸前所悬的一模一样。“瞧样子他是已人了教的。闻得已故徐阁老①、李之藻等人,均曾人其教,公行弥撒之礼,不知确否?”他想问,又觉得唐突,只好忍住了。

    这时,冯氏兄弟已经被屋子里的几件新奇别致的摆设吸引住了,那是摆在墙边的一架风琴、炕桌上一个香盒大小的自鸣钟、方几上的一台显微镜和竖在墙角的一支滑膛枪。冯氏兄弟仿佛成了走进玩具店的孩童,不停地转动着闪闪发光的眼睛,脸上露出惊讶、狂喜的神情。等主人放下茶杯,微笑着发出邀请,他们立即站起来,一个奔向风琴,一个奔向滑膛枪,并且同时地提出一连串夹杂着惊叹的问题,弄得汤若望穷于应付,不知该回答哪一个好。正在不可开交,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音乐,那乐声有点像鸟鸣,但鸟声没有它悦耳动听;像乐器齐奏,但周围又看不见乐队。而且那旋律有点奇特,全然不像中国的音乐。大家正在纳闷,就看见那个年轻仆人双手捧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鸟笼,从隔壁慢慢走出来,小心翼翼协杷它挂在门旁的一只铁钩子卜。

    大家仍旧呆呆地站着,显然不相信耳畔的这种美妙的乐声,同笼子里的这只小鸟有什么关系。

    “噢,列位先生,这是一只会唱赞美诗的鸟儿,请过来欣赏它的歌唱。它在赞美全知全能的天父和基督哩!”汤若望伸出一只手,用感动的、热烈的声音说。

    大家疑疑惑惑地围上去,仔细一看,发现不只笼子是用金属细丝编成的,连笼子里的那只小鸟也是金属制作的。它虽然张着嘴巴,站在那里,却一动也不会动。

    大家正猜不透这只假鸟怎么会发出声音来,音乐声忽然终止了。那个年轻仆人立即从怀里摸出一把式样特别的钥匙,插进笼子底座的一个小孔里,旋转了几下,音乐声重新响起来。

    “啊,汤先生,贵邦之制作,可谓巧夺天工,令人耳目全新!只不知如此奇技,系何人所授?”冯道济又惊又喜地问,他显然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冯先生下问,小弟正欲奉告。”汤若望举起一根指头,庄严地回答,“这启迪我们以无穷智慧者,并非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乃系慈悲万能的上帝!是上帝教导我们一切,还谕示我们不应将此智慧据为私有,要传授给居处于世界之上、哪怕最遥远地域的人民!”

    “那么,汤先生远涉重洋,长驱万里,来游中国,其意也在此哕?”冯恺章问,肃然地望着主人。

    汤若望点点头,把炯炯的目光转向他:“正是。皆因我辈俱系天生之罪人,我们的灵魂都沾满邪恶与不洁。惟有慈悲万能之上帝能够拯救我们!”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见汤若望一本正经、咄咄逼人的样子,心想:“仁义之性,与生俱来。天下之理皆非心外之物。要拯救自己,也惟有反求本心,努力内湿—‘致良知’而已矣,又何必求助什么上帝!”不过,虽然这样,汤若望作为一位“夷狄僧侣”,为着传播和实行自己所崇信的“道”,不惜背井离乡,变俗易服,来做一名异国的臣民,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饱满充沛的热情,这一点,却使黄宗羲惊异之余,心中不无触动。“要是换了我,处于他的地位,能够这样做么?”他暗中问自己,随即又吃了一惊:“哎,我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会这样想?”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正接近一种可怕的、危险的想法。

    他不敢,也不愿意再深究下去了。

    “哎,道末兄,这些话,还是留待你做弥撒的时候去说吧!”大约是瞧见黄宗羲的神色有点不对头,方以智从旁插进来说,“这位黄先生是位嗜书如命的人,阁下还是把那些奇书秘籍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汤若望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被打断,不免有点扫兴。他张了张嘴,似乎打算分辩,终于失望地摆一摆手,说:“请稍候!”然后悻悻然走进隔壁的房间,一会儿,同那年轻仆人各自抱了一大摞书出来,都堆在桌上,说:“请吧!”

    黄宗羲听说有书可观,精神为之一振。他连忙走过去,先翻看一下书目。他发现这些书,绝大多数都是自己所不知道,或者仅仅听说过名字,却没有机会读到的。

    其中有徐光启与教士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李之藻译的《圜容较义》、徐光启的《测量法义》——这后两种是谈几何原理的实际应用的书,还有汤若望本人著的、介绍西洋光学的《远镜说》,教士熊三拔著的、专论水力机械的《泰西水法》,至于王征与教士邓玉函合译的《远西奇器图说》则是介绍物理学中重心、比重、杠杆、滑轮原理及简单机械构造的书。

    此外,还有介绍世界五大洲之说的《万国舆图》、介绍世界地理知识的《职方外纪》,以及介绍西洋天文学的《浑盖通宪图说》等等。黄宗羲越翻越兴奋。虽然有许多书他根本看不懂,但正因为这样,却激起了他越来越强的求知欲望,激起了他要把它们读懂、钻通的热情。“哎,这些都是经世致用之学!学者所须知。与那些个风琴、雀笼音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他兴奋地想。随即,也不管还有其他人在场,先挑了一本比较容易读的《职方外纪》,退回椅子上埋头翻阅起来……这一天,由于黄宗羲的坚持,他们在汤若望的宅邸里一直逗留到下午很迟的时候才告辞出来。汤若望留他们用了午饭,出门时,又殷勤地一直把他们送到路口,才挥手告别。

    在夕阳映照的归途上,方以智拍马走到显得既疲倦、又兴奋的黄宗羲身旁,悄悄地问:“如今,你不急着走了吧?这位老汤还精通火器制造,朝廷近日颇有用他督造火炮之议,听说他还有一部《火攻诘要》,更是当今一大奇书。哼,就为的读一读它,你也值得留下来!”

    六

    由于方以智和冯氏兄弟一再劝说,黄宗羲终于同意把那份上书交给冯元飙转呈周延儒。

    半个月之后,他得到通知,说周延儒已经看到他的上书,并决定接见他。于是,黄宗羲在十月初八日下午申牌时分,依约来到周延儒的府郏如果在三个月前,黄宗羲得知他的上书受到这位当朝首辅如此重视,那么,尽管他对周延儒的为人有种种不满,也必然会大为兴奋,十分感激。不过,时至今日,情况已经不同了。他这一次从同意呈递,到依约来见,与其说是出于对自己那份上书依然抱有热情和信心,不如说主要还是出于对冯元飙的尊重,以及不想过于拂逆朋友们的一番盛意。事实上,自从七月的那一次,徐石麒把他找去谈话之后,黄宗羲的心情就改变了。他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盲目乐观和自我陶醉。而当他一旦用变得清醒了的目光环顾四周时,这个庄严肃穆的帝王之都那黑暗、腐败、病态、没落的一面,就立即清楚地显现出来。他发现,在这里居住着至高无上的皇帝,但是这位皇帝正处于内外交困、焦头烂额的境地,而且变得越来越刚愎自用,喜怒无常;在这里拥有着令人生畏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但这个大权却操纵在东厂和锦衣卫这样一些阴森可怕的衙门手里,被用来对付忠心谋国的人士和广大无辜的百姓;在这里聚集着来自各地的优秀人才,但这些人目前正卷入你死我活的党派之争,互相指责掣肘,以致少数有为之士也无法施展才干;这里还可以迅速听到有关时局的最新消息,把握朝廷决策的脉搏,但是这些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倒霉,一个比一个更令人灰心丧气;至于朝廷的所谓决策,更是完全陷于仓皇应付,挖肉补疮,一片混乱……再加上这一次乡试,公行贿卖、徇私作弊的情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得多,而朝廷对此竟然毫无办法,听之任之。这更使得黄宗羲愤慨之余,感到深深的绝望。

    所以,直到此刻,当他越过一队又一队的轿车马匹,来到首辅官邸的大门前时,从表情到内心,都始终是冷淡而又迟疑的。

    “哎,太冲,你到底来了!小弟足足候了你半个时辰哩!”一个喜孜孜的声音大声招呼说。

    黄宗羲抬头一看,认出是周延儒的幕客顾麟生。

    顾麟生是常熟人,今年也就三十出头,长得眉目挺拔,精明强干。他本是复社成员,因为他父亲顾大章是周延儒的老师,所以这一次周延儒复出,就把他聘作幕僚,参与机密之事,颇为信用。上一次就是他看到周延儒的来往书信,知道钱谦益密谋为阮大铖翻案开脱,写信告诉了冒襄,才把那件事彻底揭穿。黄宗羲同顾麟生本来就认识,而且交情不错,这次到北京后也互访过几次。他知道黄宗羲今天要来,所以先到门上来守候。

    顾麟生这一出现,黄宗羲还不觉得怎样,周围那些先到的人却顿时骚动起来。

    他们都是为着各种各样的公事或私事来求见周延儒的。有的手本已经递进去好久了,始终不见答复,眼见时候不早,正在着急,好不容易盼出来个人,当然不肯放过,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消息。

    顾麟生显然十分熟悉这种场面。他板着脸,挥挥手,说声:“周相公接客未完,请列位安心守候!”然后,挽着黄宗羲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碰了这个钉子,多数人都泄了气,只有一个胖胖的、留着一把长胡子的绅士仍旧不甘心,他紧赶几步,在大门前赶上了顾麟生。

    “顾先生,小弟并非求见周相公,乃是来访董先生的。相烦转知一声,不胜感激!”胖绅士赔着笑脸,乞求地说。

    顾麟生回顾一下:“哦,阁下要访董先生?”他问,停住了脚步。

    “正是正是!”胖绅士连忙拱着手说,“小弟近刻得新书两部,意欲送上一部请董先生过目,另有—一部——若顾先生不弃,就敬请先生指教!”

    “这个……”

    “尚希哂纳!”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只是冷冷地听着。他早就听说,周延儒有一个心腹幕客,名叫董廷献,为人狡狯贪婪,借着主人的权势,卖官鬻爵,贪赃受贿,早已秽声载道。这位胖绅士要找的,大约就是此人。至于所谓“送书”,无非是行贿的隐语,这些书后面,照例都附得有金子、银子,叫做“书帕”。这胖绅士不知急于谋求什么,如今竞打算连顾麟生也一并讨好拉拢。“哼,我倒要瞧瞧玉书怎么办!”

    黄宗羲想。

    “好吧,我给尊驾转知董先生就是!”顾麟生回答得十分干脆,拉着黄宗羲继续往里走。

    “啊,那么这书?”

    “先寄在门房里,待会儿我幕取!”顾麟生说,没有回头。

    “玉书,”沉默着走了十来步之后,黄宗羲终于忍不住问,“这多半年来,你都是这样子的么?”

    “什么?”

    “自然是‘书帕’,还有……”

    顾麟生“噢”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这算个什么?你不见姓董的,那才叫会家子哩!不管是谁,想谋个总兵、巡抚什么的,都得巴巴地先来拜他。要不,就休想办成!这些年,他可是捞得够肥了。别瞧那几本破书,只怕他未必就能看得上眼!”

    “不过,这怎么可以……”

    顾麟生“嘻嘻”地笑起来:“若说不可以,也真不可以。但要那样子,除非你不来这官场上混!如今的风气,人家倒不恨你要钱,却恨你不要他的钱。你一不要钱,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啊,怎么?”

    “你要了钱,把事给办成了,他到地方上去,就能五倍十倍地捞回来,何乐而不为?你若不要钱,他的事办不成,岂非绝了财路,又怎能不恨你!”

    黄宗羲不由得“哼”了一声,心想:“国先自伐,然后人伐之!政事之坏,就坏在这伙无孔不入的蛀虫身上!连顾玉书这样的人,初涉官场,便立时为习气所染,亦可见颓风之溺人,何等可骇可惊!”

    虽然他明知根由不在顾麟生身上,而且即使顾麟生洁身自好,也还有其他的人,他们比顾麟生恐怕更贪婪十倍,像董廷献之流那样。

    但是,黄宗羲仍然觉得有必要劝谏一下朋友,提醒他不要忘了做一个正人君子的准则。“嗯,等见过周阁老之后,我得好好说一说他!”他严厉地想。

    这当儿,他们已经从前院东边的一道侧门走进了别院。当他们从一间花厅的门外经过时,黄宗羲看见三四个纱帽补服的官员正在那里默默对坐,像在等待着什么。

    顾麟生附在耳边告诉黄宗羲:陈新甲一案,由于主持审理的刑部左侍郎徐石麒坚持要按失误军机、私款辱国的死罪来论处,判定当斩,举朝为之震动。据说眼下皇上还在犹疑。花厅内的这几个官员,就是来求周延儒设法营救的。黄宗羲早就在徐石麒那里听说过陈新甲的案情,觉得此人确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而且对于朝廷上至今仍有一部分大臣在替陈新甲辩护说情,极力开脱,心中颇为不满。他望了一眼顾麟生,淡淡地问:“周相公可肯援手?”

    顾麟生微微一笑:“援手是要援手的。不过周相公侍候皇上多年,皇上的脾气心思他比谁都摸得透……”他四面望望,忽然凑上来,压低嗓音说:“皇上其实杀心已决,只是他不想做丑人,所以……”黄宗羲听他说得厉害,倒吃了一惊,连忙使个眼色制止他。顾麟生吐一吐舌头,马上住了口。

    这之后,两位朋友便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又走过几道门,来到一所小斋前,顾麟生让黄宗羲在门外稍等,独自走进去。一会儿,他重新走出来,说:“相公有请!”然后又咬着耳朵叮嘱说,“今日早晨,相公最心爱的一只波斯猫儿难产死了,直到这会儿还很不开心,外面丢着一大堆客人,他都不想见。是我再三替你说了情,他才勉强肯了。待会儿,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千万不要辩驳,可记住了?只要他肯把你留下,往后一切都好办,有我呢!”

    这时黄宗羲也多少有点紧张。毕竟,这是他头一遭来谒见这位当朝首辅。“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儿?脾气怎么样?我该怎样对待他?”他匆忙地想。对于顾麟生的叮嘱,他听了进去,却来不及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点着头,随着顾麟生步上台阶,进了小斋。

    这是一间小小的、布置得异常雅洁的书斋。骤眼望去,斋内的一切,都以小巧别致为特色——小巧的屏风,小巧的桌椅,小巧的卧榻。当中一张古制的狭边书几,上面陈设有笔砚、香盒、熏炉之类,也无一不是小巧玲珑,式样别致。四面的墙壁看不见一幅字画,却有一个小小的佛橱,里面供着一尊鎏金小佛。因为已是十月之交,天气渐凉,椅子上都垫上了古锦褥,小榻上铺了一张斑斓的虎皮。

    黄宗羲没有心思观察斋内的布置,他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希望能尽快见到主人。这时,响起了官靴踩地的橐橐声响,身穿一品补服、头戴纱帽的周延儒从屏风后面慢慢走了出来。他是个中等身材的人,虽然上了年纪,而且似乎有点闷闷不乐,却依然颇有风度,一张肌理细腻的长圆脸,再加上细长的眉眼,笔直的鼻梁,使人不难想到,这位当朝首辅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美男子。即使是现在,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花白胡子,那始终不见发胖的腰身,也还处处显露出优雅。当然,作为身负重任的大臣,他同时又是自信而从容的。要在平时,他的目光想必坚定有神,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却毫无光彩,向前突出的下巴两旁,也现出两道深沟,使整张脸显得忧郁失神,缺乏它所应有的威严和气派。

    黄宗羲愕然地望着这张脸,有片刻工夫,不大相信这就是周延儒。说来也好笑,大约是出于一种反感的心理,过去他一直把这位首辅想象成为一个瘦小阴鸷的人,一双蛇样的眼睛里永远闪动着贪婪和猜忌的光芒……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因为顾麟生已经开始介绍。于是黄宗羲松了一口气,怀着对周延儒的新鲜的、甚至有点可亲的印象,上前拜见,并在主人的搀扶下站起身,重新叙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嗯,也许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贪鄙忮刻?他既然两度入相,这后一次,还是东林方面给出的力,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比如我的那一份上书,送上来才半个月,他就不仅看了,而且还立即予以接见,只这一点,就不容易!”黄宗羲一边继续打量主人,一边想。他的心情渐渐变得开朗了一些,觉得说不定周延儒当真对他的那个改革计划感到兴趣。他甚至开始考虑,要是对方询问起来,将如何对答。

    “玉书兄,待会儿烦你替我翻检一下,把古人的咏猫诗找那么一二十首出来。

    我想瞧瞧他们是怎么写的。”宾主寒暄了几句之后,周延儒忽然回过头,对顾麟生这样说。

    “是!”后者拱着手答应。

    “什么?咏猫诗?他要咏猫诗做什么?”黄宗羲迷惑地想,目光不由得投向那张狭边书几。他刚才曾注意到,那上面的笔砚尚未收起,笺纸上还依稀有书写过的痕迹。蓦地,他记起顾麟生的那一番叮嘱,心想:“对了,听玉书说这位周相公死了一只什么波斯猫,伤心得很,这会儿想必正打算写诗哭它哩!”

    由于忽然发现,直到此刻,周延儒虽然似乎是在和颜悦色地接待自己,其实他一心惦念着的,却是那心爱的玩物,黄宗羲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愕住了。随后,一股受到侮辱的感觉从心底里渐渐冒出来。他那瘦小的脸孔由于恼怒而涨红了。

    “哎,太冲兄,你不知道,玉老此猫乃是去年粤督沈公从濠镜屿波斯商人处购得,专程送到京里来。本是一对,通体纯白,无一杂毛,缱绻依人,甚是可爱。那雌猫尤为奇物,左右两眼,颜色不同,一金一银,顾盼莹然,见者无不称异。不料今早竟死于难产,着实教人痛惜呢!”大概看见黄宗羲神情不对,顾麟生连忙解释说,一边朝他直使眼色。

    黄宗羲却只装没有瞧见。他朝主人拱一拱手,直冲冲地问:“老师相,半月前晚生托请瞍老转呈的那一封上书,不知已蒙钧鉴否?”

    “哦,兄台的上书么?冯少司马已经转到了。”周延儒点点头,奇怪地瞧了客人一眼。

    “不知已蒙钧鉴否?”黄宗羲又问。

    “这个……嗯,我学生也曾拜读……其中见解,大体是不错的,不过……”周延儒含糊地说。

    但黄宗羲毫不放松:“尚祈明教!”他又一次拱着手。

    周延儒显然觉察到对方态度的咄咄逼人,而且对这种谈话的方式感到不快。为了使对方明白这一点,他挥了挥手,用变得威严的口吻说:“这个,以后再说吧!”

    这样断然地把问题了结之后,他就立即把交谈转到了其他方面。他开始问黄宗羲最近读些什么书,问他有没有见过钱谦益,还问到江南的灾情,而不管是在询问,还是在听的时候,他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淡漠的、莫测高深的神情,而且常常是不等黄宗羲说完,他就提出另一个问题来打断他。这就造成了一种印象,似乎黄宗羲所说的那些情况都是他早已掌握、毫无价值的,而他这样问,仅仅是出于一种礼貌而已。

    起初,黄宗羲还十分认真地回答主人的问话。但是很快地,他就变得兴趣索然,而且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眼里,其实是多么卑微和幼稚。他开始脸红心跳,局促不安,回答问题也一次比一次简短,最后只剩下“是”和“不是”。

    看见这种情形,坐在一旁的顾麟生暗暗着急。他接连朝黄宗羲使了几次眼色,但黄宗羲固执地低着头,只装没瞧见。顾麟生没有办法,正想开口替他打几句圆场,忽然回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长得又干又瘦的老幕客董廷献出现在门口。顾麟生只好临时咽住了。

    董廷献先向斋内张望了一下,然后耸着肩,弓着腰,迈着轻而急的步子,走到周延儒身边,俯下头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只见周延儒面无表情地听完,摆了摆手说:“让他们先等着,就说我这会儿还没工夫见他们。”

    “是!”董廷献恭顺地应诺着,却不退下。他用眼梢斜了斜黄宗羲,稍稍提高声音:“不过听说徐大人已经入奏,就怕圣旨随时会下……”周延儒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慌什么?没见我这会儿有客人吗!”然后,他便不理会幕客,重新转向黄宗羲,堆起笑容问:“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对,听说钱牧斋到盛泽迎亲时,给人赶着飞瓦片,这可是怎么回事?”“阁老大人既有要务,晚生就此告退了。”已经变得垂头丧气的黄宗羲,连忙站起来说。

    “噢,兄台这就要走?”周延儒的表情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惋惜,但是并不挽留,跟着站起来送客。直到走出门口时,他才眯起眼睛,欣赏地望着对面墙头上正在秋风夕阳里忽闪着的几根枯草,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学生之意,是想奉屈兄台到阁里来,协理文牍之事——自然,这事也不急,先生回去权衡轻重之后,若肯俯就,便通知玉书,让他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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