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学 > 华人文学 > 《梦断关河》在线阅读 >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天寿从没有被这样的手握过:温软如绵,光滑如丝,柔若无骨,握得却很有劲,叫你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不易挣脱。不用看不用闻,就能知道这是一双细腻修长白如葱管的香喷喷的手。紧握天寿的手拉着他疾走的高大妇人,更吸引了天寿的所有注意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力:她真是美丽非凡!但你无法猜到她的年龄,可以认为她已经在http://sanshi.zuopinj.com

    三十岁上下,但也会觉得她还是个二九佳人;奇怪的是,青楼女子的娇媚妖艳和贵妇人的高雅倨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在她的身上糅合得浑然一体,这也真是前所未闻。

    天寿注视她,打量她,发现她,欣赏她,默默地顺从着她,竟忘了说话。她倒猛然停步,似喜似悲地看着天寿,说: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要拉你到哪里去?

    天寿如梦方醒似的说:哦,哦,你是谁?要拉我到哪里去?

    她哭笑不得,说:你是学舌的鹦鹉呢,还是个俊眉俊眼的小傻瓜?

    天寿的机灵劲儿上来了,笑道:就当我是小傻瓜好了,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呢?把我看傻啦!真的,你是谁?

    她一笑,又亲切又得意: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温软柔滑的手在天寿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脸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又拉住了他的手朝前走。

    拐进来弯出去,走过了好多屋角和美丽的廊子,竟没有下楼。一股奇异的花香远远地飘来相迎的时候,他们停在两扇很别致的朱漆门口,门的上半扇透雕着喜鹊登梅,门的下半扇浮雕着竹石兰草。不,不对,天寿细细一看,惊异地发现,兰草和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山石倚着的不是竹,而是柳,是垂垂拂风的柳。

    天寿赶紧抬头去看她,她已经推门而入,把天寿拉进门后,又回手把门关严。

    天寿呆呆地站在屋子当中,不知所措了。

    满堂高贵的紫檀家具没有令他惊奇,一人高的粉彩花瓶和精致的西洋自鸣钟没有令他惊奇,头顶上四具垂了红色流苏、画了花鸟人物的巨大宫灯没有令他惊奇,满壁的名人字画、多宝中的青铜古鼎古尊古觚、两架书橱中的哥窑宣炉印章画册没有令他惊奇,甚至挂在一面墙上的质地一流的箫笛琵琶和古琴也没有令他惊奇;令他惊奇的,使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乃至慢慢阖上眼睛细细品味的,是这屋内无法形容的袭人芳香。

    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熏衣物的百合香、檀香,但好像每一样都有一点,却又远远不够,这馥馥芬芳,是这样浓郁,这样强烈,使人心醉神迷,使人筋软骨酥,飘飘欲仙,全身的每一条经络、每一处关节都松开了,什么都不想,不想思索,不想动作,只想软软地躺在随便什么地方,舒张整个躯体,全心全意在这馨香中沉浮游荡

    天寿!

    听得是英兰的声音,天寿忙睁眼,姐姐果然站在面前。她已经摘了帽子,不住地拭泪,劈头就说:

    这是咱们的大姐姐媚兰啊!她离家的时候你才三岁,你不记得她,可她还记着你呢!

    大姐姐媚兰?天寿惊异地再次注视那张美丽的脸,终于发现了使他一见就感到亲切的原因:和http://gaoerji.zuopinj.com/5953/

    母亲相像的面庞,还有和英兰相似的眉眼。但,比母亲,她显得http://hanhan.zuopinj.com/89/

    青春焕发生气勃勃;比英兰,她更妩媚更成熟,--如果英兰是刚刚摘下的五月鲜脆桃,她就是那种托在掌心对着光能看见桃核、撕了桃皮一吸一嘟噜蜜汁的红红白白的水蜜桃。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追问媚兰下落招得父亲大怒的往事

    长得这么大了,媚兰抚摸着小弟的头发、面庞,一双晶亮闪烁的美目在天寿脸上缓缓游移,又像爹又像http://yishu.zuopinj.com/1533/

    妈还生得这么俊秀!总算老天爷可怜,让咱柳家有后,接续香烟她的声音发颤了。

    大姐,难得你不计前嫌,爹那样待你,你还记着柳姓我进门时候看那门上雕的柳树,就明白了!

    唉,儿女怎么能记爹娘的仇!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根本不是?况且二老都苦了一辈子,况且二老都已经去了她说不下去,抚着天寿的后颈,流泪了。天寿也哭了,英兰跟着也哭起来。大姐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弟弟妹妹搂在一处,三人抱头痛哭。

    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仿佛中间十五六年的暌隔并不存在。

    媚兰命丫头打水备茶点,服侍三人净脸净手,然后转到客厅后面的小花厅喝茶。

    小花厅竟带着一道临水长廊和一整面雕花镂空轩窗。http://qiongyao.zuopinj.com/1250/

    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荷花,近窗数株高大的合欢树,浓密的树冠仿佛绿云,一团团茸茸的合欢花更似绿云中的流霞,使小花厅浮荡着绿色,飘动着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热中也如深秋般阴凉舒适。

    茶清香,http://dianxin.zuopinj.com

    点心味美,天寿也饿了,在姐姐们面前用不着装斯文,吃得格外痛快。媚兰看着他舒心地笑了,说: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样。看我家梦兰梦菊吃饭,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颗http://sutong.zuopinj.com/2850/

    米粒儿一颗米粒儿地数!

    英兰笑道:男儿吃饭如虎,女儿吃饭如鼠,理当的嘛。

    天寿停了吃喝,抬头一看,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媚兰看看英兰,再看看媚兰看看英兰,不住地打量着。

    两个姐姐都笑了,英兰说:小心把眼珠子转出眼眶子去了!媚兰说:要把我们的脸看下一层皮去不成?

    天寿笑眯眯地说:我是心里纳闷儿,分开了看,你们俩怎么都不像:大姐姐是远山眉,二姐姐是柳叶眉;大姐姐是丹凤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樱桃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块儿,大姐姐和二姐姐还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怎么回事呢?

    媚兰笑道:告诉你吧,小弟,是脸形儿像骨骼像,大处像了怎么都像

    天寿好像没听她说,还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你俩的头发最像!都是又黑又浓又软,发丝儿又细!跟我的头发都一样!

    小弟,听我告诉你,这是咱娘传下来的。扬州妇人好头发,http://gaoyue.zuopinj.com/4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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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有名!媚兰说着,转脸向英兰,还记得吗?小时候老缠着我给你梳头?

    英兰笑道:那可不能忘!那时候你就特别会梳头,翻着花式能一个月不重样,什么双飞燕、http://jiqiu.zuopinj.com/3491/

    蝶恋花、丹凤朝阳、二龙http://yishu.zuopinj.com/1460/

    戏珠,娘都比不上你!我缠着你不假,可你也拿我的头做样子试来试去的,对不对?

    没错儿。媚兰笑着摸摸英兰的头发和辫子,摇摇头说,你这头发可没侍候好,又干又涩,头发梢都开叉了吧?

    唉,成天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它了。

    这可不行!媚兰神情很认真,女人家的头发可是要紧,一点儿不比脸蛋儿松心,好头发有时候更叫人销魂呢!我这儿有自家配制的油膏,来,我给你细细打整一遍,再给你带些回去,隔一个月使一次,毛http://cangyue.zuopinj.com/199/

    病就都去了。

    媚兰说着,把他们领到花厅西面的屋子。

    这真是个女人味儿十足的、香喷喷的梳妆屋!西墙上一面四尺宽三尺高的西洋大玻璃http://yishu.zuopinj.com/1475/

    http://liucixin.zuopinj.com/5568/

    镜子,镜子下面摆着五尺宽的红木大梳妆台,沿墙根一排黄杨木精雕细刻着各种花鸟人物的大小衣箱,还有两个同样质地的高大的橱柜。淡绿色的纱门帘和窗帷绣着本色花、织着璎珞和流苏,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张淡黄色的黑底漆雕圆桌,桌上有插着鲜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个盛小食品的红漆攒盒,四周有漆雕圆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乐椅、摇椅,最是妆台前那一排红木圆凳,从高到低共是八个,高的高过人肩,低的离地也就半尺。红木圆凳的式样非常可爱,摆在那里就像一家八姐妹。

    天寿很快就沉迷在这浓重的闺房气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这八姐妹一般可爱的红木凳的用途。

    一进屋天寿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圆桌边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兰坐在第二矮的红木凳上,她从妆台上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红木凳,用一把小刷子蘸着油液仔细地在英兰打开了的头发上慢慢地刷。她们俩都对着镜子,先还说着头发保养、驻颜术的事,渐渐地媚兰问起这十多年家中的变化。天寿发现这间梳妆屋的南边和花厅相连,也是轩窗外一道临水长廊,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转身去欣赏窗外的合欢花和池上涟漪,但总忍不住回头看,忍不住想跟她们一起,也打开自己的头发,也涂上那些香喷喷的油膏,自己的头发一定比她们更黑更亮更柔软光滑也更美两个姐姐的知心话一句不落地传到他耳边,英兰正在絮絮低语,不住地http://yishu.zuopinj.com/1441/

    叹息。她和母亲离广州回江都以后的经历,天寿多次问她她总没有说明,不由天寿不竖起耳朵仔细听。

    英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媚兰那样违逆父亲,离家出走。

    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受聘,男方是广州梨园行一位著名乐师的独子。不幸那人早早染上鸦片瘾,青春年华便送掉了性命,英兰于是成了望门寡。梨园行的节烈原本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

    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中也不认她们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常想起家,想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http://jiqiu.zuopinj.com/3421/

    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亲却仍是救不回来这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贫如洗了。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http://luxun.zuopinj.com/2228/

    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穿双梁鞋、http://moyan.zuopinj.com/991/

    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http://aitong.zuopinj.com/3985/

    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就摇头离去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哦?那声音透着惊讶,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凛然,叫人http://chili.zuopinj.com/919/

    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

    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此后的几天,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干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兰前去申谢时,才知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

    真难为你了!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媚兰停下手中的活儿,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http://xiaorenfu.zuopinj.com/2996/

    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梢,她俩也分坐在最http://gaohe.zuopinj.com

    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

    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

    英兰说:小小官儿,不足道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

    媚兰笑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天寿!

    天寿早就听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朝妆台这边瞧瞧,走过来。

    英兰连忙说:别叫他!我来。他一个男人家,不要做这些女人的事儿!傍妆台傍不出好男儿!提哪一把?刷完了吧?

    天寿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媚兰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说,我来吧,这就好了。

    英兰从高凳下来站在当地,亮亮的润润的黑发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垂到膝窝。英兰照照镜子,也很http://jiapingwa.zuopinj.com/2480/

    高兴。媚兰要她再披散一会儿,干一干再编辫儿,又拿一个装满油膏的小瓷瓶递给英兰,又说:你真得要经心护养了;我的头发放下来能一直拖到地面,可我还大着你七八岁呢!

    天寿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可有媚兰在旁边比着,英兰就显得肤色发暗眼圈发黑,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兰是妹妹。天寿不由得要为英兰抱不平,说:二姐姐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劳,费心伤神,还要骑他陡然住了口。他本想说骑马练武风吹日晒的,刚才英兰姐不肯说姐夫名讳,自己也不该透这口风,赶忙改口道:还有其它好多家务活儿要做,哪能像大姐姐这样养尊处优,坐享清福啊!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相了。

    媚兰笑道:这话不假,谁都说我有福气。可小弟你别以为大姐姐我就没吃过辛苦,能有今天,也不容易!走,到我屋里坐着说去!

    这还不是你的屋里?天寿奇怪地问。

    媚兰嘻嘻一笑:也是也不是,这里外人还能来,那边只有自家人才许进。

    媚兰领着他们穿过花厅,走进东边一间屋。

    馥郁的馨香,再一次令天寿英兰神迷心醉,飘飘欲仙,但他们又不得不睁眼,极力分辨自己身处何方,为什么周围氤氲着淡淡红雾、隐隐红烟?定下心来,才发现这宽阔的房间里所有的布置都离不开粉红色:天花板和四面墙是近乎肉色的浅红;织进金银丝的窗帷和门帘是美丽的蔷薇色,绾着玫瑰红的华丽花边和流苏;所有绣花桌袱椅袱都以荷红为底色;就连窗下贵妃榻上胡乱扔着的绣花靠垫,也是明丽的桃红色;地面铺着图案复杂的洋红色地毯;桌上、几上、台子上摆着水红纱台灯;大大小小花架花盆花瓶花瓮里的鲜花也都在深深浅浅地红着。屋角一架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床龛,雕着极其精致复杂的花纹,悬着如云似雾的银红色的细纱帐,帐门和帐身都绣着缀了珊瑚http://yishu.zuopinj.com/1427/

    珍珠的茜红色花草,床龛的四角和两面悬梁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宫灯、香囊、玻璃脆片的铁马儿、西洋式的风铃儿

    这显然是媚兰的卧室。天寿英兰互相一对视,都懂得了媚兰在极力炫耀。英兰皱眉,对天寿微微摇头;天寿却忙着转向媚兰,问:

    大姐姐,你这屋里是什么香呀?香得http://yishu.zuopinj.com/1456/

    我心慌慌的,都要晕过去了!

    媚兰得意地笑笑:这香咱中国可没有,是商客从印度带回来的。

    叫什么名儿?天寿问。

    没名儿,就叫它迷魂香,不挺合适的吗?

    搁哪儿呢?让我瞧瞧!

    媚兰一指:在帐子里挂着呢。

    天寿迫不及待地赶上去,伸手分开帐子挂上帐钩,竟又呆住了:从没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床!这是一张紫檀木床,又宽又深又高,三面雕花,竟是云朵、花叶中振翅飞翔的光身子西洋小天使。最想不到的是这些小天使们环护着三面二尺多高的西洋玻璃镜子,互相照耀,使得床内景象重重叠叠、繁繁杂杂,一片古怪。

    天寿把寻香的事忘了,指着床望着媚兰说:这床

    媚兰笑得更加开心:这床不一般吧?是我定做的,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呢!

    天寿不明白地问:大姐姐你再爱美,睡觉也用不着照镜子呀?

    英兰制止地叫道:天寿!说着,自己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很快就跟她身边那瓶玫瑰花一样了。

    媚兰诧异地看看天寿,问英兰:小弟还是个童男子?

    天寿心里一动,骤然间红晕升上面颊,媚兰这一问,使他猜到了镜子在这里的功用,他隐隐记起那个淫荡的http://sutong.zuopinj.com/2859/

    武则天的镜室http://yishu.zuopinj.com/1509/

    故事,不料在这令他如此沉迷、令他恨不得立刻还原他女儿身的充满女人味的地方,竟看到了同样的活春宫设置。

    似有一根长长的钢针直刺心房,他骤然明白了,这光怪陆离的床,这粉红色的华贵奢靡的房间,这荡人心魄的馥郁芳香,都为的高价卖身。这宁波头等风月场状元坊中的所有一切,又都是靠卖身挣来的!而卖身,是他从懂事起就最为鄙视、最为不齿的一件事!一时间羞耻压得他抬不起头。洁身自好的四字横幅虽然早不在床头张贴,但久已镌刻在他的心头,流淌在他的血脉中

    媚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哈哈地笑了一气,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张狂,但她立即避开这题目,收住笑,说:小弟道我养尊处优享清福,倒也不错,可我也不容易啊!吃苦受罪,只比你英兰姐多绝不比你英兰姐少!当初我偷跑出家门,才十五岁,肚子里还怀着梦兰这丫头,能活下来就算我命大了!

    十六年前,媚兰未婚先孕,吓得几乎自杀。所幸她的http://dulasi.zuopinj.com/5820/

    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父亲敢作敢当,胆大妄为,便双双私奔了。她的情人正是柳知秋最得意的弟子,唱小生的殷天喜。两人沿着运河南下,途中在一处破败的关王庙拜堂成亲,泥胎神像便是媒证和宾客。五天后在破庙中生梦兰,若不是碰巧有个走亲戚的乡下妇人路过,母女俩都活不成。这自然要感谢关老爷显灵救命,http://chili.zuopinj.com/915/

    所以梦兰的小名儿就叫关妮儿。

    一家三口在江都城落了脚,搭上了个在扬州一带盛行的男女合演的昆曲班子。殷天喜和媚兰这一对生旦搭档很快就唱红了。媚兰自幼聪明伶俐,父亲授徒她总在一旁听看,自己偷偷反复揣摩演习。跟天喜搭上私情,也是由学唱曲子起的头。她既有家传的技艺,又有比一般男伶姣好柔美的扮相做派,唱了几季之后,媚兰的名声更高过了天喜。媚兰还有个好处,并不恪守昆班只唱昆曲的规矩,不但能唱梆子乱弹http://jiapingwa.zuopinj.com/2486/

    秦腔,连本地的江淮戏、常锡文戏和安徽的采茶戏花鼓戏都唱得像模像样,成了各处班子争相聘请、各地看客特别关爱的红女伶。

    娼优从来并称,同属下九流,娼多能为优,而优颇有为娼者。女伶更不是良家妇女,媚兰自然也说不上洁身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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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天喜病故,媚兰厌倦了梨园生涯,把梦兰寄养在江都,自己到苏杭一带闯荡,最后看中了宁波的繁华,便在这里挂花牌树艳帜,名为http://cenkailun.zuopinj.com/6405/

    梨花院,从天喜的姓,自称殷媚兰。因为能唱能说,见多识广,不到三年,盖了新房和花园,买了出色的姑娘,添了使用婢仆,成了宁波府数得着的上等风月场。究其原因,却是一桩谁也说不清的怪事:

    头一年,媚兰接待的客人中,有八位秀才中了举。

    第二年,她的客人中,又有五位举人老爷中了进士。

    第三年,凡进出梨花院的客商,十有八九赚了大钱。

    人们于是议论,梨花院是块福地,殷媚兰是个福人儿,谁能挨她一挨睡她一睡,谁就能沾上福分。还有人奉媚兰为花界状元,称梨花院为状元府。媚兰也就顺水推舟,改梨花院匾额为状元坊,人们叫她殷状元,她也就乐滋滋地承受了。

    换匾后,媚兰的生意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来往宁波的官员、游历江浙的名士高人、携资百万千万的连同夷商在内的各路商客,没有不知道状元坊的。到状元坊摆酒请客谈生意,被认为是最有面子、最吉利的事情。

    女儿梦兰十岁那年回到宁波,跟其他买来的姑娘一同养育教导,也如当年柳知秋教导徒弟一样严格,昆曲歌舞、琴棋书画都拿得起来。梦菊是特为跟梦兰做伴儿收的干女儿,姐妹俩如今是状元坊身价最高的一对清http://liuzhenyun.zuopinj.com/2717/

    官人【清官人:尚未卖身的妓女称清官人,也叫小先生。】。

    那个年轻男人叫虞得昌,是前年认下的干儿子,帮着经管状元坊,很是能干。

    媚兰诉说着经历,悲戚之容渐渐被安详、宁静和十二分的得意所代替。讲到梦兰,她http://raoxueman.zuopinj.com/1110/

    眉飞色舞,为自家拥有这样一朵名花能保状元坊长盛不衰而无比欣慰;讲到干儿子,她眯缝着眼暧昧地笑个不停,叫人不难猜到这干儿子是兼做情人的。

    媚兰说完,接下来竟是一阵沉默。英兰和天寿都好久不说话。

    后来英兰勉强说了一句:想不到你我先后都到了江都,阴差阳错的,总也没碰面。

    媚兰叹道:江都终究是老家,虽说一个亲人也没有

    英兰咬咬嘴唇,认真地正视着媚兰:姐姐你日后作何打算?

    媚兰http://jiqimao.zuopinj.com/6549/

    嫣然一笑:有什么好打算的!只要我这状元坊生意兴隆,一日旺过一日就好!

    听妹妹劝一句,姐姐还是早早跳出这烟花生涯吧,拣个好人家从良才是正理呀!英兰说得非常恳切。

    从良?媚兰惊异地瞪大眼睛,像听到公鸡下蛋、母猪上树似的哈哈大笑,要我扔掉状元坊这么大一份家业?这可是我媚兰凭本事苦苦挣来的,难道我平白送人不成?再说,哪个男人有这么大福分,消受得了我和我的状元坊?

    英兰叹道:你也该替梦兰想想啊!

    梦兰?梦兰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吃穿住用样样精美,上得戏台、进得官府、游得山水、见得世面,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你就算算,上至娘娘贵妃的皇宫内院,下至千金小姐诰命夫人的闺阁兰房,多尊贵的女人都不能抛头露面不是?哪有她这份自由自在、开心顺心?就连你出这趟门不还得扮成个公子爷才行吗?

    英兰默不作声,神情不自在起来。

    再说,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经三年,就是要她拣着一个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肠好的男人才开苞【开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隐语。】,不然我还不准呢!日后如若处不好还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丢开这一妓女而又和别一妓女相好,如马另在别槽就食。媚兰此说反其意,把妓女放在主动地位上。】。真遇着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愿娶她做正头夫人,那时候再从良也不迟!

    听媚兰说出正头夫人的话,英兰顿时脸色难看,说:即便是做妾,终究是良家妇女;青楼女子无论穿金戴银,花天酒地,总脱不了下贱肮脏!

    媚兰并不生气,还是笑:哎呀呀对不住,伤着妹妹你啦!要说贱不贱的,做妓是比做妾下贱;可妹妹别忘了,做优比做妓还下贱,咱们家可是做优的,贱到底了!你嫌弃谁去?说到头,男女间不就那么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罢,到了男人身子下,还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做妾的是一个男人多个女,做妓的是一个女人多个男,谁又比谁好、谁又比谁贱呀?

    你!英兰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媚兰自管得意地说着她的心里话:要说贱也算贱,我这人就是离不开男人,没个男人在身边就吃不香睡不好。可这怪得了我吗?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优,叫我从小就从戏里知道了http://yishu.zuopinj.com/1524/

    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从小就为了这个心荡神摇!我也不后悔,唱戏对我的心路,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顺心合意过一辈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兰脸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兰,愤怒的声音在发抖:竟说出这样自甘http://tuomasiman.zuopinj.com/5763/

    堕落的下贱话!怪不得爹在世的时候绝不许我们提起你一个字,果然是个贱坯!自轻自贱的贱坯!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天寿,走!

    天寿惊慌地扯住英兰的衣袖:二姐,别这样

    英兰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难道也想当像姑?你看看你的四个姐姐:一个做妓,一个做妾,另两个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一棵独苗,竟也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天寿对这里有一种说不清也无法说出口的依恋,他心里很深的地方似乎觉得媚兰大逆不道的话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轻视贱视,英兰犯不着这么盛气凌人。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里低声下气地说:二姐,你消消气

    啪--英兰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寿一个嘴巴。天寿下意识地一手捂脸,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认识了的二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满脸如http://yishu.zuopinj.com/1421/

    烈火中烧,红得怕人。他一时怔住,心仿佛都不跳了。

    媚兰长叹一声,蹙着眉尖,幽幽地说:英兰,你这是何苦来呢!

    英兰用力从媚兰手中夺过天寿的手,紧紧攥住那细细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兰拽着天寿疾步下楼,媚兰追出来,跟在后面急急地说:小弟听你二姐姐的话,你是个http://duguhong.zuopinj.com/616/

    男子汉,就得有出息,为咱们柳家改换门庭!

    听得此话,英兰脚下步子略慢了慢,媚兰赶紧接着说:英兰妹妹我不怪你!日后有了难处尽管来找我,宁波这码头,姐姐我耍得开!

    英兰不再理会,一径出了状元坊,叫了一乘两人坐的大轿,押解似的推天寿上轿回驿馆。

    一路无语。

    到了驿馆门口下轿,天寿甩脱英兰的手,背身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

    姐弟两个默默伫立。

    英兰冷笑道:你是什么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独个儿闯江http://chuanduankangcheng.zuopinj.com/5732/

    湖去?见天寿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声狠狠喝道,那你就滚!滚!去当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吧!说罢,一个急转身,挺胸昂头地独自进门而去。

    天寿呆傻如一块石头,挨过耳光的脸依然红肿着热辣辣地胀,那尖刻的叱骂如刀刺在心,正火辣辣地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个念头,像斧头的锐利http://maomu.zuopinj.com/5055/

    刀锋,一下子就进了他乱糟糟的心里:

    他那么心驰神醉地依恋着做个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们做妾做妓的卖身结局吗?想到这儿,他身体痛苦地一缩,心口咚咚乱跳,惊得额头沁出冷汗,几许迷茫,几分醒悟

    又一个念头闯进来:

    真的去闯江湖,当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谁瞧得起!亲娘也拿你当摇钱树,亲爹也拿你当玩物啊!你抱怨谁去!你有罪呀,你生下来就是柳门的大http://baiyun.zuopinj.com/3821/

    罪人!就是因为你,断了柳家的血脉、绝了柳家的后哇!他急转身,朝向大树,那正是一棵浓浓密密的垂柳,他把绿丝绦般的柳条一股脑儿搂了满怀,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被路人笑话,他极力地朝树顶,朝天空远望

    老天爷在上,他老人家对你毕竟不薄,给了你战场上为国效力、破格擢升的机会,让你能挣个正经出身,从此让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换门庭,这是上天给你赎罪的机会,你难道竟辜负了?不奋发对得起谁?

    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你得认哪!

    天寿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阳穴噗噗敲响,浑身气血如同沸腾,如同熊熊火焰四处乱窜,直要裂胸裂肤奔涌而出。他低哑地怒吼一声,如飞地冲进驿馆,冲进自己的住处,从姐姐新给他做的白绫长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不假思索,写下了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字--

    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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