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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天吾 离开猫的小镇

    父亲的遗体,被体面的包裹在熨烫过的NHK制服里,放进了质朴的棺木。恐怕是最便宜的棺木吧。虽然比装蜂蜜蛋糕的木箱子结实点,却让人感觉冷冰冰的。故人的身材不大,装在里面却也几乎没有多余的长度。三合板制成的,没有任何装饰。这个棺木没有问题吧,殡仪馆的人有所顾忌似的的问道。没有问题,天吾回答。是父亲自己在商品目录里选择,自己付费买的棺木。死者没有异议的话,天吾也没有异议。

    NHK收费员的制服在身,躺在质朴棺木中的父亲,看不出来已经死去了。像是在工作间隙中小睡一下的模样。不久就会睁开眼睛,戴上帽子出门去收取剩下的费用。缝着NHK标志的制服,看上去就像他皮肤的一部分。这个男人在制服的包裹下降生到这个世界,又在制服的包裹下燃烧殆尽。实际上天吾也想不出除了制服之外的入殓服。和在瓦格纳的歌剧中出场的战士们在铠甲的包裹下实施火葬一样。

    礼拜二的早上,天吾和安达久美合上棺木的盖,钉上了钉子。然后坐上灵柩车。说是灵柩车,和从医院搬运遗体到殡仪馆的车一样,是非常实务性的丰田小面包。只是带车轮的床换乘了棺木而已。大概这是最便宜的灵柩车吧。完全没有表示郑重的要素。也听不见【诸神的黄昏】的音乐。安达久美像是完全不在意这样的事。这不过是单纯的移动手段。重要的是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亡了,残留下的人们将这个事实铭记在心。两个人做着计程车,跟在黑色的面包车后面。

    离开沿海岸的路,稍微进到山里的地方就是火葬场。虽然算是比较的新,却是极度缺乏个性的建筑,说是火葬场更像是什么工厂,办事处的房舍之类的。但是庭院修整的美丽而仔细,高高的烟囱笔直竖立向天空。让人明白这是带着特殊目的的设施。那天,火葬场不是那么忙,几乎没有等待的时间棺木就被运往焚化炉。棺木一点一点的推进炉子,潜水艇的舱口一般沉重的盖子盖上了。戴着手套年纪不小的员工,对着天吾行了一礼,按下了点火的按钮。安达久美向着闭上的盖子合起双手,天吾也这么做了。

    火化结束的一个小时里,天吾和安达久美在里面的休息室度过。安达久美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温热的咖啡,两人默然的喝着。两人在面向大大的玻璃窗前的长椅并排坐下。窗外冬季枯萎的草坪伸展着,还有落尽了叶子的树。能看见黑色的两只鸟立在树上。不知名的鸟。尾巴很长,身体很小,叫声却大而锐利。鸣叫的时候尾巴笔直竖起。树木上是广阔而没有一丝云的冬季的天空。安达久美奶油色的呢子外套下,穿着裙摆很短的黑色连衣裙。天吾在圆领的黑毛衣上穿着深灰色的人字呢大衣。脚上是焦茶色的休闲皮鞋。这是他所有的衣服中最正式的打扮。

    “我的父亲也是在这里火化的哟。”安达久美说。“一块来的人们全都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托他们的福天花板上像是飘起云彩似的。不管怎样在那里的都是渔民同伴呀。”

    天吾想象着那番光景。晒得黑乎乎的一群人,身上包着别扭的黑色套装。大伙都一个劲的吐着烟圈。然后悼念着因肺癌死去的男人。可是现在,休息室里只有天吾和安达久美两个人。周围静寂满溢。除了不时从树间传来鸟锐利的叫声外,没有打破静寂的东西。没有音乐,也听不见人的声音。太阳沉稳的光芒照射在大地上。光芒越过玻璃窗射进房间,寂寞的在两人脚边投出光影。时间像是接近河口的河流一般缓缓流动。

    “谢谢你陪我一起来。”天吾在长时间的沉默后说道。

    安达久美伸出手去,放在天吾的手上。“一个人的话一定会很难受的。有谁在身边会比较好。是这样的哟。”

    “也许是这样的。”天吾承认道。

    “一个人死去,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因为这个世界上一个洞穴突然裂开来了。我们必须对此正确的表达敬意。否则洞穴就不能很好的填补上。”

    天吾点点头。

    “任由洞穴打开也不行。”安达久美说。“也许谁会掉进洞穴的。”

    “可是在某些场合,死去的人们抱着一些秘密。”天吾说。“就这么填补洞穴的话,那些秘密也就作为秘密完结了。”

    “那也是必要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呢?”

    “如果死去的人带着秘密离开的话,一定是因为那个秘密是不能留在世间的种类。”

    “为什么不能留在世间呢?”

    安达久美放开天吾的手,直视着他的脸。“大概那里有着只有死去的人才能正确理解的事吧。不管怎么花费时间寻找语言也解释不好的事。只有死去的人自己一直沉默抱有的事。像是重要的行李。”

    天吾闭上嘴,凝视着脚边的日光。亚麻油毡的地板迟钝的发出亮光。眼前是天吾穿旧了的休闲皮鞋,和安达久美简洁的黑色浅口鞋。虽然就近在眼前,却感觉像是眺望远隔几里路的光景。

    “即使是天吾君,也有对别人说不出口的事,对么?”

    “或许有的。”天吾说。

    安达久美什么也没说,叠起被包裹在黑色长筒袜下细细的腿。

    “你说过之前死过。”天吾向安达久美这么问道。

    “唔,我之前死过一次。在下着冷雨的寂寞的夜晚。”

    “你记得那个时候的事?”

    “是啊,我想是记得的。从以前开始就经常梦见那时候的事。非常非常现实的梦,总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只能认为那是事实。”

    “这是像投生之类的事吗?”

    “投生?”

    “转世。轮回。”

    安达久美就此考虑了一会。“怎么回事呢。也许是这样的。也许不是。”

    “你死去之后也这样被焚烧了吗?”

    安达久美摇头。“那个地步的事是不记得的。因为那是死后的事。我记得的只是死时的事。谁勒着我的脖子。我不认识也没见过的男人。”

    “你记得那张脸?”

    “当然的呀。多少次做梦梦到过。在路上碰见一眼就会明白的。”

    “如果真在路上碰到了怎么办?”

    安达久美用指腹摸着鼻子。像是在确认鼻子还在那里似的。“那是我自己,考虑过无数次的问题。如果真在路上碰到的话怎么办。也许就这么逃走。也许偷偷跟在身后。不到那个现场是不会明白的呢。”

    “跟在后面怎么做呢?”

    “不知道呀。但是也许那个男人,掌握着关于我的什么重要的秘密。顺利的话也许能弄个清楚。”

    “怎样的秘密呢?”

    “比如我在这里的意义之类的。”

    “可是那个男人也许会再一次杀死你。”

    “也许。”安达久美轻轻嘟起嘴。“那里有危险。这点当然知道的很清楚。也许就这么跑掉才是最好的。但是在那里的秘密,不管怎样都吸引着我。就和只要有黑乎乎的入口,猫就无论如何都想窥视着钻到里面一样。”

    火化结束后,和安达久美两人收拾残留的父亲的遗骨,装进小小的骨灰盒里。骨灰盒交给了天吾。即使拿到这样的东西,天吾也不清楚该怎么做才好。说起来必须拿去放在哪里吧。天吾这么抱着骨灰盒,和安达久美一起坐计程车前往车站。

    “之后细碎的事务我可以适当的处理。”安达久美在计程车里说。然后考虑了一会补充道。“可以的话也替你安放骨灰吧?”

    这么一说天吾惊讶道。“那样的事可以吗?”

    “没有不可以的。”安达久美是哦。“虽然家里人一个也没来可不是无所谓的事。”

    “如果能替我这么做的话就是帮了我的大忙。”天吾说。然后像是多少感到内疚似的,正确说来是松了一口气,将骨灰盒递给安达久美。他在那时突然想到我恐怕再也不会看见这个骨灰了吧。之后留下的只有记忆。而且记忆也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如同尘埃一般消散。

    “因为我是原住民,大抵的事情都能得到通融。所以天吾君早点回到东京比较好。我们虽然是非常的喜欢你,但是这里不是天吾君长期停留的地方。”

    离开猫的小镇,天吾想。

    “很多事,都谢谢你了。”天吾再一次道谢。

    “那个,天吾君,我给你一个忠告可以吗。虽然不像是忠告。”

    “当然可以的呀。”

    “你的父亲,也许是带着什么秘密去了那边。看起来多少让你感到混乱。这个心情我不是不明白。但是呢,天吾君不要再去窥视那个黑暗的入口比较好。那样的事交给猫们就好了。那样做的话你哪里也去不了的。而且之前的话也考虑一下比较好。”

    “必须得关闭洞穴。”天吾说。

    “是这样的。”安达久美说。“猫头鹰君也是这么说的。还记得猫头鹰君的事吗?”

    “当然。”

    【猫头鹰君是森林的守护神,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

    “猫头鹰还在那个树林中叫着吗?”

    “猫头鹰哪里也不去。”护士说。“一直都在那里。”

    安达久美送别乘坐去馆山列车的天吾。像是有必要实际上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他坐列车离开这个小镇一样。她在月台上用力的挥着手,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回到高圆寺的房间已经是礼拜二的晚上七点。天吾开灯,在餐桌的椅子上坐下,环视着房间。房间还是昨天早上离开的样子。窗帘没有一丝缝隙的紧闭着,桌子上堆着原稿的打印件。六只削的很漂亮的铅笔在笔筒里。洗过的餐具叠放在厨房的水池上。时钟沉默的表示着时间,墙壁上的年历显示已经到了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房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寂静。有些过于寂静了。让人感到这份寂静包含着过度的东西。但也是只是错觉的缘故。也许是刚才一个人在自己眼前消失殆尽了的缘故。世界的洞穴填补的还不十分完全。

    用玻璃杯喝了一杯水,然后洗了热水澡。仔细的洗头发,掏耳朵剪指甲。从抽屉里拿出新的内裤和衬衫穿在身上。必须把各种气味从身上清除掉。猫的小镇的气味。我们虽然是非常的喜欢你,但是这里不是天吾君长期停留的地方,安达久美说。

    没有食欲,不想做工作,也不想打开书。不想听音乐。身体虽然疲惫到不幸,神经却奇妙的高涨着。所以也不能躺下睡觉。周围漂浮着沉默却又有些技巧般的旨趣。

    深绘里在这里就好了,天吾想。不管是怎么无聊的事都好。没有意义的事都好。宿命般缺乏抑扬和问号都好。久违的想听听她说话。可是深绘里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房间的事,天吾明白的。为什么明白呢,理由解释不好。可是她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大概。

    谁都好,想和谁说话。可能的话想和年长的女朋友说话。可是联络不上她。也不知道联络方式,而且就他被告知的情况来看,她依然失去了。

    试着拨了小松公司的电话。那是直接通向他办公桌的号码。可是没有人接电话。铃声响了十五下之后,天吾放弃着搁下话筒。

    还能给谁打电话呢,天吾考虑到。但是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想给安达久美打电话试试,却不知道号码。

    之后他想着世界某处还开着的,黑暗的洞穴的事。不是那么的大,却是很深的洞穴。朝洞穴里看进去大声叫喊的话,还能和父亲说上话吗?死者能够告诉自己真实吗?

    “样做的话你哪里也去不了的。”安达久美说。“而且之前的话也考虑一下比较好。”

    但是不是那样的,天吾想。不仅仅是那样。虽然知晓了秘密,也许也不能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即使这样,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带向哪里呢,必须知道这个理由。正确了解其中的理由之后,或者我就可以去到那里也说不定。

    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好,不是也罢,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天吾对着那里的黑暗洞穴如是说。怎么都没关系。不管怎样,你带着我的一部分就这么死去了,我带着你的一部分还活着。有没有实际的血缘关系,这个事实现在都不会改变。时间业已掠过这个部分,世界继续朝前迈进。

    感觉窗外能听见猫头鹰的叫声。但是无疑只是耳朵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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