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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第二天早晨8时45分,也就是星期二,在布里阿斯第二天的会见开始的时候,保罗-拉德福特坐在联合会大楼会议室的桌边整理着调查表,透过敞着的窗口,他能瞥见邮局的房顶,以及在此房顶之上的那片铅灰色的、阴云密布的天空。空气中有一丝轻薄得不能再轻的微风,缠绕着、戏弄着道路对过的那面无精打采的旗帜。

    门打开时,保罗期待地抬头去看,满以为来人会是查普曼博士,谁知却是卡斯。

    “嘿——嗬,”卡斯兴高采烈地大声喊着,径直走向他的文件夹,“据加油站的职员说,像是地震天气。”

    “别理睬那些冒牌的预言家,”保罗说。他透过窗口向外瞅了瞅。“湿气还不够重。”

    “你怎么知道?”

    “大战期间我在这附近住了一年的光景。我们遇到过两次地震,湿气总是很重的。”

    卡斯开始分开他的文件。“地震可怕吗?”

    “犹如两杯烈性伏特加的效力。第一次地震中,损坏了许多陶器。第二次,我们像跳狐步舞那样摇摇晃晃,而墨西哥边界那里,有的村庄倒塌了。”

    “又是墨西哥,”卡斯说,“第三个火枪手在哪儿?”

    “霍勒斯吗?在床上。他病了,不过他会挺过来的。”

    卡斯吃了一惊。“我还想病菌怕他呢。”

    “也许它们怕。这次是酒精作祟。”

    “我不相信。”

    “我知道就是这样。我在一点睡觉,不久我所知道的是有人撞翻了家具。他嗅起来像是一个酒厂发出来的气味。我把他扶到床上,可是他一晚上呕吐了两次。我给他服了一片安眠药,最后才算把他安顿下来,今天早上,他脸色仍很难看,样子像毕加索,所以我没再打扰他。”

    “我们的童子军出了什么事?”

    “一点不知。不要向查普曼博士提这件事。”

    “你想蒙混过去?”

    保罗站起来,走到敞着的窗前,察看着那空荡荡的街道。“今天早上,我没有见到查普曼博士。他必须代替霍勒斯。”

    保罗焦急地走到门口,把头伸进过道。他看见查普曼博士在贝尼塔的书桌边与地检查着分类表。保罗顿感安慰。于是上前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博士——”

    查普曼博士举起一只手,摆动着两个手指表示致意。保罗曾在几部新闻短片和电视上见过几位教皇,也是用这种手势打招呼,“早上好,保罗。昨夜工作了吧?”

    保罗点点头。“完成一半……我怕您今天必须接替霍勒斯。他病了。”

    查普曼博士立即表示关切。“怎么啦?”

    “病毒感染,我肯定。24小时的变化。”

    “请人看了吗?”

    “我让拐角那儿的药店送来了药丸。我见过这类药店城里到处都有。明天他就会下床了。”

    查普曼博士摇摇头。“我倒希望这样……好吧。我得准备一下。”

    他匆忙离开,朝会议室走去。保罗在后面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朝着贝尼塔。“亲爱的,喊一下霍勒斯。好容易找到机会。告诉他,今天的口令是病毒,他可以放心好了。告诉他,查普曼博士替了他的班。”

    “遵命。”贝尼塔显出了她的苍白的笑容。“你忘了我的房间紧挨着你的。”

    “那么你知道啦。”

    “这太不像他了。出了什么事?”

    “他说他要去看电影。我猜他们在爆玉米花中加了酒精……瞧,姑娘们来了。准备行动。”

    11点差10分,查普曼博士上午的会见第二个已经进行了20分钟。他的胳膊肘支在低板桌上,他的下巴托在拳头上。他继续用一种枯燥的、一成不变的口气提着问题,并机械地一板一眼地记录着答案。通常,他很喜欢这段时间,这种向知识的宝库增添硕果的会见。但是今天早上,他的心思跑到维克托-乔纳斯博士那里去了,只用一半的心思接收他必须记录的东西,另一半的心思撰写和重写着那篇可使他的敌人丧失战斗力的重要论文。

    他刚草草写完用密码记录的回答,正准备提出第二个问题——他不应屈尊一项项地驳斥乔纳斯的荒谬指责从而抬高他的身价,他最后决定,应该先发制人——正在这时,屏风那边的那位妇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特丽萨-哈尼希问道。

    “怎么,当然可以。如果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

    “不,不是这个。我也许全搞错了。不过我想,我听出了您的声音,我可以问一声——我是不是在接受乔治-G-查普曼博士的会见?”

    “不错,的确是。”

    “我感到万分荣幸。我只是想搞清楚。我丈夫和我读过你的头两本书,我们盼着这次会见。我们十分崇拜您的工作。我想弄弄确定那是您本人,倘若本世纪初我要到维也纳的一个分析学家那里去的话,我当然想知道他是不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希望您理解。”

    查普曼博士的注意力转向了屏风,和那位出奇聪慧、具有良好教养的口音的妇女。“你太客气啦。”他说。

    “这对我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过奖了。实际上,夫人——”他从约见卡上找到了她的名字——“哈尼希,哈尼希夫人,我处理我的会见的方式与我的助手没有什么不同。”

    “请原谅我的偏见,不过,我感到我了解您,而我确实感到你具有更多的理解力。”

    “我尽力而为。”他心里很受用。不错,出色的年轻夫人。他查看了一下表格。36岁,堪萨斯市瓦萨人,学基督教科学。“所有的现实在于上帝和他的创造、和谐、永存。”查普曼博士回忆起了这句话。“凡上帝所创造的,都是美好的,他创造了一切要创造的东西。因此,罪恶、疾病或死亡的唯一现实情况便是那可怕的事实,即对人们来说,空想的东西好像是真的,这是误信,上帝迟早剥去他们的伪装。他们是假的,因为他们不是上帝创造的。现在看起来有点奇怪,他竟读过爱迪夫人的书。他记得,那是在露西死后不久。哦……不定期去教堂。已婚,第一个丈夫。10年。美术商。部分时间协助丈夫。我们继续进行好吗?”他问。

    “请,查普曼博士。”

    “回到婚前做爱的系列问题上,你说过,在你结婚前26岁时,你有一个性伙伴。”

    “是,不过,如果您把我丈夫也算在内的话应该说是两个。我们定婚后,婚姻推迟了一年,因家庭环境所致,他母亲生病,花去了杰弗雷所有的钱和时间,不过,当然啦,我们都是成年人处理关系的,性结合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杰弗雷的母亲过去不久,他就攒足钱开了这家商店,我们在堪萨斯市举行的婚礼。那时这还是个很重大的社会事件。困难的一点是,在所有的那难堪的一周内,装着扮演害羞的新娘角色。我的父亲对这档子事很刻板,很正统。至于杰弗雷和我——在我们结婚前就——您希望具体细节吗?”

    查普曼博士湿了一下嘴唇。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要小心的符号,哈尼希夫人一时显得过分的不在乎,太解放了,太老练了。按照长久以来的经验,查普曼博士知道,对女人的直率要自动地处以谨慎和一定程度的折扣。他总是发现,在这种场合下的直爽,定是快速的伪装,用以欺骗和解除外行人的武装。

    “你提到两个伙伴,”他说,“让我们谈谈第一个。”

    “对第一个我倒想避而不谈。”她轻飘地说。

    “此话当真?”

    “当然不是,查普曼博士,我刚才是开玩笑。我那时刚从瓦萨出来,打算到戏院去——当然是做布景设计员。不过,在我的脑子里,百老汇被捧得过高。那些剧院很沉闷,还有那邋遢的超龄演员,统统是些互相吹嘘,对平庸技艺的大惊小怪。我确实不打算到那种弄堂里去。不过,在那种不开化的年代,我遇到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一位诗人。他的诗出版过。他确实认识不少人。我被打动了。格林威治村①的事情我感到很新鲜,所以我决定嫁给他,也有自己的沙龙。所以,时间一到,我便允许他对我做爱。”

    ①美国纽约市作家、艺术家聚居的地区。

    “你允许他?”

    特丽萨马上重新措辞。“我要他做。我们共同做爱。”

    “平均多少次——每周?”

    “一周一次,有两个月。”

    “发生在什么地方?”

    “在他的公寓房里,我那时认为这样很浪漫。”

    “你们获得了满足了吗?”

    有一会儿沉默。最后,她的声音透过屏风传过来。“我想没有。干前他总好喝酒,而且——哦,实际上它没有多少乐趣。我最终离开了他。因为我得知他从来不洗澡,而且,他出版自己的诗是自己花钱。”

    查普曼博士加紧进行。他缩短了他的问题以便节约时间,谁知与之相反,她的回答越来越长。为了保持按规定的日程表进行,他把问题进行了合并。而她的回答比原先还长。这种情况他还很少遇到过。相当数量的妇女,在会见中,一般不大-嗦,不会成这个样子——大都会对他们的习惯进行防范,伪装成难堪和害羞。

    问答从婚前的暧昧关系转到婚姻性生活。哈尼希太太的回答现在变得比前深思熟虑和简明了。哈尼希太太仍然与之每周同房两次。爱抚、调情按一分或两分钟处理。喜欢半身姿势。所有的场合都是这样,并挨着进行。哈尼希先生的时间对于哈尼希太太来说非常宝贵,从来没有超过三分钟,不过,事毕后,他会对她调情一番以迎合她。哈尼希太太坚持认为她感到与哈尼希先生相处很愉快,查普曼博士却领悟出,比较确切的词应该用“尚可容忍得下去。”

    “哈尼希太太,当你与你丈夫做爱时,你是穿着部分衣服还是全裸?”

    “哦,并非全裸。”

    “你要不就全裸,要不就不是全裸。”查普曼博士竭力控制得别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粗暴。

    “我穿件睡衣。”

    “你不脱掉吗?”

    “不。”

    “那样的话你属部分着衣。”查普曼博士用密写符号填入表中,接着又恢复询问。“你们在一天的什么时间里做爱——早上,下午,傍晚,夜间?”

    “睡觉的时候。”

    “什么时间?”

    “有时在10点以后。”

    “那应该是夜间。”

    查普曼博士做了记录,重新开始他的提问。随着他们回答的继续,他发觉哈尼希太太的声音变得低下来,她的口气更加不肯定,她的回答相当地简短。他们到达了婚外遇的领域,而这个领域哈尼希太太从来没有访问过。

    “哦,好吧,让它带我们到这个系列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从来没有有过婚外遇。你感到自己在将来能不能做这样的事?请回答——是或可能或不。”

    “不。”

    查普曼博士凝视着屏风。草原上猎手能够嗅出野兽的气味,从骨子里能感到这种危险。这是出于一千次远征狩猎的直觉。

    他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发问:“你说,你不能构想做这种不贞行为。你压根儿从来没有想到过吗——仅仅是想它?”

    “我告诉你,博士,没有。”

    “在你与你丈夫抚摸或行房事时,你曾不曾希望或者梦见他是另一个人?我的意思是说,或者是某个你认识或遇到过的特定的人,或者仅仅泛指其他另一个人?”

    “我没有这种希求和梦想,博士。”

    在丛林中仍然存在着这种气味和瑟瑟声,不过,他此时放下了他的来福枪。她回答中的过度的气势可以表示出厌恶和震惊,以及她的防范。他掂量了一下可能性,扫视了一下她的问题单,最后得出结论,这位年轻的妇女,有知识的年轻妇女,能够信守她的婚姻契约。

    “很好,哈尼希太太,让我们继续进行。”

    当特丽萨驾驶着篷车沿着太平洋岸边的公路朝着康斯特布尔湾行进时,她知道,今天不是去海滨游玩或解闷消愁的好日子。近处,天空中悬笼着墨一般的乌云,似乎与那波涛汹涌的海水贴得很近。从大洋上刮来的阴冷的海风,凛烈刺骨。前方的公路和左边的使人扫兴的海滩,杂乱地布满了岩石和海草,显得很荒凉。这些是月黑天的荒野,狂风大作的所在。这是那从伍赛灵高地斯拉希克拉斯-格兰奇去的旅途。我知道你,艾丽斯-贝尔,因为今天早晨,我就是你。

    这次会见定是人们议论的话题,特别一旦她知道,查普曼博士本人便是她的提问人。然而这时,她对什么会引起人们议论,什么不会引起人们议论的事情,已经不太感兴趣了。即使是她那美妙的化装舞会(在这个聚会上,要求每个妇女打扮成查普曼博士会见时自己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也没有激起她的情绪。因为这次聚会一接到通知就要开,她只好决定打电话邀请她的客人。她已经打了一半电话,她打算剩下的电话待会见结束后中午打,可眼下已是中午,而她被载向——不,是主动开车到——这个海湾来。为什么?为了思考。思考什么?我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意义,我不知道,你平常总是想起什么?艾丽斯-贝尔?

    她在那儿呆了10分钟,收拾她的物件。会见后,她在屋边停下车,换了件百慕大短裤,后来,又重新换成她去年在巴尔博亚穿过的那条短网球裤,又找到她的米色灯芯绒上衣、毛毯,临走前才想起抓上本书。

    她踏着小路向康斯特布尔湾走下去。将毛毯铺在硬沙上,坐了下来。天气很冷,她高兴自己穿上了那件灯芯绒上衣。她还没有来得及察看周围的海滩,现在,她环视了一下,当她看见他们四人时,她并没有感到吃惊。他们在二对二地用橄榄球玩一种粗野的体育捉人游戏。

    她拿着在大腿上翻看的那本书,不知过了多少分钟,连书名也懒得瞥他一眼,只是毫无掩饰地观看他们的游戏,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观看他的游戏,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都是些关于爱的游戏和预戏的不相干的问题。什么像查普曼博士这样一位非同凡响的大人物竟乐于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也就是说,如果它们是无足轻重的话。她猜想他知道得最清楚。真是莫名其妙,这竟使她感到悲伤。

    她重新看过去。他比她曾经记得的还要高大。也许,那是因为他现在没穿那种不体面的运动短裤而穿了件紧身运动裤的缘故,全长的,像她在波因特参加田径动运会上所见到的军校学生所穿的一样。他从腰以上光着身子,大块头。

    她等呀,等呀,最后游戏向她靠近,就像第一次那样,他在沙地上跋涉着向她走来,回头向上看,那个橄榄球高高地在空中旋转着朝他飞来。她看见那球马上就要砸到他头上,落在她身上。当球和人赫然逼近时,她尖叫一声发出警告,迅速低下头,捂上了眼睛。她听见球落沙中发出扑的一声和皮革的打滑声,方才意识到她没有被球碰着。她睁开了眼。

    他高高地站立在她身前,对她咧嘴微笑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对不起,太太。”

    “太太”这称呼使她羞惭地感到老了。她坐直起来,她的胸脯向外凸出,她的灯芯绒上衣敞开了。他有些稚气、年轻,但亦不是那么年轻了。他的方脸属斯拉夫式的,没有刮脸。她断定,有六英尺四高。

    “杰克那家伙掷球很快,只是把握不住。下次我们一定当心。”

    “没什么。”她想不出一件聪明的事可说。接着她补充道:“我没有受惊。”

    他大步朝橄榄球走过去,用一只大手捡起来。他半转过身,“不会再发生。”

    “我不在乎,”她赶急说,“看看挺有趣。那是橄榄球吧?”

    “双手接发的一种球,使人保持体型。”他漫不经心地瞅了一下她的大腿。“那样子你不感到冷吗?”

    “有点。我想太阳可能会出来。”

    “不,今天不会。哦——”他鞠了躬——当心别找麻烦。

    他就要离开。她心里有种不顾一切的念头竭力想挽留住他。“你从事——你是个真正的橄榄球运动员吗?”

    他等了一下。“职业球员,二线后补。不过,请留心看我今年的手段。”

    “我很高兴。我要留心看的名字是什么?”

    “埃德-克拉索斯基。”他说,“右端。”

    她笑了笑。“我一定记住它。”她等着告诉他她的名字,但是他没有问。

    “再见,太太。”他-着沙走过去,活动着双肩,这样他前部的柔软的肌肉成了波纹状。最后他把球扔给他的伙伴。一会儿工夫,他加入到他们中间去。很显然,他说了什么可笑的事,因为他们此时都大笑起来。

    她聚精会神地观看着,他重新开始预戏——见鬼,不——游戏;他重新开始游戏。她颤抖了一下,把上衣拉拉紧,继续观看。一会工夫,那四位玩累了,离去了。到了这个时候,特丽萨才站了起来,回家去。

    墙的钟表,分针每60秒咔嗒一声向前跳格,此时已是差12分6点,内奥米-谢尔兹终于恢复了早上的心情。她立即感到骚动和焦躁起来。她参加会见,上身穿着白色毛绒衫,很好地显出了她的体型(尽管使她丧气的是,除了大厅的那位薄嘴唇的女子外,没有任何人表示赞赏);下身穿着紧身乌黑发亮的裙子。四杯未冲淡的纯苏格兰威士忌下肚,增强了精力,准备对她本人和其他人证明,她与布里阿斯的其他妇女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堵无味的竹条和胡桃木屏风立即引起了她的烦恼。她那种具有裸露癖和引诱性的情绪,想让人公开地对她表示爱慕,一直盼望着在她使男子会见者感到惊讶和刺激时观察他的脸,从而最终把他降服力性欲者的恳求者。内奥米心里的这种想法,在她听到保罗-拉德福特的声音,断定那声音十分性感和很有指望时,特别地加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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