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帕脸上的毫无表情使意萍总是捉摸不透,因此随着意萍的情绪变化,二帕的这种毫无表情得到了各种不同的解释:诡秘、深不可测、坚忍、感情冷漠、精神贫乏,这些解释是如此矛盾,意萍在这片矛盾丛生的谷地中绕来绕去,搞得昏头涨脑。
意萍喜欢写信,在和二帕分手的当天晚上就给二帕写了一封信,信中用词之抒情,是面对面讲话时说不出来的,即使不对着面,在电话里也是不太好意思说出来的,但是并不肉麻,也不像男女之间的情书,可见写信的人真是一个既聪明又有诗意的女孩。
意萍的家和单位离二帕都不远,意萍情意绵绵地给二帕写信,希望也收到一封同样的信。她星期一寄出一封,星期二又寄出一封,到了星期四还没有收到二帕的信,于是意萍又寄了一封短信问二帕收没收到她的信,信中说,这是一封重要的信。最后到了星期六,意萍才盼到了二帕的信,这封信只有一页纸,十分平淡无味,对意萍的抒情没有半点呼应,文字甚至有点干巴巴的,令意萍大为失望,失望之中又有点生气。
意萍对二帕说:我再也不给你写信了,你看你给我写的什么信,这叫信吗?二帕就十分惭愧,她试图解释说,这已经是她写的最好的信了,她给母亲写信比这还短得多,完全是电报式的,她从小性情孤僻有轻微的自闭症,无法与人交流,难得有一个朋友。
意萍不由得感动起来,她对二帕说:你属于那种叫问题儿童的孩子,小时候家庭残缺生活不正常,跟这种类型的人打交道困难极了。二帕听得有些绝望,意萍却又说:我也算问题儿童,父母是近亲,表兄妹;我有个弟弟是白痴,以前家里气氛一直不好,我弟十八岁的时候死了,我的工作也算满意,这才开朗起来。
两人便开始了一番痛说革命家史,意萍说她小时候被送到外婆家寄养,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上山打柴。二帕说八岁就开始干活挣钱,剥过桂圆肉,洗过化肥袋,挑过煤,锤过石子,还运过木头,二帕的苦大仇深像滔天的洪水淹没了意萍的小小不幸,意萍两眼噙着泪水说:二帕,你说得我真心疼,这太不公平,我真愿意替你。
二帕一冲动又说:我还经历过你难以想象的摧残,我……二帕有些说不下去了,过去的幽暗岁月不为人知地静卧已久,现在就像骤然地被掀开了一角,继父咝咝作响的口哨声直逼二帕的耳膜,使二帕心惊胆颤。
意萍靠近二帕,她握着二帕的手说:什么事情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都是没有的,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你别难过。二帕两眼直直地说:你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我这辈子不可能有什么好日子,我反正不抱任何希望。
意萍说:我也一样,其实我心里并不快活,常常悲观绝望,我们都是一样的。二帕被意萍安慰得平静了下来,一种温暖、柔软、舒缓的东西开始在空气中流动着,外面天已经黑了,两人对坐着没有开灯,她们在黑暗中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仿佛这是一个幻境,只要一动就会破坏殆尽。
二帕想把自己的一个时装系列拿到时装节展示,意萍就说:我先带你认识认识我姐,这事她最清楚。又说,不过我姐跟生人不怎么爱说话,我替你问算了。
二帕便说:见不见你姐无所谓。
意萍说:就是,以后你准能超过我姐,别弄得现在就把她当老前辈似的。
二帕却无端地叹了口气,有点怅然若失。
意萍就说:也是,她毕竟在圈里挺熟,咱们还是得利用她,干脆,你现在就到我家去,看她帮不帮忙,我本来挺不愿意求她的。
二帕犹豫着支吾两声没说话。
意萍却急了,说:我都豁出去了,你就别再犹豫了,到底去不去?
二帕心一横就说:不去,我不想利用朋友。
意萍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觉得不痛快,她闷闷地说:你这人真别扭,真没劲!意萍很想发狠跟二帕吵上一架以去心头的无名之火,二帕却情绪低落闷坐着一声不吭,惹得意萍埋怨说:我真拿你没办法,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拉你一把,拉了个空,打你一拳,也打了个空,总是对不上碰不着。
意萍这段日子百无聊赖,谈了一次不合孤意的恋爱,从此对男人抱着天大的偏见,认为天下的男人没有配得上自己的,却又满腔的感情没处着落,觉得此生此世,须得爱上一个人才能有所交待,她既要爱上一个人,又觉得这世上无人可爱,只得勉为其难地在这两难之中艰难地跋涉,既浪漫又悲苦,旧的朋友离散了(什么原因),看腻了,现在只一个二帕,她决意不计较二帕,只把她当成问题儿童看待。
于是仍和二帕好。
好的方式是常打电话,有时意萍上午说要绝交,并声称已把电话号码撕了,下午又来了电话,说有一场好电影。二帕处变不惊,一听要绝交就赶紧挂电话,一听说有电影就赶紧骑上自行车去看。虽然日子不得安宁,倒也热热闹闹,心有所倚,互相觉得有一个朋友是多么的好。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二帕不知道有老律这个人。老律是艺术学院工艺美术系的讲师,四十多岁,和老婆长期分居。有次二帕回家过年,老律老婆托二帕给老律带几个粽子去,二帕就认识了老律。老律是二帕事业上的第一道亮光,二帕正在昏天黑地地自我奋斗,却从天上掉下一个老律,老律告诉她关于色彩、构图、线条、明暗、流派、主义,这使二帕大开眼界大受感动。老律对二帕主要是一种同乡式的热情,男人的卖弄和居心叵测躲得远远的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二帕却疑神疑鬼,在和老律的交往中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出现。
二帕认定,这件事必然会到来,她决定把自己交给这件事,必须有一件事,也就是这件事,这是唯一的一件事,把她和老律紧紧连系在一起,让老律对她负上责任,这是一个最最传统毫无诗意的念头,二帕一不经意就落入了传统的窠臼。二帕怀着为事业牺牲一切的决心,一次次地到艺术学院大院尽头的那排平房去,这平房灰暗、老旧、低矮,房前有一棵孤零零的玉兰树,树底下是一片青苔。二帕越过青苔一次次地去找老律,悲壮而坚定。
事情始终没有发生,二帕松弛了下来。松弛下来的二帕思前想后,对这事忽然没有了信心,她开始担心老律要对她没有兴趣了,这个担心像一个严峻的事实立即竖在了二帕的眼前,使二帕顿时觉得暗无天日。
二帕无端认定,只有老律能帮她,她在时装界没有一个熟人两眼一抹黑,她没有圈子没有朋友没有协会只有一个老律,因此她决不可能把老律放走。二帕在房间里枯坐着,十分羡慕那些风流风骚风韵十足的漂亮女人,心里捉摸着她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男人整得服服帖帖说一不二的。
二帕不漂亮也不会卖弄风情,但却有着强大的意志力。她在那个发了疯的黄昏冒着小雨去找老律,她骑着自行车穿过七一广场,她的风衣被风掀起,雨丝扑在她的头上脸上,她冰凉地蹬着车,心里想到了一句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壮士二帕就这样来到老律的门口。老律本来晚饭后要出去散散步,逛逛门口的书店,天却昏暗着下起了雨,老律只好闷在屋里胡乱翻书,专翻那人体摄影人体油画册,女性的人体毕竟是很解闷的。
老律听见门响了两下就被果断地推开了,他没来得及收起那些画册,一回头就看到了湿漉漉的二帕。二帕脱去了风衣,她胸前的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身体的轮廓在单薄的衣服底下柔软地凸现,与画里的裸体有些暗合,这使老律心里为之一动。
这是十一月份,在亚热带城市,十一月份是夏秋之交的月份,一场雨正是两个季节的交点,二帕从夏天一脚走进了秋天,她穿着单薄的裙子,毫无准备地冷得发抖,她孤立无援地坐在老律的床上,软弱地说:我冷,冷得很。老律说:我把电炉插上就好了。二帕有点失望,二帕觉得老律应该暖暖她的手,或更进一步,让她把衣服脱下来烤烤,而老律却只是把电炉插上,二帕又委屈又难过,鼻子一酸就抽泣起来,她边哭边解上衣的扣子说:我的衣服都湿了你也不管。
那件事终于就发生了。二帕躺在老律的床上,她双目紧闭,四肢冰凉,她感到老律滚烫的身体触碰到她冰凉的身上发出咝咝的声音,这滚烫一再撞击碾轧她,而她却像一块生铁,不被融化,不为所动,她默默不作声地忍受着这重量和疼痛,心里充满了神圣之感。
事情过去之后老律把二帕抱在怀里用被子裹着她,好半天还是没有把她暖过来,这时他听见二帕用沙哑的声音说:老律,你要给我的时装写评论文章,写一组。过了一会儿,二帕又说:老律,你要记住。
雨一直在下,电又停了,小屋里一片冰凉,潮湿的夜气浓重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