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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斗药苏州最大的药铺素芝堂和苏州织造局共同出面,悬赏八味珍贵药材。言明谁若能先找到这些药材,便可担任苏杭市买一职,负责两府丝织采买。

    回易新安商人的五大取利之法:一日走贩,二日囤积,三日开张,四日质剂即放利生子母钱,五日回易即以所多易所鲜、以所工易所拙之术。

    枭龙若说王丸峰是苍兕,那我那兄长便是苍龙,一条潜藏变化于江河之间,能搏风雨掣惊雷的大泽苍龙!

    斗药

    运河蜿蜒,如一脉生机勃勃的玉络,穿津辅,下静海,跨河间,过德州,至清河翩然西折,汇汶水于东昌府,经东平、越济宁、徐州,与黄河奔腾竞逐百里后,放舟淮安;流连了扬州的烟花三月,相忘于镇江的京口三山,重归平淡的运河缓缓流人浒墅关。

    柳拨轻雾,丝雨将歇,红桃绿水,燕子人家。清清河水泠然而下,染绿了苍石。河边,一树梨花笼雪而止,静对碧水中的幽姿。微风吹拂,一点轻白凋零,又随着流水飘零而去

    岸边闲亭如画。谢东庭缓缓摇着羽扇,在亭内悠然烹茶。梨树下,一身白衣的谢蔓儿正半跪在河边,仲于三掬起一朵梨花。忽然,谢东庭眉头微皱,抬头向远方望去。

    蹄声急如骤鼓,响彻大地。滚滚烟尘中,一辆轻车从东方狂驰而来。驾车的青衣大汉身形彪悍,背负长刀,刀柄镶着狰狞的青铜狮头。

    新安许氏的天王刀!谢东庭低声惊呼。天王刀,东关许氏的家传绝学。所谓一金二银三铜四铁,许家弟子数千,有资格佩戴天王刀的却只有十名龙亭刀士。只是,一本堂怎地突然派人到苏州来了

    他正在猜想,马蹄声急,十余铁骑赤练般从南方疾驰而来,鲜红的披风如落枫舞火,燃烧着掠过大地!为首的少年骑士口中一声呼哨,十余骑转眼间雁翼排开,拦住马车去路!青衣大汉一声大喝,双臂猛然收力,八匹疾驰的骏马齐声狂鸣,前蹄高高扬起,却再不能前进一步。大汉松开脚下马索,向对面怒视,脸色突然一变:江夔!又是你!

    渤川兄,真是让我好找!叫江夔的少年带着暴躁的骏马打着盘旋,朗声道,怎么样,那药可打算卖给我了?

    大汉面沉如水:姓江的,你拦住我也没用。药我是不会卖的!许某跑遍了松江府十三家药店,花了上万两银子,只寻得了碧瞳蟾和老龟丹两味药材。你们江家耳眼通天,想必所获更丰,又何苦纠缠于我?

    渤川兄放心,我江家的人从不强人所难。江夔笑吟吟地道,东关许和兰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不过是几味药材罢了,我江夔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会因此伤了你我两家的和气?

    兰陵江?爹爹,却是哪里?谢蔓儿偷眼瞅着江夔,小声问。

    谢东庭解释道:兰陵江是堂号,指的是新安赫赫有名的萧江氏。萧江氏的始祖江祯本姓萧,是晚唐的柱国上将军。其人文武兼姿,素有奇志。后来朱温篡唐,江桢对大唐忠心不二,便愤而归隐徽州篁墩山中,渡江时指江易姓,若不复唐,则誓不复姓。世人故称这一族江氏为萧江,又因萧氏祖先的封地在兰陵郡,所以也称兰陵江。东关许和兰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只是两家一向不睦谢蔓儿听说可能有热闹看,早已兴奋得握紧了小拳头。

    许渤川问道:你待如何?

    江夔马鞭一指:不瞒渤川兄,圣红景天、千年藏参、蛇涎白附、金银血蛇、老龟丹、碧瞳蟾、玉骨麝香以及紫檀芝,这八昧药材我江家誓在必得!可如今小弟手中也只有两味药材,若是渤川兄肯将手中之药相让,我愿以千引淮盐交换,不知渤川兄意下如何?

    许渤川沉声道:贵门已是天下茶业总商,贵宗正又身为两浙转运使,都掌盐务大业。我们许家可不比你们江家家大业大,素芝堂的赏格于敝门事关重大,恕难从命。

    江夔眉头一皱,随即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来个痛快的。你我二人各有两味药材,咱们便以此作赌注,比武分个高下。谁输了,便让出自己手中的药材。这样无论谁赢了,都有四味药材在手,夺赏的希望便会大增。不知许兄可敢赌上这一注?许渤川心中一动,随即又有些犹豫。他知江夔是萧江家的宗子,向来有天才之誉,而这两味药材非同小可,一旦比武有失,自己势必难以交代。

    莫非许兄怕了?许家的天王刀总不会是浪得虚名吧?江夔轻蔑地道。

    许渤川浓眉一立,跳下马来,怒道:笑话!难道许某会输给你不成!赌便赌!

    好!够爽快!江夔从马上一跃而下,把披风解开,随手抛给一边的江家武士,双掌一立,肃然道:请!许渤川双臂展如鹤冀。徐徐匦个圆圈后。缓缓收拢在胸前。长发无风自立,充满了飘逸的气感。好!四岳神功,怒发冲冠势!江夔赞道,且看我江家的八叶掌!他一掌凌空拍去!一瞬间,青崖绝壑,怒石嶙峋,破出大地!正是八叶掌的起手势岳岿嵬!

    许渤川凝神肃立,双拳以虚劲引之。泓然静者,如寒水微波,长河远流。江夔一掌击下,掌力宛如沉石入水,毫不着力,他知道这是许家内功的奥妙之处,心中暗赞。左掌看似回撤,突然反臂轻抹,疾斩而出!岿岿穹崇,纷嵘鸿兮。先前那凝重如山的一掌,暗藏的正是这飞鸿般轻盈突兀的后招!

    这一掌举重若轻,飘逸莫测,许渤川猝不及防,只能以铁板桥险险避开。饶是如此,腮边仍被掌风刮得疼痛不已。江夔双掌连拍,如雾绕青松,云出石涧,极尽幽奇变幻。许渤川失了先机,只得苦苦招架,连挡江夔十余掌后,才觅得机会,虚晃一拳,退出几步,重新拉开距离。江夔并不追赶,双掌一收,笑道:你拳脚上的功夫不如我,还是用刀吧。

    许渤川冷声道:多说无益,看拳!江夔剑眉一挑,举掌硬接。谁料掌下一轻,仿佛击中了一团棉花,掌力无法宣泄之下,胸口反被带得一阵烦闷。他轻噫了一声,又试着接对方左拳,可这一次对方拳劲却刚猛异常,拳掌相交下江夔顿时全身剧震,退了一步。江夔不怒反喜,既然对方拳劲刚柔难测,那就索性以实击虚。他一声清啸,八叶掌中最雄浑的万钧雷已然出手!

    许渤川冷哼一声,双拳挟风,硬生生迎上。拳掌相交,真气爆如雷鸣!两人闷哼一声,同时倒退丈许。只是许渤川却多退了五六步。他的功夫大多在刀法上,掌力虽精,毕竟不是所长。江夔却恍若未觉,眉飞色舞道:好功夫,咱们再来!

    许渤川沉声道:怕你不成?忽听西南远远地一声长啸:风翼云威啸声清旷悠远,犹如风鸣九霄,声震四野。

    江夔微微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妙啊!四角方也到了。

    许渤川浓眉一皱,谢东庭心中也是一惊。凤翼云威正是江南第一大镖局新安凤院的喝道镖号。凤院乃方家数百年前所立,神秘莫测。新安风院的当代掌院更是有新安第一剑之称的玄凰方冰鉴,此女为人冷傲,亦正亦邪,极不好惹。

    辘辘声中,西南缓缓行来一列镖车,火红的镖旗迎风招展,一只黑色凤凰在旗上展翅翱翔,顾盼间一派蔑视天下的傲然。为首的女骑士英姿飒爽,一身黑色劲装,挺拔如风中的白杨。她身边的少年骑士则穿着白色罩甲,四开巾上镶着一方宝玉,相貌甚为柔和俊雅,只是一对元宝耳朵大了些,有些碍眼。

    江夔和许渤川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女骑士身上,待看清来人并非方冰鉴后,又同时松了一口气。两人虽然自信,也知即便两人合力,也绝非那位玄凰的对手。

    女骑士策马趋前,扶了扶剑鞘,皱眉道:东关许、兰陵江,你们两家因何拦路?

    江夔仰天打个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方雅羽方姑娘,姑娘身为凤院九翼之一,竟然亲自出面护镖,想必此镖非同小可,不知凤院此次保的又是哪家的镖啊?

    这关你何事?方雅羽冷声道。

    那少年却跳下马来,一脸和气地拱手施礼:这位兄台是兰陵江家的公子么?小弟黄师昊,方镖头这次保的是我黄家的镖。

    江夔眉头一挑:黄师昊?潭度黄家的人?

    方雅羽冷笑道:连鼎鼎大名的玉元宝都不晓得,江家的人莫非真不将天下豪杰放在眼里

    放肆!一名骑士猛然大喝一声,便待催马上前,江夔抬手阻止住手下,抱拳道:方姑娘言重了,我也久仰黄家四元宝的大名,只是一直缘悭一面。今日能见到大名鼎鼎的玉元宝,真是三生有幸。

    黄师昊连道惭愧,看了看两人,搞不清楚场中形势,便试探着问:不知两位世兄挡住路口,所为何事?若是手头上有麻烦,小弟可略尽绵薄之力

    许渤川双眉一立:岂有此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剪径的小贼么?素芝堂的悬赏可晓得么?我们二人在此交手,便是在比武争药!怎么。你也想凑个热闹?

    争药?黄师吴愕然,随即苦口婆心地道,不过是几味药材,两位世兄又何必弄到动手的地步呢?子曰:札之用,和为贵。咱们做生意的更是讲究和气生财,两位卖小弟个薄面,还是不要再打了江夔向黄师昊道:黄兄来苏州,想必也是为了素芝堂悬赏的这几味药材吧?黄师昊微一犹豫,点了点头。

    果然!江夔得意地一笑,江某得到消息,杭州有一味圣红景天,正是江某所需,可等到江某赶到时,却已给人买走了,这才匆忙往回赶。现在想来,定是黄兄抢先一步,将药材买走。不知黄兄能否割爱,将这味药材转售给我?

    这黄师吴一愣,随即苦笑道,想必江兄误会了,小弟确也寻得了几味药材,却没有江兄说的圣红景天。

    果真?江夔瞄向镖车,那黄兄车上的货可让江某一观?

    方雅羽一按绷簧,长剑出鞘:这车上是我凤院保的红货,谁想动它,都要闾过我手中之剑!

    方姑娘是说,只要赢了你,就可让江某一观么?江夔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不错。方雅羽傲然道。江夔眉梢一挑,目光如脱囊的枪锋,一寸寸地锐利着。一阵疾风吹过,数十面火红的镖旗在风中啪啦啦地摆动,镖旗上的黑色凤凰恍若活了过来,纷纷张开羽翼。一时双方静立不动,彼此的眼神却如刀剑相击,迸发出敌意的火星。

    忽然丝桐数声,依稀自风中传来。场中几人心中一清,都侧耳倾听。铮铮淙淙,琴声宛若风中的落花,漂泊自许。在天地间随风飘舞。

    谢东庭循着琴音望去,只见青山如屏,一抬素帷小轿正辗转着从山隅处逶迤而出。那白绢轿衣,以及轿沿挂着的云头绣带,都随着淡雅的琴声飘拂不定,宛若起舞。

    他心中奇怪:轿子颠簸,又如何能弹得好琴?仔细看时,才发现那两个轿夫快步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双肩却纹丝不动,轿子行进时毫无颠簸,稳如亭阁。谢东庭心中暗惊:看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分明都是一流高手,以这两人的身手,竟然只为这抚琴之人抬轿,此人却是好大的面子。

    忽然素弦三响,如玉碎东江,戛然而止,轿子在路口停下。一个雄壮如狮的骑士背负长刀,催马而上,昂然守在轿前。

    轿内传来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初荷,怎么了?声音清雅淡逸,透着浅浅的倦意。仿佛黄昏东篱前的晚菊,在秋风中发出了最后一声惆怅的叹息。黄师昊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这世间怎能有如此好听的声音。这、这简直是敲玉断肠之音方雅羽却秀眉微皱,握着剑鞘的手也随之一紧。

    轿边,一个藕衣丫环正好奇地打量着众人,闻言扭头道:姑娘,一堆人不知为何把路堵住了,我们的轿子过不去啦。

    轿内女子又吩咐道:阿鲁扎,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骑士应了一声,催马上前,喝道:你们这些人,干吗聚在这里,快快散去!其语调怪异,显然不是中土人士。众人刚听过那洗心般的天籁,此刻苒听他粗犷古怪的嗓音,均觉格外刺耳,都皱眉不已。

    大汉见无人回答,又喝道:你们都聋了吗?怎地不答我的话?

    江夔最是见不得别人耍威风。冷哼道:也不知哪个林子钻出来的狗熊,在这里哇哇乱吼,谁知道它在吼些个什么东西?

    大汉是心性淳朴之人,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奇道:怎么,这里有大熊么?在哪里?我怎地没看到?说着扭头四处寻找。

    初荷却扑哧一声乐了:大石头,哪里来的狗熊,那是他在骂你呢!

    大汉铜铃般的大眼眨了又眨,好容易明白过来,顿时大怒:你这人,随便拿别人开玩笑,定然不是好人!待我斩了你!,,拔刀一扑而下。人尚在空中,凛冽的刀气已扑面而至!

    江夔心中微凛,不敢硬接,闪身避开。大汉一刀劈空,怪啸一声。再度腾旋,刀光如电,直取江夔的颈项!江夔见对方刀势虽然粗狂,却凌厉无匹,难以近身,知道空手无法抵敌,长啸一声,飞纵而起。一名江家骑士振臂一掷,一杆银枪破空飞至。江夔擎枪在手,猛地一抖,银枪一声长吟,化作漫空雪影,磅礴而下!

    叮!大汉将刀一合,劈开了这一枪,双手抱刀,凶悍地瞪着江夔。江夔持枪而立,长缨如雪,锋锐如冰,隐隐带着冲破世间一切束缚的锋芒,当真是枪如龙,人如虎!

    谢东庭看着大汉手中的巨刀。只见那刀的刀身宽得惊人,刀刃明如秋霜,黝黑的刀体却暗哑无光。那巨刀擎在大汉手中,便如一只沉默的黑狮,静静听候主人的命令。他心中疑惑:这把刀,我好像在哪听说过

    阿鲁扎,回来。随着轿内一声轻唤,大汉脸上的杀气顿时不见,孩子气地应了一声,来到轿边,躬身问:呼痕有吩咐么?

    出来时我不是说过了么,没有我的话,不许和别人随便动手。再这样,你便回我大哥那里去吧。轿内女子轻声说。虽然她语带不悦,声音却依旧淡雅动人。

    阿鲁扎抬手给自己狠狠两记耳光:是阿鲁扎不对,脑子和猪一样笨,忘了呼痕的话!呼痕,您别赶阿鲁扎回去,额真非骂阿鲁扎不可。

    那女子又道:谁让你自己掌嘴了?以后自己打自己也算动手。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你就自己回去吧。

    阿鲁扎傻傻一笑:是。呼痕。阿鲁扎记得了。

    我才不信呢初荷在一边笑道,阿鲁扎,你的两只耳朵是通的,姑娘的话从左耳进去,你一转身,那些话就从右耳出来了。

    阿鲁扎急道:怎么会!小时候在泡子里玩水,每次我耳朵进水,从来是哪只耳朵进,就只能从哪只耳朵倒出来,另外一边从来没漏过!众人见他憨然至此,无不好笑。连江夔也为自己和一个憨人斗气而惭愧不已,摇了摇头,将银枪立起。

    那女子又问:刚才这位公子所用枪法,可是萧江家的千径雪?

    江夔讶然道:不错,这是江某的家传枪法,小姐如何晓得?

    白发千径雪,丹心一寸灰。那女子轻轻叹息,江公子的枪法悲壮激烈处似直还曲,直若壮志未酬之意,正合杜工部的诗意,可见公子已深得这千径雪枪法的神髓。江夔心中一凛:莫非她也是我江氏中人?可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族内有如此人物?他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会晓得我江家枪法的真意?

    那女子默然片刻,缓缓道:既然是故人之后,那便见上一面吧。说着,将轿帘缓缓挑开。

    黄师昊见轿帘微动,心中越发忐忑。既盼着一睹佳人的真容,又怕对方的容貌配不上这清雅动人的声音。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凝目望去,只见帘开处,一个清溪堆雪般的身影盈盈而现,胸口顿时如被雷击,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脑中只翻来覆去地响着一句话: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江夔脑中一片空白,愣愣望着眼前月下清花般的女子,就连许渤川这样的铁汉也怔忡了片刻,好在他内力深厚,定下心神后拱手道:东关许渤川见过小姐。

    原来是许公子,不知这几位是女子望着众人道。

    许渤川介绍道:这两位是潭渡黄家的师吴兄和风院的方雅羽方姑娘,又指着江夔道,那便是小姐的故人之后,萧江家的宗子江夔。

    那女子敛衽还礼:小女子介休范静湖,

    黄师吴愕然失声:范静湖?你你是洛神菊!山右洛神菊!洛神菊三字一出,如同惊雷打在众人心头。一时人人脸色陡变,神情复杂,或惊疑,或倾慕,或不忿,隐隐还有几分警惕与敬畏。

    谢东庭喃喃道:原来她便是洛神菊,人言山右洛神清姿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她眉间怎地似有不足之色?

    谢蔓儿问道:爹爹,这山右洛神菊的名号听着甚是好听,不知何解?

    所谓山右,指太行之右,就像我们徽州商人向来被称为新安一样,也被用来称呼晋商。天下富豪,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这些年山右崛起极快,手段极其凌厉。也正因如此,山右和新安这几年斗得厉害,彼此结怨很深谢东庭神情复杂地望着范静湖,三年前蓝田叶、兰陵江两大新安世家联袂进军关中,想在西商的地盘里锲个钉子。谁曾想以两大世家的实力,竟被人在商场上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退,一时天下沸然。而指挥这一役的,便是有着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当时年方及笄的范静湖数日之内动员了上万人手、数千万两的银子,硬生生将那些目高于顶的新安巨贾赶出了潼关。在两大世家离境之际,她在黄河之畔抚琴相送。当时她白衣飘飘,长发簪菊,若洛神出水;琴声激越如剑,声遏十里,闻者无不动容。此役之后,洛神菊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成了公认的山右第一才女

    谢蔓儿向来最爱这些巾帼传奇,闻言不禁对范静湖大起好感,恨不能自己也像这洛神菊一样,和那些新安商人大战一场后扬名天下,却忘了她父亲也是新安大贾。

    江夔肃然拱手:原来小姐便是范仙子。家叔当年自三秦铩羽而归,可谈起小姐时却赞不绝口,直称小姐一代大才。他败得心服口服。江某不才,但愿有朝一日能亲自领教小姐的高明。

    范静湖淡然道:公子过誉了。当年越城公也教晓了静湖许多事。让静湖受益匪浅。虽然静湖侥幸胜了一局,可越城公败而不乱,谈笑自若,委实令静湖钦佩。不知越城公近来可好?

    听到叔父的大敌当面称赞,江夔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黯然道:我二叔两个月前刚刚去世了。

    范静湖轻啊了一声,惆怅抬首,望向天边的白云,久久不语。许久,她才轻声叹息: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越城公,你我现在终于可以坦诚相待了,这世间却又少了一位值得静湖尊重的长者。越城公一路走好,请恕静湖此次不能抚琴相送了。说完,对着西南盈盈一拜。见范静湖如此风范,众人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范静湖拜罢,起身问道:不知几位世兄在这里相聚,所为何事?几面面相觑,均不愿说出悬赏之事。见众人不答,范静湖又转向黄师昊:这位可是有玉元宝之称的黄三公子么?

    黄师吴闻言忙道:是我,范仙子也听说过我吗?我在扬州建了很大的一个园子,风景好得很,仙子有空不妨去坐坐。

    范静湖嫣然道:仙子之誉,静湖如何敢当?黄公子的落仙园在扬州赫赫有名,静湖若是有空,自然是要去的。

    黄师吴连忙点头: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仙子去了,我的园子才算名副其实了

    方雅羽见他神不守舍,心中苦涩,抢问道:有事快讲,何必哕唆?

    范静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瞒两位,静湖此次从苏州赶来,正是有求于黄公子。

    黄师昊一愣之下大喜过望:果真?那可太好了!仙子尽管吩咐。只要在下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仙子可是手头不太方便?若是十万两以下的银子在下还作得了主话一出口,便暗骂自己愚蠢,范静湖在山右执掌大权,范家更是富可敌国,又哪里会缺银子了。

    范静湖微微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静湖听说公子从湖州得了几味药材,不知静湖能否从公子手中购得一些

    方雅羽扶剑冷笑:不愧是山右第一才女,消息果然灵通。不错,药材就在车上。不过这药是不卖的,若有本事,便动手抢吧!

    阿鲁扎怒道:抢便抢。还怕了你们人多不成?说着便要上前动手。范静湖皱眉望了他一眼。这憨人顿时噤声,闷闷退到一边。

    阿鲁扎语出无心,还望方女侠见谅。范静湖歉然道,静湖明白这几味药材均是异宝,此刻买药亦有些强人所难,不过静湖所求不多,只是蛇涎白附、金银血蛇这两味。而且静湖还可用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和公子交换,还请黄公子成全。江夔听了这两味药名,精神顿时一振,望向范静湖。

    黄师昊微一犹豫,试探着问:范仙子求购这两味药材,可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么?

    范静湖颔首道:不错,静湖也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

    黄师吴心痛道:姑娘仙子般的人物,何苦要卷入这些名利之争?

    范静湖微微摇头:公子过誉了,静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又怎跳得出名利二字?这些事不谈了,不知黄公子能否割爱?

    不行!方雅羽断然道,镖是我们凤院保的,镖主又是二公子,怎能在半路随意开封?若是其间出了差锩,又由谁来担这个干系?黄公子,你想卖药给她,等到交货后自然随你,此时却万万不能!黄师昊颇为踌躇,迟迟不能开口。为了得到这几味药材,他已经欠下了好大的人情,这几昧药材对他黄家非同小可,他不得不考虑其中的轻重。

    爹爹,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的?谢蔓儿问。

    谢东庭哑然失笑:我忘了蔓儿还不知此事。前些日子,苏州最大的药铺素芝堂和苏州织造局共同出面,悬赏八味珍贵药材。言明谁若能先找到这些药材,便可担任苏杭市买一职,负责两府丝织采买。对我辈商贾来说,这可谓天大的赏格了。这些日子来苏州城沸沸扬扬,传的都是这件事,各路牛鬼蛇神粉墨登场,四处搜刮药材。只是迄今为止,还没人能凑齐这八味药材

    好大一块馅饼,难怪江家急着买这药材谢蔓儿恍然道。

    那你说,玉元宝会卖吗?谢东庭又问。

    谢蔓儿想了想道:若黄家是他一人说了算,也许会卖的。谢东庭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望向场中。

    摇了摇头,黄师昊终于诚恳地道:不瞒仙子,仙子说的这两味药材,在下只有蛇涎白附这一味,而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这两味药材半个月前在下也已得到,这批货运的便是这三味药材。所以仙子的两味药材,对在下是没什么用的

    范静湖凝视黄师吴片刻,微微一笑,轻声道:阿鲁扎,我们走吧。

    阿鲁扎一愣:呼痕,我们哪里去,不买药了么?

    范静湖轻轻摇头:既然黄公子有难处,我们只有另作打算了。范家的女儿。总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吧?语气平淡,却自有一番傲霜之意。

    初荷却急了:那怎么行?再找不到这两味药,小姐的病就

    怎么,仙子病了?病得可重么,要不要紧?黄师吴心中一惊,忙问。暗想:若她真的治病所用,自己要不要卖给她?要卖的,当然要卖的只是,二哥会同意吗?

    范静湖淡淡道:公子无须放在心上。静湖在此别过

    且慢!许渤川抢步上前,拱手道,范仙子的药可愿卖给许某?在下愿以千金求购!

    初荷不屑道:我们姑娘稀罕你那点儿钱么?这药是我们留着换金银血蛇和蛇涎白附用的!

    许渤川微一犹豫,慨然道:许某手中虽没有这两味药,却有素芝堂悬赏的奇药老龟丹和碧瞳蟾,价值万金,愿换与小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许兄有老龟丹?黄师昊双目一亮。

    许渤川点头道:这药难寻得紧,好在许某前些日子出海时刚好抓了一只万年老龟,才得了这老龟丹。

    江夔冷冷地道:老龟丹和碧瞳蟾算什么?江某手中便有金银血蛇和玉骨麝香,也可和小姐交换。

    玉骨麝香!黄师吴和许渤川齐齐动容。

    不错,这八味药材中,最难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这两味。玉骨麝香须用上好原麝,每日以人参、灵芝等大补之物和以珍珠粉喂养。十年方自成材。江某花了足足三万两银子,费尽曲折才求得了些许。虽然黄兄家里富可敌国,只怕也未必买得到它。江夔傲然道。此药确是难得,不知江兄能不能黄师昊试探着道。

    江夔毫不客气地道:那黄兄又可否将你们家的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拿出来换呢?

    这个黄师昊顿时语噎。他所购药材不多,用两味药换一味药,那可划不来。

    范静湖看着许渤川,又望了眼江夔,唇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转身向黄师吴道:黄公子,不知静湖可否用其他药来换公子的蛇涎白附?

    黄师吴心中电转,暗想:蛇涎白附是这八味药中最常见的,自家备得甚足,若她另有其他药材,换了给她,倒也无妨。想到这里,他抬头道:蛇涎白附在下多得很,若是仙子肯换,黄某自无不可。

    等一下!方雅羽伸手阻止,警惕地望着范静湖,她刚刚明明说自己只有两味药材,此刻却要用其他药材来换你的药,你怎知她是否真的病了?山右新安本是大敌,谁又知她到底是何居心?

    黄师昊一时无语。若真是范静湖设局骗他人彀,以致被山右得了素芝堂的赏格,那他势必会成为新安商界一大笑柄,再也无法抬头。

    阿鲁扎大吼一声,擎刀在手:你这女人,恁地恶毒,怎地敢冤枉呼痕?呼痕,她不是好人,让我斩了她吧!

    阿鲁扎,把刀放下!范静湖薄怒道。

    为什么?额真说过,不许任何人欺辱呼痕!阿鲁扎气呼呼地望着方雅羽。

    范静湖玉容一寒:我哥哥的话是他自说的,你到底听谁的?

    阿鲁扎诺诺地道:自然是听呼痕的,额真和阿鲁扎说过了。

    范静湖微微点头:这便是了,我让你把刀放下,不许和别人动手。阿鲁扎怒吼一声,愤愤地将大刀还鞘。

    爹爹,这大笨熊一直说呼痕呼痕的,现在又冒出来个额真,这呼痕、额真又是什么意思?谢蔓儿问。

    谢东庭叹道:呼痕和额真都是蒙古话。呼痕是指姑娘,额真则是主人。洛神菊的这位兄长来头不小啊谢蔓儿哪管那许多,只觉自己若有这样一个哥哥,派这么一头大狗熊跟在自己身边,随时拿来吓吓人,倒也神气。一时想得开心,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谢东庭却暗忖:这阿鲁扎虽然迟笨,可刀法着实惊人,谁又有这么大的面子,来当他的主人?山右范家又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而且那把刀好像听说过对了!那是破哉刀!震折军的破哉刀!难道范静湖的哥哥就是他脸色顿变,猛然抬头,向场中望去。

    范静湖淡然道:方女侠实在过虑了,静湖再不济,也不屑用这种手段,告辞了。转身向帷轿走去。

    范仙子留步!黄师吴急呼道,纵身上前留人。

    阿鲁扎见范静湖受辱,心中怒火正炽,见他追来,回身便是一掌。他的刀法虽然至刚至阳。可掌力却阴柔至极。看似普通一推,可及至近身,其中威力才显。黄师昊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自向自己涌来,仓促间用小臂一挡,掌力到处,尺骨登时折断。他痛呼一声,退飞丈外,额头冒出冷汗。

    无耻!竟然暗算伤人!,方雅羽怒叱一声,一拍马鞍,轻鸢般高翔数丈,掣剑下击。剑光若星雨,灿然流坠!

    大刀再次出鞘,阿鲁扎怒吼着挥刀向天猛斩!方雅羽旋身飘落,落地之际脚尖轻点,身形闪幻如电,直人中宫,长剑挑刺阿鲁扎的小臂!这昭然而凌厉的一步,堂皇间透着无限杀机,正是玄凰方冰鉴的独门步法紫微趋!方冰鉴一代剑神,最善抢占对手中宫,以凌厉的剑势摧垮对手。女子力弱,她却独出机杼,创出了这紫微趋,利用身法变幻制造敌人错觉,凭步法强人中宫。

    阿鲁扎人虽愚鲁,反应之快却有如野兽,猛然抬腕,以刀柄格开了这必杀的一剑。方雅羽一击失手,剑势更加凌厉,剑光缭乱如环,将阿鲁扎圈在其中。阿鲁扎虽处在下风,刀势却丝毫不乱,稳健至极。

    回易

    两人斗得正紧,忽然一阵清朗吟哦之声从西南悠悠传来。这吟哦声恬淡自如,飘逸中又带着一丝散漫。刀剑声虽依旧逼人,于这吟哦却似风过平湖,了无痕迹。

    谢东庭循声望去,只见西边的小路上,一头青驴正驼着书稿两袋,路人一个,悠然行来。这驴子甚是惫懒,时不时便停下来,啃一啃路边香嫩的青草。可骑驴之人显然并不在意,随它时走时停,一边微闭双目,漫吟道:太极天枢列战图,俗尘不解辅仙孤。谁知九合凌云志,几待江山人钓无?

    谢东庭是爱诗之人,一听便知这诗吟的是姜子牙怀才不遇、在渭水垂钓时的境况,心中暗自赞叹其诗意寥廓,志向高远,凝神向那吟诗之人望去。

    驴背上的青年容貌清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胁下佩剑,双目微合,口中兀自喃喃不休:太极天枢列战图列字不好,过于直白,若是人字倒是好的,可又重了字。然则用画字?不好不好,匠气太重了不知不觉间,青驴已到了路口,眼见便要撞人两人战团。

    谢蔓儿忍不住提醒道:喂,你小心些。前面有人打斗呢。

    斗?青年眉头一皱,摇头道,不通不通,虽然韵对了,可天枢战图本是一体,怎斗得起来?意思错了!

    谢蔓儿见他如此痴迷。又是着急,又是好笑,喊道:不是说诗,是前面!哎呀!说话间,那头青驴已走到了二人交手处。刚好阿鲁扎一刀劈向方雅羽,被她的长剑一卸,这一刀竟向那青年劈去!

    蓝衣青年恍若未觉,举起佩剑,在阿鲁扎的刀身上轻轻一点,将大刀荡开。口中犹自吟道:若是砌字呢?太极天枢砌战图?也不妥,砌字僵硬,虽有战气,却失了余韵方雅羽趁机跃起,旋身一剑,反刺阿鲁扎咽喉!青年又举剑一拨,将方雅羽这一剑化解。阿鲁扎乘势长刀上撩,取方雅羽的小腹。青年随手横剑一搅,阿鲁扎的刀势顿时散去。这一瞬间,他连出三剑,三次轻易化解方雅羽和阿鲁扎的招式,身手当真惊人。一时间两人都不敢再行出手,退到两旁,惊疑不定地望着此人。谢蔓儿则在一边看得眉飞色舞,只差一点便要拍手欢呼了。

    江夔看得手痒,长枪一振,喊声小心了!冲前而上,单手一探,一枪当胸搠去!这一枪取的是个疾字,脚进、身探、臂伸于瞬间完成,加上枪身长度,攻势有如骤然进逼一丈!千径雪枪法之青龙探!青年还未怎地,那青驴却被扑面而来的枪风吓了一跳,猛然昂首大叫起来。青年一惊,回过神来,见眼前银光闪动,寒气彻骨,大惊之下不及多想,飞身而起。他身后的书袋却就此遭殃,哗啦一声,在枪气下炸开,袋中书册顿时化作片片白纸,漫天飞舞。

    那青年惊叫一声:哎呀,我的书!忙不迭地挥手收集飞舞的书稿。江夔只想试试对方的身手,此刻见自己收枪不住,坏了人家的书袋,正自内疚,却见那青年向自己疾冲而来,还以为他要愤而还击,长枪一立,便待动手。那青年随手用剑一格,人已冲进了他的枪圈,抓了一页书稿后又向旁边奔去,留下江夔在原地愕然发愣。

    青年四周游走,上下旋折,飘忽如风,将飞散的书稿一一收入囊中。当他路过阿鲁扎身前时,这莽汉心中一动:方才好不容易没有呼痕拦着,眼见便可斩了那恶毒女子,偏偏被这人挡住,可见他也不是好人,待阿鲁扎小小给他些教训。

    这憨人怕范静湖责怪,便多了个心眼,潜运内劲,直等青年挡住了范静湖的目光时,才举起饭钵大小的拳头,偷偷向他小腹擂去。青年小腹一缩,阿鲁扎的拳劲顿时击空。他伸手抓住那一页书稿。向阿鲁扎微微一笑,转身继续追逐。阿鲁扎见了那笑容,愣了一愣,将拳头放了下来,心想:或许这人不是坏人也未可知

    转眼间,青年已将大多书稿收好,只余一页仍在飞舞不休,他纵身去抓时,偏偏一阵风儿吹过,将那页书稿远远吹开,向河边飞去。眼见就要掉进河水,旁边却伸出一只小手,将它接住。青年感激地向那人望去,只见梨花树下,落英如雨,明秀的白衣少女伫立在花雨中,分不清人与花孰真孰幻。

    谢蔓儿笑盈盈地望他一眼后,将书页递给一边的谢东庭。谢东庭看了看书稿,漫声道:列字的确不够含蓄,未若用匿字为佳。

    太极天枢匿战图青年眼睛一亮,不错,匿字的确远较列字为妙!且与不解二字呼应,不尽之意,跃然纸上!妙!大妙!哎,我怎么没想到呢!随即醒悟过来,拱手道,不知先生是

    鄙人谢东庭,祁门人士。今日有幸得见一位诗林逸才,真是欣慰。谢东庭欣然道,小友的这首诗做得不错,可曾人了学?

    青年微笑道:晚生池慕飞,现在不过一介商人,早已不在学了。

    谢东庭摇头叹道:可惜了小友的这份才情他虽心性宽广,不拘小节,可对于进学一事始终不能忘怀。如今见了又一个少年俊杰走了自己的老路,不由为之叹惜。

    谢蔓儿知道父亲的心事,便笑道:池大哥,你真厉害,刚才他们那么多人都打不过你!

    池慕飞闻言一愣,转头望去,只见身后几人正虎视眈眈,神色间颇为不善,歉然道:在下一时失神,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几位见谅。

    见谅什么?若非慕飞出手。他们不知还要打到何时。谢东庭哼了一声,向众人道,东关许、兰陵江、四角方,你们都是新安大族的子弟,怎地如此不明事理,动辄以武相争?

    你又是谁,来对我们指手画脚!许渤川怒道。

    谢东庭瞥他一眼:敝人祁门谢东庭。许渤川,令尊可是应廉兄?

    应廉正是许渤川之父许仕庭的字,刚才谢东庭报出名字时,许渤川已知不妙,此刻更是忐忑,忙施礼道:正是,小侄见过谢世伯。

    谢东庭淡然道:怎么,应廉兄和你说起过我么?

    许渤川抱拳肃立:家父时常谈起世伯的大才,不胜钦佩。常常说小侄若有幸得见世伯,须向世伯当面请教。

    是么?谢东庭扫了他一眼,又问江夔道,你是卧衡公的什么人?卧衡公江勉正是萧江氏的现任宗正,也是江夔祖父。

    江夔脸色大变,将银枪在地上一杵,拱手道:晚辈江夔,是家祖的长孙。

    长孙?谢东庭眉头一皱,这么说你是长碣兄之子?怎么你行事如此莽撞,长碣兄平时就是这般教你的么?

    江夔满头冷汗,却不敢抬手去擦,只能低声道:世伯教训得是,晚辈行事不妥,还望世伯见谅。

    谢东庭哼了一声,又望向方雅羽。这威风凛凛的女镖头早已躲到了黄师吴身后。黄师昊对着谢东庭的目光,尴尬地一笑,不觉触动小臂伤势,痛得直抽凉气。

    谢蔓儿秀目睁得老大,惊讶地想:原来爹爹才是最厉害的人!刚才看这些人打得那般热闹,一个个不可一世,此刻见了爹爹却像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吭一声。难道爹爹是个绝顶高手?我却从来不曾见他练过武啊?这可奇了。莫非是他深藏不露,半夜如厕时才偷偷起来练功?嗯,想来定是如此她却不知,祁门谢氏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却是东晋名臣谢安之后,家中颇多子弟任职官学或出掌书院,乃新安一等一的清贵世家,更号称纯族,一直是汉家正统的象征。谢东庭的父亲谢挽便是新安府学的学正,在场众人的长辈多出自他的门下,跟谢东庭有同门之谊。有了这一层关系,这些新安少年哪里还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谢东庭折了根粗枝,上前替黄师昊将小臂缚牢,和声道:你是廷贞兄的公子吧?不错,小小年纪,却知道谦恭忍让,不以势压人,是我新安子弟的风范。

    黄师昊心中惭愧,忙道:世伯过誉了。

    谢东庭转身向范静湖道:我这几个晚辈行事鲁莽,让小姐见笑了。新安山右虽有些生意上的纠纷,但毕竟都是天朝子民。像我等商贾之民,虽然不能造福一方,下安百姓,上报国家,可若能以义为利,多行善举,少做争讦,也不枉读书一场。小姐以为然否?

    先生说得是,静湖受教了。说完,范静湖向谢东庭盈盈一礼,裙幅曳地,堆如雪莲。谢蔓儿瞥了眼池慕飞,见池慕飞虽也望着范静湖,却双眉紧锁,神色肃然,不由心中好奇。

    谢东庭微微点头,又向黄师昊和江夔道:洛神菊何等人物,岂会做出诈病求药的事?换药的事,你们尽可放心。

    黄师昊大喜,正要答应,江夔却向范静湖缓缓道:范小姐,我二叔当年败在小姐手下,一世英名,尽丧小姐之手。为人子侄者,当要为长辈讨还公道。今日小姐若要换江某手中的药,那便须以两味药来换江某的一味药,以告慰二叔的在天之灵。

    什么!你这不是欺负人么!阿鲁扎怒道。江夔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范静湖。

    无妨范静湖挥手阻止阿鲁扎,静静地道,就当我还越城公当年的相知之情

    可是小姐,就算我们换了,可那还差一味呢!初荷急道。

    范静湖浅笑道:放心吧,你去将药取来,不过圣红景天不用全取。素芝堂的悬赏只要七两,一株尽够了。片刻初荷捧了个两木匣回来。

    范静湖向江夔道:我便用这一株圣红景天和一颗千年藏参换公子的一味药材,可以么?

    江夔点头道:这个自然,来人,去取金银血蛇来范静湖摇头道:公子错了,这两味药材要换的是公子的玉骨麝香而非金银血蛇。

    玉骨麝香?江夔一愣。不止是他,在场众人心中都有些糊涂。刚才范静湖明明说要蛇涎白附和金银血蛇来治病,怎地突然又要换玉骨麝香?难道她这救命之药的借口当真是编出来的?可这样明目张胆地骗人也未免太过下乘。

    怎么?换不得么?范静湖淡淡地道。

    江夔点头道:当然换得!萧江家的人向来一言九鼎!向身后骑士挥了挥手道。给她拿药!

    一名江家的骑士下马收了初荷的药,又取出一个玉盒,捧给范静湖。范静湖轻轻揭开盒盖,先是一点点的清香,丝丝的沁入心肺,接着那香气又馥郁起来,却不闷人,闻着脑子里反是一阵清新,在场围观的人都是精神一振。范静湖缓缓地道:果然是稀世之宝

    那是自然,我江家的药还差得了?江夔傲然道,他手中已有四味药材,甚是高兴。便道。若是小姐无事,江某便告辞了。

    请江公子稍等片刻说罢,范静湖向许渤川道,许兄,静湖愿用圣红景天换许兄的一味药,不知可使得么?

    许渤川点头道:自然使得,不知小姐要换的是哪味药?

    范静湖微微一笑:老龟丹。老龟成丹,向来有九。静湖只需其中三枚。素芝堂悬赏的数目便是三枚,许渤川手中确有九枚老龟丹。自然乐于多换一味药材。

    转眼间,范静湖原有的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已换成了玉骨麝香和老龟丹。那老龟丹拇指般大小,放着淡红色的柔和光芒。范静湖托在手心,玉掌朱丹,鲜明至极:黄公子。静湖用这三枚老龟丹换公子一斤蛇涎白附,再用这盒玉骨麝香换公子的一颗千年藏参,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黄师昊的脑袋鸡啄米般点个不停。且不论他对范静湖的好感,但只换到这老龟丹和玉骨麝香。便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谢蔓儿在一边眨着秀目,心中不解:这位范姐姐自己刚才明明有千年藏参的。刚换出去。怎么又换了回来?

    范静湖谢过黄师昊后,又回身对许渤川浅笑道:许兄,又要麻烦你了。不知静湖能否用这颗千年掌渗换你一只碧瞳蟾呢?

    许渤川凝视范静湖良久,方才抱拳沉声道:小姐才智高绝,许渤川莫不从命。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铁盒打开。铁盒里铺着一层湿泥,上面静静趴着三只金色的蟾蜍。许渤川取出一只蟾蜍递给范静湖,叮嘱道:小姐谨记,碧瞳蟾死后三日内必须人药,否则就没用了。

    范静湖谢过了他,捧着那只碧瞳蟾,缓缓来到江夔面前,淡然道:江公子,这只碧瞳蟾,再加上半斤蛇涎白附,想必能换公子的金银血蛇了吧?

    江夔张了张嘴,却全然想不起自己该说些什么,默然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抱拳正色道:仙子高明,江夔自认不及。转身喝道,拿药来!

    一个红衣骑士小心翼翼地从兜囊中取出一条金线银纹的小蛇,还没来得及下马,已被阿鲁扎一把抢去,紧紧抱在怀里,咧着大嘴向范静湖傻笑:呼痕,我们找到药了!我们找到药了!这下你可有救了!此话一出,众人均知范静湖定然已经病得极重。黄师昊心中更是一紧,茫然望向范静湖。

    池慕飞稍稍犹豫了一下,上前道:这位姑娘,在下虽然只略通医理,说句实话,你这病就算有了这两味药怕也只能当得一时,去不了根的。以姑娘的病情,只怕一年后就

    范静期静静望着岸边的那株梨树,倏尔展颜一笑:公子说得是,不过世上名医奇药甚多,若是苍天不弃,也许静湖明年此时还有幸能再见这大好春光。倘若静湖终于不治,那也可再找一处终年有鲜花绽放之地,在花海下静静长眠,当不至于那么寂寞众人无不为之动容,就连方雅羽也垂下头去。黄师昊更是痴痴地望着她,恨不能立即便用自己的余生换得佳人一命。

    范静湖向许、黄二人盈盈一礼:多谢两位公子,若静湖不死,定当报答。

    黄师吴忙摆手:应当的,应当的,仙子若是不嫌弃,可到落仙园找我。扬州十大名医和我黄家交情都好得很,说不定便有法子治仙子的病。方雅羽握着剑鞘的手又紧了一下。突然掌心一痛,抬手看时,纤手已被剑锷扎破一个口子,鲜血泪水般沿着手心缓缓淌下,方雅羽只是那样伸掌静静看着,恍若未觉。范静湖嫣然一笑:静湖晓得了,公子珍重。又向谢东庭深施一礼多谢先生相助。

    范小姐不必客气谢东庭微一沉吟,向范静湖道,若是有缘,还请小姐代我新安一脉向令兄问好。

    范静湖微微一笑:是是、非非谓之知。静湖当会谨记先生的忠告。说完起身便待离开,忽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问江夔,江公子,当年三秦一战,我本有信心让来犯的新安一脉全军覆没,只是后来你方有高人指点,破了静湖筹谋已久的布局,才能全身而退。这些年来静湖日夜所思,便是渴望得见那位高人,当面请益,只是一直无缘。不知公子能否告知静湖那位高人的姓名?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异万分。当年洛神菊一战成名,新安两大世家铩羽而归,却终于未伤筋骨。旁人只道是山右卖了新安一个面子,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方才范静湖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番交换后得偿所愿。众人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曾想到新安中竟然有人能为她所推崇,一时都望向江夔。

    江夔摇头道:二叔从未和我说起此事。

    范静湖神色失落:是吗,那是静湖无缘了。

    江夔见了她失望的样子,心中不忍,拍掌道:是了,有一事或许和小姐所说之人有关。

    哦?不知何事?范静湖秀目一亮。

    江夔缅怀道:二叔这几年心思一直很重。若身边无人,便常常独自在湖边徘徊。有时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每每有雷雨之日,他便会一个人到亭中作画。画完了看上半天,便又撕了,画的是什么,也不让人看。后来有次他作画,我心中好奇,便偷偷跑到他后面一看,原来他画的竟然是一片云雾。

    云雾?范静湖微微一愣。

    江夔点头道:正是!只是一片茫茫云雾而已。我心中奇怪,便问二叔他为什么只画这些乌云?二叔当时神色很奇怪,他说那不是云,是一个人。我再问他那人是谁时,他却不肯说了。现在想来,说不定便是小姐所问之人。包括谢东庭在内,在场的新安众人都低头苦思,却怎也想不起有以云雾为号的人。

    云雾云雾范静湖若有所思,忽而一笑,转身走向帷轿,清吟道,舒卷意何穷,絷流复带空。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奠怪长相逐,飘然与我同。清音如雪。渐渐消散。

    琴声铮铮,帷轿已去得远了。黄师吴失望地摇摇头,转过身来,突然惊道:方姑娘,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被刺了一下。方雅羽低声道。

    黄师昊关切地问:可还痛么?方雅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谢东庭暗暗叹息一声。向江夔等人喝道:还不快些散开,堵在这里为家门丢人现眼么?众人闻言,忙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多留片刻。

    一直到众人散尽,谢东庭才向池慕飞笑道:我正在烹茶,小友若是走得乏了。不妨去亭中小坐片刻。

    池慕飞双手一拍,笑道:刚才便闻得松萝茶香,原来是先生在烹茶,那可好了。晚辈这里刚好有一套新得的紫砂。正好拿来一用。

    谢蔓儿在一边笑道:离得这么远。你怎能闻到茶香?还知道是松萝茶?莫非是斗之精所生的不成?池慕飞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谢东庭却斥道:蔓儿,不许胡说!又向池慕飞让道,小友,请。

    枭龙

    清旷的小亭内,绿雾沾衣,苍苔侵地。一个红泥小炉内燃着炭火,青铜兽头壶内鱼眼正开。水汽四溢。数瓣梨花落在青石上,黑向分明,让人心中为之一静。

    池慕飞从包裹中取出一只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却是一把供春壶和四个古瓷茶盏。他笑道:这是为晚辈的义弟准备的,他平生最爱紫砂,我每次出门,看到好壶就要为他买一把。他若见了这把供春,定然开心得不得了。

    谢东庭捋须笑道:想必你那义弟也是个雅人,可惜他不在,否则也可和我们共饮。见水汽已然消散,便开始注水以祛汤冷气,一边又道,小友可是去苏州行货?

    池慕飞笑道:正是,天下财货莫不聚于苏州,若要求财,这东南郡首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谢东庭净壶后投茶少许,再次注水,将壶盖盖好,这才正色道:苏州东走吴越,西涉淮汴,进可逐齐鲁,退可守钱杭,确是一处商家要地。可正因如此,苏州城内势力林立,一个不小心,赔钱亏本还是小事,动辄还有性命之忧啊!

    池慕飞微微一笑:这个晚辈自然晓得,苏州是两山洞庭的势力所在,就算是新安一脉的商贾。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在苏州立得住脚,不过晚辈经营的只是小本生意,与人无碍,料也无妨。

    哦,不知小友到苏州做何营生?谢东庭又问。

    池慕飞向壶中一指:晚辈经营之物,尽在先生壶中尔。两人相视一笑。相知之意,尽在不言。

    谢蔓儿心中想:原来池大哥经营的是微茶,我们新安所产的松萝茶味甚至犹在龙井之上,但是苏州本地也颇产名茶,尤其是碧螺春。叶底柔匀、清香幽雅,并不比松萝逊色她对池慕飞颇有好感,便问道:池大哥,你可曾饮过苏州本地的吓煞人香么?那可好喝得很呢!改天有空,我沏来给你尝尝。

    池慕飞笑望了她一眼:多谢小妹提醒,碧螺春么,自然是好的。而且我此次来苏州,为的便是这吓煞人香

    怎么,慕飞所贩的不是松萝茶么?谢东庭奇道。

    池慕飞摇头道:不瞒先生,晚辈的茶号生意多在泉州,经营的正是松萝茶。只是近年吓煞人香在闽南大卖,晚辈的生意颇受影响。此茶香气奇特,更有少女以怀藏之得香的艳闻,闽人爱之更胜松萝。百思无计之下,便问计于人。你们猜。那人说了句什么话?

    谢东庭想了想,摇头道:吴人好茶,天下皆知。可正因如此,苏州城内才会茶肆如林。相争尤剧。不瞒小友,我在苏州也开有一家茶肆,经营多年,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苏州茶事向来难为,外人来苏州贩茶,更是艰难。松萝自是好茶。可若想胜过这碧螺春,却是难了。

    谢蔓儿眼珠一转,拍手笑道:我知道啦,他定是让你来购碧螺春!

    池慕飞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小妹心思转得好快。只是我并非独力购买碧螺春。而是和苏州本地的一家茶号合作贩卖。

    谢东庭略一思索,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此计大妙!简直妙不可言!

    那是自然谢蔓儿扳着手指数道。其一,碧螺春产量有限,池大哥买得多了,其他人买的势必就会变少,还可以抬高碧螺春的茶价;其二,池大哥在泉州多年,门路自然要广,而泉州茶馆买了池大哥的茶,自然不会再买旁人的;其三,还可以顺路将松萝茶贩至苏州另赚一笔!我说得对么?

    还不仅如此!谢东庭由衷地赞道,苏州商帮林立,外来商人难以立足,可若是和本地商家合作贩茶,不至引人注目,也不愁松萝茶卖不上价。这釜底抽薪之计看似简单,实则目光远阔,大有深意,普通人绝难想得出,只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

    池慕飞淡然道:先生过誉了,那是慕飞的一位兄长。此时茶已泡好,谢蔓儿起身为二人倒茶。雪白的瓷盏中,翠绿渐满,盈盈可爱。

    池慕飞啜了一口,一点馨香直人肺腑,意兴大发下举杯吟道:叶里酩酊灵芽美。草内意气白云香。数饮亭前一株雪,几度云间清梦长。

    谢东庭抚掌赞叹:小友的诗随口吟来,虽有瑕疵,却不减清新峻拔之气。好久未见似小友这般脱俗的人物了。来,我们再饮一杯。

    池慕飞笑道:若论脱俗,谁能和洛神菊媲美?先生谬赞了。

    谢蔓儿也赞叹不已:确是如此,不过片刻之间,范姐姐便换得了自己要的两味药材,还是以二换一!真是神乎其技。

    以所多易所鲜。山右洛神颇通回易之术啊谢东庭叹道。

    回易?那是什么?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笑着解释道:新安商人,最是精通五种取利之法。一日走贩,二日囤积,三日开张。四日质剂也就是放利生子母钱,这第五么,便是回易,也就是以所多易所鲜、以所工易所拙之术。洛神菊在新安才俊面前以此术取药,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最难得的是她片刻间便理顺了杂乱无章的关系,既换得自己所需药材,又防止他人得全药材。

    谢东庭叹息道:我倒是担心她的兄长。我方才劝她少做争讦。是怕她回去和兄长说起今日方家丫头的无礼,惹出是非。现在想来,却是杞人忧天了。如此冰雪聪明的奇女子,却可惜红颜薄命

    她的兄长是谁,竟连先生都要担心?池慕飞问。

    谢东庭缓缓地道:池小友听说过大旗联么?

    池慕飞点头道:鼎鼎大名的山右第一商号,晚辈如何不知?大旗联专门贩运中原货物至西域诸国和塞外,在西北称得上手眼通天。

    谢东庭沉声道:若我所料不错,范静湖的兄长便是大旗联的魁首凌沉岳!

    山右之虎!池慕飞惊呼一声。

    原来小友也听说过此人。凌沉岳一代霸主,雄才大略,麾下三千震折军悍勇善战。破哉刀下无坚不摧!这些年山右势力膨胀如此之快,大都沾了凌沉岳的光。只是他的身份特别,江湖一直传言他是范家的私生子,所以山右的人很少提起他。若非我发现阿鲁扎的用刀和传说中的破哉刀一模一样,也想不到他竟是范静湖的兄长。凌沉岳为人狂傲霸道,睚眦必报,若是真惹了这样的人,那这几个小辈还会有命在么?

    池慕飞劝道:洛神菊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先生大可放心。

    是啊,是我小瞧她啦谢东庭叹道,看看这范家丫头的风范,再想想那些新安子弟,连个山右的女孩子家都不如。若是山右霸主凌沉岳挥戈南下,真想不出我新安八大世家中有谁能与之抗衡。

    池慕飞笑道:先生大可放心,据我所知,新安便有二人之能不在洛神菊和那凌沉岳之下。

    哦?谢东庭一愣之下,大感兴趣,自己连一人也未想出,池慕飞竟然说有两个!便问:不知是哪两人?

    池慕飞神色一正,郑重地道:这第一人么,他的大名想必先生也听说过。方才我吟诗以颂太公,当初武王伐纣前,太公便曾经持黄钺白旄,以一神兽为名誓八百诸侯于盟津。

    谢东庭脸色大变:你说的莫非是那东海的

    苍兕苍兕,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池慕飞缓缓念完这几句话后,面色沉重地向谢东庭道,不错,我说的这第一人正是拥兵二十万于东海之上。人称苍兕的东海巨擘王执王九峰!

    谢东庭缓缓摇头:王九峰乃世之枭雄,虽说也出身新安,可他多年来雄踞海上,不服王法,行事肆无忌惮。这样的人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尽是失望之色。

    池慕飞将茶杯放下,款款地道:先生别急,不是还有一人么。若论此人之能,还在王执之上。

    噢,我新安有谁能和苍兕媲美不成?

    当然。其实此人先生刚才已经听到了。当年两大世家惨败于洛神菊手下,虽然险些全军覆没,却终于能全身而退,靠的便是有高人指点。我说的便是此人。

    谢东庭眼睛一亮:哦,小友认识这位高人?等等,莫非

    不错。他便是我方才提到的那位兄长。只是他行事一向低调,不欲为人所知,所以暂时不便透露他的身份。池慕飞向谢东庭歉然一笑,随即傲然道,若说王九峰是苍兕,那我兄长便是苍龙,一条潜藏变化于江河之问,能搏风雨、掣惊雷的大泽苍龙!

    茶可通仙灵,更是可结缘的妙物。自从在六龙盘和池慕飞闲亭对饮后,谢东庭便和这位略显神秘的青年商人结成了忘年之交。池慕飞更在谢东庭的别业附近找了问茅舍。欣然住下。这些日子来两人往来不断。或联诗对句,或携茶清谈;清风霁月,好不风雅。其间谢东庭几次旁敲侧击,想阅出那个高人的身份,可池慕飞总是微笑着把话题转开。让谢东庭心痒难耐。

    近日苏州雾气大作,冥冥不见天日。谢东庭兴致大发,便约了池慕飞去天平山饮茶。天平山山势高峻,山中的白云泉水质醇厚甘冽,被茶圣陆羽誉为吴中第一水,池慕飞闻名已久,欣然赴约。

    尽情赏玩了杂山烟遂、惊雾流波的山景后,二人对坐在白云泉边的竹林内。烹茶静饮。谢蔓儿也一改平日的顽皮慧黠。神色端庄地为两人斟茶。

    谢东庭指着四周的山色陶然道:徐渭曾言。饮茶有十一宜。今日我二人倒一下占了清流白云、绿藓苍苔、竹里飘烟这三宜,可谓不虚此行了。

    先生莫忘了还有蔓儿的素手汲泉这一宜。池慕飞笑道。

    他轻啜了一口香茗,赞道:好茶。阮公溪畔是仙家。山上旗枪带石霞。这是正宗的紫霞莲芯吧。蔓儿的茶艺大有民进。很有了点道清真和的意味了。

    谢蔓儿瞄了他一眼,调皮地问:是吗?那在池大哥眼中,到底是茶好,还是我的茶艺好?

    池慕飞一愣,尴尬道:都好,茶和茶艺都好。

    谢东庭笑道:这丫头,就喜欢说些刁钻话,难为你池大哥。

    谢蔓儿嘟起小嘴,暗想:亏爹爹这么说,这些日子他哪天不是想着法儿套问池大哥那高人的身份?这好问的性子本就是他传给我的,娘生前总是说,女孩子家该文静娴雅,可嘴巴不听管却不是我的错,怪也只能怪爹爹啦。只不知我这多问的性子让池大哥厌烦没有?

    谢东庭又举杯向池慕飞道:那日慕飞曾吟道叶里酩酊团黄美,草内意气白云香。今日我们在这白云泉快饮,这茶才真真正正称得上是白云香。

    池慕飞拔剑吟道:白云从东来。万里山河开。天下见英杰,红日出沧海!诗意豪迈。谢东庭父女不禁叫了一声好。

    谢东庭笑道:说到天下英杰,我们在这里不妨也学学曹孟德青梅煮酒,将天下的英雄也论上一论。不知慕飞意下如何?

    池慕飞满饮了一杯香茶,笑道:难得先生这般好兴致,慕飞敢不从命?

    谢东庭叹道:乱世出英雄。如今天下吏治腐败,官府多为贪官蠢吏把持。英杰之辈报国无门,加之民间重商,天下才俊十之七八都成了商贾之辈,也不知是福是祸。

    先生多虑了。虽然商人重利,却也并非尽是逐利之徒。池慕飞放下茶盏,正色道,以新安为例,因其是程朱阙里,经商的多是左儒右贾的读书人,每至一地,便会修桥筑路,以安乡邻。江南乡镇富庶,多有新安之功,以至有无徽不成镇之说。如此行商天下,又怎见得不是利国利民之道?

    谢东庭苦笑:若真如慕飞所言,那倒好了。可惜,这些年新安一脉英才备出,在朝野问的势力越来越大,在有心人的眼中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这一次索芝堂的悬赏,也许未必那么简单

    谢蔓儿拍手道:是喽,我听说星宿谱中前二十位的少年英雄中,我们新安就占了四人呢。

    池慕飞奇道:星宿谱,那是什么?

    谢蔓儿笑道:我也是才打听到的。据说一年前,以消息灵通享誉江湖的哭笑生收集了天下一百零八个青年高手的生平,以武功事迹定其高下,分别排名,编纂成册,定名为星宿谱。这星宿谱虽然尚未公开,不过私下已经流传颇广,很多人都以名列星宿谱为荣呢。

    谢东庭心中暗暗皱眉:此谱一出,只怕天下又徒增许多纷扰。莫非是有心人在挑拨不成?便道:我新安都有哪些俊杰名列此谱?

    一共三人。谢蔓儿扳着纤指数道,第一个便是爹爹说起的玄凰方冰鉴,她在星宿谱中排名第三,也是前十名中唯一的女子,难怪爹爹如此推许;接下来便是东关许家百年来唯一的金狮刀士有江南第一刀之称的许东阳,他在星宿谱中排名第十二:最后是排在十七位的叶家宗子,微雪剑舍的第一剑手叶听雪。

    谢东庭似有些意外:世间居然有年轻人能胜过新安玄凰?这倒是奇了。不知是哪家的少年英豪,居然能排在这位女剑神之前?

    谢蔓儿笑道:爹爹忘了,有一人明明是那天你提到过的。就是山右的那头老虎啊!

    山右之虎凌沉岳!谢东庭恍然大悟,是我糊涂了,凌沉岳的武功霸气,确是压了方冰鉴一头,也难怪能排在榜首。

    谢蔓儿抿嘴一笑:爹爹又错了,凌沉岳虽然了得,却也只得了个榜眼,排在榜首的另有其人。

    居然有人能压过凌沉岳?谢东庭这次真的来了兴趣,谁?是谁?快说说看!

    我就说么,爹爹才是那个真正好问的,却偏偏来怪我,真是岂有此理。谢蔓儿暗暗腹诽,口中却道:这第一么故意拉长了声调,等谢东庭催促再三,才得意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这人的名号想必爹爹也听说过。十年前有人以弱冠之龄单剑闯大内,献策平南疆,为大明立下了盖世奇功。后来又聚民大闹临清,长剑惊天,白衣如雪,在千军万马中斩杀了贪鄙枉法的税监马双翔,以至有人颂其为一剑摄千军,片语平天下。不知又是谁呢?

    谢东庭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是程白衣!振剑阁阁主程白衣确是不世之才,不过这几年江湖上都没有他的消息,都传说他被朝廷派大军围剿,已兵败身死了。

    谢蔓儿小嘴一扁:都是谣言罢了,像程白衣这样的人物,怎会如此便死了?是不是,池大哥?池慕飞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忽然将茶盏放了下来,侧耳倾听。

    谢东庭愕然问:慕飞,怎么了?

    池慕飞没有回答,反而站了起来,激动地道:是他!他终于来了。谢东庭正自不解,忽闻一声长啸,自天边缭绕而起。

    初始时,那啸声低低如青光一线,弱不可闻,随即却越起越高,渐循渐上,终于冲开重重云雾,破人苍穹。转眼间,辽阔沉郁的啸声已充斥天地,其险如悬崖高峻,海波激荡;其缓如明月冷照,大河东流。它是轻的,云和风一般清越高孤;它又是沉的,山与岳一样端崇傲岸。仿佛一条苍龙,在暗无天日的大泽间徘徊悲吟,孤独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光明。那是什么?谢蔓儿痴痴地道。

    这谢东庭也站起身来,望着眼前蒙蒙的云雾。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江夔那日说起的那幅画。

    是他!是他吗?说着,谢东庭望向池慕飞。

    池慕飞微微一笑:先生稍待片刻,慕飞去去就回。一拱手,身形已飘然没入雾中。谢东庭虽然文采斐然,武功却并不高明,只能踱着圈子,不断向池慕飞离开的方向张望。

    谢蔓儿眨眼问道:爹爹,那是谁啊?

    谢东庭停下脚步。长叹一声:十有八九,便是洛神菊提到的那位高人。

    真的?谢蔓儿一下兴奋起来,原来池大哥真的认识他!他会不会带那人来让我们见一下?

    谢东庭苦笑道:你当人家是寻常人么?我问了这么久,慕飞都不肯透露那人的姓名,定是人家叮嘱过的。难得我新安出了这般大才,我却不能一见。

    谢蔓儿安慰道:爹爹不要急,池大哥定会引荐你的。

    谢东庭摇头不语,只是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雾气。那弥漫在天地间的白雾飞烟般升腾着,隔断了群山,也隔断了谢东庭的视线。雾气缓缓流动着,仿佛某个上古的神灵正在其中游走。

    谢东庭正等得心焦,雾气微分,池慕飞纵身而归。

    慕飞。如何?谢东庭赶上前问道。

    池慕飞歉然道:先生久候了,我那兄长因有急事,已经离开了,还请先生见谅。不过他说了,下次再到苏州,当亲自登门拜访先生。

    谢蔓儿见池慕飞神情有些恍惚,便问:池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池慕飞向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了一个故友的消息,要前去寻访了。对了,这个给先生说着,递过一张纸条。

    谢东庭疑惑地接过来,只见短简上写着:

    先生大贤。本当仰章。奈何急务在身。迫行不能往见,甚憾。适闯先生茶事不顺,谨奉汤药一方。可入茶滋客。举凡风寒霍乱。及一切时疫瘴气。水土不服,皆可治。先生有意,不妨一试。愚弟久劳看顾,负愧已深,用以为谢,绵力薄材,仅此而已。

    下面附了一张药方,却没有具名。

    谢东庭持着短简笑道:好一个以药人茶,有了这方子,我的茶楼便可高枕无忧了。慕飞。你兄长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真是让人心痒啊。

    池幕飞笑道:我兄长行事向来如此,先生莫怪。

    谢东庭哑然失笑:怪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来,我们痛饮一番!池慕飞也随之坐下,一边将心中的忧虑用微笑隐藏起来。

    与谢东庭不同,他身处的,是一个更加危险与血腥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充满了生死搏杀与阴谋诡计,从无停歇。他不得不时刻都准备着去应付即将到来的危险和死亡。这几年来,他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可他知道,他们这些人,并不属于这种平凡的生活。而现在,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到来。

    天空隐隐地滚着雷声,一阵大风吹来。恣意肆虐着,似乎要将一切扯倒,掀翻在地。谢蔓儿抚着秀发,轻声说:哎呀,要变天了

    池慕飞抬起头,看着沉沉的天空。一言不发。

    是啊,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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