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响动,所罗门缓慢地转过身来,那大氅那高礼帽配得恰如其分。他看见天师班班主依然在后台,搓手不停。
不必照镜子,所罗门知道他这身衣妆气焰不可一世。一国之君主,哪怕只有一个兵,照样有帝王之风!
不过张天师穿着上台专用的蓝锦缎大袍,也威风凛凛,脸上一派肃静,添了几分平日没有的仙气道骨。
张天师走过来,拱手道:“英雄不问来处,小弟张天师敬仰所罗门王戏法超出俗世,有心结识。”
所罗门脸色还是板着,张天师又说:“四马路口有一家正宗罗宋大餐馆,大王是否愿意移驾赏个脸?”
所罗门看不起张天师,心里却觉得能主动来套近乎,这人也有不寻常之处。不需要想,他也猜到这个自称张天师的人要找他说什么。况且好极了,好多年没有上过正式餐馆,罗宋菜更是好多年没吃了,他好歹还算个俄国人!一提口水就在舌头上打转。
他没有抬大架子,实际上连小架子也没有做,装作迟疑片刻,便点点头。真所罗门王可集千军万马,他没有那么伟大,只能心口分开,心属于主,口听从这个张天师。
所罗门交代加里收拾场子,张天师在大门口搓手等他。没一会儿,所罗门就下楼来,两人一起出了大世界。
他们的身影在路人中穿过。暗暗的街灯之下,所罗门比白日显得高大,张天师看上去更壮实,两人都是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却跟棒青小子一样脚下啸啸生风。
过了半条马路,张天师问:“喜欢去什么餐馆?”他加了一句:“老兄您当然是地地道道中国通。”
“客随主便。”所罗门王说。这自称天师的家伙,眨眼功夫就忘了罗宋大餐。
张天师听他这么回答,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所罗门故意慢下半拍,掉在他身后一两步。
两人经过一家罗宋餐馆,里面人好像挺满。张天师在门口伸头瞅了瞅,就往前继续走。所罗门盯着张天师的背影,想骂娘,开初张天师的步子显得犹豫,没一会儿就坚定起来,向前大迈步。看在主护佑我的份上,我不必在餐馆的问题上多想,所罗门安慰自己。
张天师步子慢下来,与所罗门并肩而行。张天师说:“浙江路拐角有家镇扬菜馆,那地方比较适合。只去过一次,但是很喜欢。”
那还是多年前,约了一个朋友,可是朋友没有来。那天张天师一个人要份糯米烧卖,店家还白送一碗骨头熬制的汤。等到店家打烊,那位像他亲兄弟的朋友也没来。不可能来了,张天师最后连他尸体在何处也不知道。
所罗门加快了步伐,侧脸鄙弃地看了张天师一眼,他觉得这纯粹是张天师为不进罗宋餐馆的胡编。
小童在叫唤卖报。所罗门跟着张天师走过一条条街,经过一家家店铺,想起心事来。今日在大世界演出成功,马上就有“天师”请吃饭。人就得被看重,哪怕是在世界一角的远东,在古老中国东边一隅的上海滩,他也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被仰视的妙境。论个门道来,我还得谢谢身后这位中国老弟才是。
说来也奇,所罗门心情一变,脑子里就尽想好事。暗黑中一个个闪着霓虹灯的房子,很像流浪过的欧洲某个国家的城市,那些年代久远的城墙,喷水的雕塑,热闹欢乐的广场,已被战火毁成废墟了。这么看,他流浪到远东,起码这条命还在自己的手里。
他对童年没有多少记忆,冬天一到就缩在家里炉火前。外祖父喝烈酒暖身子,高兴时也赏他几口。酒是好东西,周身着火似的舒服。他眼巴巴地等着外祖父省一点给他,外祖父没有经常让他失望,他在小小年纪就好上了酒,全是外祖父惯的。
从没见过父母,连他们的照片外祖父一张也没有。外祖父对他这个外孙很疼爱,家里并不宽裕,还是送他去上学,也给他添新衣。他才四岁,外祖父就教他变魔术,教他在关键时刻说咒语Abracadabra,大拇指巧妙地移动,观者看起来是断掉的。练了两次就会了,他给邻居表演,大得赞赏,外祖父奖给他两枚糖果。他十二岁时,外祖父过世了,舅舅们就把他赶出外祖父的房子。好像他是家里的耻辱,他这才猜到自己是母亲的私生子,扔给外祖父,母亲自己却永远消失了,现在家也消失了。
从此他落居街头,一生流浪。
俄罗斯之冬,雪埋过窗台。街头无法活命。他只得跟上一群吉普赛人到南方。那个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对中国皇帝老儿说“我走过的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其实都是为了心中最爱的一座城市威尼斯。”他所罗门对日后漂泊的哪个城市都没有这种感情。
只有这个带着醉意堕落的上海,这个日本人已成落水狗的上海,才是他有望发迹的地方。上海美丽的霓虹光影,让他忘了夜之苦楚。想到这里,他像回到有外祖父的童年一样高兴起来。
走着走着,所罗门竟然想起流浪时迷上的一个姑娘,她的脸颊有点雀斑,却漂亮得过分,眼睛蓝得不像肉身之人。她定定地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有点调皮。我是爱她的,想必她也一样。主啊,爱琴海的蓝天,众女子中那最迷乱我的人,她柔软的Rx房,脸蛋羞答答,等在苹果树下低垂眼帘。
一跨入“名申小酒店”,所罗门明白这家伙很会选地方:桌椅碗筷干净,看上去也不寒酸。张天师落座前,手一伸,请他坐上席,而且让他点菜,倒是挺明白对谁应当如何尊敬。所罗门嘴上露出一丝笑容。“黄酒好了,简单吃。”所罗门将菜单递过去。
张天师点点头,有点意外,不过,倒是不客气地接过菜单。
洋佬居然这么好打整?与所罗门走这一程路后,张天师对这个洋人颇有好感,第一,此人没有揪住他一时大方说的罗宋餐馆;第二,也没有夸夸其谈今晚他的成功。
所罗门手指叩敲在桌面上,表示谢了,仍不说话。侍者站立一旁,耐心地候着,张天师并没有太琢磨,两分钟不到,就确定了蟹粉狮子头,细沙包,两盘什锦炒饭。没一会儿,热过的黄酒端上桌,他们对着一壶冒着热气的黄酒,像天天见面的好朋友对饮起来。
俩人喝干见底,就专心致志吃菜,差不多在狼吞虎咽。不是忘了礼节,而是极少享受美食,等不了。脱掉上台礼服,放在一边,露出的内衣打着补丁,领子都有汗印,彼此大哥二哥,更加放开性子。
第二壶烫过的黄酒上桌来,所罗门取下帽子,拿过酒壶,给两个空杯盛满酒。两人拿起杯子,举了起来,看着对方,却不说话。所罗门自己一口喝下去,他可不想首先开口。
张天师不想与他一般见识,清清嗓子说:“有句话我当讲不当讲?”
“蠢人听到真话,才会生气。”
张天师喝了大口酒,放下酒杯,脸有点红。所罗门却是越喝越清醒。张天师盯着酒杯,双手突然敲打在桌子上,桌上的盘杯筷子都整齐地发出一声响。
这个人与什么人都打过交道,却是头一回对穷洋鬼子下矮桩,心里不平稳。
所罗门几乎和张天师同时伸手抓壶,这回所罗门快一拍,他给自己的杯子倒酒,抓住酒杯,张天师朝所罗门笑了笑,才说:
“你看我们两个班子是不是可以合并,这样就避免让二先生从中盘剥。”
“我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兄弟。”所罗门像没听清,回了个不着边际。
当所罗门来拿酒壶,被张天师一把按住。“杜康酿酒,也是从我张天师这儿得的方子。我自个干!”顺手把酒壶倒起来,里面一滴酒也没有。
所罗门脸红红的:“有酒才有朋友。”
张天师四周扫视了一下,小馆子几乎座无虚席。他招手又要了一壶酒。
所罗门看着张天师,欲言又止。
“你想问谁当班主,对吗?”张天师直截了当,笑着说。“当然是我。你是尊贵的国王,我按请一位国王陛下的条件付给你工资,不管收入多少,你稳拿。如果亏了,我自己补。”
所罗门哈哈大笑起来:“好主意,好主意!”他仰头喝下酒,兴趣高涨起来。“你人丁兴旺,狗都会跟着玩。我呢,孤家寡人一个,不过还有一个王子。老板,好心肠的老板天师老大,你难道不知道有两位贵人,你必须付两份王家工资:我心爱的王子不能亏待。”
“谁?”张天师好像没有听明白。
“加里王子,你见过。”所罗门说:“因此,工资两份。你可以看不起老国王,却不能轻视王太子,全国民众最爱戴他。”
“双倍工资?”张天师问。
“就是,理应如此。”所罗门重复说。
小日本要完了,上海人,全中国的人都要大庆祝,盟军要进上海,大世界要大赚,他们都想赚个满钵满箱,没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个脑袋进水的笨蛋。这情形早就一清二楚展现在面前。
张天师大笑起来,笑声太响,爆发似的,把周遭人都吓了一跳。合并这题目当然难谈成,没有多少钱可以玩大方当大佬,谁也无法让步,大世界桃子熟了。
张天师说,他的两个女徒弟要出落成上海滩头牌美人,一个叫兰胡儿一个叫燕飞飞。
所罗门不高兴,问:“想跟我的加里王子比一比?”
张天师点点头:“人就是这么一点水,见不得别人徒弟比自家好。”
所罗门不屑地说:“我的天师呀,都知道女孩子不中用。我见多了会柔骨术的吉卜赛少女。”他大拇指往下一指:“最后没有例外,都是当婊子!逃不了这个命!”
所罗门最后一个字落地,就感到头被一个重物一击,他还没明白过来,额头就破了一条口。他用手摸了一下,摸第二次时,才看到:手上有鲜红的血。虽然不多,头脑没有开瓢,但明天的演出就麻烦了。他发怒了,鼻翼都膨胀开来,一把掀开面前的杯盘,抓起酒壶。
张天师手里拿着碗,横着眼对着他,准备来第二下。“小小敲你一下。真动手,你洋瘪三早就没命了!”张天师退后一步,双手摆出架势,那是正宗昆仑派拳法。
所罗门气昏了头,这未免太欺生,满口“洋瘪三”!
“你欠揍!我就要揍你!”
所罗门突然明白,为王就不能说民女做婊子。
但是周围的客人已经都站起来看热闹了,“快打呀,等啥呀!”
店主喊:“快点叫人,不得了!”
张天师的手放下了,因为兰胡儿燕飞飞突然站在他面前;所罗门也收起应战架子,看到加里着急地朝他奔来。两边徒弟知道师父喝酒不会有好事。但是他们在徒弟后辈面前更要抖一点威风:互不相让地骂,一句接一句。
这时,来了一个穿蓝碎花布的中年女人,她走到张天师面前,看了他一眼,他马上不吱声,垂下头。兰胡儿和燕飞飞拉着张天师的手,女人走在前,他们悄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所罗门一直被加里拦着,冷桌冷椅,早降了温。加里拉了他的手往餐馆外走,正要跨出店门时,被店主叫住,要他付账。他这才想到,最后的胜利者还是张天师,这客还得他来请。他早就应当溜得跟鱼鳅一样快。
“今晚真倒霉,挨了打,还要掏钱。”他恨恨地从胸口的小袋夹数出几张钞票。走出店铺十来步,身体就歪歪倒倒。加里扶住他,他拂开他的手,不要扶,走了一段路,跌坐在地上,反倒生气地抓住加里的胳膊,问:“你怎么到这地方?”
加里说到处找父王,恰好碰见杂耍班子的人,一道找过来。一家家看小餐馆,终于找到了。他小心地扶起所罗门,往小南门走,幸好不远。所罗门额头上伤口的血早就凝住。加里检查他的伤口后说:
“父王,你要当心恶人。但是Never,不要骂女孩子是bitches。”他壮起胆说,但他说不出“婊子”两字,用洋文隔一层不太脏。但他停住了,不必再说什么。所罗门根本没听,眼睛闭着,不过睡着了也能走路。
两人过马路拐过小街,街尽头右手是一条弄堂,那个简陋的福祉小客栈共三层,他们住这个亭子间,已有半月多。这回但愿能长久一点。
所罗门的步子有点乱。两人在昏暗的街灯下走着,加里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想的都是同一个人。“兰胡儿!兰胡儿!”他突然想大声说出来,想让整个世界都听到他在叫她的名字。这疯狂劲儿吓了他自己一跳。
所罗门却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谁?”
“兰胡儿!”加里仍是在心里默念。
所罗门提高了警惕问,“你在想什么?”
加里醒神了:“没什么?”
所罗门丢开他的手,歪歪倒倒绕过一个电灯杆子,结果撞了额头。加里赶紧过去抓住所罗门的手臂。
夜露打着皮肤,冰凉扎人,就跟她的手一样。他很为自己从未有过的大胆骄傲,大世界好地方,让他认识了兰胡儿。
所罗门缩着脖颈靠在打烊的店铺门上,一团乌云从他们头顶移过。所罗门酒醒过来,他蹲下,一把抓住加里,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加里没有躲闪,所罗门站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我的王子,你要当心。当心被妖魔勾走魂。”
所罗门松开手,大摇大摆朝前走,加里不得不小跑才跟上去。今晚我又遇见了她,这感觉好彩气。现在得陪父王回家,父王走得大步流星,说明酒没完全醒,他可不能大意。
他想起一本所罗门的旧书来,书上说,“你来此,必因知道我在此,我们共有此夜。”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