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呐急出了汗,他掏出手帕擦脸。这兰心二楼的临时办公室桌上堆有纸卷,一些信封,一些特殊客人要的票,还未寄走,椅子上堆着大衣。窗子没有关严,冷风灌进来。谭呐走过去关上窗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比他知道于堇险些被子弹射中那一刻预料的情况还糟。他想给莫之因打电话,商量个办法,可是急得一下忘了号码记在哪里。这个莫之因也是急不得的人,要知道于堇撂了担子,不知会把于堇骂得怎么狗血淋头。
正在这时,莫之因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个燕京大学的业余演员白云裳。他们俩听了谭呐急急忙忙的诉苦,也不着急。莫之因到边桌上找暖水瓶,问谭呐茶叶在哪里?
助手在门外,边叩着门边问:“于堇小姐好象还没进化妆间呢?”谭呐几乎要骂娘了,他对助手很不满意,此人刚回来不久,说是国际饭店那儿人已经散了。他高声对助手叫:“别敲这门,否则连门一道砸烂算了。”他的手真的砸上门框,也不觉得痛。昨晚于堇对他还很特殊,不对,是他自己对她很特殊,所以,一旦他们只是剧团老板与请来的演员,而且这演员还捣乱,他就受不了。命中注定难逃这一劫!这是他自找的麻烦,明知于堇到上海不专为演戏,还坚持请她当主角。
莫之因找到茶叶,将开水倒进两个杯子里。递给白云裳一杯,自己留一杯。仍是不当一回事地看着谭呐,谭呐把气撒在他身上:“你来做什么,早不来,晚不来,专来看笑话不成?你给我走开!还有你,”他指着白云裳,“都给我走开!”可是白云裳坐在椅子上的神态,很有点那个发生在柏林的故事,电影《蓝天使》里的那个女演员的味道,叫什么来着――见鬼吧,她怎么是好莱坞大牌影星玛琳。黛德丽。
戏院里开始进人了,人们手里拿着戏单,上面有于堇的大照片,有的人手里还拿着晚报,似乎有意来看这个烫山芋进不了口的局面。谭呐忽然想起三十年代名电影《夜半歌声》的插曲,把上海比作古罗马的斗兽场,上海人就等着好戏看,死人更是好戏。
谭呐意识到自己昏了头,事实上,他并没有把于堇不肯演的事说清楚。莫之因凭什么要像他一样焦心如焚呢。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他急忙拿了起来。
电话那边竟然是于堇。
谭呐的心狂跳起来,于堇的声音平静:“好了,我想通了,艺术第一。丈夫人死不能复活。演戏照常。”谭呐几乎高兴得叫出声来,她到底还是没有辜负他的!但是于堇接下来的话却使他惊奇得舌头缩回去:“上半场已经来不及,让白小姐先上。”“什么意思?”“白云裳小姐,话剧明星,我介绍你见过?她现在肯定在戏院,你找一下。”谭呐转过脸,看了看笑嘻嘻与莫之因说着话的白云裳,结巴起来。“没有排过戏,我怎么知道她能顶你。”谭呐尽量简短地回答。
“每次排练她都在。”于堇加重语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会不知道?”“喔,是吗!”谭呐说,想想,他觉得当着这个白云裳的面,无法跟于堇争论。女人的心思,他真是无法弄清楚。况且,已经听得到场子里开始不安地燥动。
“你让她顶一下我,我洗涮一下身上的血渍,就马上赶过来,总不至于血淋淋上台把观众吓死!”于堇耐心地向谭呐解释:“白小姐对这个剧本熟透熟透,对我的表演也完全领会。你让她穿上我的戏装,观众还不一定认得出来!”谭呐压住冒上来的火气,抬起头来看那个笑迷迷侧坐着装大明星的女人,恐怕于堇是对的,这建议实际上是惟一可行的办法。
“白小姐会同意吗?”谭呐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定会同意。”谭呐只好说:“莫之因也在这里,他会同意吗?”“莫之因不敢不同意!”于堇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谭呐已经无话可说,于堇的话太奇怪。
放下电话,谭呐给自己的解释是:于堇因为丈夫死了,神志不清,才会想出让一个什么白云裳来顶替她。看来于堇跟所有的女演员一样,绝对无可理喻,这又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
但是若不开演,于堇不出场,事情会糟到不可收拾。有一个假于堇,哪怕蹩脚货,也比没有的好,观众会原谅她,才死了丈夫,演砸了,也都是可以原谅的。
谭呐这才转过身来,白云裳明白了一切似的,知道谭呐在看她,便打住与莫之因的话头,抬脸看着谭呐,朝他甜甜地一笑。的确,样子真的很像于堇。
这女人似乎听到了于堇在电话那头说什么。谭呐觉得他落进一个古怪的阴谋之中。
不过现在,无法之法也是一法了。他尽可能拖长他的沉默,最后不得不开口了:“白小姐,于堇小姐想请你先顶一下她的戏,她正在赶过来。”白云裳站起来,一干二脆地说:“行,这戏我熟,到中场休息,于小姐再上。”莫之因似笑非笑,他和白云裳是在进兰心大戏院门口遇见的,就一起上谭呐在剧场的办公室来了。他不是聋子,当然听见谭呐和白云裳的对话。他猛地吸了一口古巴雪茄。谭呐看得明白,莫之因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安排,可是此人居然忍住未说任何话,谭呐也就省了问他意见的麻烦。
只听白云裳站起来,对谭呐温柔地说:“谭先生,你去照应整个班子吧,我知道于堇化妆室在哪里。”她翩翩然走出去的时候,加了一句,“十分钟后开幕。”
夏皮罗站在柜台左侧,注视着脸色苍白的于堇走出国际饭店大门。专门保护于堇的侍者脱掉制服,穿了一身西服跟着于堇出了门。夏皮罗朝电梯走去,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突然记起该是准备圣诞树的日子了,为什么不呢?
以往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为修殿节忙开了,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选礼物,精心准备做土豆煎饼和甜甜圈的材料,选最好土豆,最好的蜂蜜,烤香核桃块杏仁片葡萄干桔皮苹果柠檬,用最好的肉桂粉和白兰地。父亲这段时间会带百年老店手工做的巧克力回家,酬劳母亲。他们家经营一家大食品厂。1938年春天,德国吞并了奥地利,父母每日处于恐惧之中,商量去美国使馆申请全家移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天奥地利的纳粹党徒破门而入,他们家被抢劫一空。
那天他在工厂里,还没有回家,邻居奔来告诉他,家里人已经被抓到达豪集中营去。看来有人借此报私仇:犹太人一个个都该倒霉,先轮到谁却没有道理可说。
他开始逃亡。
听说只要向中国驻维也纳领事馆提出申请都可得到去上海的签证,犹太人必须持有签证有目的地,才可获准离开奥地利。
每天中国领事馆前都排有长龙,每个犹太人都想尽快得到这救命签证。但是他已在追捕之中,排队肯定被抓个准。他把自己的情况写好,护照装进信封,当天夜里去了图书馆。在那儿,他找出一本中文书,从书上剪下了几个字贴在信封上,翌日上午急匆匆地到中国领事馆。他绕开门前排队的人,对站岗的卫兵说,这是一封中国来的紧急挂号信,请马上转交总领事。卫兵不懂中文,信以为真,将信递了进去。
总领事果然派人把签证护照送到他信里说的地点。
他侥幸逃脱追捕,搭乘火车抵达意大利热那亚,转乘罗苏伯爵号邮轮到了上海。
在夏皮罗看来,上海有好多像狐狸一样不肯接受驯服的人。他也是一条狐狸,踏着自己的步子,走在这城市里。夏皮罗觉得他已经看到兰心大戏院那出话剧的演出,灯光暗下来,场子里鸦雀无声,安静地听得见个别观众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