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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阴历十四的晚上,月亮是出奇地明亮。公社的露天电影院在放映电影,后塬村的自乐队在呜呜哇哇地吹唢呐,而关山公社的社火队来了上百人的队伍,在镇街的丁字街口拉开场子,闹得十分红火,锣鼓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入耳。韩玄子家的院子里,安装了六个大灯泡,人忙得不亦乐乎。肉是大清早就煮了的,三指厚的肥膘,砖面一样的块头,红糖熬就的酱,涂得紫里透红,红里泛紫。七只母鸡,十二只公鸡,在一阵小锤儿的击打下,一命呜呼,滚烫的一盆开水浇了,绒毛脱尽,硬翎也掉了,剖腹挖肚,油锅里就炸得哔哔叭叭响。鱿鱼、海参是没有的,但却有娃娃鱼,是特意托人从县上弄来的。厨师们是远近的名厨,他们三十年、四十年的做菜经验,都是蒸碗肉:方块、长条、排骨、酥片、肘子,至于别的烹调技术,他们是束手的。而鱼虽产于镇前河中,但山地人没有吃鱼的习惯,只是.娃娃鱼被城里人吹捧得神乎其神之后,方有偶尔动口的,所以这些厨师们并不精于操作,只好鸡上油锅,鱼也上油锅。这鱼也怪,死而不肯瞑目。堂屋里,八条丈三长凳,支着四张大案,切萝卜的切萝卜,剁红薯的剁红薯,刀响,案响,凳子也响。二贝领着人在院子里挖灶坑,灶坑是七个连环,垒起灶洞,越来越高,越高越小,前是大环锅,后是二环锅,再是大锅,凸锅,铝锅,甑锅,薄锅。大环锅灶口搭上火,火顺坑道人内,一锅水开了,七锅水都开。白银在堂屋,寸步不离娘,娘切菜,她切菜,娘烧火,她烧火。耳朵里却总是声声锣鼓响,偷空出来解手,趴在厕所后墙往镇街方向看,那里半天映红,声响喧天,好一阵心急火燎。走回来,切菜切得又大又粗,烧火烧得毛毛草草,洗盆洗碗也湿水淋淋擦不干。娘就发急道:

    “白银,白银.你这是干的什么活?”

    白银说:

    “娘,镇街好热闹哩!”

    二贝听见了,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家里不时有人进来。韩家族里的一些长者,当队长的侄儿,巩德胜的枣核女人,水正的独眼老爹,都来了。他们说是来看看筹办的如何?有没有可以帮忙的?然而,不仅未能帮上忙,反倒忙上加乱,又耗费了许多炭火、茶水、烟卷,韩玄子却已经心满意足,感激地说:

    “啊,真亏你们这般关心!有什么要帮忙的呢?你们这一来,帮忙不帮忙,就够我高兴的了!”

    一切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只等明日搭笼上锅了,大家都坐下来洗手歇气,等着二贝娘做饭来吃。那当侄儿的队长却早出去请了那自乐队来,说是贺一贺喜。那六个吹唢呐的老汉就努着腮帮吹花鼓调“十爱姐儿”。调儿吹过三遍,有一老汉,双目俱盲,清朝末年人氏,当一辈子光棍,唱一辈子花鼓,却老不死,便从一爱唱起。咿咿呀呀唱到七爱,爱的正是姐儿的好裙子,二贝就一拉白银,如鱼脱网,双双向镇街丁字街口跑去。

    丁字街口,火把灯笼一片通明,人围得城墙一般。小两口谁也顾不及谁了,只是往人窝里钻。白银个头小,身小瘦瘦的,终于挤进去,里边正耍“活龙”。两条龙,一是红龙,一是白龙,各是七人组成。红龙的人一身红绒衣,或是女人的红毛衣,头扎红绸。白龙的人一身漂白布衣,或是将白里子棉袄翻过来,头包白布。在紧锣密鼓声中,两厢忽上忽下,互绞互缠,翻。旋,腾,套。最是那摇龙尾的后生,技艺高超,无论龙头如何摆动,终是不能将他甩掉。“活龙”耍过,便是“走魔女”。七个妙龄女子,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那粉红的裙子一层一层拖下来,下沿是以竹圈儿垂着,然后忸怩百态,一手执纱,一手提莲花小灯,作碎步状,酷似腾云驾雾,更如水面漂浮。观看者一声儿叫好,评价谁个走势好,“魔女”们越发得意,愈走愈欢。接着,一声长号,清悦惊人,便有十三个男扮女装的踩高跷的人跑出来,再一细看,那领头的却是戴有胡须的男子。刹时间锵锵铿铿,喊杀声连天,白银看不懂,不知道这是什么内容,旁边有人说:

    “这是十二寡妇征西!”

    “哪是佘太君?哪是杨排风?”白银知道这个典故,扭过脸儿直问。

    “这不是白银吗?”旁边的人却叫道,“你爹没来吗?”

    白银看清了,是公社王书记。

    “王书记也来了!”白银说,“我爹在家忙哩,明日你早早来呀!”

    王书记说:

    “你爹忙,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告诉你爹,县上傍晚来了电话,县委马书记明日要到公社来,给一些人家拜年。让你爹明日中午一定到公社来迎接迎接。”

    白银说:

    “我爹哪能走得开呀?!”

    王书记说:

    “说不定马书记还要到你们家拜年哩!你给你爹说了,他必会来的。”

    一直到月儿偏西,热闹的场面才慢慢散了。白银在街口碰上了二贝,两人走回来,厨师们、帮忙的人都回去了,院子里灯光已熄,堂屋里还亮堂堂的。韩玄子坐在火盆边吸烟,说:

    “你们也真会快活,刁空就跑了!”

    白银把见到王书记,王书记说的要迎接马书记的事给爹叙述了一遍,说:

    “明日正忙,哪有空去迎接他呀!”

    韩玄子说:

    “还得抽空迎接呢!公社能看上叫我去迎接,咱便要知趣,要么,就失礼了。不知马书记来给哪几家拜年?”

    二贝说:

    “说不定还要到咱家来呢。”

    他的话,不是认为马书记来了就会使韩家光荣;相反,他担心马书记来了,会不会反感这么大的席面?

    “能来就好了!”韩玄子说,“正赶上咱办事,那这次待客就更有意义了!哎呀,那得再去备些好酒呀!”

    二贝说:

    “爹,你现在买了多少酒?”

    韩玄子说:

    “瓶子酒十五瓶:四瓶‘杜康’,三瓶‘西凤’,六瓶‘城固大曲’,两瓶‘汾酒’。散‘太白’二十斤。散‘龙窝’十二斤。葡萄甜酒六斤。怕不够哩,明日再看,若不行,就随时到你巩伯那儿去拿。不要他瓮里的,那掺了水,我已经给他说好了。”

    二贝说:

    “钱全付给人家了吗?”

    韩玄子说:

    “我哪有钱?先欠他的,以后慢慢还吧:”

    二贝没有说什么;闷了一会儿,说:

    “夜深了,都睡吧,明日得起早。”

    韩玄子却说:

    “你们都睡,我守着。灯一拉都睡了,肉菜全堆在地上,老鼠还不翻了天。”

    他就守着一地的熟食,坐了一夜。

    天一明,是正月十五了。韩玄子沏好了一杯浓茶,清醒了一阵头脑,兀自拿一串鞭炮在照壁前放了。十五的鞭炮,这是第一声。有了这一声,家家的鞭炮都响起来了。二贝娘、二贝、白银、小女儿就都起来,各就各位,依前天晚上的分工,各负其责。吃罢早饭,厨师和帮工的全都到齐,院子里开始动了烟火。肉香,饭香,菜香,从院子里冲出,弥温了整个村子,不久,亲朋好友们陆陆续续就来了。本族本家的多半带来一身衣料当礼物,有粗花呢的,有条绒的,有的确良的,有咔叽的,有棉布的,一件一件摆在柜盖上。村里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有三个娃娃的带三个娃娃;有四个娃娃的带四个娃娃,皆全家起营。他们不用拿布拿料,怀里都装了钱,互相碰头,商议上多少礼,礼要一致,不能谁多谁少;单等着记礼的人一坐在礼桌上,各人方亮各人的宝。那些三姑六舅,七妗八姨的,却必是一条毯子,或是一条单子,也同时互咬耳朵:上五元钱的礼呢,还是上十元钱的礼?五元少不少?十元多不多?既要不吃亏,又要不失体面。韩玄子就让二贝把陪给叶子的立柜、桌子、箱子,全搬出来放在院里上,架被子、单子、水壶、马灯、盆子、镜子。二贝娘最注意这种摆设,最忘不了在盆子里放两个细瓷小碗,一碗盛面,一碗盛米,旁边放一把新筷子。这是什么意思,她搞不清,但世世代代的规矩如此,她只能神圣地执行。

    人越来越多,屋里、院里挤得满满堂堂。能喝茶的喝茶,能吸烟的吸烟,不喝不吸的人,就在屋里角角落落观看,指点墙上的照片,说那是大贝,那是大贝的媳妇,然后海阔天空地议论一番大贝如何有本事,大贝的媳妇是城里人,又如何好看。

    韩玄子是不干具体活的。他是一家之主,此时却显示了一国之君的威风。对于干活的人,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客人一到,笑脸相迎,烟茶相递,大声寒暄。在吆三喝四、指挥一切中,又忘不了招呼小女儿,让注意一些孩子,万不能撕了门上对联,万不能折了院中花草。

    气管炎最为积极,马前马后,寻桌子、找凳子。一忙就咳嗽,一咳嗽就憋死憋活,腰弯得像一张弓。间或就溜到厨房,偷空抓一片肉在嘴里吃了,别人看见,就忙说:是烂了、烂了!

    十一点钟,韩玄子把侄儿队长叫到一边,说:

    “县委马书记要来,公社要我也去迎接。我去看一下,说不定马书记也要来给咱拜年!你在这里指挥,我不回来,不要开饭。”

    韩玄子一走,侄儿队长竟将马书记要来的话向来客宣布了。这消息使众人瞠目结舌,议论鼎沸,没有一个不激动、不羡慕的。当下有一群女人进屋围住了叶子,说:

    “你好福命,马书记也来为你‘送路’了!”

    消息很快又传到村里,一些不准备来的人也都来了。狗剩、秃子吃罢饭又要去加工厂,听到这消息,好不为难:去韩家吧,人家未叫;不去吧.怕又从此更使自己孤立,王才就是例子。想来想去,就打发老婆娃娃也拿了礼钱来了。

    到了十二点,礼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小女儿一直在旁看着所收到的礼钱,最后跑去对娘说:

    “娘,一百八十元呢!”

    娘说:

    “这就好了,可以还帐了。我直担心你爹这儿那儿借,客待完后怎么给人家还呀!”

    十二点半,饭菜全部做好,韩玄子没有回来,不能人席。有人就不停地问:还不吃饭吗?肚子已经饥了!又过了一个小时,饭菜开始凉了,韩玄子还没有回来,客人有些乱了,喊肚子饥的人更多了。侄儿队长也急了,对二贝说:

    “咱伯怎么还不回来?你去公社看看。”

    二贝到公社大院,大院里并没有人。门卫老头说:马书记一来就到后塬一家专业户那里拜年去了,公社干部也全去了,韩玄子也跟去了。二贝回来说:还得再等等。

    家里人着急,韩玄子更着急。他赶到公社后,王书记他们已陪马书记去了后塬,他便马不停蹄撵了去。马书记在那家专业户里,问这问那,只是不立即走开。他拉过王书记说:

    “马书记下来还到哪里去?你没说我今天待客吗?能不能到我家去?”

    王书记说:

    “马书记说了,从这里回去,再去王才家拜年。”

    “王才家?”韩玄子大吃一惊,“王才是什么东西,马书记去.给他拜年?”

    王书记挤了挤眼,悄声说:

    “我也捉摸不透,他怎么就想起去王才家?他哪儿就知道个王才?!而且说王才的加工厂是个好典型,他要实际看看,准备将加工厂所需的面粉、油、糖纳入供应指标。”

    韩玄子霎时间耳鸣得厉害,视力也模糊起来,好久才清醒过来,问:

    “马书记怎么会知道王才的加工厂?”

    王书记说:

    “马书记说他收到王才的一份申请报告。这王才j这申请怎么不让咱公社知道知道?!”

    韩玄子叫苦不迭:

    “他通天了!他竞能通天了!”

    两人默默地站在那里,互相对火点烟。暖洋洋的太阳照着他们,身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韩玄子第一次突然发现,那烟影在地上,不是黑的,也不是黄的,竟是一种暗红的颜色。

    “那,”韩玄子抬起头说,“这么说,就不到我家去了?家里来了一院子客呀!”

    王书记说:

    “这样吧,到王_才家,我和张武干陪同就行了,你把公社别的干部叫到你家去,改日咱再喝酒吧。”

    “这,这……”韩玄子难堪极了。

    “没办法,偏偏马书记今日来,我不能不陪呀!”

    从后塬返回公社大院,马书记歇了一会儿,就要动身去王才家。当下王书记就派人小跑先去通知王才,自个倒劝马书记先喝喝茶。

    王才今日一露明就开始生产,半早晨,小女告诉说韩家去的客很多,他心里就乱糟糟的,小女再要说时,他打了她一个耳光,骂道:

    “你喊什么?你不喊怕人当你是哑巴?淘米去!”

    小女不知其故,呜呜哭着淘米去了。他又觉得把孩子委屈了,只是闷着头搅拌面粉,搅拌完,又去油锅上忙活,炸了十几斤豆角糖,然后,又去案上包饺子酥糖。媳妇说:

    “你去吃点饭吧,”

    “不饥。”他只是不去。

    这时候.公社报信人飞马赶到,说县委马书记要来拜年。王才痴痴地听着,如作梦一样;听完,倒冷冷一笑,又坐下忙他的了。那公社报信人气得大叫:

    “王才,你好大架子!马书记要来拜年,你竞带理不理?!你知道不,人家批准你的面粉、油、糖列入供应指标的报告来了!”

    王才这才一惊,说:

    “这是真的?”

    “真的。”那人说。

    “不日弄我?”

    “谁日弄你?”

    王才大叫一声:

    “啊,马书记支持我了!马书记来给我拜年了!”

    边叫边往出跑,跑到大场上,场上没人,自觉失态,又走回来,张罗家里的人放下手里的活,扫门院,烧茶水,自个又进屋戴了一顶新帽子。

    最高兴的,还有狗剩和秃子。他们也停止了生产,急忙赶回家来找老婆、娃娃,让他们不要去韩玄子家吃席了。但家门上锁,人已经去了。秃子就跑到韩玄子家外的竹林边上,粗声叫喊自己的老婆,说:

    “回吧,马书记要给王才拜年了,要支持我们工厂了!”

    韩家院里正是人人饥肠辘辘,对迟迟不开饭极为不满,有人发现厨房后檐的荆笆上窝有软柿,便偷偷地上去拿了来吃。听到秃子叫喊,就炸开了,说:

    “什么?马书记不到这里来,去王才家了?”

    有人立即跑出来看热闹。更多的人则疑惑不解,以为是谣言。出来的人看见了秃子。秃子的老婆正对秃子说:

    “饭还没吃呢,我已上了二元钱的礼了!”

    秃子说:

    “不要了,只当是咱丢了,失了,喂了猪了!”

    二贝娘正随着一些客人出来看究竟,听了这话,气着说:

    “秃子,你嘴里放干净些!我稀罕你家来吗?去叫你请你了吗?你这么没德性的,你骂谁呢?”

    秃子说:

    “我就骂了,你把我怎么样?你们还想再压我吗?你们厉害,有钱有势,可马书记怎么不到你家来?!”

    “你这条狗!”二贝娘气得手脚直抖,眼泪花花的。二贝跑出来,拉住了娘,秃子一见二贝,低头就逃走了。

    这一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马书记是真的不到这里来了,有一些人就向王才家跑去。一人走开,民心浮动,十人,二十人,也跟着去了,院子里顿时少了许多。二贝娘胆儿小,心事大,挡这个,拉那个,急得眼泪又流下来,对二贝说:

    “你爹呢,你爹死到哪儿去了?他不回来,这怎么收拾!不等他了,咱开饭,开饭!”

    就让侄儿队长安排客人入席,队长喊气管炎,让把桌子往堂屋搬,把所有门扇卸下往院子摆。堂屋是上席,院子里是下席,各就各位。但队长喊了几声,却没了气管炎的人影;他早到王才家去了。

    好容易人入了席,韩玄子和四个公社大院的干部回来了。人们一看,韩玄子脸色铁青,虽还在笑,笑得苦涩,笑得勉强。所领的四个公社干部,一个是管生产的小伙,一个是抓计划生育的妇联主任,一个是会计,一个是管多种经营的老头。韩玄子让四个干部堂屋坐了,叫二贝放一串鞭炮,然后将酒取出,凉菜端上,给各位敬酒。

    韩玄子说:

    “坐了几席?”

    二贝说:

    “十五席。”

    二贝娘说:

    “村里好多人都走了,去王才家了,还等不等?”

    韩玄子说:

    “不等了!走了韵就走了吧!”

    便自个端了酒杯,站在堂屋门口,高声说:

    “一杯水酒,都喝啊!”

    众人眠了一点就放下,他却一仰脖子将满满的一杯灌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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