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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说说你那中国女孩?她现在怎样?”马格丽特把手上的酒杯放下,抬起精、心画过又浓黑又长的睫毛,在小圆桌的对面望著你。

    “不知道,想必总还在中国吧,”你含含糊糊,想绕开这话题。

    “为什麽不让她出来?你不想她一.”她盯住你问。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还说这干甚麽,要不提起也就忘了。”你尽量说得很平淡,此刻要的是同地调情。

    “那你怎麽还记得我?那一夜,第一次在你家见面?”

    “这很难说,有时一丁点细节会记得很清楚,有时!那怕当时很熟的人连名字都忘了,有时整年整年的,怎麽过的竟全然想不起来——”

    “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马格丽特!”你捏住她手说,

    “回忆总令人沉重,还是谈点别的吧。”

    “那也未必—也有美好的回忆,尤其是爱过的人。”

    “当然,可过去了的宁可忘掉。”你一时还真叫不起那女孩的名字,唤起的只是某种痛楚,那声音和容貌也模模糊糊了。

    “你也会忘了我?”

    “这麽活生生,这麽生动!怎麽能忘?”你盯住她睫毛下阴影挡住的眼睛,避开这话题。

    “那她—那女孩难道就不?”她并不避你的目光,也直勾勾注视你说,

    “她那麽年轻,小巧可爱,还那麽性感,在我对面,手箍住裙子包著两腿,可裙褫下垂,正好看见她里面甚么也没穿,要知道那时候是在中国,这印象很深。”

    “很可能,听见敲门那时没准儿还正在做爱呢。”你咧嘴做个微笑,乾脆别装正经。

    “你也同样会忘了我,还不用多少年。”她把手抽了回去。

    “可这不同,很不一样!”你只好辩解二时没词,说得也不聪明。

    “对男人来说,女人的身体管她是谁,都那麽回事。”

    “不!”

    你又能说甚麽呢?每个女人都想证明非同一般,床上那绝望的斗争,在欲望中去找寻爱,总想肉欲过去之後还留下点甚麽。

    这蓝桂坊小街最时髦的听酒吧里,隔个小圆桌,你同她面对面靠得很近,努力捕捉她的目光。音乐摇滚,挺响,嚎叫的是英语。蓝幽幽的萤光灯下白衣衫哲哲发亮,柜台後打领结调酒的男人和引座的女郎都是高个子的西方人。她一身黑衣服,影影绰绰,嘴唇勾画得分明的红唇膏发亮,萤光下呈暗紫色,像个幻影,令你迷惑。

    “只因为是个西方女人?”地盯住你,眉头微蹙,声音来得也好像很远。

    “不单单西方女人,怎么说呢,你女人味十足,可她再怎么说,还是个女孩子。”你显得轻佻,调笑道。

    “还有甚麽不同?”她似乎要问个水落石出。

    从她一眨不眨的眼睛里你看出狡黠,便说:

    “她还不会吸吮,只是给予,还不懂享乐…”

    “这每个女人自然都会,或早或晚…”她收回目光,画过睫毛的眼帘垂了下来。

    你想到她肉体起伏波动,又僵硬还又柔软,她那润湿、温香和喘息都唤起你的欲望,便狠狠说又想她了。

    “不!”她断然说,

    “你想的不是我,不过想从我身上得到补偿。”

    “哪儿的话!你很美,真的!”

    “我不信你的话,”她低下头,用指尖转动酒杯,这小动作也是种诱惑,随後又抬头笑了,袒露出头影挡住的乳沟,说:

    “我太胖了。”

    你刚要说不,她却打断你:

    “我自己知道。”

    “知道甚麽?”

    “我讨厌我这身体。”她突然又变得很冷,喝了口酒,说:

    “得了,你并不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生活,你不知道。”

    “那么,说说!”你挑逗她说,

    “当然很想了解,甚么都想知道,你的一切。”

    “不,你想的只是同我性交。”

    得,你只好解嘲:

    “这也没甚麽不好,人总得活,要紧的是活在此时此刻,过去的就由它去,彻底割断。”

    “可你割不断的,不,你割不断!”她就这麽固执。

    “要就隔断了呢?”你做了个鬼脸,一个严肃的妞,中学时数学大概满好。

    “不,你割不断记忆,总潜藏在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这当然让人痛苦,但也可以给人力量。”

    你说回忆也许给她力量,对你来说却如同噩梦。

    “梦不是真的,可回忆都是确有过的事,抹杀不掉。”她就这麽较劲。

    “当然,再说也未必就过去了,”你叹口气,顺著地说。

    “随时都可能再来,要不提醒的话,法西斯主义就是这样。如果人都不说,不揭露,不谴责,随时都会复活!”她越说越起劲,似乎每个犹太人的苦难都压在她身上。

    “那麽,你需要痛苦?”你问她。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痛苦确确实实就在。”

    “那麽,你要把全人类的痛苦都承担在你身上?至少是犹太这个民族的苦难?”你反问她。

    “不,这个民族早就不存在了,他们流散在全世界,我只是一个犹太人。”

    “这岂不更好?更像一个人。”

    她需要确认自己的身分,你怎么说呢?恰恰要摘掉你身上这中国标签,你不扮演基督的角色,不把这民族的十字架压在身上!你没压死就够幸运的了。讲政治她还大嫩,作为女人又大有头脑,当然後两句话你没说。

    几个时髦的香港青年进来了;有扎马尾辫子的,也都是男生。引座的高个子金发女郎让他们在你们旁边的桌前坐下。他们中一位对引座女郎说了句甚麽,音乐挺响,那女郎弯腰俯身,听完一笑,露出的牙萤光灯下也白皙皙发亮。又挪过一张小圆桌,显然他们还有约。两位男生相互摸了摸手,都文质彬彬,开始点酒。

    “九七以後,还允许同性恋这样公开聚会吗?”地凑近你,在你耳边问。

    “这要在中国,别说公然聚会,同性恋要发现了得当成流氓抓去劳改,甚至枪毙。”你看到过公安部门内部出版的文革时的一些案例。

    她退回靠在椅背上,没再说甚麽,音乐依然很响。

    “是不是去街上走走?”你提议。

    她挪开还剩点酒的杯子起身,你们出了门。这小街霓虹灯满目,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一家接一家酒吧,还有四元较雅致的糕饼店和小餐馆。

    “这酒吧还会存在吗?”她问的显然是九七年之後。

    “谁知道?都是生意经,只要能赚钱。这民族就是这样,没有德国人的忏悔精神,”你说。

    “你以为德国人都忏悔吗?八九天安门事件之後,他们照样同中国做生意。”

    “可不可以不谈政治?”你问。

    “可你躲不开政治,”她说。

    “能不能就躲开一会?”你似笑非笑,尽量问得有礼。

    地望了望你,也冲你一笑,说:

    “好,那我们去吃饭,我有些饿了。”

    “中餐还是西餐?”

    “当然吃中餐。我宣口欢香港,总这样热闹,吃得好,又便宜。”

    你领她进了一家灯光明亮的小餐馆,熙熙攘攘,顾客满堂。她同胖胖的侍者讲中文。你叫了地风味小菜,要瓶绍兴老酒。侍者拿来瓶浸在热水桶里的花雕,摆上酒壶,酒盅里又搁了话梅,笑嘻嘻对她说:

    “这位小姐的中文可是——”他竖起大拇指,连连说:

    “少见!少见!”

    她高兴了,说:

    “德国太寂寞,我无论如何更喜欢中国。冬天,德国那麽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人都关在家里,当然住房宽敞,不像中国,没你说的那些问题。我在法一克福住的虽然是顶楼,可整整一层。你要来的话,也可住在我那里,有你的房间。”

    “不在你房里?”你试探问。

    “我们只是朋友,”她说。

    从饭店再出来,路上有滩积水!你走右边她绕左边,之後,路上两人也隔得很开。你同女人的关系总不顺当,不知甚麽地方触礁了,便凉在那里。你大概已不可救药,上床容易了解难!无非匆匆邂逅,解解寂寞。

    “我不想就回旅馆,街上走走吧,”她说。

    人行道边上有个酒吧,临街高高的大玻璃窗里灯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面对小台子上点的腊烛。

    “进不进去?”你问,

    “或是去海边,更加浪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边长大的,”地驳回你。

    “那应该算义大利人了,一个可爱的城市,总阳光灿烂。”

    你想缓和一下气氛,说你去过圣马尔克广场,午夜时分广场上两边的酒吧和餐馆还坐满了人,靠海湾的那边…个乐队在露天下演奏。还记得演奏的是拉维尔的人波莱罗一,那旋律反覆旋飘逸在夜色中。广场上来往的姑娘们手腕、脖子或头发上扎个小贩卖的夜光圈,绿莹莹的四处游动。出海的石桥下一对对情侣,或坐或躺在船头高翘的孔多拉里,船夫悠悠划著,有的船头还挂盏小灯—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面。可香港没这份雅趣,只是吃喝和购物的天堂。

    “那也是为游客设计的,”她说,

    “你是去旅游?”

    “那时还没这份奢侈,是意大利1个作家组织请的。当时想,要在威尼斯住下来,找个意大利妞该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没有一点生气,就靠旅游维持,没有生活,”她打断你。

    “无论如何,那里的人还是过得挺快活。”

    你说你回到旅馆时已经深夜,街上没有行人,旅馆前两个义大利姑娘还自得其乐,围绕地上放的个手提录音机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会。她们好开心,还冲你说笑,说的是义语,你虽然不懂,可显然并非是外来的游客。

    “幸亏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说,

    “两个婊子。”

    “没准,”你回想了一下,

    “可毕竟挺热情可爱的。”

    “义大利人都热情,可爱不可爱就很难说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你说。

    “你没招呼她们?”她反问。

    “花不起这钱,”你说。

    “我也不是婊子。”她说。

    你说是她谈起义大利的。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么,不谈义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扫兴。

    回到旅馆,进了房间。

    “我们不做爱好吗?”她说。

    “行,可这张大床分不开。”

    你一筹莫展。

    “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也可以坐著说话。”

    “一直说到天亮?”

    “你没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当然有过,同我前妻。”

    “这不能算,那是你已经不爱了。”

    “不仅不爱,还怕她揭发——”

    “同别的女人的关系?”

    “那时候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怕揭发我思想反动。”

    “那也是因为她不爱你了。”

    “也因为恐惧,怕我给她带来灾难。”

    “甚麽灾难?”

    “这三一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那就不说好了。你没有同你爱的女人或是你喜欢的女人,睡在一起不同她做爱的—二”

    你想了想,说:

    “有过。”

    “这就对了。”

    “对了甚么一.”

    “你得尊重她,尊重她的感情!”

    “倒也未必,要宣口欢”个女人又不碰她,说的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这很难,”对你来说。

    “你倒是比较坦白,”她说。

    你谢谢她。

    “不用谢,还没有得到证实,得看。”

    “这是事实,不是没有过,但之後又後悔当时没能,可找不到她了。”

    “那就是说,你还是尊重她。”

    “不,也还是怕,”你说。

    “怕甚麽?怕她告发你?”

    你说的不是你那前妻,是另一个女孩,不会告发的,是她主动,想必也想,可是你不敢。

    “那又为甚麽?”

    “怕邻居发现,那是个可怕的年代,在中国,不想旧事重提。”

    “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轻松了。”

    她又显得颇解人意。

    “还是别谈女人的事。”你想她在演个修女的角色。

    “为甚么只是女人的事?男也好女也好,首先都是人,不只是性关系。我同你也应该这样。”

    你不知道该同她再谈点甚麽,总之不能马上就上那床,你努力去看墙上描金的画框里笔划工整的那套色版画。

    她摘下发卡,松散开头发,边脱衣服边说,她父亲後来回德国去了,义大利比较穷,德国好赚钱。

    你没有问她母亲,小、心翼翼保持沉默,也努力不去看她,、心想无法再同她重温昨夜的美梦。

    她拿了件长裙,进浴室去了,门开著,”边放水继续说:

    “我母亲去世了,我才去德国学的中文,德国的汉学比较好。”

    “为甚麽学中文?”你问。

    她说想远远离开德国。有一天新法西斯抬头的话,他们照样会告发她,说的是她家同一条街的左邻右舍,那些彬彬有礼的先生大大们,出门见面虽然少不了点个头,淡淡问声好。要周末碰上他们擦车,车擦得同皮鞋一样仔细,她还得站下陪他们说上几句,可不知甚么时候气候一到,就像不久前在塞尔维亚发生的那样,出卖、驱逐、轮奸甚至屠杀犹太人的也会是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法西斯并不只是在德国,你没真正在中国生活过,文革的那种恐怖绝不亚於法西斯,”你冷冷说。

    “可那不一样,法西斯是种族灭绝,就因为你身上有犹太人的血,这还不同於意识形态,不同的政治见解,不需要理论,”她提高声音辩驳道。

    “狗屁的理论!你并不了解中国,那种红色恐怖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传染病能叫人都疯了!”你突然发作。

    她不出声了,套上件宽松的裙子拿个解下的乳罩,从浴室出来,朝你耸耸肩,在床沿上坐下,低下头,洗去眼影和唇膏面容有些苍白,倒更显出女性的温柔。

    “对不起,性欲憋的,”你只好解嘲,苦笑道,

    “你睡去吧。”

    你点起一支菸,她却站起来,走到你面前,抱住你,贴在她柔软的Rx房上,抚摸你头,轻声说:

    “你可以睡在我身边,但我没欲望,只想同你说说话。”

    她需要搜寻历史的记忆,你需要遗忘。

    她需要把犹太人的苦难和日耳曼民族的耻辱都背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在她身上去感觉你此时此刻还活著。

    她说这会儿,她全然没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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