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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乱世生存之道

    一

    “要不要请子将先生来看看?”诸葛家的管家甘海对久未返乡的诸葛玄说。

    “就爱说笑!”诸葛玄笑道。

    子将是许劭的别号。《后汉书·许劭传》中传写他“好人伦”,也就说他喜欢相人,对看相很有心得。换句话说,他是个人相鉴定家,敏锐的观察力已有定评。此人系汝南(在今河南省)人,目前在徐州广陵(在今江苏省),距离琅琊阳都县不远。

    诸葛玄在其兄珪的周年忌之后,才回到故乡阳都。他必须安置本家的遗族。

    “人在何时、何处,会发生何事,完全无可预料。在这种时代——也许我这么说不太负责任——我实在没办法给大家任何指引。”

    诸葛玄面对聚集一堂的族人,摇着头如此说道。这时候甘海建议,既然自己无法决定何去何从,何妨去请教观相大家许劭。

    “俗语说‘凡事贵在一试’,人家既然有那样的好评,应该就有那样的本事。很多人都相信子将先生的话呢。”

    甘海坚持要去请教许劭。说起来,甘海一位好友正是许劭的秘书,刚好有门路。

    风评佳的鉴定家必然有许多人去请教,但像许劭这样的大家,除非对方是相当的人物,或有相当的关系,否则不会答应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何况也没必要大老远跑到广陵去。”诸葛玄不以为然。

    “不用,我们不用跑到那边拜托他,可以请他来我们阳都这儿。”

    “我听说子将先生不是那么容易请得动的。”

    “是没有错,不过,我有自信请得动。如果能请到他来,要不要让他看看?”

    “亏你那么热心,不过,我不想请教他。就算他来这儿,我也不会见他。命运这东西,不管什么人都得靠自己开创。”

    “话是没错……”

    甘海一脸失望的表情。这也难怪,事实上他已经透过许劭的秘书,探询是否可以请他就驾阳都,也已获得良好的回应。

    “如果是琅琊诸葛家,那我这边登门也无妨。”据说许劭这么回答。

    “太可惜了……”甘海不自觉溜了这么一句。

    “什么事情太可惜?”

    “普通人怎么拜托,都见不到他。我特意托人,对方已经表示如果是您的话,他愿意来一趟。”

    “喔?已经都张罗好了?”

    诸葛玄转过头来。甘海是够忠心的了,大凡诸葛家的事情总是费心张罗。既然都费心张罗好了,就给甘海一个面子,请许劭来一趟吧。——诸葛玄差点就要说出口,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因为诸葛玄想起曹操去找许劭的事。曹操是不请自到的,许劭心里不舒服,但是不得不见他,也不得不告诉他鉴定的结果。

    “你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据说曹操听了高兴得跳起来。

    谁都知道现在是乱世。曹操的面相,如果是天下太平的时代,能当有作为的官僚,遇到乱世则可以变成“奸雄”。许劭说得斩钉截铁般果断。“奸雄”这两个字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字眼。

    诸葛玄在洛阳也见过曹操,而且仔细观察过曹操。据他所见,曹操这个人很滥情,内心狂妄,但这股狂妄劲却成了他的魅力。这一点令诸葛玄不敢领教,虽然有机会攀交,诸葛玄总是尽量回避他,原因无他,实在讨厌这样的人。

    普通人如果被说成奸雄,一定火冒三丈,但曹操却很高兴。许劭必定知道他的个性,故意说来讨他欢喜。——诸葛玄这么认为。

    “只会说一些迎合的话罢了。”诸葛玄打心底讨厌许劭。这和讨厌曹操是两回事。

    “就算他来阳都,说的还不是讨我欢心的话?”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作罢。更何况也无须为顾及甘海的颜面,而平白花那么庞大的旅费。诸葛家虽然为名门,但经济状态甚差。诸葛玄返乡之后,整理家计,发觉情况比预期的还差。

    “怎么样?阿亮,你对自己可有什么打算?”诸葛玄问侄儿孔明。孔明摇摇头。

    “那么,你想听听子将先生的建议吗?”

    “不,我想听叔叔您的建议。”

    “可是,为叔并不宽裕。”

    “我们五个不能全都让叔叔照顾。”

    “那该怎么办呢?”

    “可否请叔叔照顾‘志学’以下的三个?”孔明说着,直盯叔父的脸。

    “这家伙!”诸葛玄回瞪他一眼。

    照顾大哥遗留下来的子女,并没有多困难,经济负担也不算太严重。问题在于这当中夹着一个美丽的未亡人宋氏,此后可能问题重重。想到这一点,诸葛玄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十四岁的孔明建议把他们五个人分开。

    《论语》著名的《为政篇》如此写道: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后人便以“志学”(有志于学)意指十五岁。所谓“志学以下的三个”,便指十四岁的孔明和六岁的弟弟均,以及刚好“志学”的姐姐铃。

    二十一岁的哥哥瑾是诸葛家的嫡男,必须奉养母亲,继承家业。至于其他几个小孩,诸葛玄原本希望他们从“留在阳都”和“去母亲娘家江东”中选择其一,没想到少年孔明若无其事地提出他所畏惧的另一个选择:投靠荆州的叔叔。

    “这个嘛……”诸葛玄喃喃自语,耳边响起离开荆州时妻子所说的话,“你不会把大嫂带来荆州吧?”

    妻子是什么心理说这样的话,诸葛玄心知肚明。他们夫妻膝下无子,照顾这些侄儿也是件好事,但美貌的大嫂跟着过来,当妻子的心里可就不平衡了。

    “我身为嗣子,想暂时还是留在家里。”瑾说。

    “但是,日子可愈来愈坏了……”

    诸葛玄说这话时,表情并没改变。年少的均不论,瑾、铃和孔明都偷偷地察看叔父的表情,诸葛玄再无动于衷也察觉得到三人的眼神。

    “在父亲墓土未干之际,我怎能离开阳都?将来的事我会慎重考虑。我和洛阳念书时期的同窗学友也有所联络,我想仔细观察时机,再决定何去何从。本来照顾弟妹是我的责任,只是我担心自己未成熟,所做的决定会害了年幼的弟妹。我想还是把他们的命运委交给叔叔比较妥当。”瑾说着,低下头。事情到此告一个段落,嗣子瑾的这番话大概成了定案。

    诸葛玄凝视瑾的长脸。诸葛家兄弟都长得人高马大,而长男瑾的脸生来特别长。

    诸葛瑾后来仕于吴国,历任大将军、左都护,后被封为宛陵侯,拜领豫州牧,位极人臣。关于他的长脸,有这么一段有趣的故事:据说吴国皇帝孙权性好戏谑,有天在驴子脖子上挂了一块写着“诸葛瑾”的牌子,嘲笑诸葛瑾脸长。而又据说后来诸葛瑾的儿子恪又在牌子下方添写“之驴”二字,挽回父亲的名誉。

    二

    关于丁忧的时限,原先正式的规定是三年,但春秋以后便缩短了。汉文帝曾下了服丧三十六天的诏敕,那是朝臣免上朝的期间,真正服丧的时间应该更长。到了东汉,辞职服丧的期间反而变长了。

    诸葛瑾所谓“墓土未干之际”,并非意味整整的三年,而是指作为人子哀伤的时间。此期间一过,一般都会再上朝出仕。瑾还未任一官半职,既然没有旧职,当然要谋职。

    叔父所谓“日子愈来愈坏”,是指汉末朝廷已失权威,官僚的任免权落于实力者之手。而谁是真正的实力者则又不得而知。

    至于“仔细观察时机”,当然指的是寻找下个时代的主角。人相鉴定名家许劭大受欢迎,背后也隐藏着如此异常的时代因素。

    看时世也就是看人物。

    人相鉴定家首先必须鉴知自己的去从。许劭自洛阳移居广陵,即判断留在中原相当危险。而选择徐州广陵,则因当时有很多中原——黄河中游流域——的人都到徐州寻求新天地。

    昔日的政治中心洛阳及其周边所属的中原甚为凋零,洛阳市被董卓放火一烧,遭到彻底的破坏,居民亦被强制带往长安,原本依赖洛阳消费的周边村落和市镇已无以维持。

    此时世人本能地往南迁移,一方面,因为北方在世人印象中是北狄之地——酷寒、不毛;另一方面,世人认为长城是难以越过的屏障。南方虽然是南蛮的瘴疠之地,但其疆域划分已大为后退,中原文化已延及江南。至少黄河和长江之间的淮河流域,已被认为堪与中原相比的文化圈。淮河流域的中心是徐州,难民多以徐州为目标。许劭也在其中。

    “徐州的土地还好,但人不行,不宜久留。”来到徐州没多久,许劭如此说道。徐州首长是陶谦,他殷勤迎接中原名士许劭。普通人被如此殷勤接待,可能就眼花缭乱了,但许劭不愧是人相鉴定高手,一下子就看穿陶谦只是虚有其表的人。他就曾对秘书文波说道:

    “陶恭祖喜欢外在的声名,内心却不似其外表。虽然待我优厚,但其行径必定酷薄。”

    《后汉书·许劭传》说“不如去之”,也就是说,许劭认为必须急速离去。恭祖是陶谦的字号。许劭看穿陶谦是喜欢虚名,内心却薄情的人。他也预测曹操之父被陶谦部下所杀,曹操必然兴兵复仇。较之势力圈的争夺战,复仇战是非理性的,很可能会陷入不分青红皂白、累及无辜的杀戮。

    许劭的秘书文波与诸葛家的管家甘海,在洛阳结成挚友。二人曾戏称“海、波一家亲”,彼此情谊已深至可以交心。

    身为名士的许劭,乃是多方拉拢的对象,但他想从中做最好的选择。

    “琅琊这地方不错。”听文波说琅琊国阳都县的诸葛家有意廷揽,许劭喃喃说道。

    “您是说土地吗?”文波问。

    “土地不错,人也不错。”

    “人是不错,但已故的诸葛珪只是泰山丞而已,其嫡子也无任官职。甘海是我的旧友,我基于人情向先生拜托。我知道对先生而言,对方分量并不够,因此,先生也无须勉强。”

    “不,琅琊没有耀眼的人,这是它好的地方。”

    “所谓没有耀眼的人,是说就不会成为群雄争霸之地?”

    “不,在这个时代,哪有什么地方不是群雄争霸之地?”

    “那是说……”

    “我也已经四十过半了,能做事也只有几年而已。”

    “那么……”文波咽了一口口水。

    琅琊并没有傲世的英雄。许劭并不甘心只当个人相鉴定家。

    “我也够格成为群雄之一……”许劭偶尔也有这样的念头。

    许劭的堂伯父许敬,是官至三公的高官。许敬之子许训也当上三公,甚至许训之子许相也因贿赂宦官而位列三公。许劭非常看不起许相这个堂侄。许相想利用叔父劭的声名,经常邀聘他。

    “我死也不到许相那儿去!”许劭嗤之以鼻。

    许劭偶尔也想追求超乎人相鉴定名人之上的东西。如果想有一番作为,不把握现在就失之晚矣。

    “先生好像盘算过了。”文波看出许劭的心情,如此说道。

    “不,我尚未盘算。我只是想乘现在赌它一赌。如果诸葛家肯对我礼遇,我也想一争天下。如果不成,也甘心托身于适当的英雄,当个局外人。”许劭笑着说。

    数日后,文波接到阳都诸葛家使者来讯,告知邀聘一事作罢。

    “看来要置身局外了,这样也落得轻松。”许劭的笑容有点落寞。

    “其他还有什么地方来邀聘的吗?”许劭从文柜中拿出函件,一一过目,时而点头。

    “曲阿嘛……”许劭把函件放回文柜,喃喃说道。

    曲阿乃地名,是现在江苏省丹阳市,战国时代以前叫云阳,但秦始皇讨厌该地有“天子之气”,而削其山、改其名。

    当时的扬州刺史是刘繇。本来扬州刺史的驻地在长江的寿春(在今安徽省),但该地已被袁术占据。刘繇本为反董卓联盟的主将之一,系兖州刺史刘岱之弟,其时任侍御史,后来才被任命为扬州刺史。不过,袁术却私自任命惠衢为扬州刺史。

    扬州在刺史陈温死后,情况变得很复杂。如前所述,实力者袁绍任命袁遗为新的扬州刺史,却遭袁术袭击而败逃。袁术起先派陈瑀为扬州刺史,但后来袁术为曹操所败,欲逃往九江(在今江西省),陈瑀便不接受该项任命。袁术大怒,遂向陈瑀进兵,陈瑀逃至故乡下邳(在今江苏省)。于是,袁术重新委任惠衢为扬州刺史。刘繇虽为朝廷命官,但江北既在袁术势力之下,只好驻在江南的曲阿。

    “曲阿,不是刘繇之地吗?去那儿蛮辛苦的。”秘书文波说。

    “为生存,谁都要辛苦,我只是想辛苦得有趣一点罢了。”许劭苦笑道。

    两位扬州刺史之—的刘繇,当然和江北的袁术对立,而且和袁术统领下的江南的孙策也成敌对的关系,处境想必非常辛苦。

    这一阵子,江南的孙策正逐步在扩展,巩固亡父孙坚打下的地盘,有时也未必听从袁术的指挥。

    许劭所谓的“想辛苦得有趣一点”,可能就是指处在那样的状况吧。

    三

    “真惨啊!”

    诸葛玄带着哥哥的三名小孩铃、亮和均,返回襄阳途中,路过徐州下邳,放眼一看,满目疮痍。十个月前他返回阳都也路过此地,当时可谓繁荣至极。从中原移民过来的人相当多,热闹非凡,房子当然不够住,因此到处都搭建临时的小屋。

    现在一眼看去,那一大片临时搭建的小屋居然像梦幻般地消失无踪了,全部成为灰烬。据说一般的民宅先被焚烧,居民不论男女老幼全遭格杀。那种风吹就垮的小屋,里面如果不住人,摆着不管,没多久就自行崩垮了。尽管如此,还是一一被放火,整个地面都被烧成黑褐色。

    曹操的复仇战,从初平四年(193年)的夏天一直到秋天,在徐州杀将开来。徐州牧陶谦的部下杀死逃避董卓之乱的曹操父亲曹嵩,夺其财物潜逃的事件,发生在四年前。曹操为了复仇,加入与陶谦敌对的袁绍阵营。

    闯入徐州的曹操军,见人就杀。数十万男女被杀死,尸体投入泗水。留下“水为之滞流”的凄惨记载。

    陶谦从彭城(在今江苏省)遁走,躲入郯城(在今山东省),紧闭城门。曹操军攻不下郯城,粮尽离去,但在下邳一带掠夺、杀戮和放火,连鸡犬都不放过,当然不会让人活着离去,尸体就地遗弃,纷纷化为白骨。

    一向胆大的铃走过遗骸散弃的地方,也不敢睁开眼睛,倒是孔明伫足尸体旁,看得目不转睛。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孔明回头问叔父。他才十四岁,却快和叔父一般高了。叔父沉默不语。因为不管用什么言辞,都不可能说明眼前地狱般的场景。

    “曹操是诗人。”一阵子之后,诸葛玄黯然说道,“感情太过激烈,纵令对好事也不可过激,更何况是对这种事……”

    “诗是悠闲的人作的,不是吗?”孔明说。

    “是啊。”诸葛玄点头,不断眨着眼睛。十个月前的劫火残烟还弥漫着,似乎熏刺了他的眼睛。

    万籁俱寂的死亡世界,突然开始响起声音,那是急促的马蹄声,沙尘霎时笼罩四周。

    “难道又开打了?”孔明望着沙尘的方向。

    “真是乱世……”诸葛玄回答。

    有一支骑兵队正要通过诸葛玄一行的面前,一骑突然脱离队伍,奔向他们。

    “你们要去哪里?”粗野的声音带着河北腔。

    “我们回家乡奔丧,现在要往荆州。”

    马上的男人满脸日晒的痕迹,脸一直红到眼下。连胡子都带红,也许是沙尘的关系。

    “是吗?”男子说这么一句,就扭转马头,用靴子踢了踢马腹,扬长追赶骑马队。

    “的确是乱世!”孔明说。

    “那是刘备的军队,听说是应陶谦之邀。”诸葛玄牵着年幼的均的手。

    曹操虽因粮尽撤军,但不杀陶谦必不甘休,再度进兵徐州是可想而知的事。陶谦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因此才向刚被任命为平原相、群雄之一的刘备求援。

    “陶谦也是蠢蛋一个。他就算不被曹操毁灭,也会被刘备吞食。”诸葛玄自言自语。

    “这支骑兵队是不是既没胜也没败?”孔明说。

    “他们正要去救援。”

    “行进的方式很奇怪。”

    “你懂马的行进方法?”诸葛玄半开玩笑地问。

    不过,他已有多次为这位侄儿显露的敏锐观察力所惊。

    “脚步很轻,不怎么急迫。看起来似乎怕赶得太快,故意放慢脚步。”孔明仍望着沙尘的方向说道。

    “怎么说呢?”

    “战胜的话,必然乘势追击;而战败的话,则会跑得更快、更慌。至于敌方嘛……没有食物、没有箭。他们可能想在撤退途中赶上敌方,不过要是赶得太快,太早追上敌方,也许会导致敌方反扑,交战就在所难免,如此便不能掉以轻心了。所以脚步适中,喊叫声也不怎么用力。”

    “这是你的观察吗?哈!哈!哈!对不对,过一阵子就可以揭晓了。”

    诸葛玄虽然这么说,却也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较诸感佩侄儿的观察力,他更赞叹侄儿的表现力。他明白孔明的观察是正确的,则是在十天后。他们一行进入豫州境内,听到关于群雄的种种消息。

    引兵而返的曹操,命令部将荀彧、程昱等人留守鄄城,亲自率领大军前去攻打陶谦。应陶谦所请而来的刘备,则在郯东防守。战事初期曹操军占优势,刘备军多被击破。干马商的保镖出身的刘备,擅长小部队游击战,虽然战败,但仍顽强地躲在战线边缘等待机会。他的军队不同于正规军,遭敌击散后,反而各自成战斗单位而不会瓦解。曹操军必须一一加以击溃才行。

    战争陷入胶着状态,不知何时会发生何事。这当然也不限于战事而已。曹操军原先一直围赶分散的刘备军,不知何时却开始后退。

    “会不会使诈?”

    刘备小心翼翼地观察曹操军的动态,后来确定对方是真的在撤退,因为刘备这儿也掌握了一些情报。

    原被视为依附曹操麾下的陈留太守张邈,居然易帜背叛,而且接纳乱世问题人物吕布。这对曹操乃一大冲击,因为张邈是曹操交情溯至少年时代的好友。年轻时候的曹操和张邈、袁绍等喜欢游侠的贵族子弟在洛阳共掷青春。他们当中的袁绍首先崭露头角,成为反董卓联盟的旗手,难免流露傲慢之色。

    “你有多了不起我是不知道,但少在旧日兄弟面前装老大。”

    同伙当中最流气的张邈曾当面讥讽袁绍,缺乏包容的袁绍为此甚为愤怒。

    “张邈太过分了,你替我把他给宰了!”袁绍愤愤地命令曹操。

    “恕难从命,孟卓(张邈的字)是咱们好友。这种事情大家互相包容嘛,何苦在这乱世中互相乱咬?”曹操加以拒绝。

    上回出兵攻打陶谦,曹操郑重其事地告诉家人:“我万一有三长两短,你们就去托付孟卓。”

    俨然是交付后事。没想到这张邈竟然背叛他,曹操既愤怒又狼狈。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折回拯救鄄城的留守部队。

    曹操军的总撤退,使窘迫的刘备得以喘息,并且展开追击。虽说追击,但可不是乘胜,而是在溃灭前一刻又再度站直,乘对方撤退从后开打。不过,这之前对方可还打胜仗,并无损伤,如果追得太过火,恐怕会回头反击,如此刘备军就不利了。所以,一开始便无紧追之意。

    如果事后解释,一般都可理解,但光从追击的情景要做正确的推理,可就极为困难。十四岁的孔明居然轻易言中,诸葛玄为之咋舌。

    四

    诸葛玄回到襄阳没多久,即接获好消息:刘表任他为豫章郡太守。郡太守和州刺史都是二千石薪俸的实力职位,就此官职将可扬名天下,此亦大丈夫的夙愿。

    诸葛玄内心雀跃不已:“如此,侄女阿铃也可以找个好亲家。”

    这的确是个喜讯。

    “诸葛兄,有劳你了。这地方不简单。”刘表勉励诸葛玄。

    诚如他所言,要当豫章太守可不简单。豫章郡位于现在江西省南昌市一带。眼前就有一个人挡在他的前头,阻扰他就任,那人正是许劭有意前去投靠的刘繇。

    只要有郡太守或州刺史亡故,天下的实力者就争先派自己人去接任,毕竟先下手为强。

    豫章太守周术死亡,刘表此番派遣诸葛玄接任。但曹操的阵营也派朱皓来当豫章太守。和前面扬州刺史闹双胞一样,这一次也出现两个豫章太守。诸葛玄早一步抵达豫章。孔明姐弟也跟随叔父来到任地。

    无法进入任地的朱皓于是向刘繇求援。刘繇俨然也被视为江南实力者之一。

    两位扬州刺史之一的刘繇也是因为无法进入袁术所据的江北,而留在江南曲阿,与袁术系的孙策对立。但这时候的孙策听从朱治的建议,有意脱离袁术自立。

    也就是说,后来三分天下、成为吴国霸主的孙氏,此刻还隶属于袁术。以出身名门而自豪的袁术并不得人望,曾任孙策之父孙坚的校尉一职的朱治,热心建议孙坚不要老跟着无德的袁术,早日脱离袁术好为自己打算。

    朱治出主意让孙策对袁术说:“我是江南出身,现应收服江南,为大人平定天下。”

    袁术平日对刚勇的孙策存有戒心,他心想:江南地方曲阿有刘繇、会稽有王朗这等豪杰,可不是那么容易收服的,正好可以借此消减孙策的实力,免得他过分坐大。

    “好吧!你就带一千名兵力过去,好好干。”

    袁术答应他的请求。孙策只要能回江南,就可以自由自在,形同半自立。

    “一千名兵力?”孙策回官邸后,啐了这么一句。

    江南孙氏自称兵法家孙武之后,但此家系算不得名门。这个时代不是名门出身就难以出头。孙策之父孙坚堪称洛阳第一勇者,但亦得隶属袁术之下,乃出于非名门之悲哀,为的是要仰仗袁术这块招牌。

    袁术曾恶言批评堂兄袁绍是细姨子,不是袁家人,可谓名门至上主义者。他只将孙氏看待成拥有军队的奴仆罢了。

    “跟这种人没有出息。”朱治建议自立理由的最有力的根据也在于此。

    孙坚攻取荆州之际,不幸在岘山中伏兵之箭身亡。袁术立刻接收其军队,他认为奴仆的所有物应归主人所有。

    “请归还家父的军队。”

    孙策多次请求,均遭冷淡拒绝,理由是当前兵力不足,无法拨出人马。袁术还大开空头支票,一面答应让孙策当九江郡太守,一面任命陈纪接掌该职。后来又告诉孙策说:“我碍于情缘,任派舅舅吴景为丹阳太守,你再忍耐一下。”

    袁术似乎无意任命非名门出身的孙氏一族为太守。

    后来,袁术想攻打庐江太守陆康。理由是在出兵徐州之际,他向陆康借三万石军粮,被陆康一口回绝。于是,他命令孙策出兵以示惩罚。这次他又向孙策约定只要打败陆康,就让孙策当庐江太守。然而孙策击败陆康之后,袁术又任命刘勋为庐江太守。孙策提出原先的约定,袁术若无其事地说:“刘勋跟我很久了,我一直没能让他当太守,对他过意不去。”

    袁术完全不觉得对孙策过意不去,反正决定权全在名门出身的自己身上。

    其实即使朱治不建议,孙策在与陆康交战之后,对袁术也灰了心。孙策这时候只是在考量到底依附袁绍、曹操、刘表、陶谦等当时一流英雄中的哪一位,朱治则怂恿他“自立,然后自己当一方的英雄”。

    于是,孙策渡过长江,进入江南。

    孙策的军队军律甚严,绝不向民间要一只鸡、一把蔬菜。而且,孙策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此外,又如史书所记,孙策“姿颜美,善笑语,阔达而听受,善用人”,极富魅力。孙策军所到之处,极受众人欢迎,人们自动奉上肉、酒等佳肴慰劳他们。

    孙策渡江的地点,一般认为在当今南京附近,这一带属于扬州刺史刘繇的势力范围。现在刘繇有从广陵来的人相鉴定名家许劭做其幕僚。

    五

    获知孙策渡江的消息,刘繇赶至牛渚营指挥军队,地点即在当今安徽省当涂县。但是,孙策一下就攻陷该地,刘繇只好撤至丹徒(在今江苏省)。

    此时刘繇的阵营又加入原在徐州陶谦幕下的笮融和彭城国相薛礼等人。

    已成“复仇鬼”的曹操,破坏徐州各地,这一干人不得不避至南方。

    笮融以中国初期的佛教徒而闻名,出身地方豪族,曾为实力者提供军需品。陶谦也曾托他负责广陵、下邳和彭城三郡的粮运。对时局敏锐的笮融认为,被曹操视为眼中钉的陶谦恐怕来日不多了,便将三郡的收入全纳为己有。

    所谓负责粮运,其实就是负责收税。笮融必须将米、谷等主要的税收交付陶谦,现在则悉收纳入私囊。他具有经营之才,还擅长聚集人气。虽称是佛教徒,但从他的行为来看,实在算不得虔诚,可能只是作为招揽人群的手段罢了。史书上对他如此记载:

    大起浮屠祠(佛寺),课人诵读佛经,招致旁郡好佛者至五千余户。每浴佛(四月八日灌佛会)辄多设饮食,路布席经数十里,费以巨亿计。

    也就是说,笮融招揽各地佛教信徒五千余户,当避乱移居广陵时,这批信徒也与他同行,人群当然浩浩荡荡,多达数万人。

    广陵郡太守为赵昱,他殷勤对待身为下邳相、又为天下知名的佛教徒领袖笮融,却被笮融杀于宴席上。

    笮融系丹阳人,丹阳、广陵、彭城等江淮地方乃齐、楚之地,自古以来,老庄之学就极为兴盛。倡导无为之说的老庄,和标榜空的哲学的佛教有相通之处,本质上易于接纳佛教。

    东汉第二代皇帝明帝的异母弟楚王刘英,被视为中国最初的佛教信徒。他受封彭城王,永平八年(65年)遭人告谋叛而被贬至丹阳。百年以来,这个地方和佛教一直有着很深的渊源。

    楚王刘英蒙受谋叛嫌疑时,明帝下诏曰:

    楚王诵黄老微言,尚浮屠(佛教)仁祠,吃斋三日,与神为誓,何嫌哉,何疑哉?

    此诏的论调是,刘英既为佛教信徒,就无谋叛之嫌疑。不过,刘英似乎是佛教徒,同时亦是黄老(黄帝与老子,同老庄)之徒。

    杀死赵昱、掠夺广陵的佛教信徒笮融,后来投靠渡过长江、成为当地实力者的刘繇。曾为彭城相的薛礼在这之前也渡江来到江南,加入刘繇麾下。

    “收留薛礼还好,但收留笮融可就有问题了。所谓北之吕布、南之笮融啊。”许劭对刘繇如此说道。意指北方九原的吕布杀了主子丁原和董卓,南方丹阳的笮融则杀了礼遇他的赵昱。

    “我知道。可是,我现在正需要兵力。”刘繇回答。

    “大人知道就好。您说需要兵力,但笮融的那些算得了兵力吗?”许劭提出疑问。

    “他不是带领数万之众过来了吗?”

    “他们尽是些诵念浮屠经文的人。据在下所知,浮屠教人不可杀人,他们可上不了战场。”

    “孔孟也没有说可以杀人。人在乱世不得不战啊!”

    “大概是吧。笮融似乎在广陵也杀了不少人。不过,请大人务必多留心这个人。”

    “听说赵昱酒醉被杀,那我就不和笮融饮酒。”

    “这就好。”

    “再怎么说,我们得提防孙策之兵。”

    这就是刘繇需要兵力的理由。他令薛礼防守秣陵城,笮融驻屯县城南边。秣陵即今之南京。但是,这样的布阵仍无法防御孙策的精兵。兴平二年(195年)十月,孙策拔牛渚营,并一口气攻破秣陵和县南。刘繇暂退至曲阿。孙策仍未缓和攻击,曲阿没多久又被攻陷,刘繇再走丹徒。

    孙策进入曲阿,立即慰劳将士,并论功行赏,同时在诸县发出布告:

    曾为刘繇或笮融的部下者,只要投降则既往不咎。如果愿意亦可加入我军,不愿从者亦听其自由。

    这个布告发出十天后,有二万余人投降。

    刘繇逃入丹徒后,召许劭商讨未来的方针。

    “我看远走会稽吧。”刘繇说。

    浙江自越国的时代以来便很丰饶,而且也远离群雄争霸的舞台,刘繇想暂时在那儿培植实力。

    “如何?想听听子将先生您的意见。”多日未修边幅的贵公子刘繇拍着许劭的肩头说。

    “在下为依靠大人,才从广陵转至曲阿。大人岂可依靠在下?”

    “不止是我,天下人都将依靠先生。”

    “在下只对观人相略有心得,对作战可不在行。”

    “先不谈作战,请先生判断远走会稽如何?”

    “走会稽不大好。”

    许劭摇头。

    “为什么?”

    “会稽太丰饶了。”

    “太丰饶为何不行?治疗败战之伤,丰饶的土地岂不正好?”

    “丰饶的土地必有他人觊觎。熟悉地理的孙策正得意,一定进兵会稽,继续追赶我军。而且,会稽位于海滨,一旦被迫赶就无法动弹。”

    “那么,该往何处呢?”

    “腹地较深的土地!换成在下,会选择豫章。”

    “豫章?太守周术不是刚死吗?”

    “没错。刘表立即任命诸葛玄,而曹操也任命朱皓。结果,诸葛玄捷足先登,老实的文明正在伤脑筋呢。”

    许劭笑着说。文明是朱皓的字。

    “这可是麻烦的土地啊。”

    “不,并没那么严重。”许劭伸手摸摸下颚说道,“诸葛玄和朱皓都没什么兵力。朱皓想不出办法,还来求援呢。”

    “哦?向败军之将求援?”

    “不,是来向在下求援,是在下许劭——许子将。”

    “哈!哈!哈……”刘繇大笑。

    刘繇如果继续被孙策这样穷追猛打,恐怕也无以招架。他出身东莱(在今山东省)名门,算是汉皇室的后裔,其远祖乃西汉武帝兄弟齐孝王末子刘谍,受封为牟平侯。刘繇的伯父刘宠官拜三公之一的太尉,哥哥刘岱则为兖州刺史。虽然看起来家世显赫,但打了败仗,刘繇充其量也只是败军之将。

    身为败军之将幕僚的许劭,还保有人相鉴定家的声名。正为无法就任而苦恼的朱皓,求援的对象居然不是刘繇而是许劭。

    “他向你求援?”刘繇止住笑声,问道。

    “是的。在下也答应给予援助。当然是在下许劭个人。”

    “许劭的名声可真响亮。……至于让朱皓没法就任的人……叫诸葛玄是吗?他是何许人?”

    “在下和诸葛家略有熟识。诸葛玄之兄前年刚死,官职为泰山丞。诸葛玄在琅琊是代代人才辈出的家系。”

    “诸葛玄……我和他素来无恩怨。如今一旦援助朱皓,我的命运必然会有所转变。”

    “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许劭这么说,脸上有点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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