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于是,这一夜在这个城市里,_又增加了一群“今夜无法入眠”的人。按说,23岁的方雨珠本不属于这个群体,虽然这段时间以来,也有一些烦心的事在不断袭扰她,事儿还不小。
比如,老妈又住院了,老爸也病了,才20啷当岁的自己居然也被裹进了下岗大潮……等等等等,但因为生性开朗豁达,她总是愿意相信居委会大妈大伯说的那些俗话,比如:“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啦,“船到弯处自然直”啦,“瘦死的骆驼比牛大”啦,“有我一碗,总有你一勺”啦……等等等等,尤其是老爸常说的那句话:“放心,再怎么着,社会主义不能叫人饿着”,让她每月拿着一百二十八元七角五分的下岗补贴,依然每晚都能倒下就着。当然,毕竟也是20出头的人了,睁着眼在看这个世界,心里不能没一点想法。而这个世界真真切切地又不是那样一种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想法的世界。所以,许多时候,她也迟疑,也恍惚,也焦虑,甚至也苦闷,也会偶尔品尝一两次那种叫“失眠”的人生滋味。比如,今晚,她就“失眠”了。她完完全全想不通,像她这样一个家庭,老爸那么正直,老妈那么本分,老哥又那么出色能干(毫不夸张地说,全世界60多亿人,刨去女的不说,在男人里头,方雨珠真正瞧得上的,只有一个,她也就崇拜这一个人,那就是她哥方雨林),自己也挺聪明挺勤快的(长得也不难看呀!打小学六年级起,就不断有男生给写信。讨厌!你们懂什么爱?!),为什么就偏偏住不上那三室四室的新楼房,偏偏铆定了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大杂院里?现在谁都说,家里只要摊着一顶“大盖帽”,整啥都不用烦恼。可大盖帽摊到她家,怎么就偏偏不管用了呢?4口人,至今还住着一间半被平房,把走道和搁煤炉的地方全算上,还不够15平方米。这大男大女的,咋整?!
……方雨珠胡乱地思前想后,烙大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方雨林这一晚当然也睡不着。他俩的床挨着,中间只隔着一块单色旧布帘子。方雨林睡不着,躺在那儿琢磨白天发生在来凤山庄的那个案子。你琢磨你的,别折腾呀!他们不,还拿根棍,过一会儿,就去拨弄一下从房梁上垂吊下来的那盏灯,让各种各样的光影,长方形的、三角形的、扁条状的、圆筒状的……在方雨珠眼前晃个不停,搅得她更加心烦意乱。方雨珠还担心他作到电线上短路,把一场大火毁了这一大片早就该毁了的破平房倒不可惜,但因此毁了他的前程,可不得了!
她这个哥是要成一番大事的,自己这个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她坚信这一点。
“哥,你什么毛病?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方雨珠终于忍不住了,“腾”他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掀开被子,趿拉儿上鞋,就要去夺方雨林手里那根棍子。这时从里间小屋里传来者爸的声音:“又整啥呢?都几点了?”方雨林忙应道:“爸,没事,没事。”方雨珠赶紧折过身去关灯,接着里间的小屋里又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方雨林和方南珠都忙着去拿暖瓶。
方雨林把先拿到手的暖瓶大度地让给了妹妹。不一会儿,从里间的小屋里传出方雨珠给父亲倒水的声音,替父亲捶打后背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小屋里安静了,方雨珠悄悄地走了出来。方雨林从妹妹手里接过暖瓶,感激似的拍了拍她。
方丽珠低声叮嘱道:“睡吧。”
方雨林只是点了点头,却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在被窝里坐着,过了一小会儿,他穿上衣服,还拿起一件棉大衣,居然踽踽地向外走去。
小巷子里黝暗,极安静。雪,早已经停了。巷子里再无他人,只有方雨林自己在慢慢地走着。偶尔才会有一辆载着蔬菜或其他什么副食品的平板车,不紧不慢地由郊外跃来,并继续向近处一个什么菜市场蹬去。出了巷子口,方雨林点着一支烟,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的铁栏杆旁,慢慢地抽着,琢磨着下午来凤山庄发生的一切。不一会儿,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并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他没动。他能听出是谁。
静默了一会儿,方雨林没口头,只是问:“你来干啥?”
“不放心咱的哥呗!”答话的自然是方雨珠。
“嗨,谁还截我这么个大老爷们儿?”方雨林一转身,本还要“训斥”方南珠几句,但一抬眼皮却看见方雨珠手里捧着他的一项皮帽和一条加长的驼毛黑围巾,心里一热,口气顿时软了下来,只说了句:“快回去,不冻死你!”
方雨珠调皮地一笑,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替他戴上皮帽,围上围巾。
方雨林脸微微一红,忙后退了半步,低声笑嗔道:“起来,让人瞧见了,还以为啥呢!”
方雨珠却赖兮兮地一笑,反而上前去勾住哥的胳膊说道:“以为啥?谁爱咋想咋想,管哩!”
“别跟这儿耍赖!听话,快回去睡觉。我一个人走一走,琢磨点事儿。”方雨林忙拨开方雨珠的手。他不习惯男女间这种“过分”亲见的举动。以前跟丁洁关系顺畅时,两个人一起上哪儿走动,丁洁但凡贴他紧些。他都会觉得不自在。
“其实……我们家再有半间屋就好了……那样,你就可以在家看点书……琢磨个事儿了……”方雨珠眼睛里突然闪烁出一丝沉静的光。不等方雨林做出反应,她突然又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高兴地说道:“走,我请你喝黑啤。今天我有钱了,厂子里给我们这些下岗女工发下岗补贴了……”
“多少?”
方雨珠掏出两张“老头票”得意兮兮地晃了晃:“二百来块哩!够咱俩撮一顿的了。剩下的,明天买点儿虾,包点儿三鲜馅儿饺子给妈送去。她老说医院里的饺子没味儿……对了,再给老爸买两盒好烟……”
看着区区二百来元钱就把自己的妹妹激动成那副模样,再想到平日接触的那些“大款”、“富婆”们挥金如土的情景,方雨林心里一阵难受,赶紧把那两张“老头票”塞还给妹妹,拉着她走进附近一家大排档,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安领她坐下,自己到柜台前买了两瓶黑啤,一罐粒粒橙,两碟小菜,一碟干煎小黄鱼。喝了两口后,方雨珠问:“哥,这些日子,我瞧你晚上老睡不踏实,是想着案子呢,还是想着受处分那……”
方雨林一口把林子里的啤酒全闷了:“谁想处分的事?一个球副大队长,你以为我真把它当回事儿?”
“吹!这些日子,你老耷拉着个脸……”
“哗”,方雨林又把杯子给续满了,撇了撤嘴:“你也不想想,哥都快30了,还光棍一个,能不着急上火?”
方雨珠把酒瓶往远处掷了挪,不想让哥喝得那么猛,然后不高兴地说道:“蒙我。你不是那种一时半会儿娶不上媳妇就急得抓耳挠腮、爬树上墙的男人。”
方雨林子笑一声:“哈!快30的人了,没本事给妹妹挣一间独自住的小屋。爹病,娘住院,妹妹下岗……堂堂一个男子汉居然束手无策。30啊!我的好妹子,我能睡踏实了吗?”
方雨林几乎等于叫喊的声音,引起了店堂里其他食客的注意,他们纷纷循声扭转过头来。方雨珠知道这几句话真是出自哥的心窝,也是哥心底最痛的几档子事,再往下说,他真能拍着桌子,把所有他看不惯的事儿一起抖搂出来。她赶紧不吱声了。
半个小时后,他俩出了小店门,慢慢地在寒冷彻骨的大街上走着。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方雨珠低声说道:“哥,你知道前些天爸跟我说啥吗?他说他啥都不怕。妈住院,他自己害病,我下岗,都不怕。他就不能看你耷拉脑袋。他说你是咱家的顶梁柱,你要一耷拉脑袋,咱家算是彻底没戏了。”说着,方雨珠的眼目便隐隐地红热了。
方雨林心里也一阵难受,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方雨珠问起丁洁的事。方雨林推脱,只说是没啥。
“没啥?人家可是大司令员的女儿……”
方雨林反感地瞪了妹妹一眼:“你给我打住。”
方雨珠不解地:“怎么了?人家就是大军区司令员的女儿嘛!”
“你不知道我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你不知道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她丁洁在追我……”
“一个男孩儿土头土脸地被一个女孩儿追了十来年,你还以为你光荣?你伟大?我知道你心里喜欢丁姐,就是不敢公开去追她……”方雨珠开始提高嗓门。
“哈哈!”方雨林又干笑两声。“我喜欢她?我不敢公开追她?啧!‘”
“就是。跟你说吧,今天下午,丁姐还上咱家来了。本来她不让我告诉你的……”
方雨林一怔,忙问:“她上咱家来了?”
“她听说咱老爸病了,老妈住院了,我又下了岗,挺不放心的。她还……”
“还怎么了?说!”
方雨珠犹豫了一下:“我说了,你不许骂人。”
方雨林不耐烦地又瞪她一眼:“说吧说吧,你!”
方雨珠想了想说道:“她听说老爸单位一年多没给职工报医药费了,临走时还留了一笔钱给老爸……”
方雨林一下火了:“你们收了?”
方南珠也火了:“你知道丁姐的脾气……”
方雨林一跺脚嚷道:“你们就不知道我的脾气?浑!”这时,方雨林腰间的BP机“嘀嘀”地响了起来。他取下看了一眼,却很不耐烦地把它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