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纸诗书一年华(2)
之后的《长林赋》一出,司马相如被刘彻封为郎。深受皇帝宠信的相如,被功利所诱,竟生纳妾之心,全然忘记为之一往情深的卓文君。后卓文君写下一首《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司马相如读罢惭愧万分,如梦方醒,始知文君情意,山高水远,长相厮守。
汉赋正式形成,当属枚乘的《七发》。这篇赋,主旨在于劝诫贵族子弟,莫要太过沉溺于安逸享乐。他用音乐、饮食、乘车、游宴、田猎、观涛,这些大千世界的生动乐事,渐次改变太子奢靡的生活态度。填满了他心灵的空虚,医治了他的病症。刘勰说: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古有登高作赋,读赋之时,亦择明光洁净处,任思绪乘着灵感的舟楫,行过万水千山,方能体会其间妙处。世情故事,草木鸟兽皆付文辞,自西汉词笔,转入东汉抒情。那辽阔的文字山河,在无穷无尽的想象中,见证了大汉王朝的兴衰起落。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里,对邻家女子容貌的描述,成了千百年来,留在世人心中,不可替代的绝艳。然而这样一位绝色女子,登墙偷窥宋玉三年,宋玉始终对她不予理睬。他不弃糟糠之妻,与之红尘携手,相约白头。
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圣明。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成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掩暮而昧幽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班婕妤的《自悼赋》,在历史上,亦落下了明丽的一笔。也曾得到皇帝恩宠,许皇后的喜爱,后赵飞燕入宫,成了班婕妤悲剧的开始。
曾经红绡帐里,鸳鸯同枕。如今她的居所,秋草萋萋,落叶不扫。她的自悼,无非是一个失宠者,将含蓄哀婉的深怨,隐藏在文字里。这般才貌风华的女子,也不过明媚鲜艳了几载,便被帝王遗忘于后宫,做了阑珊角落里的一株小草,无力与世抗衡,与人相争。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陶渊明的《闲情赋》用华美抒情的文采,生动细腻地描写世间男女的爱情。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陶渊明一改往日朴实自然的文笔,承接汉赋的语言风格,落笔缠绵,柔婉多姿。时而波涛惊起,时而暗流回还,终而不绝,止而不息。陶潜终不愧为写景抒情的大家,读他的赋,其间的荡气回肠,远胜于一些词句短章。
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所撰写的大赋,亦有此番潇洒气韵。而赵壹、蔡邕、祢衡的小赋,则是另一种风情雅致。汉赋尽管盛极一时,如烟花绽放,却璀璨了大汉的天空,又美丽了以后许多光年。
左思费了十年时间,写成了《三都赋》。那时间,惹得洛阳纸贵,许多人竞相抄写,纸张供不应求。可谁又知道,在洋洋洒洒的大赋背后,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他苦集辞藻,阅览万卷之时,别人正在闲踏春花,静赏秋月。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江淹的一篇《别赋》,不知道牵动了多少人的情肠。以为看惯了人生聚散离别,当淡然心弦,可每次临别,总忍不住会黯然神伤。
就这样么远去了,那些沉浸于汉赋里的时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春去秋复来,时光还在,是我们在老去。回首处,还有谁一如既往地,在那年相逢的路口将你等候?再长情的人,也有回不去的曾经。心静时,临一篇小赋,守一片流云,昨日的欲求,竟这般淡去了。
唐诗
江南的春,似乎与别处总有一些不同。同样是姹紫嫣红开遍,却自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风流韵致。如梦飞花,丝雨心情,虽然花事短暂,但终究比人长情。年年如约而至,看尽细水长流,信守地老天荒。
许多年前,有个叫杜牧的诗人写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从此江南的春,总是萦着淡淡烟雨,如诗如画,美得令人神伤。这个季节,适合喝茶读书,温柔厮守,只争朝夕。
赏花。煮茗。折柳。抚琴。于这清平俗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因为不能目睹长安古道那场繁花开落而感到遗憾。盛唐诗宴早已散去,曾经相约了同修共好的诗客,消失在茫茫岁月的风尘中。千古繁华,也只是瞬间幻灭,刹那云烟。那些意犹未尽的诗韵,在安静的时光里,久久回响,似有若无。
唐诗,我在春天寻你,一如找寻前世那个作诗的自己。以为走过山长水远的日子,昨天的记忆该是杳无音讯,不留痕迹。看过多少物是人非的风景,到底还是放不下你。我与唐诗,不过在梦里有过相逢,年岁深久,总如初见。
在最美的年华,诗书相伴的光阴,谁曾幸免。有些人,原本并不相识,却因了一首诗,而相知如镜。诗言志,亦咏情,只需单薄的几个词句,就可以清澈地看到一个人的内心。唐朝,是诗的春天,万紫千红,开在长安城富丽的枝头,难舍难收。一如诗中所云: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最早的诗歌,见于西周至春秋时期的《诗经》。而后历经秦汉、魏晋南北朝。直至隋唐盛世,这个将诗歌演绎到极致的年代,后来竟再也没有遇见过这般诗意盎然的春光。这是诗的国度,似一个漫长的春天,从初唐、盛唐、中唐,再到晚唐,整整几百个年光。回首处,却也只是几场人生聚散,几次山河换主。
以后的诗,无论怎么写,都消减了唐诗的大气、高贵、端然与惊艳。那个出口成诗的年代,被封存在一座叫作长安的城里,任何时候想起,都惊心动魄。而唐代诗人,犹如漫天星子,颗颗璀璨明亮。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李商隐,皆为举世闻名的诗客。
他们为了圆一场尊贵的梦,奔赴长安,醉于大唐天子脚下。这些诗人的仕途之路,或许一波三折,但是于厚重的文史上,却留名千古。在这个灿烂的诗国,你可以不够富贵,可以没有权势,却不能缺少浪漫,丢了诗情。
李白有诗云: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唐玄宗赏慕他的才华,愿陪他吟诗弄笛,醉酒欢歌,然李白青云之志,始终不被所用。每日御前行走,不过是帝王的诗童,如此恩宠,非他所愿。不如仗剑江湖,漂泊天涯,做个风流潇洒的诗客。所以他生出那般感叹: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如果说诗仙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那么诗圣杜甫,则属于现实主义流派。其诗风沉郁顿挫,忧国忧民。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铿锵诗篇。他说: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有诗魔之称的白居易,一生凌云之志,终付东流。在贬为江州司马时,他写下千古长诗《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亦是倜傥风流,为消人生愁烦,以妓乐诗酒放纵自娱。小蛮和樊素是他至爱的姬妾,他老时,曾遣散她们离去,不忍她们陪同自己受苦。一首《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写尽了人间情爱,动人心肠。
山水诗人王维,以画入诗,以诗入画。在不经意的落笔间,总带着淡淡禅意,空灵流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的诗清新淡远,优雅脱俗,简约的笔墨,描绘出寂静幽清的画卷,悠然飘逸,令人神往。
曾几何时,诗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失的美丽。我们宠爱着它,依赖着它,亦沉醉于它风雅的意境里,难以自持。后来,那个离不了诗的年代,被时光的潮流所淹没,写于历史篇章中,徒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无限感慨。
告别了大唐盛世的漫天繁花,如何还能写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空旷意境,如何还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痴绝。尽管后世,再没有如唐人那般深情于诗,但从不敢遗忘,依旧执著痴迷于它的风采。宋元明清亦有绝代诗歌,有风华故事,但终少了那份端雅姿态,却有另一番世情况味。
想起《红楼梦》的大观园,住在里面的人,个个能诗会词,雅致多情。她们是一群幽居在绣户闺阁的女子,以诗为乐,以词寄怀。聪慧灵巧、绝世无双的林黛玉,高贵娴静的薛宝钗,锦心绣口的史湘云,还有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妙玉,以及探春、宝琴、香菱,都是诗样女子。她们起诗社,行酒令,和人间花柳青春做伴,消遣光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美好的时光,成了云水过往,多少故事,随着诗歌,还有那个春天的落花,一起埋葬。但我们依旧读诗、写诗、爱诗。那么多的风景等着你去追寻,那么多的人等着你去珍惜,当无惧尘世浊浪,否则与诗的相逢,又是百年。
吃酒赏花,吟诗听曲。倘若你执意做个闲逸之人,甘守寂寞,时光亦会对你宽容。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世间风物,总有一些,可以碰触你心底的柔软。阳光下打盹,细雨中漫步,夜灯下读书,或枕着幽窗入睡,梦回一次长安,和某个诗客,裁景对句,片刻光阴即做一世。
或许平生从未真的遇见,字里相逢,也是缘分。想来无论在哪个朝代,都可凭借一首诗、一阕词、一段曲,心意相通。如此我便安守人生,枯荣随意。做一个秋水女子,在温和的时光里,和幸福,双双终老。
宋词
想来,我定然是错生了年代,不然为何每次翻开宋词,都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仿佛我的记忆,装满了与这个朝代相关的明丽景象。宋朝,一个滋长着性灵,书写着柔情的时代。不知道,那婉转了千年的词章,和这莺歌燕舞的春光相遇,会是怎样的模样?
倘若是宋朝,我不愿做那朱楼绣户的侯门千金,只愿做一个守着柴门篱院的农女。在春暖时节,种几树桃柳,等候赴京赶考的书生,拿自酿的梅子酒,和他们换几卷诗词。始信,再繁盛安稳的朝代,都会有不合时宜的悲哀。唯有远离红尘乱世,劈田筑篱,和某个有缘人执手相看,平淡一生。
词,在美丽的宋朝,若似锦繁花,不可收拾。它在每个宋朝人的心底,种下了伤感与柔情,以浪漫典雅的姿态,装点着他们的故事和梦。无论他们在这个朝代充当怎样的角色,是文人,是渔郎;是佳人,是浣女,都固护着词的美丽和风雅。
而我亦想将心灵投宿在宋朝,用尽所有时光做抵押,只为了找寻那段消逝数百年的风景。在宋朝,今生的故事慢慢消瘦,前世的记忆渐次丰盈。也许我和每个宋朝人一样,沉醉在南唐后主的词卷墨香中,不能醒转。看那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