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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疑是兵变

    百货大楼前的老树上,挂满彩灯和彩带。安在两侧翼楼檐牙上的高音喇叭,一

    遍又一遍地播放雄壮的军乐。排炮似的贝斯。又始终贯穿大钗的明晰和小军鼓的逼

    急。还有圆号的豪放和从容。大楼后身,百货批发二级站的货场,许多个高大的自

    行车零件箱都已被搬走。或者紧挨着围墙重新堆叠。这时,场院里停放着各种车辆。

    临时建在绿帆布帐篷里的十二个厨房打开了十二桶据说有可能或没什么可能在人体

    内产生微妙化学反应的棉籽油。每一桶都倒满四个大水缸。合总今天要亲自校阅独

    立团,并宴请全团排以上干部和八百零八位五好战士的代表。十二个砌在林带北边

    沟沿上的烤炉,由十二个炊事班的人伺候着。每隔十二分钟便往炯红了的黄泥炉膛

    里送进一条叉在铁条上涂满各种作料的石编鱼。每条鱼重十二斤或二十四斤。牛是

    两天前宰好的。剥下的牛皮转着圈晾在屠宰公司那结实的篱笆墙上。一片黑红和湿

    黏。有那么多道工序在等着它们。还要过许多日子它们才会变得坚硬可用,不再散

    发人们嫌恶的腥臭,去除牛毛上结着的细粪蛋子包括牛毛,再让人拿去切割缝制定

    模压抛光打蜡上油钻洞缀加金扣铜扣玻璃扣或钻石扣,全过程被称做“熟制加工”,

    就好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好了,你终于成熟了”一样。或者说“只有这样你才

    能健康成长”。

    傍黑时分,风在木西沟嚣张得势。那许多壁缩隐藏在黑杨林深处的阴气,趁着

    暮色降临,沟内外气压差剧增,便纷纷从种种隙缝里逸出,来回在沟帮子之间反折

    弹射,驱散白日最后一点干热,排出木西沟夜所特有的生冷。

    独立团在垦区总部搞请愿的二十八位代表,今天也被召回本西沟,由总部运输

    团派了一辆卡车运送。另派了一卡车人“护送”。怕他们半路跳车,重返总部那个

    完全掩映在白杨深处的新城。总部的一些人,对这件事,原想拖一拖,跟他们打打

    哈哈,不必怎么多加理会,他们自会感到腻烦、没趣。自动往回撤。这段日子以来

    二十八位代表占了木西沟驻总部新城办事处三间半房。他们自己起伙。啃干馍馍喝

    稀糊糊。从独立团给他们拉酱油泡制的圆白菜疙瘩和腌萝卜条。有时他们只希望多

    来两头生蒜。合总不想对他们采用强硬措施。否则到半夜时分,开去十二卡车人,

    十二个人对付一个,抬起来,扔到一辆用军用苫布密封的车厢里,开圆木西沟,绝

    不会惊动任何人。更惊动不了那些长驻总部新城的省内各报记者团。合总本希望他

    们自动撤回。有一度他们也的确想撤了。因为等待了那么长时间,总部机关一直没

    人理他们。有命令给机关各部门,不要去理睬他们。来申诉,只听,不回答。要回

    答也只说一句话:军人不可以干预上级对团级干部的任免事项。意见留下。人赶快

    回去。这样耗着,也乏味。但后来走不了了。木西沟十六个农场都有人来找他们。

    把许多平日递不上去的状纸交到他们手上,以为就能通天。他们渐渐忙了起来。又

    过了一段,其他管理处辖下的农场人,也来找他们递状纸了。他们居然还腾出两间

    住房来做“接待站”。桌椅板凳是借附近一个工建师子弟学校的。后来为了这些桌

    椅板凳,这个学校的校长被正经免职八个月。但莫名其妙的是,后来竟然仍有人在

    那三间半屋子里给那些老兵安了个电话机,使他们常常能把电话直接打到总部值班

    室,甚至和首长的红电话机连上线。每周都叨扰首长好几回。院子里经常有成百上

    千的人围着。于是这件事就不能不管了。到这一步,合总仍不愿用十二个人对付一

    个人的办法。他要亲自见独立团全体官兵。独立团的老兵全都是由中印边界自卫反

    击战中退伍下来的。时届退伍四周年,独立团成立四周年。以纪念庆祝这四周年为

    由,合总本人亲自赶到了木西沟。

    木西沟百货大楼主楼四层。向东西两侧伸展出去的翼楼虽然不短,但却只起两

    层。从昨天起,大楼就奉命暂停营业了。一夜工夫,在木西沟那条木板人行道的两

    旁,搭起了三十八顶帆布帐篷,搬进去了一百五十二张玻璃柜台。百货大楼暂时迁

    到此地营业。而在同一夜,腾空的东西两侧营业厅便被布置成宴会厅。主楼那四层,

    迅速用油漆漆成各种颜色的三合板、五合板分隔出一个个舒适干净但并不十分隔音

    的小房间,接待与团庆有关的宾客。从总部首长的特别经费中,特支了一笔款,给

    独立团全体官兵添置了一身新的灰布军服。一双翻毛皮鞋。缺一顶军帽,让大家在

    四小时内洗干净原先的军帽,悟干了,烫平展了。用新的硬纸板把帽檐衬起来。衬

    帽檐,是个绝对的技术活儿。一顶军帽能不能在你头顶上给你提气儿添几分帅劲儿,

    全在那个不当兵便不知它重要的帽檐上。它的弧度、宽度,由上向下的拱弯度,以

    及可能不那么重要、但也绝非可以等闲视之的厚度、柔韧度……对于这些三年才发

    一顶军帽、又得经常保持军人风度的农场老兵来说,无疑是件挠头的事。也不愿掉

    以轻心。独立团谁能一剪子就剪出个服服帖帖绝对合适的帽檐里衬来?好手不止一

    个。但好手中的好手,却偏要数那个张满全。就是领着二十八个代表在总部搞请愿

    的家伙。因此,今天不少人也盼他回来。他那个年轻的小媳妇就更甭说了。几个月

    没咬他捶他端他拧他没亲亲他了,都快想疯了。

    昨天合总亲自找宋振和谈了半宿。“老兵们离不开你,我们都为你高兴。但你

    必须离开独立团。你不懂工程。总部已决定把独立团改编成一个工程团。维持武装

    值班的建制,但今后几年,主要任务是实施阿伦古湖引水工程计划。七万施工大军

    里,没有几个像独立团那样能打硬仗,有好的传统,能指到哪儿就坚决打到哪儿的

    老兵团队为主干,这支大军就很难带。很难用得顺手。你带了这么长时间的兵,这

    里的道理不用我细说。”

    “我不懂工程,可以学嘛。合总,您精通工程吗?您不也当了工程总指挥?”

    “问得好。其实我相信,你能很快学会指挥施工。但有一条你学不会:听话。

    而且必须听你们那位迺政委的话。他是这次工程的副总指挥。是七万施工部队的实

    际调度者。你能做到无条件服从他吗?或者……你来代替他,当这个副总指挥。你

    觉得你在木西沟能代替得了他吗?”

    ‘在阿达克库都克所有带兵的人中间,你应该算是最出色的,没人能比得上你。

    但你实在不是个出色的部下,总让人感到不那么舒服。顺当。“

    “是的。”

    “不能改进一下?”

    “一九四八年,你在哪儿?”

    “运城前线打攻坚。”

    “主攻营的?”

    “是的。”

    “那会儿我带一个团在赵州灵源一带替你们打阻击。你那会儿就是主攻营的营

    长了?”

    “是的。”

    “四八年的营长……振和同志,我实在不能说这些年你的进步是快的………”

    “我清楚。我这个人太僵硬。”

    “僵硬不好。很不好。我是这样看的。”

    “是的,我知道。”

    朱贵铃去检查了宴会厅内外的环境布置和纠察线的安排,又去小厨房仔细辅导

    了那位从索伯县请来的特级厨师,做几道合总点名要的印式菜点。他在讲完要领之

    后,又把这些菜点的做法,详细抄写在一张大纸上,用红蓝笔分别画出重点和绝不

    可疏忽的注意事项,把它钉在油腻的墙上,叮嘱厨师依法炮制。回到迁居不久的小

    院,便接到宋振和打来的电话,今天晚上将由总部首长主持,举行独立团新旧团长

    交接仪式。“你作为新任团长,请你带妻子出席宴会。”新任团长……妻子……他

    心里一阵激奋、不安,赶紧向宋振和表示谦逊和惶恐,只是在觉出宋振和语气中并

    没有其他的含义,依然是那么稳重而泰然自若以后才渐渐安下心来。

    几天前,迺政委就曾透露给他,拖了这些时日的交接仪式快要举行了,但必须

    等宋振和亲口来说。目前,只有他能稳住独立团里那许多老兵。宋振和不愿离开独

    立团是尽人皆知的。他不支持老兵去总部请愿,但也不阻止他们这么干。他从没公

    开反对过迺发五对朱贵铃的任命,但这么长时间来,他却一天也不离开独立团团部。

    他怎么会亲口来许这个愿?朱贵铃一直不相信。他甚至认为这件事八九不离十,肯

    定要搁黄了……没想到,离宴会开始没几个小时了,他果然亲口来通知……新任团

    长和……妻子……

    朱贵铃简直都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没有把握。他沉住气,用极谦恭和迟疑的口

    气,又给迺发五打了个电话,核实这个“消息”。迺发五正在接待来自总部的许多

    部门首长,很不高兴这时有人来打扰,就不太耐烦地回了句:“你就赶快准备吧。”

    那么,这是真的了。真……的……真……的……真……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十八遍。他重新成为一支几千人部队的主脑官。同时,依然由他替迺发五掌管全木

    西沟的生产、开发。他闭起眼睛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觉得门外已经有很多人在等

    着他了。是不是还要和儿子通个电话。告诉他们些什么……还有妻子……该把肖玉

    娟叫来了……

    那一回,他去哈捷拉吉里镇,临走时,肖天放又吞吞吐吐地请他帮忙在木西沟

    替玉娟找个工作。他说他想让她在外头干一段,离肖家远一点。朱贵铃觉出肖天放

    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追问,后来就把玉娟介绍到迺发五家,不说是帮佣,只说是

    暂住一段,等有个比较合适的岗位再去上班。木西沟再没有别的熟人了。玉娟间或

    去看望“朱伯”。替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科里的人笑道,朱科长收了个好

    女儿。他忙说,不是女儿不是女儿。脸涨紫。心有点跳。玉娟每次来,每次走,都

    使他坐立不安。他也常常到迺发五家去看她。找个借口。在她房门口站一站。听她

    说几句话。她好像不再那样黄瘦和乏力。他有时也替她买一件很便宜的花布罩衣。

    后来他常常吞吞吐吐地到迺发五面前询问玉娟的情况。有时提到玉娟以后,又故意

    沉默地打住话头,表示千般万般的曲折、为难、恳切但又渴望。迺发五起初并没理

    会朱贵铃。以为老头想好事,心躁动一番,过过嘴瘾,劲头就会过去。并没当真。

    也不想当真。迺发五自己对女人并不感兴趣。年轻时,他也没想过什么“志同道合”、

    “共同奋斗”。后来发觉,女人太强了,就不是女人。而不强的女人,万变不离其

    宗,也就那么一回事。从那以后,他尤其忠实于自己那位小时候一度也缠过脚的老

    伴。家的舒齐、熨帖、安稳、无声,也是他引以为自豪的。后来朱贵铃更多地在他

    面前提到玉娟,他哭笑不得。他当面骂过朱贵铃,你个老臊羊。朱贵铃羞愧地苦笑

    笑,不肯罢休。迺发五时而恼怒、时而又觉得可笑,有一次就把肖天放请到木西沟,

    替朱贵针提了亲,要肖天放把玉娟嫁给朱贵针做填房。肖天放一听,脑子嗡的一声

    要炸开。连迺发五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见。他坐在迺发五对面,弯下那越来

    越显得臃肿的脊背,压迫着肥大的肚子,一只手抓住倚靠在凳沿上的手杖,一只手

    支撑在膨胀的膝盖头上。他穿着一件为了来见迺发五而特意让镇子上的那个苏州师

    傅赶制出来的的卡中山服。过分肥大,过分正经,有热汗和松弛多皱的皮肤,一层

    层相叠,耷拉黏湿密封沉闷。伤肢的残端又在抽疼。他清楚地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变

    成脓,一起往伤肢的残端奔涌,于是那儿胀得无法挪动。他忿怒了三天,最后还是

    答应了这门亲事。既为了大来,对玉娟也不能不说是一条出路。还能让她继续留在

    天一身边吗?全家已经逼着天一娶了一个“二婚头”。据说这个已经生过四个丫头

    的“二婚头”,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到她手里,她都能把他管住。捏住,又能把他伺

    候得舒舒服服。还能要个啥呢?玉娟开始只是不答应,只是不说话,只是哭,只是

    闹着要回哈捷拉吉里。吵得迺发五烦透了,只得让他家里好几个女眷看住她。她依

    然是哭,不说话,要回家,找亲娘。后来,有人从天一处要了一句话,把写着这句

    话的纸条交给玉娟。那纸条上写着:“听话。玉娟。么叔希望你活下去。”还带来

    三百元钱。玉娟关起门来狠狠哭了一场,再没闹腾了。当然,她不让朱贵铃碰她。

    朱贵铃一挨近她,她就脸如白纸。就想呕吐。心里直打颤。每次几乎都要晕厥过去。

    她知道么叔给她捎出三百元和紧着娶了那生过四个丫头的女人后,立即下令在镇上

    盖了七个澡堂。一个礼拜七天,他挨着个儿地去洗刷自己。就这些。

    不过朱贵铃跟玉娟至今没敢去正式登记。中间就碍着那个已经长得完全跟个大

    人样儿的小舅子大来。大来得知爹要把姐姐嫁给那个姓朱的糟老头,曾骑着马赶到

    木西沟来过一次。那天在姐姐的屋里遇见了那个糟老头,也遇见了爹。当然还有姐。

    粉红的床筛子。光净的黄漆地板。印着粉色花的玻璃杯和一盆塑料做的萝。大来挥

    舞着马鞭,在屋当间吭吭喘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一到爹面前,他总是说

    不出要说的话。不仅仅是怕。该有的那份自信会突然消失。但今天再不说,姐姐就

    不是他的了。他不能没有这个姐姐。自从没了娘,是谁跟他在一起长大的?就是这

    个姐。他更不能让姐姐跟着那么个“老门茄”去过。大来知道姐姐跟么叔好。当然

    不知道究竟怎么个好法。么叔从部队带回来一本可以分开做十六分册的大辞典,是

    家里惟一能引起大来一点兴趣的书。他翻来覆去看好多遍。他有时喜欢搂着个大枕

    头,把它一半抱在怀里,一半夹在腿裆里,躺在床上琢磨那大辞典里所有的词条。

    那天看了两页,心里总不是滋味。他看见幺叔和姐同进同出的那样子,心里烦躁。

    他想找几瓶什么药,一口全吞了,才舒坦。找不到平静。他把脸整个埋在松软的枕

    头里,心里潮得慌,下身便涌动。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模模糊糊地在脑子里扑撞。

    浑圆。丛林。阴暗和裂缝。某种隆突。土丘。不一会儿便全身震颤,心悄悄地慌。

    很湿的在流。他不知是咋回事。他刚想去摸,门被推开了。是么叔和玉娟姐。他慌

    慌扔开枕头站起,却忘了裤子上还有湿斑。姐姐笑他白天尿床。幺叔忙上前遮住玉

    娟的视线,悄悄对大来笑道:“还不快去换了!”过后,么叔大概跟玉娟点破了啥。

    等第二天玉娟再见到大来,竟会脸红,还悄悄去从一个大肚子小口子的粉彩瓷罐里

    舀出两勺子红糖,卧一碗水蛋,端给大来,叫他躲到灶洞后头,独吃。

    “我只有这一个姐姐!”他叫。“让她这么嫁出去?胡来……你们要胡来,我

    跟你们没完!”他很少这么要横。干瞪眼。

    肖天放于是给朱贵铃丢下一句话:“那你们就别太急着办事。等一等……他姐

    弟俩不比一般的姐弟。你就再等一等……”

    这会儿,朱贵铃却把玉娟叫到小院里来。这是定亲后,迺发五拨给他使用的一

    个旧院。调离的一个副处长留下的。院墙后头堆着许多发了黑又长出木耳的朽板材。

    院子里的野草能埋起树。好几间房都让处部管理员做了存放杂物的库房。院角落里

    还堆起许多破烂床板,瘸腿脸盆架,缺口水缸,掉瓷痰盂。草丛中,有几棵蜀锦葵

    长疯了,高高地戳出墙头去。

    朱贵铃并不敢把玉娟真当做妻子、夫人,带到宴会厅里去。他决不会再让自己

    在公共场合遭人注目或横生物议。他已经习惯静静地站在迺发五的背后,随时准备

    咨询和支派。但他还是要把玉娟叫到这个将来既属于他,也会属于她的院子里来。

    关上门,装着要带她去出席宴会的样子。看她羞急惶困。他要竭力泰然安详从容劝

    说,娓娓道来,接受她哀告的眼神,打量她素净的身材。她会并拢双脚,踩在座下

    的高机凳凳腿之间的横档上。他要在这僻静得近似有些荒芜或实际上已经荒芜了的

    小院子里,用这种方法尽情享受那种“带夫人去赴宴”的乐趣。玉娟越窘急,越结

    结巴巴,越说不想跟他到众人面前去,他越兴奋,越从容,越是用心地打量她身躯

    的每一下扭动、战栗,肩头的每一下侧斜摇摆,胸脯的每一下挺凸收缩和手脚的每

    一点痉挛不知所措。他打开那几只已故妻子留下的衣箱,让玉娟挑一件“宴会礼服”。

    她不肯挑。他便一件一件地替她拿出来,扔到她膝头上。他说,我上外头去待一会

    儿。你换上这衣服,叫我瞧瞧。他去拉窗帘。玉娟以为他要侵犯她,便惊叫。紧紧

    地抱住那一团红的绿的紫的粉的白的绸的呢的长的短的有蛀洞和没蛀洞的衣服,好

    像它们就是护身的盔甲。其实朱贵铃既没有上外头去等,也没上前来侵逼,他只是

    想惹得她窘急。他只想注视玉娟的脚。她穿着一双黑面圆口搭布鞋,一双最普通最

    常见的带色条的线袜。他真想能像年轻时一样,不顾一切地跪下去,抱住她的腿,

    哀衷地把脸贴住她,或者干脆整个地塌下腰去,亲着她的脚面,再也不去想什么,

    再也不去做什么,只让自己的呼吸细长地游动。眼睛浑然地关闭。二小会惊叫。缩

    回她的脚。双胞胎的妈妈甚至会踢他。她们都不知道,他只是太累了,只想跪倒在

    一个他最喜欢的人面前,希望她(或他)能收留他片刻,保护他片刻,容许他在这

    段时间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但她们都不让。不容许。她们害怕。把所有的

    男人都当成狼。

    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个勇气扑过去了。膝弯处也僵硬了。真要跪的话,还得扶着

    桌子或椅背,才哆哆嗦嗦跪得下去。

    他没跪。

    即便是这样,他似乎觉得也蛮好的了。很够了。该知足了……

    运送那二十八名代表的卡车并没在木西沟停留,甚至都没开近独立团团部,就

    抄一条近路,直奔集民县那个骑兵连去了。等张满全发觉这一点,卡车正行驶在阿

    达克库都克那最后一片荒原上。“停车,他们骗了我们!”张满全大叫,使劲去敲

    砸驾驶楼的顶板。但卡车司机似乎是事先领了任务的。不停车。反而加速。发现前

    边这辆卡车上骚动起来了,后边护送的那辆卡车上立即伸出几枝枪来,并有喊话声

    :“请你们安静,服从命令。有话到停车点再说。”张满全没理会,带着几个人爬

    出车厢,强行占领了驾驶室。他本来不想在这荒野里停车的,但在他缓缓地倒车掉

    头时,那辆车上哗哗啦啦跳下来几十个持枪的卫兵,把车的退路和去路全堵死了,

    而且用枪口指住了他们。

    张满全钻出驾驶室,站在踏板上,一只手把住车门框,一只手从敞开的衣领处

    伸进去,慢慢地在锁骨下边的皮肤上搓着泥条。他打量着对方那个带队的军官,平

    静地问:“兄弟,你也是复转军人吧?”那军官警惕地扬了扬手枪:“别说这个。

    把方向盘交给司机。往前走。”张满全说:“瞧你个熊样。收起你那没发子弹的枪

    吧。跟我玩这一套?好了,你也拦过我们了,算你尽了责了。别怕,我们只是要见

    首长,没别的恶意。闪开条道吧。兄弟。同志。不怕死的,你们就往前来啊!”他

    回到驾驶室里,一轰油门,拍立四挡,车便飞一般向前冲去。同样地穿着灰制服的

    卫兵们急速后退,闪出大道,分立两厢,默默看着这辆卡车像发了狂的棕熊,一蹦

    一跳地在高低不平的荒原上颠动着,吼叫着,扬起漫天的尘土,飞快地驰远了。这

    些卫兵是垦区独立二团的人。跟张满全他们一样,都是这些年从各大军区的正规部

    队里复转来的。张满全什么都估计到了,惟独这一点猜错了:他们所持的枪里,是

    有子弹的。危险。

    宋振和给朱贵铃打电话时,他那半边身子正在抽痛。老毛病又犯了。烧灼般的

    疼痛一直牵扯到那半边的脸和太阳穴。他换只手去捉拿电话,让身子紧靠住土墙,

    不再往下痉挛。没有任何药能止住他的这种撕裂般的疼痛。这样抽搐发作,时间都

    不长。说不疼,疼痛立刻就会消失。但发作时的痛苦,他简直不敢回想。放下电话,

    他没敢挪动自己。也挪动不了。一直到疼痛感消失,他还站立不起来。这期间,有

    几名值星军官来找他,他都没给开门。他不愿骇着了自己的部下。几分钟后,他接

    到合总亲自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张满全带着那二十八名代表闯回木西沟来了。

    卡车呼呼隆隆地被截在团部大门外。岗楼上的探照灯刺眼。门里门外的哨兵纷

    纷上岗。宋振和向合总报告,张满全等二十八人全都到了独立团团部,他已留住了

    他们。合总和迺发五稍稍放宽了心。迺发五接过电话,叮嘱,宴会不延时。要宋振

    和妥善处置好张满全,带领排以上干部和几百名五好战士代表准时到宴会厅。“垦

    区的首长,差不多的,都来了。很大的面子,别让那几颗老鼠屎搅了这锅汤。”迺

    发五粗重地吩咐。宋振和稍稍犹豫了一下,探问道:“是不是……政委或者那位新

    任的朱团长,也来一下,跟他们谈谈……”迺发五没让他把话说完,斩钉截铁地说

    道:“别再另出岔了。就你处理。”咋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二十八个人黑压压站了个满院。正准备出发的那些排以上干部和八九百名五好

    战士代表也都围堵在院门外头,焦虑地等着宋振和对这二十八个兄弟的发落。

    “都还没吃饭吧?”宋振和扫了那些老兵一眼,回头去低声问张满全。

    “吃不吃都行。”张满全压住满腔怒火,答道。

    “先吃饭。”宋振和对等候在一旁的副团长做了个手势,让他把那二十七个老

    兵带到大食堂去,却单单留下了张满全。

    乌云很快升到半空。风猎猎地刷动树梢。当院子里只剩下宋振和和张满全两个

    人时,张满全突然委屈地垂下头,呜呜地抽泣起来。进团部大门时,哨兵已经偷偷

    告诉他了,今天宴会上就要宣布新老团长交接。二十八名代表在垦区总部这一通闹

    腾,反而促使总部党委下决心换掉宋振和。

    “我们连累了你……”张满全哽咽道。

    “……”宋振和苦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张满全的肩头。这是个长得既高大又

    结实的老兵,还是个好庄稼汉子。

    “满全,单独留你几分钟,是有句话要交代给你。你不是个安分的人。过去我

    在这儿,不管你捅什么娄子,可以替你担待一切。从今往后,我不在了,你要为自

    己担待那一切必须担待的责任。我没有那个意思,要你学成圆滑,变一条泥鳅。但

    是……总得学会多用用自己这颗好不容易从爹妈那儿接来的脑袋瓜吧。它还不是个

    长空了的老倭瓜吧?!直来直去,捅不了,就得折!你要记住!”宋振和眼圈也红

    了。他连连地倒咽几口冷气。风里都带上一些雨的潮腥味了。

    “一切到此为止。跟着新团长好好干。”宋振和咬住牙关命令道。

    “是。一切到此为止。不过,今天,我还得做最后一件事……”

    “别再犯浑了!”

    “犯浑也就这一回。我得见见总部几位领导。”

    “还有什么可说的?”

    “团长,这几个月我们在总部新城接触了不少其他农场的老兵。谈了许多许多

    其他地方的情况,接了一沓又一沓递不上去的状纸……”

    “是。你们在那儿包打天下咧!”宋振和挖苦道。

    “我们哪敢!我们只是想帮他们往上递个话去。你没见,想往上递话的人恁多!

    恁可怜……”

    “今天这个场合是你们递这种话的场合吗?你们知道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就

    瞎给人递!”

    “今天我们只想跟总部首长说一件跟我们木西沟、跟我们独立团有关的事。你

    走了,咱们独立团要编成工程团。这消息有准头吗?”

    “别在我跟前套话。”

    “还要调七万劳力。要动迁阿伦古湖边四镇十八村。可这是一件根本办不成的

    事。我们在那儿接到过一封很古怪的信。没写信人的姓名。但每个月都给我们寄这

    样一封信,要我们把这情况递上去。据这人说,阿伦古湖水根本走不出大裂谷。我

    们一共收到了七封这样的信。对了一下笔迹,全是一个人写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个疯子!“

    “万一他不是个疯子呢?万一他说的全是真话呢?你想想这后果!”

    “总部特设一个小组,十来个专家在勘察论证它的可行性哩!”

    “可我说的是万一。让他们听一句反对的话,这没坏处。”

    “好。那七封信呢?给我。我去说。”

    “团长,你就别再招惹他们了。这件事由我办到底。我一个小小的代理排长,

    错了,就是不让我‘代理’,也没半分损头。”

    “把那七封信给我。”

    “不。这件事我得亲自办。”

    “好吧。你再想想吧。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交出那七封信来了,就让警卫来

    叫我。”宋振和说着,撂下张满全,就往院门外走去。张满全追出小院。他发觉小

    院已经被团部警卫班看管起来。那二十七个弟兄,围着两箩筐白面馍、两桶蛋花汤,

    两脸盆莲花白炒肉片,剥着生蒜,大口大口嚼得牙根发涩的时候,也发觉他们所在

    的大食堂被迺发五派来的一个连,团团看管住了。不一会儿,团机关食堂炊事班班

    长奉宋振和之令,给张满全送去了一大碗蛋花汤,一大碗炒肉片,一斤白面馍,一

    头生蒜,一碟油泼辣子,还给提了一暖瓶开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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