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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虚君共和

    “‘虚君共和’?你康先生在戊戌变法时,搞得是‘虚君共和’么?”

    “那时候不是。那时候我希望光绪皇帝做彼得大帝,要有实权,是‘开明专制’;可是戊戌以后,我倾向‘君主立宪’认为君权要有限制;辛亥以后,由于已有中华民国的形式,我主张我们采行英国式的‘虚君共和’。我的政治主张是进化的,浅人看来,我是保皇党,其实我保的皇,绝非这些遗老辫帅保的皇。我认为清朝两百六十八年的统一基础要珍惜,它是一种安定力量、向心力量。皇帝就是这种安定力向心力的象征。你看英国,从过去亨利第八的绝对君权,到今天乔治五世的‘虚君共和’,都有皇帝摆在那里,英国不论怎么耍花样、怎么改变政体,它都聪明的把安定力向心力的虚有其名的象征吊在那儿。”

    “既然保皇保皇,被保的皇实质上已经一变再变,甚至变到了虚有其名、空壳子,又何必这么麻烦,千方百计的吊在那儿?干脆改成人民共和国,岂不更好?”

    “不然。你别忘了,中国是有皇帝的国家,已经几千年了,这个传统你必须重视,即使是利用,也是重视的一种。我在外国十六年,八次去英国、七次去法国、五次去瑞士、一次去葡萄牙,在墨西哥住了半年、在美国住了三年,所过三十一国、行经六十万里,虽不敢说尽知真相,但是一直细心考察,所以我的结论,不是虚空的,而是落实的。我深信中国当学英国,要挟天子以行共和。至于谁为天子,只要有传统象征作用的,都可以。从孔子后代衍圣公,到清廷逊帝,我都赞成。目前衍圣公只有两岁,宣统比较合适。所以我参加了复辟。我参加,是希望大家搞‘虚君共和’的,没想到遗老辫帅们没见识。我提议的定国号为中华帝国、行虚君共和制、召开国民大会、融化满汉畛域、亲贵不得干政、免跪拜、不避御讳等开明民主措施,他们都不肯接受,反倒搞什么大清国、大清门、大清银行等等,妄想恢复旧王朝的统治,大家争权夺利,这哪是我的本意呢?”

    史迪威点着头、点着头,他显然被康有为说服了。他站起来,又为康有为敬了茶。

    “康先生的见解远大、立身正大,我们美国人都了解,这也就是我们公使馆愿意出面政治庇护康先生的原因。可惜的是,康先生的本国人对康先生反倒了解得不够,这倒是很遗憾的。这真是中国的难题。”

    康有为冷笑了一下,“难题也不单是中国的吧?你们美国又何尝不然?你们开国时的先知和功臣汤玛斯·潘恩,在把美国带入新境界以后,还不是要离开美国,到法国去另找天地?他在法国,因为反对暴力革命,还被关在牢里,美国总统虽把他救回美国,但他的后半生,却在被美国人漠视中死去,直到一百多年后才被真的肯定,你们美国人对自己的先知和功臣,还不是一样!”

    史迪威苦笑了一下,说:“耶稣说先知总不在自己乡土上被接受,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不过,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这个民族的人情世故,有它独特的结构,他们对你康先生,有朝一日,也许有令人惊讶的肯定,也许不要等上一百年。试看你今天的康先生,明明是犯了叛国罪的要犯,可是你却能逍遥法外,大家除了责怪你康有为老朽昏庸不合时代潮流外,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这种和稀泥的态度,正是中国人的一大特色。现在公使正私下和中国政府商量,闭一只眼,放你南下,这在外国是办不到的啊!法国大革命时汤玛斯·潘恩为了保护下台的皇帝,都要被关起来;而你康先生呢,把下台的皇帝推上台,也不过不了了之。中国人不了解先知,但是,他们也不过分迫害他啊……”

    “你看着吧!”康有为打断他的话,“我老了,我可能看不到了,但你会看到中国的剧变。我想我是中国最后一个仅存的先知,最后一个被群众放过、被暴民放过、被政党放过的先知。原因无他,他们认为我早已不属于他们的时代,他们放过我,一如他们放过一件活古董。但是,你等着看吧,这点残存的宽大将来也愈来愈少了。民国、民国,民犹是也、国犹是也,将来的麻烦可多得不得了呢!如果清朝是夕阳、是落日,那么民国却是夕阳落日后黑夜,将来的麻烦可多着呢……”说到这里,康有为抬起头来,眼望着窗外,“四十年来,我所预言的,无一不中;不听我忠告的,无一不败。这就是做先知的痛苦。这种人早在四十年前就看到中国的今天,也从中国的今天远看到四十年后,虽然四十年后,这种人早就死了,但是,这一对老眼永不死亡。你知道中国古人伍子胥的故事吗?他死前遗命把他头颅悬在城门口,要看自己国家的灭亡。”

    “康先生还是不要太悲观了!”史迪威站了起来,“即使民国是黑夜,你康先生也是一轮明月,时常会照亮它。”

    “是吗?”康有为笑了一下,也站起来,“不谈了,正好木堂先生要我为他题几个字,我要去挥毫了。中国的毛笔字真有用,当你想逃避一下现实,它可是最好的宝贝。”

    “人家说康先生的书法,民国第一。康先生光凭毛笔字,就可不朽。”史迪威赞美着。

    “不是民国第一,是中国第一、清朝第一。我不要靠毛笔字在民国站一席地。在众生嗷嗷待哺、国事鱼烂河决的时候,靠毛笔字是可耻的。不过,谈件小事,我的余生怎么生活呢?也许我得靠卖字来活了。哈哈,我生命中最渺小的一部分,竟在中华民国变成了最伟大的。史迪威先生,做先知不必再痛苦,只要他肯心甘情愿写毛笔字!”

    在笑声中,两人分了手。

    ※※※

    三天以后,在美国公使馆躲了半年以后,美国公使终于跟中国政府取得默契,用专车把康有为送到天津去。康有为临行留下了一些事件托史迪威料理,其中有一幅手卷,故意没有封起。史迪威打开一看,赫然写着雄浑的五个大字:

    明月几时有

    下有小字写着:

    木堂先生属

    康有为

    史迪威顿然一惊,然后摇了摇头,停住了,过了一会,他把脸朝向窗外。“康先生秋天来,冬天走了。”他心里想着,“他该走了,北京的冬天,对他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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