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菩空树的墓碑前,看着他生前给自己写下的碑文,清秀的书法写着出家前的俗姓——“卓”!
他的遗物很少,灰布包里有一把银白色的口琴,曾经为一个女孩吹过无数好听曲子的口琴;有一把断了的牛角梳,曾经蘸着雪水天天为一个女孩梳着长长黑发的牛角梳;还有一个沾满尘埃的画轴,打开发黄的画面,是菩萨一样漂亮的卓敏的阿妈,上面题写着那首民谣:
在那东方的山顶
升起皎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脸庞
浮显在我寂寞的心房
……
佛家的墓碑是不准印上照片的,但我轻易能想像到他年轻时候的样子。这个喜欢吹口琴的汉族青年一定很帅气,他一笑的时候会有一口讨人喜欢的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开口说话的声音也一定会很好听,他能画出最美丽端庄的菩萨像,能画出心上人动人的模样,他只是想追求一次单纯而美好的爱情。当他向那个沉默不语但眼神清澈的姑娘走去时,肯定没想到,他的一生,从此已经改变。
这个十九岁就去西藏灵芝为寺庙画画的汉族青年,在雪山脚下发生了一场轰轰烈烈如大火般的爱情,然后遁入空门……但他每隔三年私自下山一次,每隔三年被前任方丈轻易抓回。多少年下来,多少次追捕,他在鲜花寺那道恍惚得让人忘记时间的屋檐下,自以为出神入化,自以为断却尘丝。
只有青灯才能知道他如苦海中一叶孤舟的岁月,只有残存的左眼才能洞悉自己受伤的内心。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他只剩一只左眼,也没有联想到,远房亲戚家本来就姓“卓”。
我把那串水晶放在墓碑上,我想让它感知这位参悟佛法却一生为情所困的高僧的内心。这串吸食了雪宝顶千百万年日月精华和加持了白石头城无边法力的水晶,忠实地记忆着三百年前它的第一个主人在酥油灯下的意念,世世代代,生生死死……我默默看着它在青灯和香火之中灵异闪烁的光芒时,突然升起一个巨大疑问,你,真的很通人性吗——
如果是,为什么你眼睁睁看着一对又一对情人如此凄怆悲凉却无动于衷?如果是,为什么你眼见一个又一个主人生生死死万劫不复却不出手相救?如果是,为什么你不以极大灵性改变命运而只是推波助澜把厄运一次一次轮回?
难道汇聚天地精华和无边法力的你,只能机械地记忆着主人的誓言和意念?佛法讲究“慈悲”,但为什么你不用“慈悲”的力量拯救红尘中的苦难——其实人世间最苦的不是肉身的死亡,而是情感的挣扎幻灭。
也许,也许你已经做了,那天你已让湖边的鹭鸟啼叫着告诉青年不要再低头写诗了,那天你已让牛角梳突然断掉提示青年危险临近了,你还无数次让我手腕顿感寒意,甚至从第一次就让我目睹了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只是我没有在意,我们都在情欲的驱使下忘记一切预兆,一步一步走向命运安排的轨迹。
但谁又能逃得脱这个轨迹?菩空树总喜欢说,没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都是旧故事的重复。他看得破,却做不到,一切都是命,一切只能是命。
我站在柚树下,突然很想知道一个重要问题: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卓敏是他的女儿?
是我和卓敏第一次去鲜花寺的时候吗?那天他从屋檐下的阴影走出后刚刚说到她是个不祥的女孩,但他眼神犀利看到我腕上的水晶后,对她隐现柔情。他对她说别常常哭,否则会在左心口留下一颗经久不散的红痣。
或者是在我和卓敏重逢之后,他一直苦劝我“别执著”,当柚树突然在秋天开了花后,他隐隐感到什么,总说“放不下,放不下”……
要么就在我潜逃到医院照顾卓敏时,他一反常态发来的“佛法就是‘爱恨自如’”以示鼓励……因为如果他在那个时候知道真相,作为亲生父亲的他一定希望我坚持照顾卓敏。
也许是,病重的卓敏回到家乡忽然从老阿妈那里得知了身世,所以她就去鲜花寺找从未见面的父亲,所以菩空树才会得知我疯狂找她,才会给我发来“人等树?树等人”……多年以来,他就把那棵与卓敏同岁的柚树当成孩子,当他与女儿相见,一定五雷轰顶心伤神哀。
卓敏一定会告诉他那句:世界上最伤心的事不是你爱的人走了,而是你眼睁睁看着你爱的人慢慢死去,却无能为力。
所以他临死前一定要帮女儿一个忙,所以他一定要在柚树下现身说法,让我彻底忘了她。
如果卓敏真的来过鲜花寺,她的病情好转了吗?她现在在哪里?她会不会就隐匿在鲜花寺里孤独地疗伤,或等死?
秋天早上的风让我的眼神格外清冷,我四处感知着有没有任何关于卓敏的信息……但红楠婆婆娑娑让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为菩空树圆寂点燃的梵香使我闻不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我的脑子里隐隐有一根线,但我永远抓不住线头……
在菩空树即将圆寂时,我曾大声问他:“卓敏还活着吗,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弥留之际的他两眼突然空灵澄明,他的手指穿透密密的红楠林指向轻烟薄暮的远方:“雪山,有一座雪山,过了雪山,还有一座雪山……她在那里,就在那里。”
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如晨钟暮鼓萦绕不绝:“不要轻易去爱一个女人,爱她多深,伤她多深,爱一个人,却成为她今生最大的敌人。”
青烟如一场弥漫的大梦,不觉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