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遣队,出击!钟跃民的战前动员,喂!弟兄们,你们知道子弹或弹片击中人的动脉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吗?我来给大家描述一下……吴满囤的身体随着火光腾起……他的身体慢慢落进雷场,又触发了两颗雷,又是两声爆炸
一九八一年是钟跃民当兵的笫十二个年头,也是他升任连长的笫三个年头。三年以前,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三人同时由副连级升为正连级,钟跃民任一连连长,吴满囤任一连指导员,张海洋调到军部侦察处任参谋。
关于张海洋的调动,钟跃民和吴满囤都心知肚明,这肯定是由于他父亲的关系,听说军里有个首长是他父亲的老部下,张海洋调机关工作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善意安排。据说有个规定,凡是调入北京各总部机关工作的军官,必须要有在军一级指挥机关工作过的经历,如此看来,张海洋已经走出了曲线调动的笫一步,下一步就该往北京总部机关挪了。由于大家都是哥们儿,有些话根本用不着点破,谁有路子谁走,这不算不仗义,再说,朋友有了更好的前途,大家应该高兴才对。
那天张海洋和吴满囤都喝得酩酊大醉,张海洋那天喝了八两”五粮液”,早已醉得满嘴跑舌头,他大包大揽地拍胸脯保证,他就是侦察一连派往军部卧底的探子,军部那儿有点儿风吹草动,他立马儿要和弟兄们通通气。还有,他到了军机关以后,笫一件事就是和政治部干部处的人”套磁”,干部处有朋友吃不了亏,将来弟兄们也得往上面挪挪。
钟跃民那天没醉,对张海洋的许愿不感兴趣,因为他从来就没想在部队长干,他倒巴不得让自己转业,他打算再过两年就找个理由转业,因为刚刚提到正连职就提出转业要求上级绝不会同意,尤其是侦察分队的军官,培养一个很不容易,不会轻易批准你转业。看来只能再熬两年了,那时大批的军校毕业生会涌进部队接替他们这茬儿军官,到那时钟跃民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这年秋天,钟跃民回北京休探亲假,刚刚到家不到两个星期,却突然收到部队十万火急的电报,钟跃民看了电文一眼,叹了口气道:“得,又来事了,我说老爸,我能在你们部机关订张卧铺票吗?我得回部队去。”
钟山岳深感意外:“刚回来就要走,能不能不走?”
钟跃民朝天花板吹了声口哨说:“当然能,您要有本事拿根擀面杖把军事法庭的人挡在门外,我就不走了。”
“你又跟老子我耍贫嘴是不是?滚吧,赶紧滚。”
钟跃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不然领导不会这么不通情理……
钟跃民驾驶着一辆披着尼龙伪装网,车身涂成迷彩色的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开进军部大门,大门两侧持枪的哨兵立正敬礼,迎面一块限速标志牌闪过,吉普车丝毫没有减速,院内小路上的军官和士兵们纷纷闪开。
吉普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军部大楼前,钟跃民敏捷地跳出吉普车,向大楼进口走去。
吴满囤从大楼里迎出来和钟跃民握手说:“跃民,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怕你没收到电报呢。”
钟跃民问道:“有紧急任务?”
吴满囤点点头说:“恐怕是件大事,军区情报部直接下派的任务,军长点了你的将,具体任务现在还保密,军长在作战室等你。”
曹云清军长正在作战室里背着手看墙上挂的防区地图,军侦察处参谋张海洋用金属棒指着地图向军长讲解着什么。
钟跃民和曹云清军长是老熟人了,在这个军当了十几年兵,侦察营又是军部直属单位,象钟跃民这样的”另类”军官不可能不认识军长,这些年来,他受过军长无数次嘉奖,同时也受过军长无数次的训斥,记得有一次,钟跃民又惹了什么事,曹军长盛怒之下差点儿扇钟跃民的耳光。这支军队从建军那天起就有一项铁的原则,上级绝不许打骂下级,多年来这项原则被始终保持着,惟一例外的是私人关系极亲近的上下级之间,如果是这种关系,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双方谁也不会计较,曹军长和钟跃民就属于这种关系。这老头子喜欢钟跃民,他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在这个军里,象钟跃民这样的捣蛋军官再多一些,那么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会增强若干倍,对于一个基层干部,不怕他捣蛋,就怕他是杯温吞水,温吞水型的干部最靠不住。
此时钟跃民站在门口按条令喊道:“报告。”
曹军长仍在盯着地图,头也不回地冷冷说了句:“进来。”
钟跃民和吴满囤走进作战室,立正敬礼:“侦察一连连长钟跃民,指导员吴满囤奉命来到,请指示。”
曹军长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钟跃民说:“钟跃民,咱们可是老熟人了,怎么样,当连长几年了?”
“三年了,多谢军长还记得我这个小连长,你不觉得我这个连长当得时间长了些?”
曹军长笑了:“才三年?不长,我还当过四年的连长呢,你才三年就着急了?想升职好办,你得拿出点儿本事让我看看,这个军里所有的捣蛋鬼我都记得,属你钟跃民的名气大嘛,连军区情报部都知道你。”
钟跃民站得笔直,故做谦虚道:“报告军长,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不过是些虚名罢了。”
“是呀,名气归名气,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所以一概不信,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坦率地说,这次行动,是我点的将,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曹军长盯着钟跃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是个具有创造性思维的军官,可以担当重任。”
“军长,请交待任务,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具体任务等会由侦察处张参谋下达,这次军里为了加强你们这支特遣队的力量,特地派张参谋担任你的副手,任副队长,听说张参谋也是你们一连出来的,老战友了,应该合作得不错。”
钟跃民和吴满囤立正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军长伸出手和钟跃民、吴满囤二人握手:“祝你们成功,我等你们好消息。”
一听说张海洋也要和特遣队一起行动,钟跃民和吴满囤表示兴灾乐祸。因为自从这小子调进军机关后,自我感觉不错,一举一动总带点儿首长的派头,钟跃民和吴满囤认为他实在是有些欠揍了。张海洋带钟跃民和吴满囤走进侦察处办公室,他请钟、吴二人坐下,便忙着给他们倒水。
钟跃民调侃道:“下面是不是请军机关派来的张参谋给我们下达作战任务?”
张海洋当胸给了钟跃民一拳:“装什么孙子?你们一个是特遣队长,一个是指导员,我这个副队长也就是个听喝的。”
吴满囤说:“海洋,你小子到了军机关以后就没回过连里,是不是把弟兄们忘啦?”
钟跃民大模大样地坐在张海洋的办公桌上说:“海洋,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自己是首长了?懒得和我们基层连队打交道?这回好了,老天爷开眼,把你小子又派回来,你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少摆上级机关的架子。”
张海洋笑道:“我说哥们儿,这是干吗?见我是外来户,欺负人是怎么着?”
“没错,我们就是欺负外来户,凡是从上级机关派来的,到了一连这一亩三分地,都得当几天孙子,不听话我就发动全连修理他,是不是?满囤。”
吴满囤附和道:“对,管他是哪儿来的,就算是军委机关来的,到了一连,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张海洋不屑地说:“扯淡,老子是虎是龙又怎么样?”
钟跃民说:“那我们一连就是个蝎子洞,就算你是龙是虎,我们一群蝎子一起上,蜇死你这孙子。”
吴满囤催促道:“行啦,别闲扯了,快说正事吧。”
张海洋打开文件夹,亮出了书面命令说:“好,咱们言归正传,情况是这样,有一架我方的军用直升机在边境的某一地域坠毁,由于某些敏感原因,我们不能再派直升机去了,所以,我们的任务是组成一支特遣队进入这一地区,从坠毁的飞机残骸上找回一个文件包,这个文件包非同小可,是绝密级的。”张海洋打开地图指着地图上一个用红铅笔画出的座标点说:“这是我们的目的地,你们仔细看看看。”
钟跃民看看地图测算了一下:“嗯,穿插的纵深有六十多公里,这还是直线距离,实际上一百公里也不止,你看这里,等高线密密麻麻的,山岳、丛林、峭壁、沼泽、河流都齐了,够咱们喝一壶的,海洋,特遣队的编制有多大?”
“根据任务,这次临时组建的特遣队编制为二十人,由侦察一连技战水平较高的骨干组成,具体名单由咱们共同拟定。”
吴满囤问道:“你说说这个地区的情况。”
“典型的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区,地形很复杂,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一地带有大量的雷区,是七九年那场边境战争留下的,我们手里没有明确的布雷图,况且这些地雷也不光是我们布的,总之,这次任务危险性极大,恐怕是九死一生,咱们都要有心理准备。”
钟跃民说:“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取个文件吗?还至于派侦察兵去?我看派一个排的工兵就够了,一边扫雷一边就顺手把文件包找回来了。”
张海洋笑道:“跃民,你还是老毛病,上级一派任务你就发牢骚,最后是活儿也干了还不落好,告诉你,这次任务是军区情报部下达的,曹军长亲自点了你的将,就是因为你们受过野外生存和丛林战训练,亚热带丛林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有受过训练的人进去就别想出来,你们不去谁去?”
钟跃民沉思道:“威胁最大的是地雷,尽管连队都受过排雷训练,但毕竟不专业。”
张海洋赞同道:“是啊,即使是专业排雷人员,也难免会失手,上次作战,工兵部队伤亡也不小,地雷真是个讨厌的东西,不过,这次行动,还有两个工兵营的军官加入我们的特遣队,他们都是排雷专家。”
钟跃民对吴满囤说:“哦,那太好了,有工兵撑着,剩下的事咱们自己能应付。”
一九七七年,郑桐和蒋碧云一起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在填写报考志愿时,郑桐在三个志愿栏里都填写了北京大学历史系。他对蒋碧云说,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到北大历史系去读书;要么就哪儿也不去,就在陕北扎根了。
蒋碧云对郑桐选择感到心惊肉跳,这家伙从钟跃民走以后变得沉默寡言,成了典型的书呆子。这倒可以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郑桐已经逐渐成熟起来,知道上进了。可是,曾几何时,这家伙变成了”一根儿筋”,他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与常人有异,平时和别人相处,他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就一句话把人顶到南墙上,使对方感到很难堪。为此,蒋碧云曾多次为郑桐的不近人情向别人道歉。
对高考,郑桐的兴趣不是很大,他认为大学教育对培养理工科人才是有益的,也是必须的。而文科,尤其是文史哲类学科则不一定要进大学,听老师拿着教材照本宣科还不如在家自学,对于学文科的人来说,上大学不过是为了张文凭,这张文凭充其量相当于厨师的资格证书,以此来证明自己有资格从事厨师工作,不至于把砒霜当成白糖放进菜里。除此之外,用处就不大了。
蒋碧云可不这么想,她对上大学的看法要现实得多,如果说要通过个人奋斗才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能够考上大学就是一个证明,自己是优秀的。她的要求不高,只要能上大学,无所谓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当务之急是要利用这个机会跳出陕北这块穷地方。
蒋碧云经过仔细考虑得出结论,对于前途问题,不要指望郑桐这个书呆子,他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眼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她替郑桐做主,一定要上大学,而且一定考上北京的学校。至于如何对付这个书呆子,蒋碧云自有办法。在一天夜里,蒋碧云走进郑桐的窑洞,她先是坐在炕沿上久久望着睡熟的郑桐,然后慢慢地脱下衣服钻进郑桐的被窝……
在性的方面,蒋碧云是属于传统女性,她执着地认为性爱活动必须要在婚姻的前提下进行,除此之外,都是有违道德的。郑桐与蒋碧云交往了多年,曾多次向她提出过性要求,都被蒋碧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记得有好几次,郑桐恼羞成怒地挖苦她可以上《烈女传》了。
郑桐说:“蒋碧云同志,我要提请你注意,我曾经多次摸过阁下的手,按照‘烈女‘的标准,你该亲自用刀把那只被男性玷污的手剁下来……对了,我还摸过阁下的头,可它如今还好好地长在阁下的脖子上,我真为阁下这种忍辱偷生的行为感到羞愧。”
每到此时,蒋碧云总是笑嘻嘻地提议:“别这样,郑桐同志,你给学生讲课时,应该用你现在的状态做为例子,什么叫做气急败坏。”
郑桐还多次故意当着蒋碧云的面向别的女人献殷勤,以此来要挟蒋碧云,再不考虑一个男人的正常生理要求,这个男人就不打算吊死在一棵树上了。蒋碧云一点儿也不着急,她就不信郑桐有这个本事,这个书呆子在别人打交道时,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也不管对方文化程度的高低,不谈则已,一旦聊起来就是一些莫测高深的理论问题,经常听得对方一头雾水。蒋碧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能容忍这个书呆子,在那些没有文化的小姑娘眼里,郑桐简直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傻子,先别说有没有魅力,是否把他当做男人都值得考虑。
蒋碧云温柔地告诉郑桐:“亲爱的,我可能是个女权主义者,对寻花问柳的男人深恶痛觉,可是……亲爱的,对你我却例外,我想告诉你,无论是我嫁给你之前还是以后,你都可以去采集野花,甚至可以纳妾,去吧,亲爱的,看上了哪个,就勇敢出击,我还象以前一样等着你。”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郑桐后来也习惯了这种精神恋爱。
郑桐此时正在做梦,这些年来他读了不少史籍,思维经常在历史与现实中徘徊,一不留神,思维就象脱僵的野马,不是进入了南北朝就是窜到了五代,就连做梦都很专业,此时他正在梦中和李白饮酒狎妓,恍惚中,郑桐见李白搂着个小妞儿在浅吟低唱∶
南国新丰酒,
东山小妓歌,
对君君不乐,
花月奈愁何
……
郑桐也随手搂住身边陪酒的歌妓肆意轻薄,欲行云雨之事……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似乎是有人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郑桐从梦中惊醒,他借透过窗口的月光发现,蒋碧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蒋碧云又羞又气:“该死的郑桐,你根本没睡着,在等我自己上钩,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么轻车熟路……”
郑桐呆是呆,但碰上这种事可一点儿不呆,他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身体内沉睡多年的欲望象颗重磅炸弹一样轰然爆发了,他顾不上解释,一把抱住了蒋碧云,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蒋碧云挣扎着喊道:“等等,郑桐,你要答应我,我们一起去考大学,一起考回北京去,我不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郑桐,你答应我,为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你答应我……”
郑桐在手忙脚乱地忙乎着,他嘴里忙不迭地答应着:“行,行,考大学,考就考,我同意了还不行?我说你别乱动好不好?我本来就是个生手……”
侦察一连的营房内,特遣队员们在紧张地收拾行装,检查装备。一排的代理排长宁伟正在磨刀石上专心致志地磨一把丛林砍刀,他时不时用姆指试试刀刃的锋利程度。
两个战士在往微型冲锋枪的弹夹里压子弹,二班长焦玉海在收拾背囊,把绳索,搭勾一类的器材装进背囊。
钟跃民在逐个检查战士们的装备,他对焦玉海吩咐道:“二班长,多领一些导爆索、炸药和雷管带上,每个单兵都要携带一部分。”
吴满囤在一旁不解地问:“咱们的单兵装备够重的了,还带这么多导爆索,有必要吗?”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说:“有备无患,丛林里什么事都碰上,多带些器材,有可能用得上。我仔细研究了地图,咱们的目的地离最近的公路直线距离也有六十多公里,这么大的纵深,地形又复杂,沼泽、断崖、河流,更要命的是雷区,那些地雷埋设了好几年了,这些年经暴雨冲刷,河流改道、涨水,恐怕很多地雷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满囤摇摇头。
“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雷场和非布雷区之分了,从理论上讲,只要踏入这片丛林,随时都有可能踩到地雷。”
吴满囤打了个寒战,小声道:“跃民,有这么严重?”
“当然,我认为这是个摸阎王爷鼻子的游戏,谁能活着回来,要看运气了,满囤,你怕么?”
吴满囤苦笑一声:“怕,怕有什么用?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俺这个当指导员的总不能只给别人做思想工作。”
钟跃民发现宁伟正在磨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拍拍宁伟的肩膀说:“一排长,你好象已经超期服役两年了吧?”
宁伟说:“连长,你应该叫代理一排长,我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
吴满囤说:“宁伟呀,你运气不太好,前几年提干报上去就批,可现在越来越难了,连里已经给你报了三次,估计这次行动结束后就能把你这代理二字去掉,要是你能立个功就更好了。”
“放心吧指导员,我一定好好干。”
张海洋走进门说:“吴指导员,你打算什么时候做战前动员呀?这可是你份内的活儿。”
“今天晚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钟跃民说:“满囤,今天晚上给弟兄们放放假怎么样?咱们几个也该去喝顿壮行酒。”
“那这战前动员……”
钟跃民说:“这还不好办,我现在就帮你把这活儿干了。”他大吼一声:“特遣队,全体集合!”
特遣队员们迅速站好队,听候队长的战前动员。
钟跃民从左到右巡视了全体队员一遍说:“弟兄们,我不用说你们也知道,咱们马上要去执行特殊任务了,在出发之前,我想问问大家,有怕死的没有?”
队员们吼道:“没有!”
“哼,说是这么说,我还不大相信,没到关键时刻,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怕死?所以我得把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怕死,现在说还不晚,我顶多是把你送进军事法庭,但你的命能保下来,要是你现在不说,到了关键时刻又后悔了,那我可就对不起了。所以,我今天越俎带庖替指导员做个战前动员,中心议题是∶对死亡的认识和心理准备。我的问题是,如果一颗地雷在你眼前爆炸,恰巧有一块破片击中你的身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宁伟笑道:“连长,这是小儿科的问题,我来回答,要是弹片大一些,又击中了我的肚子,很可能会给我来个开膛……”
二班长焦玉海很不恰当地补充道:“就好比宁伟要生孩子,怎么生也生不下来,大夫给他来个剖腹产。”
一个战士说:“要是弹片击中了老二,这辈子就当太监了,连娶媳妇的钱都省了。”
战士们哄堂大笑。
“嗯,说得对,不过太轻描淡写,有一门学科叫创伤弹道学,专门研究子弹或弹片击中人体时会出现什么情况,我来给大家描述一下,首先弹片会以每秒几百米的速度在正面射入点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创口,而弹片穿过身体时形成的巨大震波会震伤脏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穿出人体,震波形成的出口会是进口的好几倍大,因为弹片会带走你一部分肌肉组织和碎骨,如果是击中头部,创口会更可怕,它将掀飞你三分之一的头骨……”
战士们静静地听着,但没有人露出恐惧的神态,吴满囤倒有些慌了,这是什么战前动员呀,不但不能鼓舞士气,反而会给战士们造成恐惧感,他想制止钟跃民再讲下去,忙说道:“连长,咱们是不是晚上再正式动员?”
张海洋悄悄拉拉吴满囤的衣袖示意他听下去,吴满囤不吭声了。
宁伟又补充道:“要是弹片击中了颈动脉,那我的脖子就象打开了自来水笼头……”
钟跃民继续说:“如果子弹或弹片恰好击中了你的颈动脉,那么在心脏泵血每秒833毫升的强大压力下,血液可以喷射到十米以外的地方,在短短几秒钟里,出血量会达到1000毫升,一个几秒钟前还活蹦乱跳的人,立即就会濒临死亡,这时你的皮肤呈青黄色,浑身肌肉松弛,也包括括约肌——你的大小便会失禁,体温迅速变凉,原本健康富有弹性的人体这时摸上去就象案板上的肉类食品……”
五班长赵冬生听着有些烦,他觉得连长这是在吓唬孩子,可他搞错了,这里不是幼儿园,弟兄们也不是学龄前儿童,你吓唬谁?这个特遣队可是你钟跃民亲自挑出来的,要是信不过我们你就另找人。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连长,他是在和一群汉子打交道,而不是学龄前儿童或者是娘们儿。赵冬生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连长,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讲!”
“你好象不是幼儿园的保育员,也不是娘子军连的党代表,而我们既不是学龄前儿童也不是娘们儿,你是不是搞错了对象?连长,我想提请你注意,你是在和一群爷们儿打交道,你应该用对爷们儿说话的口气给弟兄们讲话。”
“噢,我是在和一群爷们儿打交道?谢谢你的提醒,我还真没想起来……”
“什么话嘛……”五班长赵冬生不满地嘀咕着。
钟跃民笑了:“好啊,都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了,我就不再打预防针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都是军人,当我们穿上这身军装时,就应该做好将来有一天死在战场上的心理准备,我的战前动员不讲大道理,我只想从另外一个角度提醒大家,这就是契约精神,当我们穿上军装时,就等于和国家签订了契约。这就是说,如果天下太平,国家就养着你。如果国家有事,你就要理所当然地去流血牺牲,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也是你必须要履行的契约,逃避契约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使不是骗子,也是个缺乏信誉的人。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方法谋生,但决不能把当兵当做谋生的手段,军人不是混饭吃的职业,大家明白吗?”
“明白!”特遣队员们吼道。
钟跃民笑了,他话锋一转道:“这倒让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个话题,人到底有没有灵魂,要是有,这灵魂会不会真象书上写的,去找阎王爷报到?好,咱们就把他当成是真的,弟兄们,要是我中了头彩,我还要成立个特遣队,有愿报名的一会儿跟我说,我带着弟兄们去阎罗殿逛逛,咱们用冲锋枪手榴弹端了他阎罗殿……”
特遣队员们”嗷”地叫了起来,狂热地鼓掌:“连长,没问题,咱们一连怕过谁?端了他……”
五班长赵冬生说:“连长,你的战前动员真他妈的提气,我要是中了彩,我跟你去,我带尖兵组……”
张海洋也鼓掌道:“算我一个,再带上火箭筒、八二无,闹不好阎王爷还有坦克呢,这一定很好玩。”
宁伟由衷地喊道:“连长,我佩服你,你才是天下笫一号亡命徒。”
吴满囤连忙制止道:“宁伟,这是什么话?什么亡命徒?咱们是革命军人……”
本来战前动员是指导员吴满囤的事,吴满囤正在精心准备动员的内容,结果让钟跃民几句话就给打发了,这下晚上的时间就空出来了,钟跃民打算和这两位战友一起吃顿饭。
在一连的连部,钟跃民在擦拭手枪,张海洋在调试他的指北针,吴满囤把一身换洗军装放进背囊。
钟跃民说:“你还带衣服干什么?又不是去度假,我看,咱们三个的背囊里只放导爆索,能带多少是多少。”
吴满囤又把军装拿出来。
张海洋问:“满囤,你家里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弟弟妹妹都大了,能帮上家里忙了,俺每月都往家里寄钱,俺家最近刚盖的房,一砖到顶的六间大瓦房,这样的房子全村也没几家。”
钟跃民说:“我还有两身军装,军大衣也暂时用不上,你给家里寄去。”
“我的大衣也带来了,你一起寄回去。张海洋把军大衣扔在吴满囤的床上。”
吴满囤拒绝道:“不行,弟兄们这些年帮俺够多的啦,俺家能有今天,全仗着弟兄们帮忙,俺全家都过意不去,俺心领了。”
钟跃民不满地说:“你这个人怎么磨磨叽叽的,不拿我们当兄弟了?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这么多废话?”
张海洋也说:“满囤,你怎么象个娘们儿?告诉你啊,我和跃民只跟汉子打交道,最看不上不男不女的人。”
钟跃民笑道:“就是,你要真是个漂亮妞儿也行,我们哥俩儿这一路也不闷得慌,偏偏你又是个老爷们儿,那就得有点儿老爷们样子。”
“操,哥几个拿俺开心是不是?”
钟跃民擦完手枪便从兜里摸烟,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烟,他向张海洋要烟,张海洋也没烟了,两人决定去军人服务社买烟,他俩刚一走出连部就发现吴满囤在院子里正把一件件刚洗好的军装晾在绳子上。两人一见吴满囤又在替他们洗军装,脸就变颜色。
钟跃民埋怨道:“满囤,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衣服各人洗各人的,你怎么又洗上了?”
张海洋也责备说:“是呀,又不是当新兵那会儿?我们早不怕洗衣服了,你这不是打我们的脸么?”
吴满囤的眼圈红了:“二位兄弟,,你们就让俺再洗一次吧,替你们洗洗衣服,俺心里还好受一点儿,俺想起咱当新兵的时候,兄弟们相处的日子,兄弟们对俺吴满囤的好处,俺这一辈子也还不完,这辈子俺知足了,有你们这些战友,咱是过命的交情啊,这次行动,还不知谁能回来,俺怕是以后想洗也洗不上了。”
吴满囤哽住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默默地走上前去,三个一起动手洗起衣服。
钟跃民满脸堆笑地对”香满楼”酒家的服务小姐恭维道:“小姐,还认识我吗?不认识?您再仔细想想……想起来了吧?这就对了,上个月,一群当兵的来吃饭,那里面长得最帅的那个……对,那就是我。等等……怎么回事?才不到一个月时间,我怎么都不认识您了?真是越长越漂亮,我说‘香满楼‘酒家的买卖怎么越来越火,闹了半天顾客都是奔您来的,小姐,介绍介绍经验,都吃些什么才能长成您这样?”
张海洋笑着对吴满囤说:“这是跃民的老毛病了,见着漂亮姑娘就套磁,小时候是认大姐,等年纪稍大点儿就变招儿了,这时认妹妹,现在嘛,我看他该毛遂自荐当人家干爹了。”
吴满囤说:“跃民,你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钟跃民掏出一叠钞票拍在桌上,对服务员说:两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剩下的钱你看着上吧。”
吴满囤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喊:“跃民,你不过啦?这是你两个月的工资啊。
张海洋笑道:“不把这点钱花了心里别扭是不是?”
钟跃民说:“不知哪位名人说过,当你咽气的时候,花完兜里的最后一块钱,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是一个热爱金钱的人,钱这东西总让人牵肠挂肚,所以,我不想留下让我牵挂的东西。”
张海洋赞叹道:典型的光棍精神,值得世上所有的光棍效法。
吴满囤不安地说:“那是你们这些没负担的光棍,俺可学不了你们,俺那儿还一大家子呢。”
张海洋可不管这些,他鼓励道:“看来我们得成全你,省得你牵肠挂肚,这太痛苦了,我们看着也不忍心,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吴满囤提议说:“我看你们这一天净瞎忙乎了,连写点什么的功夫都没有,晚上回去也该抓紧时间写写。”
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明白,吴满囤指的是写遗嘱,这是军人出征前的规矩。
钟跃民不似为然地说:“费那个事干什么?没什么可写的,又没老婆孩子,这就是光棍的好处。”
张海洋想了想也同意道:“中国军人自古就讲究马革裹尸,不写,我也坚决不写。”
吴满囤神色黯然地说:“可俺不能不写,俺下午已经写好了。”
钟跃民默默地看着吴满囤,什么也没说,他心里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个漂亮的服务小姐也真不含糊,她才不管这三人是否吃得了,既然钟跃民狮子开大口要她紧着那些钱上菜,她当然不能拒绝这个要求,不一会儿功夫,两条‘中华‘烟和两瓶茅台酒就摆到了桌子上,紧接着清蒸鳜鱼、油闷大虾、红烩海参等昂贵的菜肴便堆了上来,等菜上齐了,三个人已经干掉一瓶茅台了。
张海洋端起酒杯提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来干杯。”
钟跃民不屑地说:“装腔做势,那个荆柯在易水边倒是一副大英雄的模样,显得挺悲壮,就是手艺潮了点儿,没干倒秦王倒让人家反手一剑砍断了腿,职业刺客么,就该有点真本事,要不就是卖狗皮膏药的。”
张海洋说:“是啊,咱们可不能学荆柯,活儿得干得漂亮点儿。”
吴满囤喝着喝着就高了,他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豪气,突然站起来口齿不清地宣布:“来,弟兄们,干……干了这杯,这顿饭俺做……做东,娘的,不……不过啦。”
张海洋也有点儿喝高了,他一推吴满囤说:“这顿饭算我的,满囤,你起什么哄?把钱寄回家去,少在哥儿几个这儿充大头。”
吴满囤发火了:“老子非他娘的做……东不可,看不起老子你就……就直……说,老子揍你个狗日的。”
张海洋大怒:“揍我?你这是他妈的酒壮人胆儿,也不怕闪了舌头?敢揍我张海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只有钟跃民还算清醒,他顿顿酒杯说:“我说弟兄们,我有一事相求。”
张海洋和吴满囤安静下来。
“万一我受了重伤,没能力自我了断时,希望你们能帮帮忙。”
张海洋沉默不语。
吴满囤哭了:“兄弟,你咋说这话?就算你负了伤,俺背也要把你背回来,咋能扔下你?更不能干那种事,俺下不了手。”
钟跃民不满地说:“你这个指导员是怎么当的?连咱们侦察兵的规矩都不懂?这次行动比敌后侦察还要凶险,丛林里空手走路都困难,要是再背上一两个人,大家都有可能走不出来,你要按规矩办。”
吴满囤情绪激动地喊起来:“别和俺讲规矩,规矩谁不知道?可要真赶上,俺下不去手,咱们是战友,是弟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钟跃民冷冷地望着吴满囤说:“满囤,那你就想办法转业吧,去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你不是当兵的材料。”
吴满囤流泪不语。
张海洋也流下了眼泪,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毅然道:“跃民,我答应你,到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是上军事法庭也帮你,反过来说,如果我需要帮助,你也不能推。”
钟跃民微笑着:“好,一言为定,是汉子的,把这杯酒干了。”
吴满囤踌蹰片刻,也毅然端起酒杯。
钟跃民举杯低吟:“……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弟兄们,干杯!”
三个军官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一九七七年年底,郑桐以绝对的高分考入了北京大学历史系。蒋碧云的成绩也不错,她如愿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到了一九八一年,郑桐和蒋碧云经过四年的大学生活顺利地毕了业,郑桐被分配到社会科学院历史所,蒋碧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
郑桐到单位报到后,人事部门按惯例告诉他,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报到后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可以处理一下个人的私事。郑桐打算利用这段假期和蒋碧云好好亲热一下,这几年两人离多聚少,又不在一个学校,很难有时间在一起,郑桐觉得实在难熬,他曾和钟跃民通过长途电话,郑桐在电话里发牢骚,说自己简直成了和尚,过着晨钟暮鼓、清心寡欲的生活。电话那边的钟跃民一听就火了:“你还是和尚,那我他妈成什么啦?我他妈的快变成中性人了,军营里连母猪都看不见,就别提女人了,孙子,你知足吧。”
郑桐告诉妹妹:“咱们都对对表,现在是上午九点,从现在起,直到晚上二十二点之前,家里就是出了人命也不许回来,听见没有?”
妹妹郑岚挖苦道:“哥,我看你眼睛里都发出绿光了,就象一只饿了很久的老狼一样。”
郑桐坦然道:“没错,你哥我饿了十几年了,眼睛当然就绿了。”
郑桐为今天的幽会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可到底也没能如愿。蒋碧云打来电话:“郑桐,有兴趣看看画展吗?”
“那要看看是什么级别的画展,要是年画儿剪纸什么的我就算了。”
“告诉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法国罗浮宫藏画展,再有两天就结束了,你去不去?”
“去!”郑桐立刻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本来我打算今天和你好好的亲热一下,,没想到赶上了罗浮宫的藏画展,罢了,罢了,还是去看画展吧,哪种事以后还可以补,要是错过了罗浮宫的藏画展,可是没地方补去。”
罗浮宫的藏画展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办在美术馆,而是办在北京展览馆,看画展的人在售票处窗口排成长队。郑桐和蒋碧云到的时候,长队排出足有一里地,两人排上队以后,郑桐就想起了1968年他们排队买芭蕾舞票的往事,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郑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展览厅里人很多,看来都是些比较懂行的人,他们知道罗浮宫藏画的艺术价值,也知道机会难得,也许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毕竟能去巴黎参观罗浮宫的人不多。郑桐和蒋碧云看得很仔细,郑桐看着看着又骂起人来,他认为罗浮宫的管理机构在糊弄中国老百姓,最有名的画都没拿来,只展出了一些二三类作品,比如最有名的《蒙娜丽莎》居然是复制品,还展出了一座米开郎基罗《大卫》的复制品雕塑,说是复制品都高抬它,原作是用花岗石雕成的,你哪怕是用花岗石照原样再雕一个,也让咱没话说,可这座复制品竟然是石膏浇铸的。郑桐大为恼火,这座雕塑的真迹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个广场上竖着呢,又不是你罗浮宫的藏品,你跑到这儿充什么大尾巴鹰?你哪怕是把路易十六的马桶拎来,只要是真迹,也好歹是个文物,有这么糊弄人的么?
只有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大卫的名作《马拉之死》是这次画展最有名的油画,是不是真迹不好说,至少没有标明是复制品。画面上的马拉赤身躺在浴盆里,鲜血从创口中涌出,已经死去的马拉脸上带着一种绝望的表情。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年轻人站在油画前评头论足,听他的口气,好象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于是郑桐和蒋碧云也成了他的学生,两人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听这位老师讲解。
“……我认为画面上马拉的形象是作者按照马拉真实的相貌创作的,因为大卫和马拉是同时代的人,大卫生于1748年,到1793年马拉遇剌时已经四十五岁了,注意,他只比马拉小五岁,而马拉当时是巴黎的名人,经常在群众集会上讲演,巴黎的市民几乎都见过他,那么画家大卫显然也熟悉马拉的相貌,也幸亏是大卫把他画下来了,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知道马拉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呢?那时还没有发明照像机嘛,大卫是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代表,皇家学院院士,早期作品还带有罗可可风格,后来转为古典主义,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同学们请看,这幅油画以极为简洁的古典手法成功地将肖像的描绘、历史的精确性和崇高的悲剧性结合在一起,有力地突现了这位‘人民之友‘的英雄主义特征,成为纪念碑式的现实主义历史画名作……”
郑桐突然小声说了一句:“误人子弟……”
那位老师和几个学生都把目光投向郑桐,从他们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人出口不逊表示出一种无声的愤怒。
郑桐若无其事地对蒋碧云说:“走吧,这儿的空气令人窒息。”
两人刚走出几步,后面那位老师说话了:“那位先生,请留步。”
郑桐和蒋碧云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这位先生,请您对刚才的语言做出解释,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冒犯了您,使您做出如此粗鲁的反应。”
郑桐扶扶眼镜:“您真想知道?”
“当然。”
“那好,首先我得向您道歉,请原谅我的出口不逊,对不起,不过您刚才对您的学生讲到对马拉的评价使我很不入耳,坦率地说,您在误人子弟。”
“哦,愿闻其详。”
“您凭什么认为马拉是个英雄?我看他不过是个嗜血者,除了被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暴民所爱戴,稍有理性的人都认为马拉是个刽子手。说到英雄,我认为恰恰应该是剌杀马拉的人,夏洛蒂-科黛,她才是英雄。”
一个女大学生说:“先生,我对法国大革命不太了解,教科书上说它是最彻底的一次资产阶级革命,而马拉是当时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是被称为‘人民之友‘的英雄,如果您有不同的看法,可以和我们探讨一下。”
“可以,首先我要讲明的是,《人民之友》并不是马拉的称号,而是马拉在1789年创办的一份报纸,不错,《人民之友》是为底层民众说话,但是由于它的非理性,也将底层民众的破坏欲煽动起来,最后演变成暴民政治。1790年以后,马拉开始抛弃自己原先标榜的自由平等理念而倡导独裁,并且鼓吹革命恐怖,此时杀戳成了主要目的。1793年是法国大革命的一道分水岭,雅各宾派的领袖罗伯斯比尔、马拉、丹东等人开始着手清洗反对派,推翻吉伦特派,由马拉自任主席成立了公安委员会,开始了血腥的恐怖统治时期,在这一时期,大约有四十万人被处死,没有正常的审判程序,任何人的一句诬告就可以将一个无辜的公民送上断头台。诸位应该感到庆幸,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不然凭诸位先生小姐的气质、谈吐、衣着及所关注的问题和谈话方式,就可能会被当做贵族送上断头台,如果仅从底层民众对事物的好恶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就太可怕了。我们可以做一个荒唐的假设,假如马拉先生又复活了,而且嗜血的恶习未改,他现在正藏身于北京某个胡同里为《人民之友》撰写文章,马拉先生固执地认为,今天来参观画展的人们都是人民的敌人,因为他们的这种爱好和底层民众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并且出身可疑,即使不是贵族,也不会来自底层民众,如果杀掉这些倒霉蛋就可以使人类获得幸福,那何乐而不为呢?不知各位是否愿意为了人类的幸福做那献上祭坛的羔羊呢?”
那个老师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对待历史,要看它产生的后果,您不觉得马拉和罗伯斯比尔给世界带来民主和自由的声音,促进了未来的整个欧洲民主化进程?”
郑桐说:“对不起,您混淆了概念,是法国大革命促进了欧洲民主化进程,而不是马拉等人,他们不过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段血腥暴政的代表人物而已,雅各宾派的暴政统治只维持一年多,马拉等人已经成为一个血腥的集体犯罪集团,他们号召人们起来屠杀,点燃人们的仇恨之火,煽动人们的极端无政府主义狂热,他们以自由的名义剥夺无辜公民的自由,以平等的名义屠杀贵族,以国家安全的名义践踏法律,践踏人类的尊严,践踏人类至高无上的生命权。至于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我同意一位历史学家的观点,他认为∶就当时的法国而言,它是反人权的暴政。我们评价一个历史事件不在于它是否给未来和旁观者带来福音,而在于它是否给当时处于其本地域和当时代的人们带来福祉,因为人权是指当时当地的人权,而不是未来的人权,也不是旁观者的人权。”
那位老师说:“可是……先生,从我接触到的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资料上看,它丝毫没有表现出您所说的血腥气,只是说到群众把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送上了断头台……”
郑桐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所以我觉得您在误人子弟,您要明白,教科书只能代表一种观点,而未必是历史的真实,您为什么不多看一些资料?象米涅的《法国革命史》,霍布斯的《利维坦》,博洛尔的《政治的罪恶》这些书,国内都有译本呀?”
“……等等,请允许我把书名记下来,我要读过以后再得出自己的观点,因此您刚才说的也只能是您的一孔之见。”
“我欣赏您此时的治学态度,顺便问一句,看您的岁数,文革初期时您已经当教师了吧?”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两年。”
“您是否被运动触及了灵魂?遭到过暴力攻击吗?”
“当然,那时候当教师的大都在劫难逃,挨斗和挨打是免不了的。”
“那我提请您注意,如果您还认为暴民政治的鼓吹者和嗜血者是英雄的话,并且继续把这种观点灌输给学生,那么您将来免不了还要挨揍,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是一个法治社会,一个重视人的尊严和生命的社会。对不起,我的话有点儿尖刻,请您不要介意。”
郑桐和蒋碧云走开了。
特遣队于黎明时分进入丛林,全队加上两个工兵营军官共二十人,按三三制原则,分为几个战斗小组,人数虽然不多,可都是选拔出的高手,每个人都能独挡一面,身为队长的钟跃民绝对相信自己手下的每一个队员。
清晨终于来了,视野内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丛林中弥漫着淡淡的晨雾,队伍行走在一片蒿草和灌木丛中,绿草中点缀着红色、黄色的小花,它的花瓣展开如托盘,中间露出嫩黄的花蕊。钟跃民还发现这里到处生长着纤细的桫椤,他是从《野外生存教材》上认识这种蕨类植物的,”桫椤,木本,茎高而直,叶片大,羽状分裂,茎含淀粉,可供食用。”
茂密的丛林中没有路,很难行走,宁伟带领尖兵组走在全队的前面,他们挥动砍刀砍倒挡路的植物,体力消耗很大。张海洋带领两个战士负责殿后,
整个特遣队行动迅速,配合默契。走在全队中间的钟跃民时时用指北针修正着方向,使他感到庆幸的是,特遣队员们每人除了按规定携带枪支和必要的弹药基数外,还背了一个盛满各类特种器材的背囊。他们在如此复杂的山岳丛林地区,背负着沉重的装备连续行军几个小时还能保持良好的体力,这不能不归功于多年来连队每天雷打不动的五公里越野,此时发挥了效用,大家都练出了超常体能。
带领尖兵组的宁伟发现周围的丛林渐渐变成了原始次生林,灌木丛越来越少,头顶上是高大的树木,脚下是葛藤荆榛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会被带钩刺的野藤绊住腿。林子又浓又密,明灿灿的阳光竟然穿不透繁枝茂叶组成的天幕,只是偶而从枝叶组成的网眼里透出几粒光斑。树下多年淤积的树叶软绵绵的,一脚踩上去便溅起一滩发出腐烂气息的淤黑臭水。眼前一棵大树上悬挂着网状的气根,在微微摇荡着,象一排排的绞索,前面似乎不是丛林,而是一条绿得发黑的,没有尽头的隧道。
带领尖兵组的宁伟突然蹲下,他向后面做出手势,全体特遣队员都伏下身子,钟跃民和张海洋来到队前。
钟跃民压低声音问:“有什么情况?”
宁伟盯着前方小声回答:“前面的丛林好象有点儿问题。”
“你有什么根据?”
宁伟迷惑地摇摇头说:“一时说不清,我只是凭感觉。”
张海洋拿出地图仔细核对道:“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目的地A号地区,还有约三十公里。”
钟跃民嘲讽道:“你说的又是直线距离吧?你们这些当参谋的就认得地图,按我的经验看,图上的三十公里,在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区,至少要走六七十公里。”
张海洋顾不上还嘴,正在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对面的丛林,他的视野停留在两棵并排生长的小树上:“跃民,你注意一下那两棵小树。”
钟跃民也举起了望远镜进行观察:“嗯,有点儿名堂,这两棵小树之间发生过爆炸,面向爆炸一侧的树枝都受到爆炸力的冲击而残缺,从爆炸的破坏力看,这充其量是颗悬挂式的防步兵雷。”
宁伟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的感觉没错,咱们马上要进入雷区了。”
钟跃民看看手表,神色有些焦急:“必须在雷区中开出一条通道,谁知道这片雷区的纵深有多少,现在还有五个小时天就黑了,必须在天黑之前通过雷区。”
吴满囤从后面过来说:“我带两个工兵在前面开路。”
钟跃民说:“时间来不及了,靠探雷针人工排雷太慢,也太危险,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用导爆索炸树,利用倒伏的树干铺出一条路来。”
工兵营随队行动的两个军官都是从工程兵学院毕业的,精通爆破和排雷专业,钟跃民等人以前都很少和工兵营的军官打交道,彼此之间根本不熟悉,只是在出发前,大家相互简单沟通了一下。此时钟跃民甚至都忘了这两个军官的姓名,由于情况紧急,他也顾不上礼貌了,便不客气地问:“对不起,我又想不起来你们俩的姓名了,能再说一遍吗?”
一个高个子的工兵军官略带讽刺地说:“没关系,你是领导,要操心的事多,别在小事上费脑子,我们多说几遍就记住了,我叫朱星,河南南阳人,工兵营一连副连长。”
另一个军官稍年轻些,显得有些拘谨,他站起来按条令向侦察营的几位军官敬礼:“我叫赵志诚,湖南长沙人,工兵营二连一排排长,请同志们多帮助。”
钟跃民问:“我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毕竟是专业人员嘛,朱副连长,赵排长,你们觉得炸树铺路的办法是否可行?”
朱星点点头,肯定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问题是咱们不知道这片雷区的纵深,万一走了一半,导爆索和炸药都用完了,天也黑了,到那时咱们可就进退两难了,闹不好得站在树干上过夜。”
张海洋插嘴道:“听天由命吧,总要试一试。”
吴满囤说:“跃民,真服了你,你怕是早就想到这儿了,才带了这么多导爆索。”
钟跃民下了决心:“就这么干,现在由满囤带两位工兵同志开始行动。”
导爆索是一种装填有猛性炸药的弹性软索,用于同时起爆数个装药点。这种软索的药心部分一般装有黑索金或奥克托金等炸药,每米长度装药量为十至十三克,爆速能达到9000米/秒。钟跃民早就发现导爆索的好处,它可以象绳索一样携带,甚至缠绕在身上,对爆破直径不太粗的圆柱物体犹为有效。此时用它来炸倒树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两个工兵军官果然很专业,朱星将导爆索缠在一棵小树的根部,接通雷管和电线。赵志诚按动起爆器上的按钮,”轰!”地一声爆炸,一棵小树齐根被炸断,慢慢倒向雷区,倒下的树干又砸响了几颗雷,引起一连串的爆炸……又是一声爆炸,一棵树被炸倒,又是砸响了几颗雷。爆炸声持续不断。
吴满囤带着两个工兵军官成了整个队伍的尖兵,他们边爆破边向雷场的纵深推进。
钟跃民带着战士们小心翼翼地在倒伏的树干上行走,前方传来一声声爆炸。
钟跃民不断地向战士们提出警告:“都注意脚下,千万别滑下去,这里倒处是雷。”
张海洋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一边观察一边在喊:“头上也要注意,树杈上有绊发雷和跳雷,这种雷杀伤力更大,几乎没有爆炸死角。”
一个战士在骂:“妈的,进了王八阵了,到处是王八。”
五班长赵冬生说:“这雷就象是用麻袋撒的,有的雷连伪装都不做,就明摆在那里,刚才我数了数,一平方米之内就有八颗雷,还不算埋在土里的。”
钟跃民严厉地吼道:“都集中精力,不许说话。”
吴满囤站在丛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等候着队伍,钟跃民带队从倒伏的树干上走过来。
吴满囤迎上去说:“跃民,你们可以下来休息一会儿,这块地方的雷已经排干净了,周围也做了标记,你们千万别越过标记。”
钟跃民问:“怎么不走了?”
“导爆索用完了,不知前边还有多远,现在只好人工排雷了,那两个工兵正在前面排雷。”
张海洋焦急地跺着脚说:“就靠探雷针一寸一寸地探?太慢了。”
吴满囤摊开双手无奈地回答:“那有什么办法?就咱脚下这块地方,刚才就排出一百多颗雷。”
朱星和赵志诚正伏在草地上探雷,他们用探雷针刺进泥土,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用探雷针探雷全凭着排雷者的手感,这是个需要耐心的细活儿。
赵志诚在短短的两个小时里已排除了一百多颗不同型号的防步兵雷。此时他凭手感又发现了地雷,他用手轻轻拂开泥土,露出了下面草绿色塑料壳的防步兵雷,赵志诚轻轻拆下地雷引信,慢慢拿起地雷……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赵志诚的目光停留在地雷的底部……这颗雷下面还连着一根细细的金属导线。
赵志诚自信地笑了,他用剪刀轻轻剪断了导线,又开始挖第二颗雷,当第二颗渐渐露出泥土时,他熟练地拆掉引信,轻松地把这颗雷拿起来……赵志诚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声,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凭手感就能判断出,这是一颗绊发雷的引信被触动了,赵志诚绝望地大叫一声:“连环诡雷……”
“轰!”火光一闪,地雷爆炸了……
赵志诚的头部被炸碎,他伏在草地上,鲜血象溪流一样流进泥土……
蒋碧云走出很远后还回头看看,发现那位老师和几个学生还在望着他们。
“郑桐,刚才我怕露怯,没好意思问,我也看过《法国革命史》,怎么对剌杀马拉的那个夏洛蒂-科黛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那是个二十四岁的姑娘,她受的是传统教育,熟读伏尔泰和卢梭的经典著作,她认为共和制是改造法国的唯一途径,而雅各宾派制造的血腥恐怖正在破坏革命,所以她决定干掉马拉。当她来到马拉寓所时,马拉正坐在浴盆里洗药浴,这哥们儿也不象话,赤条条地就让人家一个大姑娘进了门,是不是还有点儿别的想法,史书上没说,科黛可是个美貌的女人。结果科黛一刀就干掉了马拉,最后自己也被送上断头台。”
蒋碧云沉思道:“关键是科黛的剌杀行动对于历史本身作用有多大。”
郑桐说:“确实作用不大,她认为刺杀了马拉就可以拯救共和国,其实于事无补,因为暴政不是系于一个人,而是系于一个党派和共和国的暴乱形势。但科黛的动机和行动无疑是一种舍生取义的英雄壮举。”
“这姑娘很漂亮吗?”
“据说很漂亮,当科黛站在将她载往刑场的马车上时,在沿途观看的人群中有个叫皮埃尔-诺特莱特的男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科黛的形象在他脑海中萦绕了很久没有消失。他后来回忆道‘科黛美丽的脸庞平静得象一尊雕像,我已经爱上她了。‘你看,是不是很浪漫?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浪漫爱情。”
蒋碧云喃喃道:“血色浪漫,很令人震撼啊。”
“是啊,血色浪漫,我们好象都经历过那个时代。”郑桐耳语般地轻声回答,他的身体有些颤抖。
“郑桐……”蒋碧云轻轻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郑桐回过头来问。
“我们结婚吧。”蒋碧云的眼中泪光闪闪。
郑桐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张开双臂搂住蒋碧云低声道:“亲爱的,我早盼着这一天呢。”
当丛林中爆炸声传来时,在林间空地上的战士们都站了起来,吴满囤一跺脚喊道:“不好,出事了。”
战士们骚动起来。
钟跃民大吼:“都坐下,不要乱动。”
战士们都默默地坐下。
满脸是泪水的朱星背着赵志诚走出丛林,战士们迎上去,帮他放下同伴,赵志诚头部血肉模糊,浑身溅满了血浆,此时已无声息,钟跃民查看了他的伤势,默默地站起来。
吴满囤紧张地问:“怎么样?”
钟跃民摇摇头:“已经不行了。”
吴满囤一拳打在树上,流着眼泪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下子就这么完了,娘的,该死的地雷。”
张海洋气急败坏地问:“怎么搞的?”
朱星抹着眼泪回答:“连环雷,三颗连在一起垂直埋的,他起完第二颗雷就大意了,没想到下面还有一颗。”
朱星忍不住哭出声来。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道:“行了,哪还有时间哭?咱们不能困在这里,要继续排雷,这样吧,我带工兵先上,要是听见爆炸声,就说明我们出事了,要马上派人接替。”
张海洋瞪起了眼睛:“你开什么玩笑?你是队长,得随时在指挥位置上,我去。”
吴满囤拦住张海洋:“你去?你懂排雷吗?俺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搞排雷训练时,你休探亲假回北京了,没受过排雷训练。”
“扯淡,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就是拆除引信么?我现学就行。”
吴满囤用商量的口吻说:“海洋,别争了,俺上吧。”
张海洋以不容分辨的口气一口回绝:“不行,我说先上就先上,谁也别和我争,你们别忘了,我可是军机关派来的,是代表军里指导你们工作的。”
吴满囤火了:“张海洋,你少拿军机关的牌子唬人,你就是在军委工作又怎么样?不就是个连级参谋吗?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你牛什么?军部机关象你这样的瞎参谋烂干事多了,你少到这儿充什么首长。”
张海洋大怒:“嗬,满囤,你还真长脾气啦?话里话外都是刺儿?你敢再说一句,我他妈捏死你。”
这时钟跃民说话了:“你们都怎么说话呢,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斗嘴?要是互相看着不顺眼,等任务完成回到营地,你们俩单练一把,我当裁判,现在都把嘴闭上行不行?”
吴满囤小声嘀咕道:“俺不和他打,又不是孩子,动不动就动手打架?再说俺也不是海洋的对手。”
张海洋得意地接上一句:“你明白就好,单练你绝对不是对手……”
吴满囤已漫不经心地靠近张海洋,突然挥手一个勾拳狠狠打在张海洋的胃部。张海洋没提防,被打倒在地,疼得捂住胃部在地上乱滚。
钟跃民动也没动,只是冷冷地盯着吴满囤问:“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出手,挺利索嘛,你要干什么?”
吴满囤直视着钟跃民:“跃民,这是俺第一次动手打人,打的还是自家兄弟,可这没办法,俺家兄妹七个,海洋家只有他一个,你说这事该谁去?”
钟跃民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他一把抱住吴满囤:“满囤,你要小心,千万要小心,我们等你……”他哽咽了。
“放心吧,兄弟,你照看一下海洋,这一拳狠了点儿,让他别记恨俺。”吴满囤拿起探雷针和朱星走进丛林。
吴满囤和朱星拉开五米的距离分别进行排雷作业,他用探雷针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刺向泥土,他心里暗暗骂着,不知是哪个混蛋设置的这片雷场,实在是财大气粗,把地雷当成了山药蛋随意挥撒,不算埋在土里的,光是摆在明面上的就随处可见。放眼望去,摆在树杈上的暗绿色触发雷,草丛中绊发雷的拉火钢丝在闪闪发光,腐烂的树叶中半露出扁圆形的压发雷。
理在土里的地雷密度也很大,吴满囤的探雷针才刺了几下就探到了一颗雷,他轻轻拂开泥土,一颗绿色的防步兵雷露了出来,他熟练地拆除了引信,随手将已拆除引信的地雷扔进丛林深处,用树枝插在地上做出标记。
在丛林中的空地上,钟跃民在倚着一棵树研究地图,战士们横七竖八躺在树下休息。
张海洋背靠着树干,一只手在胃部反复揉着,刚才吴满囤的下勾拳把他打懵了,张海洋躺在地上足有五分钟才缓过来,再想报复吴满囤,他已经进了丛林,只有钟跃民和战士们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张海洋觉得自己窝囊死了,平时他对自己擒拿格斗的功夫颇为自信,从来就没把吴满囤放在眼里,谁知今天竟被他偷袭得手,简直是反了他啦,一想起这些张海洋就骂不绝口:“-他妈的,满囤这小子搞偷袭,老子非掐死他不可,敢跟我动手?”
钟跃民笑道:“谁让你小子老口口声声是军机关下来指导工作的?连我都想揍你。”
张海洋的火又朝钟跃民去了:“钟跃民,你他妈别装孙子,我知道你们俩穿一条裤子,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我张海洋这辈子净揍别人了,还没人敢揍我,你等着,我要不掐死满囤我就……”
钟跃民火上浇油地说:“行啦,你有完没完?以后别他妈老提你是军机关的,我们打的就是你军机关的。”
“好呀,你们这是犯上,尤其是你钟跃民,后脑勺长着反骨,敢这么对待上级机关的人。”
吴满囤又拆除了一颗地雷的引信,他站起来将已失效的地雷扔出去,然后掏出毛巾擦汗。朱星站在一棵树下拆除放在树杈上的绊发雷,他们的身后已经开辟出一条用树枝做标记的安全通道。
朱星用钳子将绊发雷的拉火钢丝剪断,然后慢慢地用手去拿雷,他觉得眼前的树杈突然动了起来,再仔细看,发现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在树枝上已经昂起了头,蛇信子在丝丝作响……
朱星是工兵,没有象侦察兵们那样经历过野外生存训练,他对这种爬行动物有着天然的恐惧,此时他猛地缩回手失声喊道:“毒蛇……”便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但他马上又意识到危险,想停下已经来不及了,他身体摇晃着向雷场倒去。
正在擦汗的吴满囤低吼一声:“小心……”他眼急手快地扶住朱星,但自己的身体已经倾斜,一步跨向雷场……”轰!”地一声爆炸,吴满囤的身体随着火光腾起……他的身体慢慢落进雷场,倒下的身体又触发了两颗雷,又是两声爆炸
得救的朱星狂喊:“吴指导员……”他蹲下身用探雷针拚命向泥土中刺去,一边用手扒开泥土,冒险用手抓起地雷向远处扔去,爆炸的地雷又引爆了别的地雷,丛林中连续响起爆炸声……
钟跃民、张海洋带领战士们沿着安全通道跑来,几个战士见此光景便要冒险冲进雷场抢救吴满囤,被钟跃民严厉地制止住。
吴满囤躺在离安全通道三、四米远的雷场里,他浑身是血,声音微弱:“跃民,别让战士们过来,这里到处是雷。”
张海洋声嘶力歇地喊:“满囤,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排雷救你。”
钟跃民已经带领战士们伏倒,正动手排雷。
吴满囤的脸被剧痛扭曲着,他忍着疼喊道:“跃民、海洋,算了吧,来不及了,别浪费时间啦,俺的脚已经炸断了,正在大量流血,再有几分钟……恐怕血就流光了……”
张海洋嚎啕大哭:“满囤,你千万要挺住啊,我们快过来了。”
“你们听俺说,俺不行了,……趁现在还能说话,你……你们听俺说一句。”
钟跃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满囤,你说,我们听着呢。”
“你们……到俺家去看看,拜托你们……照顾俺爹娘……俺兄弟……妹妹,咱也算没白兄弟一场……”
张海洋和战士们痛哭起来。
钟跃民哽咽着说:“你放心,你爹娘就是我们的爹娘,大哥,你放心走吧。”
张海洋哭喊着:“大哥,你再坚持一下呀……大哥……”
吴满囤静静地躺在丛林中,不再说话了,大家眼看着他的鲜血浸透了迷彩服渗入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