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捷运站的这家面包店工作,我的心情仿佛也和我的身体一样,绕了地球一圈,又站回原来出发的地方。
清晨七点,面包店配合第一班捷运出发的时间开始营业。刚烘焙出来的面包,稍稍冷却之后,才被送上陈列的柜架。外表冷静,内里微温,接近它时闻到淡淡的香甜,这样的面包才是最好吃——就像爱情一样。
“李店长——,您早啊!”美娇姐给我热情的问候,四十几岁的欧巴桑,讲不了什么特别中听的话,你只能从她讲话的音调及语气,辨识她对你是否仍有好感。
也许,我应该更正一下,不管任何年纪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们讲的话语,和她们心中真正想表达的原意,总有一些很艺术的距离。
“美娇姐,我对了一下昨天打烊前的账,好象多了三百五十元。”
“是啊!昨天晚上打烊前阿丁打电话跟我说了,因为关账后,又有一位客人来买黑森林蛋糕,只好把它做成今天的账。”美娇姐向我解释。
听起来,阿丁应该是前一天轮值晚班的工读生。服务业的人员流动得很厉害,在我离开的这一年当中,工作同仁一批换过一批,现在这批新人我全都不认识。只有像美娇姐这种二度就业的妇女比较待得住,责任心也明显比较强。除了因为家里经济因素之外,大概是她们还保留上一代刻苦的精神吧!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美娇姐这样的女性,每天按时来工作,中午吃一个家里带来的铁盒子便当,偶尔店里太忙的时候发点小脾气,讲起丈夫及儿女的话题唠叨个三两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平平实实地过了大半辈子。不知道是她的生活里真的无风无雨,还是她已经练就无视于风雨的本领。
“所以,昨天晚上那位客人忘了找钱、发票也没拿?”帮别的顾客结账时,我看见收银机的抽屉里有一个透明塑胶袋,平平整整迭着一张统一发票,及找零的钱。
“不会吧!阿丁没跟我交接这件事。你是指收银机抽屉那个透明塑胶袋里的钱吗?那是别的顾客的。”美娇姐一边忙着帮顾客将选好的面包装进塑胶袋子里,一边很笃定地回答。
离开台湾一年多,回来工作第一天的第一个感触,是这里的消费者真的很习惯大量使用塑胶袋,不仅每一个面包都要装塑胶袋,买完几个面包后,还要再用另一个塑胶袋将它们全都套起来带走。连收银机里头顾客忘了拿走的发票及零钱都要用塑胶袋工工整整地装起来。
顾客忘了拿走的发票及零钱?顾客忘了拿走的发票及零钱?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脑子里好象有一部旧式的电影放映机,突然断断续续跳出几幕熟悉的画面,却拼凑不出完整的故事来。
我的直觉虽然很迅速地告诉自己:“快啊!快啊!快回想起来,有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讯号太微弱了,像我那部可怜的手机,摆在捷运站的面包店柜台上,隔了一层楼,完全收不到地面上的讯息。
清晨刚开始营业的这个时段,顾客进进出出非常频繁,我根本无暇去理会这次的预兆。它渐渐被淹没在收银机低低切切的忙乱声里。
如果对生命够谦卑的话,预兆还是很够意思的,它会选在另一个更恰当的时机出现。
忙了一整天,当店里打烊前惯有的高峰时段过了,正要准备关账时,对面Starbucks咖啡店飘来浓浓的香味,一寸一寸叫醒我感觉神经里最末梢的记忆。
“顾客”、“忘了”、“发票”、“零钱”,像一块块拼图的碎片,我从边缘找到了和这几片相和的图案及曲线,记忆里出现一位穿深灰色短裙、红色短外套的女子。
更神奇的是,就在这一刻,她竟活生生地从记忆中走出来,现身在我眼前。潜意识,真是可敬可怕的印象。
“对不起,请问——”她走向台面下放置蛋糕的冷藏柜前很客气地发问,而当我和她四目交接的时候,她不能自已地惊叫:“咦,你怎么看起来好面熟?”
我只记得她这身衣服——深灰色短裙、红色短外套,对她的五官则无印象:“是啊?”我有点尴尬,不知道应该肯定或否认,只好很商业地说:“小姐,您需要什么蛋糕吗?”
“我……”她礼貌性地看了一下我指给她看的蛋糕,几秒钟之后,很坚定地看着我说:“先生,实在很冒昧,我想请问一件事,一年前你们这家店刚开幕那天,快要打烊前,我来买了一个蛋糕,但为了赶搭最后一班捷运,匆匆忙忙走了,离开前忘了找回零钱,也没有拿发票……事情隔了那么久了,你们店里的同仁有没有谁有印象?”
老天,果然是她!我终于想起来了。
此刻我的脑子里装的不再是一部旧式的电影放映机,而是一部全新的DVD数位式影像放映机,快速搜寻到一年前店里开始试卖那天手忙脚乱的情景。下一个画面就是她转身离开,我在柜台前大声叫唤:“小姐——”“小姐——你的零钱及发票!”接着美娇姐追出去,却没有找到她,便气喘吁吁地回到店里,交代我要将她的零钱及发票用塑胶袋封起来,以备她隔日来索取。
开幕不久,我就离开这家店了!走的时候真没有想到,事隔一年之后,我会再回到这家店工作;更没有想到居然有这种顾客,一年之后还记得要来索回她的零钱及发票;更不可置信的是,经过三百多天,她的零钱及发票竟还原封不动躺在那儿。
我的手按下开启收银机的按键,收银机“当!”地一声将抽屉弹跳出来。我心里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一年你到哪儿去了?”、“而我,这一年我又到哪儿去了?”
“小姐……”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不是你的发票及零钱?”我拿出平平整整躺在收银机抽屉里的那个透明塑胶袋,取出发票及零钱供她检视。
“啊!果然还在。”
她露出惊讶的眼神,完全不可置信的表情。她仔细看了发票一眼,应该是在核对日期或金额,然后一连串地说出:“谢谢!谢谢!谢谢!谢谢!”她像是用乞怜的眼光及感动的语气,对我磕了一百个头一样,认真地频频道谢。
我看见,她,哭了!
不知怎么地,是什么线索牵动着我和她的命运吗?见到她哭,我也好想跟着她哭。
她为什么哭呢?就为了那一包被完完整整保管好的发票和零钱吗?
而我,又是为了什么哭呢?是感叹自己这一年来漂泊的感情无人能知、无人能诉吗?
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发票,她像是生怕幸福会从松开的指头溜走似的,很快地转身离开,消失在人群里。就跟一年前开幕那天的情景一模一样。
我听见最后一班捷运驶离站台的声音。捷运载走了她,也载走了人生里谜样的一天。
为了让工作赶快步上正轨,我选择上全时段的班,从早上六点半上班到晚上十点下班,把自己弄得很累,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胡思乱想,没想到她的出现和离开,再度搅乱我原本就已经很恍惚的心情。
我骑着机车回到位于市郊的居所,天空下起一阵雨,我全身湿透,只好放弃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吉野家”买日式便当的念头。我开始认真考虑,以后应该改搭捷运上下班。
关上门,脱去衣服,我痛快冲了热水澡,裸身在单身公寓里,点起从IKEA买回来的烛光,选了“里斯本故事”的电影原声带CD播放。
人在饥饿的夜里,特别脆弱。烛光和音乐,只会助长凄凉。
墙上的时钟指着午夜零点,我想象着巴黎这个城市,此刻正是下午五点,阳光如水瀑般倾倒在蓬皮杜中心旁边的史特拉汶斯基广场,那个我曾经独自消磨过许多周末午后的地方。
如果坐趟地铁往圣杰曼德佩区走去,安静地在“花神咖啡馆”度过傍晚,或者经过龙街三十号小说家雨果的故居,都是很适合我的一种选择。
与其说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徒步,会让我释放感情的忧伤;不如说周末我真的不愿意待在赵曼云的店里,看着她的法国男友来和她亲热的样子,那真会令我抓狂。可是我却必须遵照我和赵曼云的协议,在为期一年的合约期间内,故作平静状。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手之后,如果还能像我和赵曼云这样相处得像多年老友,那只有两种可能——他们其中有一个人从来不曾真心爱过,或者其中有一个人永远都在默默付出、不计后果。
我想,我是后者;但是,我宁愿是前者。
朋友们若知道我辞去台北的工作,专程跑到巴黎去帮赵曼云开Cafe、,并且担任面包房的师傅,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当初赵曼云是为了跟一个法国男人在一起,才坚持和我分手的。没想到伤心到失魂落魄的我,一接到赵曼云从巴黎打来哀求我的电话,却一声不响地辞去捷运面包店店长的工作,悄悄收拾行囊远赴巴黎。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巴黎有铁塔而已。之后,我知道巴黎除了铁塔之外,还有爱情的沧桑与凄凉。
从前在作文簿上写“光阴似箭”,回想起待在巴黎那十二个月,光阴只是热着来、冷着去的一杯咖啡。热的香醇和冷的苦涩,都在一瞬之间。
要不了多久的时间,我就明白,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伟大的情操——原来,我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去巴黎帮赵曼云完成她的梦想,而是想去为自己了一桩垂死前挣扎的心愿,想要挽回她的心。
我竟巴望着赵曼云会为了我的付出而感动,回心转意重新选择我,放弃那个英俊到连男人看了都要心动的法国男友。多多少少,也是男人好勇斗狠的心态作祟吧!我天真地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在最后一秒搏回一城。
这都要责怪巴黎这个城市,浪漫得令人失去理智,天真得令人忘了愚蠢,这些对于三十几岁的男人来说,真是一件不堪的事。
深情而凄凉的乐声,又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此刻镭射唱盘流泻出电影“里斯本故事”中女歌手多情而悲伤的心情。她要和她的男人分开了,后会无期。而现实生活中,我和我的女人分开了,同样地不能再见面。
我打开电脑,接起e-Phone,忍不住想要打电话给赵曼云,哪怕只是断断续续听见她失真的声音……后来,我没有。我转上色情网站,看了一夜的性爱图片,直到属于男人的冲动,狂乱地倾泻在黎明将至的夜幕前,才失魂落魄地就寝。
谢天谢地,寤寐之间,我梦到的不是赵曼云。同样要感谢老天,或拜托老天的,是另一个麻烦——我竟梦到那个穿深灰色短裙、红色短外套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