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够的银子,一个去往长安的商队答应带我同行。我带着我的全部家当和其他四个人挤在一辆马车上。所谓全部身家,值钱的不过是那一套楼兰衣裙。
阿爹曾给我讲过很多长安城的景致,我也无数次想象过长安城的样子,可是仍然被它的雄宏庄严震慑。目测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约宽十五丈,路面用水沟间隔分成三股,中间的宽六七丈,两侧的边道各四丈左右。刚进城时,驾车的汉子满面自豪地告诉我,中间的是御道,专供大汉天子用,两侧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望眼所及,美仑美奂的宅第鳞次栉比,屋檐似乎能连到天边,宽阔的道路两侧栽植着槐榆松柏等各种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给这座皇城平添了几分柔美。
我抱着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着,沉浸在初见长安城的兴奋中。一个屋角、一座拱桥都让我惊叹不已,我想我开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情了,从小看惯这样精致繁丽的人只怕很难爱上简陋的帐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转暗时,我才意识到我该找地方歇息。虽然选择了最便宜的客栈,可手里的银子也只够住十几日。我在菜油灯下仔细地点了两遍银子后,忍不住怀念起西域不用花钱的日子,我以后该何以为生?
正在灯下发呆,猛然想起菜油灯是要另收油钱的,赶忙收好东西,熄灯睡觉。黑暗中,发了一小会儿子愁,又笑起来。长安城那么大,能养活那么多人,难道我比别人差?我有手有脚,难道还会饿死?真是杞人忧天!
可是当我在长安城转遍三圈时,我开始怀疑,我真能养活自己吗?奴婢、歌舞伎,这些都要卖身,我肯定不会卖了自己,让别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绣制衣,我却都不会。女子该会的我竟然都不会,而且最麻烦的是我没有保人,有一家店听到我会算帐,工钱要的只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个精明的老板娘颇动了心,可当她问我有长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吗,我的摇头,让她非常遗憾地也摇了头。他们不能雇佣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
我试图找过小霍他们,想着至少他们能给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询问过去,却全都是摇头,说没有见过这样的香料商人,我无奈失望下有点怨小霍,果然是骗了我。
九九重阳佳节近,性急的店铺已经在门口插上茱萸,卖花人的摊铺上也加摆了茱萸,酒店的菊花酒一坛坛垒在店外吸引往来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而我已身无分文。从昨天起就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栖身何处。
空气中辛烈的茱萸气、雅淡的菊花香、人们脸上的喜色,这一切都与我不相关,我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独自一人举目无亲。
我抱着包裹向城外行去。西边有一片白桦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里,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让自己暖和一些,运气好也许可以逮一只兔子什么的。露宿野外对我来说家常便饭,可饿肚子实在不好受。
心情沮丧时,我曾想过是否来错了,琢磨着把包裹里的那套楼兰衣裙当掉就有足够的钱回西域。可转而又觉得十分不甘心,阿爹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悉心调教的汉家女儿居然会在汉朝的长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桦林,发现与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选择了在这里休息,三五成群地围在篝火前吃东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间,饭菜的香气让我的肚子开始疼。我看中了一棵大树,正准备今夜就在它身旁睡一觉,篝火旁的一个乞丐已经大叫着跳起来,破口大骂道:死丫头,你懂不懂规矩?那是你爷爷的地盘。
我转身怒盯着他,他又没有像狼一样撒尿标注自己的势力范围,我即使无意冒犯,也不必口出脏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个浑人计较,遂低头走开,另觅他处。
他身旁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舔了下嘴唇道:丫头,那一片都有人占了,不过你若肯给爷唱支曲子,指不准爷一开心就肯把爷睡的地方让一点给你,让你和爷同睡。一群乞丐都轰然大笑。
我转身看向他们,正准备蹲下拔出藏在小腿处的匕首,一个小乞丐手中捧着一壶酒,大大剌剌地走到三个泼皮前,随意地说:癞头,小爷今日运气好,竟然从一品居讨了一壶上好的菊花酒。
几个乞丐闻言都从我身上移开眼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壶。最初骂我的乞丐呵呵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机灵不少,这一片的乞丐谁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金刀大马地坐下,随手把酒壶递给他:你们也喝点,别跟小爷客气,爷们几个今日也乐乐,学老爷们过过节。三个乞丐顿时眉目舒展,脸上仿佛发着油光,吆三喝四地划拳饮酒,已经完全忘记我的存在。
一个头发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边道:闺女,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了的坎儿,也没有受不了的气。他们说话都是有口无心,你也莫往心里去。你若不嫌弃,陪我这个老头子去烤烤火。
这几日饱尝人情冷暖的我,几句温和的话让我戾气尽消。我咬着嘴唇点点头,随在老乞丐身后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从袋子里摸了两个馒头出来,放在火上烤着,又四处打量了一眼,看没有人注意,把一个葫芦递给我:先喝口菊花酒,暖暖身子,馒头过会儿就好。
我迟疑着没有伸手,有钱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见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却比金子更昂贵。老乞丐板着脸道:你嫌弃这是乞丐的东西?我摇摇头,他又道:你是怕酒劲大?放心,这是一品居专门为重阳节酿造的菊花酒,适合全家老小一块儿饮,味道甘醇,酒劲儿却不大。
我道:我们非亲非故,刚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围,我已经感激不尽。
老乞丐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笑道:这世上谁没有个三灾五难,就是皇帝还要宰相帮呢!说着硬将葫芦塞到我手中,我握着酒壶低声道:谢谢爷爷。
爷爷一面将烤好的馒头递给我,一面低笑着说: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么容易占的,那壶酒里是掺了水的。
夜里翻来覆去却总是睡不着。狗娃子后来对我讲,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后门问是否要人洗衣服,因为他乞讨时曾见到有妇女敲门收衣服帮别人洗。力气我是有的,苦也不怕,只要能先养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运气。
天刚蒙蒙亮,我就进城去撞运气,进了城才记起,走时急匆匆,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爷爷和狗娃子那里。继而一想,里面值钱的也就一套衣裙,反正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人,晚上又约好回去见他们,目前最紧要的是找一份事情做。
敲一家门,一家拒绝,后来一个好心的大娘告诉我,洗衣服也都是熟人上门来收着洗,并非随意给陌生人洗。我不死心地仍旧敲着一家又一家。
我们院内的衣服有人洗。身形魁梧的汉子挥手让我离开。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正要出门,从我身旁经过时,听到我问:那有别的杂活吗?我也能干,只要给顿饱饭就可以。女子顿住了脚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会儿问道:你是外地人?我点点头。
她问:来了多久了?长安话说得可真好,居然听不出外地口音。我为了那可能的工作机会,老实回道:大半个月了,我学话学得快。
女子惊讶地点点头:看来是个聪明人。长安没有亲戚熟人吗?我苦笑着摇摇头,她笑着说:也是,若有亲戚朋友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这样吧,你帮忙把院子打扫干净,我就给你几个包子吃。你可愿意?
我大喜着用力点头:谢谢夫人。她笑说:叫我红姑就好了。干得好,指不准日后见面的日子长着呢!
我干完活后,红姑笑夸我手脚麻利,端了碟包子放在桌上,又给了我杯热茶,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点东西没有吃,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忙抓起一个吃起来。红姑在一旁嘻嘻地看我吃东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我话。
我吃到半饱时,想着狗娃子和乞丐爷爷,问红姑:我可以把剩下的包子带走吗?
红姑脸上掠过一丝惊色:怎么了?
我道:我想留着晚上饿了时再吃。
她释然地笑笑:随你!先喝几口热茶,我让人替你包好。
我喝了几口茶,忽觉得不对。头开始发晕,手脚也有些发软。心中明白我着道了,装作不经意地站起:我爷爷还等着我回去,包子如果包好了,我就先走了。
红姑也立起,笑道:那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向外急步行去,门口处立着两个大汉,我二话不说,立即拔出匕首,身子却已是踉跄欲倒。红姑倚着门框笑着说:累了就在我这里歇歇吧!估计你也没什么爷爷等着,着什么急呢?
两个大汉走过来,我欲刺杀他们,却眼前发黑,手中的匕首被他们夺了去,人软软地摔倒在地上,最后的意识是听到红姑说:好个伶俐的丫头!这丫头只怕是会家子,吃了立倒的迷药,她却这么久才晕。你们再给她灌点儿,把人给我看牢了,否则小心你们的皮!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当我清醒时,发觉并非只有我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与我关在一起,容貌清秀,气质娴静。她看我醒来,忙倒了杯水递给我。我静静盯着她,没有接她手中的杯子。
她眼眶一红:这水里没有下药,何况也没有这个必要。这里看守很严,你逃不出去。
我道:我不渴。她转身将杯子放回桌子,又缩回对面的榻上。
我活动了下,正常行动没有问题,可四肢却仍然提不上力气,看来他们还特地给我下了别的药。
安静地坐了会儿,理清脑中思绪,我向对面的女孩子道:我叫金玉,被一个叫红姑的人下了迷药,你呢?她道:我叫方茹,是被我后母卖到这里的。说着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我顾不上安慰她的情绪,赶着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弄来?
方茹眼泪纷纷而落,哽咽着道:这里是落玉坊,是长安城中一个颇有些名气的歌舞坊,拐了你肯定是因为你长得美。
我闻言不知道该喜该忧,从身上长满绒毛的狼孩到如今的窈窕少女,阿爹费的心思终于得到外人的认可,而且是红姑如此妖娆的女子,原来我的美丽也有资格做红颜祸水,可我还没有用美丽去祸害别人,就先把自己祸害了。如果能像妺喜、妲己、褒姒那样,吃吃喝喝、谈情说爱,玩也玩了,乐也乐了,最后还让整个国家为她们殉葬,祸害也就祸害了,我也认了,可我这算什么?
我问道:他们是要我们出卖自己的身体吗?
方茹道:这里是歌舞坊,不是娼妓坊,这里的姑娘卖的只是歌舞才艺。可说是这么说,只要有人出足够的钱或者碰上有些权势的人,你即使不愿仍旧难逃厄运。除非有人为你赎身,或者你的歌舞技艺出众、地位特殊,长安城中最出色的艺人甚至可以出入皇宫。
我摇头苦笑起来,正想再问方茹一些事情,门突然被打开,两个大汉走进来。方茹立即哭着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红姑腰身轻摆,一步一生姿地进来,娇媚无限地笑道:这都寻死觅活了多少回?打也没少挨,怎么还不长记性呢?今日由不得你,好生装扮了去跟姐妹们学着点。说完对两个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立即拖着方茹向外行去。
方茹的手乱舞,尽可能抓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仿似这样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但没有用。被褥,随着她滑下了床,又被大汉从她手中抽出;门框,只留下了五道浅浅的指甲印,她的手最终力尽松脱。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一幕。红姑上下打量着我,啧啧称叹: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倒是不惊不怕,不哭不闹,你是认命了呢?还是别有心思?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怕有用吗?哭有用吗?惊恐和眼泪能让你放我走吗?只怕换来的是一顿皮鞭或其它刑罚。既然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那我至少可以选择一条痛苦少一点的路。以后我愿意听你的吩咐。
红姑愣了一瞬,微眯双眼盯着我:你见过不小心掉到水里的人吗?他们因为不会水而惊慌,挣扎着希望能浮出水面,可实际是越挣扎,沉没得越快,最后他们往往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挣扎时,水进了鼻子,呛死的。其实他们不知道如果肯放松自己身体,即使不会游水的人也可以浮在水面。而更可笑的是,很多落水人根本离岸边就很近,往往憋着一口气就能走回岸边。
我与红姑对视半晌,两人唇边都带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各自含义不同。她纤纤玉指理了下鬓角:你叫什么名字?
我道:金玉。红姑点了下头:回头我派丫头带你到自己的房中,你若想要什么可以和她说。现在我还有事忙。说着一个妩媚的转身,欲离去却身形停了下,侧回头道:其实我应该算是救了你一命。如果不是我,你要么最后饿死街头,要么乞讨为生,可你的容貌肯定让你逃不了噩运,那才是真的污秽肮脏。说完也不理会我的反应,径自腰身一扭一扭地离去。
我学跳舞、学唱曲、学吹笛,甚至学刺绣。歌舞于我而言最是容易,匈奴人性格热烈奔放,喜爱歌舞,我自小围着篝火跳了千百回,又得过匈奴王宫中最优秀的舞伎指点,虽然和汉朝的舞蹈姿态不同,但舞理相通。反倒是笛子、刺绣,让我很是费力。
不知道别的女孩子如何看这些,我自己却是慢慢学出了味道,常常独自一人时也呜呜咽咽地练着笛子。尤其是夜色下,我喜欢对着月亮吹笛子,可无奈我如今连一支曲子都吹不全,说是音乐,不如说是鬼哭。可我自己很自得其乐,总是想着不知道狼兄可会喜欢,将来我会在满月时吹给他听。
坊里的姑娘向红姑抱怨了好多次,红姑却一味心思地偏袒我,甚至痛骂了一番告状的人,说若有我一半勤勉,她们早就红透长安城。按理说,我该厌恶红姑,可这个人容貌明艳动人,性格精明却不小气,说话又时不时透着一股引人深思的味道,我实在是讨厌不起来她。
日子不留痕迹地滑过,在我能勉强地吹一曲《白头吟》时,新的一年已经快要到了。新年是属于家族亲人的节日,就是最风流的男子这时也要回家团圆,一直歌舞不休的园子突然冷清起来。一屋子无亲无故,或有等于没有的女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冷清才越发要把年过得热闹。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证明给他人看,连仿佛早看透了世情的红姑也是如此,钱财大把地花出去,把里里外外几间屋子布置得红红绿绿,说不上好看,却绝对够热闹,够喜气。
三十晚上红姑当着我的面,大声吩咐护院锁紧门窗,守好院门,然后又命婆子烧暖屋子,召集了园子里二十几个姑娘一起围坐到大榻上,摆好菜肴,行酒令喝酒。众人或因为高兴,或因为难过,个个喝起酒来都有些拼命,连一向郁郁寡欢、不甚合群的方茹也是逢酒必干,毫不推辞。
我本就没有酒量,喝得又是后劲极足的高粱酒,三五杯下肚,已经脚软头晕,糊里糊涂地爬到榻里胡乱躺下,等我略微清醒时,只觉气闷得难受,睁眼一看,原来方茹头靠在我胸上正睡得香,竟然把我当了枕头。
环眼四顾,个个都七倒八歪地睡着,你压着我腿,我靠着你背,被子也是半盖半不盖的,幸亏屋里烧得暖和,倒是冻不着。满屋狼藉中竟透出一股安详,我轻轻把方茹的头抬起,塞了个枕头给她,自己闭眼又呼呼大睡起来。
刚有些迷糊,忽听得外面嚷嚷声,不一会儿已经有人来拍门,众位姑娘都是嘟囔了一声,扯了扯被子就又自顾睡去,红姑却立即跳下炕,朝我笑了笑,示意我继续睡,自己抹了抹头发,披上袄子,快步走出屋子。
我理好衣裙,下炕到窗边向外看去。红姑正向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行礼,年纪大的男子神情倨傲,只是微点了下头。年少的问着红姑什么话,我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女子长相三个月前舫主看不清红姑神情,但感觉她好像有些惊恐,说着那两个男子举步向里行来,红姑欲拦,却又畏惧地缩了手。一面快跑着过来,一面叫道:都起来!快些起来!
炕上的姑娘懒懒地翻着身,几个醉酒醉得轻的,软着身子爬了起来,一脸迷惘地四处看着,几个醉得沉的依旧躺着。我看形势不太对,忙去推她们:赶紧起来,事情有些不对呢!众人这才纷纷清醒过来。
红姑挑起帘子,那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地进来,眼光在屋子内姑娘的脸上一个个仔细打量着。坊内歌唱得最好的双双姐,显然认得来人,向来带着几分冷淡矜持的她竟然微笑着向两人行礼:大年初一就有贵客来临,看来今年我们园子应该凡事顺利,双儿这里给吴爷拜年了,祝爷身体康健。
吴爷紧绷着的脸微微缓和了一下,又立即绷起来,向双双姐微点了下头,眼光依旧逐个打量着。
我一直躲在墙角,当吴爷打量到我时,我微笑着向他裣衽一礼,他却神色立变,紧盯着我不放。他一面细看着我,一面问红姑:她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进的园子?
红姑脸色惨白,犹豫着没有说话,吴爷喝道:这时候你还不说实话?是真不想要命了吗?红姑哆嗦了下,低头回道:她从外地来的,三个月前进的园子。
吴爷看向我问:红丫头说的可是真话?我想红姑除了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说以外,其余的倒都是真话,遂回道:是真话。
吴爷又仔细看了我几眼,喃喃自语道:应该错不了,模样、时间、身份都贴合。侧头对红姑吩咐:舫主找了半个月的人估摸着就是她了。究竟所为何事,我不是舫主身边的人,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摩。你自己闯的祸,自己看着办,我在外面等你们。少年人忙掀起帘子,吴爷快步出了屋子。红姑对着吴爷的背影深深行礼:吴爷的大恩大德,红儿谨记。
红姑默了一瞬,喝道:除了小玉,都出去。双双姐瞟了我一眼,领着大家快速离去。红姑快走了几步到我身前,脸上神色复杂,忽地跪了下来。
我忙蹲下扶她:红姑,你莫要怕,我不知道那吴爷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他所谓的舫主是什么意思。反正你放心,我对你没有怨,我只知道你这几个月供我好吃好住好玩的,又学了不少新鲜玩艺儿。我初到长安,多一个朋友将来多一份方便,何况红姑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际伤害,得饶人处且饶人。
红姑眼眶内忽地充满了泪水,她声音微有些哽咽:小玉,难得你心如此大。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是红姑欠你的,红姑先记下。说完从怀里掏出贴身收好的一瓶药,倒了一颗出来给我。我接过放进嘴里,红姑忙给我递了水,看我服下后道:一盏茶后,你的力气就开始慢慢恢复。不过因为给你用药的日子有些久了,所以恢复如初,怕是要四五天。
我笑道:我等得及的。红姑感激地点点头,拧了帕子让我擦脸,替我理好头发,又帮我整理了下衣裙,牵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吴爷看我们出来,眼光扫过我和红姑互握着的手,神色缓和了许多,带着笑意说:那就走吧!
我和红姑乘同一辆马车,跟在吴爷的马车后。我直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们要去见一个人,这个人似乎在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这个人似乎在长安城内很有地位,因为连他一个不得近身的手下人都可以让长安城内颇负盛名的双双姐客气有礼,让精明厉害的红姑惧怕。
红姑,吴爷口中的舫主究竟是谁?
红姑道:你真不认识石舫的舫主?我摇摇头:我初到长安,又无亲无故,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贵人?我要认识我还会这么好奇吗?
红姑诧异地道:还真是怪事,好几年舫主没有过问长安城的大小生意了。我经营的园子也是石舫的产业,我每年根据生意好坏向石舫交一定数量的钱,以前石舫还会干涉我们底下人如何经营,但这几年只要我们守规矩,别的事情石舫是不管的。
什么规矩?我问。
红姑脸红了起来:规矩不少,比如说,不许拐骗女子入行。
我想笑却又赶忙忍住,难怪她如此怕,原来犯了忌讳,我握着她的手道:此事我再不会向任何人说。但以后
红姑忙道:一次已足够,以后再不会了。我也是心太急,总想做到长安城最红的歌舞坊,双双歌艺虽然出众,但其余就稍逊,我一直想着物色一个拔尖的人才,却总难有如意的:容貌好的,体态不见得好;两样都好的,机变又差了。当日看到你,一下动了贪心,鬼迷心窍犯了大错,事后才担心起万一被石舫知道的后果,可错已铸成。
我看红姑语气真诚,忙笑着转开了话题:红姑这是变着法子夸我呢!我过一会儿要去见石舫主人,可对石舫却一无所知,红姑能给我讲讲石舫吗?
红姑听后,凝神想了下道:其实我也知道的很少,因为石舫一直行事低调,我自小就在长安城,也算人面宽泛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舫主。听老人们讲石舫好像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那已经是文帝爷在位时的事情,后来石舫生意越做越大,到景帝爷登基,窦太后主持朝政期间,长安城中几乎所有大的宝石玉器行、丝绸香料铺、酒楼赌馆、歌舞坊,不是由石舫独自开,就是石舫与其它商家合作。可后来石舫突然停止了扩张生意,就是原来的生意都慢慢有些放手,行事也越发低调隐秘,这三四年基本没有听闻石舫任何动静,若不是每年要去给吴爷报账交钱,我自己都要忘了自个儿的园子是石舫的了。不过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表面上看着石舫在长安城中大不如前,但也没有商家敢轻易得罪石舫。
红姑一面讲,我一面凝神思索着事情的前后,那个舫主命人找我,又能说出我的相貌,那必定是见过我的。长安的商人,又这么神秘,我脑中忽然掠过我和小霍共骑一马的情景,莫非是他?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座宅子前,红姑脸色立即一整,变得端庄肃穆,往日眉梢眼角流动着的娇媚荡然无存。
吴爷看我们下车后,方上前敲门。从外面丝毫看不出这宅第与一般富商的宅院有什么不同,门匾上简单地刻着石府两字。
吴爷轻拍了两下门环,立即退到一旁躬身站着,红姑赶紧站到吴爷身后,垂手立好。这么大的规矩?我撇了撇嘴,也依着样子站在红姑下首。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个胡子老长的老头探头看向我们,吴爷立即躬身行了个礼:老爷子,小吴给您请安了。红姑也跟着行礼。
老头挥了挥手让他起来,眼光落到我身上:这是你找到的人?吴爷笑回道:是,找来找去,没想到竟在自己眼皮底下,情况倒约莫对了,老爷子看着可对?
老头道:对不对,我可不知道,先头送来的两个都是刚进门又被送回去了。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在前面引路。
吴爷忙低头跟上,红姑和我也跟在身后进了大门。老头领着我们到了一个小厅:都坐吧!说完就转身出了门,一个年纪十岁左右的小厮托着茶盘给我们奉茶,吴爷居然站起欠了下身子表示谢意,红姑和我虽然心中惊讶,但也依样画葫芦照着做了。
小厮上好茶,浅笑着退下。他刚出门,那个老头子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吴爷立即站起问道:可是对了?
老头子道:对了!你们先回去,回头是赏是罚,舫主自有计较。说完不再理会吴爷和红姑,对着我道:丫头,跟我来吧!
我看向红姑,红姑向我点了下头,示意我赶紧跟去,我因为也很好奇这个派头又大又神秘的舫主究竟是不是小霍,所以不再迟疑,立即跟随老头而去。
转过前面的屋子,从一个小小圆门中穿出,在两个夹壁中走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长廊曲折,横跨在湖面上,不知通向何处,因是严冬,只看到一片光滑的冰面和岸边没有绿叶装点的柳树、桃树,但视野开阔,让人精神一振。
这屋子竟然别有洞天,前面如同普通人家的屋子布局,后面却是如此气象不凡,过了湖,身旁的颜色变得生动,虽是寒冬腊月,竹林却仍然生机勃勃,青翠的绿色带得人的心情也鲜亮起来。
老头子回头看见我的神色,笑说:你若喜欢,回头再来玩。我也爱这片竹林,夏日清凉,冬日又满是生气。这里是竹馆,沿湖还有梅园、兰居和菊屋。我笑着点了下头,跑了几步,赶到他身边。
竹林尽处是一座精巧的院子,院门半开着。老头子对我低声道:去吧!我看老头子没有进去的意思,遂向他行了一礼,他挥挥手让我去。
院子一角处,几块大青石无规则地累叠着,间中种着一大丛竹子,几只白色的鸽子停在上面,绿竹白鸽相衬,越发显得竹绿鸽白。
一个青衣男子正迎着太阳而坐,一只白鸽卧在他膝上,脚边放着一个炭炉,上面的水不知道已经滚了多久,水气一大团一大团地溢出,在寒冷中迅速凝结成烟雾,让他静坐不动的身影变得有些飘忽。不管是在大漠,还是在长安城,但凡他在,再平凡的景致,也会因他就自成一道风景,让人一见难忘。
眼前的一幕让我不敢出声打扰,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向天空中的太阳,虽是冬日的阳光,却也有些晃眼,我眯着眼睛又扭头看向他,他却正在看我,双瞳如黑宝石般,奕奕生辉。
他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微笑着问:长安好玩吗?
他一句简单却熟稔的问候,我心就忽然暖和起来,满肚子的疑问都突然懒得问,因为这些问题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在这里再次相逢。
我轻快地坐到他的身旁:一来就忙着喂饱肚子,后来又整天待在红姑的园子里,哪里都没有玩呢!
他微抿着嘴角笑道:我看你过得不错。红姑调教得也好,如今人站出去,倒是有几分长安城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想起月牙泉边第一次见他时的狼狈,一丝羞一丝恼:我一直都不错,只不过人要衣马要鞍而已。
一个小厮低头托着一个小方桌从屋内出来,将方桌放到我们面前,又先端了一杯茶给我。我接过茶时,随意从他脸上一扫,立即瞪大了眼睛:狗娃子?
狗娃子板着脸很严肃地对我道:以后叫我石风,狗娃子就莫要再叫,那已是好汉落难时的事了。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着笑,连声应道:是,石风,石大少爷,你怎么在这里?他气鼓鼓地看了我一眼:九爷带我回来的。说完低着头又退了下去。
九爷道:小风因为他爷爷病重,无奈下就把你落在他们那里的衣服当了,恰好当铺的主事人当日随我去过西域,见过那套衣服,把此事报了上来。我看小风心地纯孝,人又机敏,是个难得的商家人才,就把他留在了身边。
我点点头,原来是从小风身上得知我落难长安,转头问小风:爷爷的病可好了?
九爷把手靠近炉子暖着:人年纪大了,居无定所,又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算大病,如今细心养着就行。听小风说他一直在担心你,回头你去看看他。
我道:你不说我也要去的。
他问:红姑可有为难你?
我忙道:没有。
你紧张什么?他笑问。
谁知道你们是什么规矩?万一和西域一样,动不动就砍一只手下来,红姑那样一个大美人,可就可惜了。
他垂目微微思量了会儿:此事不是简单的你与红姑之间的恩怨,如果此次放开不管,以后只怕还有人会犯,倒霉的是那些弱女子。
我侧头看着他:红姑已经承诺了我,绝对不会再犯。可有两全的法子?
他忽地眉毛一扬:这事交给老吴头疼去吧!他的人出了事,我可犯不着在这里替他费精神。他原本神色都是中正温和的,这几句话却带着一丝戏谑一丝幸灾乐祸,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冬日的太阳落得早,现在已经冷起来,我扫了眼他的腿,笑说:我觉得有些冷。
他捧起白鸽,一扬手,白鸽展翅而去。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推着轮椅向屋门口行去,我欲伸手帮他,忽想起初见他时下马车的场面,忙缩回了手。
快到门口时,门突然缓缓打开,里面却无一人,我惊疑地四处探看,他微笑着解释道:门前的地下安了机关,轮椅过时,触动机关,门就会自动打开。
我仔细看了一眼脚下的地面,却看不出任何异样,心里赞叹着随他进了屋子。
整个屋子都是经过特别设计,没有门槛,所有东西都搁在人坐着刚好能取到的位置。桌子不是如今汉朝流行的低矮几案,而是高度让人坐在轮椅上刚好使用的胡桌。不知道他是否是长安城内第一个用胡桌、胡椅的人。
他请我坐下,我看到桌子上的油馓子,才想起我从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呢!咽了口口水,正打量着馓子,肚子却已经急不可耐,咕咕地叫了几声。
他正在煮茶,听到声音转头向我看来,我不好意思地道:没听过饿肚子的声音吗?我想吃那碟馓子。
他含着丝笑:那是为了过年摆着应景的,吃着玩还可以,当饭吃太油腻了。吩咐厨房给你备饭吧!你想吃什么?
我还未高兴多久,又皱起了眉头,吃什么?我不会点菜。想了会儿,郁郁道:随便吧!最紧要是要有肉,大块大块的肉。不要像红姑那里,好好的肉都切成什么丝什么丁的,吃一两次还新鲜,吃久了真是憋闷。
他一笑拉了下墙角的一根绳,小风跑得飞快地进来,他吩咐道:让厨房做一道烧全肘,再备两个素菜送过来。看了我一眼,又补道,快一点。
他把茶盘放在双腿上,转动着轮椅过来。我看了他一眼,对好像快要飞溅出的茶水视而不见,自顾拣了个馓子吃起来。他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我立即拿起吹了吹,和着馓子小饮了一口。
他似乎颇为高兴,端着茶杯也轻抿了一口:我很少有客人,这是第一次给人煮茶,你将就着喝吧!
我嘴里吃着东西,含含糊糊点了点头:你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吧?下面还有十爷吗?
他淡淡道:家中只有我了。父亲盼着人丁兴旺,从小就命众人叫我九少爷,取个吉利。如今叫惯了,虽然没有如父亲所愿,但也懒得让他们改口。
我咽下口中的食物:我家里除了我还有一群狼,那天你见到的那只是我弟弟。
他脸上带出了笑意:我听下头人说你叫金玉?
我点了下头:你叫什么?
孟西漠。
我惊讶道:你不姓石?你不是石舫的主人吗?
谁告诉你石舫主人姓石?
我吐了吐舌头:我看到门口写着石府,就想当然了。西漠,西边的大漠,名字起得非中原气象。
他笑道:你叫金玉,也没见你金玉富贵。
我微微笑着说:现在不是,以后会的。
小风提着一个食盒子进来,刚开了盖子,我已经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几步冲到了桌旁,忽想起主人还未发话呢!忙侧头看向他,他温和地说:赶紧趁热吃吧!我现在不饿,就不陪着你吃了。
我坐下据案大嚼,一旁的黍饭和素菜根本没有动,就守着一个肘子吃。他转动着轮椅到我对面,把我推到一旁的青菜推回到我面前:吃些青菜。我瞟了眼青菜没有理会,他又道:女孩子多吃些青菜,看上去才会水灵。
我愣了一下,有这种说法吗?看他神色严肃不像是在哄我。看看气味诱人的肘子,又看看味道寡淡的青菜,在美丽与美食之间挣扎半晌,最终夹起了青菜,他笑着扭头看向窗外。
吃饱饭的人总是幸福的,我捧着自己丰足的胃,闻着面前的茶香,觉得人生之乐不过如此。
我一面喝茶,一面心里打着小算盘,最后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笑看向他。他用眼神示意我有话就说。
嗯!嗯!这个你看,我本来在红姑那里也算住得好吃得好,还可以学不少东西,可如今被你这么一闹腾,红姑肯定是不敢再留我了,我如今身上又没什么钱。俗话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看你气派不凡,肯定是会为我负责的吧?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完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含笑盯着我,半晌都没有说话,我脸却开始越变越烫。我移开了视线,看着地面道:我认识字,会算术,也有力气,人也不算笨,你看你下面的商铺里可要请人帮忙?
你想留在长安?
我才刚来,现在还不想走,什么时候走说不准。
你先住在这里吧!我看看有什么适合你做的,你自己也想想自个儿喜欢干什么,想干什么。
我一颗提着的心落了地,起身向他行了个礼:多谢你!我不会白住的,小风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笑着摇摇头:你和小风不一样,小风是石舫的学徒,我如今在磨他的性子。
我道:那我呢?
他微微迟疑了下道:你是我的客人。我心下有点说不清楚的失望,他却又补了句:一个重逢的故友。我低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几天的功夫我已经把石府里外摸了个遍,还见到了上次在月牙泉边见过的紫衣汉子和黑衣汉子,一个叫石谨言,一个叫石慎行。听到他们名字,我心下暗笑,真是好名字,一个名补不足,一个名副其实。
两人见到我住在竹馆,谨言哇哇大叫着:这怎么可能?九爷喜欢清静,小风他们晚上都不能住这里。你说要住在竹馆,九爷就让你住?慎行却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垂眼盯着地面,一动不动,他改名为不行,也绝对不为过。
他们两人再加上掌管石舫账务的石天照,负责着石舫几乎所有的生意。三人每天清晨都会陆续来竹馆向九爷细述生意往来,时间长短不一。小风和另外三个年纪相仿的小厮,经常会在屋内旁听,四人名字恰好是风、雨、雷、电。他们谈生意时,我都自觉地远远离开竹馆,有多远避多远。今日因为惦记着红姑她们,索性直接避出了石府。前两日一直飘着大雪,出行不便,今日正好雪停可以去看她们。
玉丫头,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下雪不冷化雪冷,我让丫头给你找件衣服。当日领着我们进府门的石伯一面命人给我驾车,一面唠叨着。
我跳了跳,挥舞着双手笑道:只要肚子不饿,我可不怕冷,这天对我不算什么。石伯笑着嘱咐我早些回来。
雪虽停了,天却未放晴,仍然积着铅色的云,重重叠叠地压着,灰白的天空低得仿佛要坠下来。地上的积雪甚厚,风过处,卷起雪沫子直往人身上送。路上的行人大多坐不起马车,个个尽力蜷着身子,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上。偶尔飞驰而过的马车溅起地上的雪,闪躲不及的行人往往被溅得满身都是半化的黑雪。
我扬声吩咐车夫吆喝着点,让行人早有个准备,经过行人身旁时慢些行。车夫响亮地应了声好。
园子门紧闭,往日不管黑夜白天都点着的两盏大红灯笼也不见了。我拍拍门,半晌里面才有人叫道:这几日都不开门正说着,开门的婆子见是我,忙收了声,表情怪异地扭过头,扬声叫红姑。
红姑匆匆跑出来,牵起我的手笑道:你可真有心,还惦记着来看我。我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做生意呢?
红姑牵着我在炭炉旁坐下,叹道:还不是我闯的祸!吴爷正在犯愁,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他揣摩着上头的意思,似乎办重了办轻了都不好交待,这几日听说连觉都睡不好,可也没个妥当法子。但总不能让我依旧风风光光地打开门做生意,所以命我先把门关了。
我呵呵笑起来:那是吴爷偏袒你,不想让你吃苦,所以左右为难地想法子。红姑伸手轻点了下我的额头:那也要多谢你,否则就是吴爷想护我也不成。对了,你见到舫主了吗?他为何找你?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我道:园子里那么多姐妹还指着你吃饭呢!你不操心自己的生意,却在这里打听这些事情。
红姑笑着说:得了!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不过你好歹告诉我舫主为何找你,你不是说自己在长安无亲无故,家中也早没亲人了吗?
我抿着嘴笑了下:我们曾见过的,也算旧识,只是我不知道他也在长安。红姑摊着双手,叹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再精明可也不能和天斗。
两人正围着炉子笑语,一个小丫头挑了帘子直冲进来,礼也不行就赶着说:双双小姐出门去了,奴婢拦不住,还被数落了一通。
红姑板着脸问:她说什么了?
丫头低头道:她说她没有道理因为一个人就不做生意了,今日不做,明日也不做,那她以后吃什么?还说还说天香坊出了大价钱,她本还念着旧情,如今如今觉得还是去的好,说女子芳华有限,她一生都指着这短短几年,浪费不起。
红姑本来脸色难看,听到后来反倒神色缓和,轻叹一声命丫头下去。我问:天香坊是石舫的生意吗?
红姑道:以前是,如今不是了,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两年它场面做得越来越大,石舫的歌舞坊又各家只理各家事,我看过不了多久,长安城中它就要一家独秀了。我是底下人,不知道舫主究竟什么意思。
红姑沉默地盯了会儿炭火,笑着起身道:不讲这些烦心事了,再说也轮不到我操那个闲心,这段日子都闷在屋子里,难得下了两日雪,正是赏梅的好日子,反正不做生意,索性把姑娘们都叫上,出去散散心。我忙应好。
我与红姑同坐一辆车,红姑畏冷,身上裹了件狐狸毛大氅,手上还套着绣花手套,看到我只在身衣外穿了件棉罩衣,啧啧称羡。不过她羡慕的可不是我身体好,而是羡慕我数九寒天,在人人都裹得和个包子一样时,我却仍旧可以身段窈窕。
马车快要出城门时,突然喧哗声起,一队队卫兵举枪将行人隔开,路人纷纷停了脚步,躲向路边,我们的车也赶紧靠在一家店门口停了下来,一时间人嚷马嘶,场面很是混乱。
我好奇地挑起帘子,探头向外看,红姑见惯不乱地笑道:傻丫头!往后长安城里这样的场面少见不了,你没有见过皇上过御道,那场面和阵势才惊人呢!
她说着话,远远的几个人已经纵马小跑着从城门外跑来。我探着脑袋凝目仔细瞧着,远望着年龄似乎都不大,个个锦衣华裘,骏马英姿,意气风发。年少富贵,前程锦绣,他们的确占尽人间风流。
我心中突然一震,那个那个面容冷峻、剑眉星目的人不正是小霍?此时虽然衣着神态都与大漠中相去甚远,但我相信自己没有认错。其他几个少年都是一面策马一面笑谈,他却双唇紧闭,眼光看着远处,显然人虽在此,心却不在此。
红姑大概是看到我面色惊疑,忙问:怎么了?我指着小霍问:他是谁?
红姑掩着嘴轻笑起来:玉儿的眼光真是不俗呢!这几人虽然都出身王侯贵胄,但就他最不一般,而且他至今仍未婚配,连亲事都没有定下一门。
我横了红姑一眼:红姑倒是个顶好的媒婆,真真可惜,竟入错行了。红姑笑指着小霍道:此人的姨母贵为皇后,他的舅舅官封大将军,声名远震匈奴西域,享食邑八千七百户。他叫霍去病,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霸王,外人看着沉默寡言,没什么喜怒,但据说脾气极其骄横,都敢当着众人面顶撞他的舅父,可偏偏投了皇上的脾性,事事护他几分,惹得长安城中越发没有人敢得罪他。
我盯着他马上的身姿,心中滋味难述。长安城中,我最彷徨时,希冀能找到他,可是没有。我进入石府时,以为穿过长廊,在竹林尽头看到的会是他,却仍不是。但在我最没有想到的瞬间,他出现了。我虽早想到他的身份只怕不一般,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是汉朝皇帝和卫青大将军的外甥。
他在马上似有所觉,侧头向我们的方向看来,视线在人群中掠过,我猛然放下了帘子。
红姑路上几次逗我说话,我却都只是含着丝浅笑淡淡听着。红姑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停了说笑,细细打量着我的神色。
好一会儿后,她压着声音忽道:何必妄自菲薄?我这辈子就是运气不好,年轻时只顾着心中喜好,由着自己性子来,没有细细盘算过,如今道理明白了,人却已经老了。你现在年龄正小,人又生得这般模样,只要你有心,在长安城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就是当今卫皇后,昔年身份也比我们高贵不了多少。她母亲是公主府中的奴婢,与人私通生下她,她连父亲都没有,只能冒姓卫。成年后,也只是公主府中的歌女,后来却凭借自己的容貌和才情,得到皇上宠爱,母仪天下。再说卫大将军,也是个私生子,年幼时替人牧马,不仅吃不饱,还要时时遭受主人鞭笞,后来却征讨匈奴立下大功,位极人臣。
我侧身笑搂着红姑:好姐姐,我的心思倒不在此。我只是在心里琢磨一件过去的事情而已。歌女做皇后,马奴当将军,你的道理我明白。我们虽是女人,可既然生在这个门第并不算森严,女人又频频干预朝政的年代,也可以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红姑神情怔怔,嘴里慢慢念了一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似乎深感于其中滋味,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如果我像你这般大时就能明白这样的话,如今也许就是另外一番局面。
红姑自负美貌,聪慧灵巧也远胜众人,可惜容颜渐老,却仍旧在风尘中挣扎,心有不甘,也只能徒呼奈何。
白雪红梅相辉映,确是极美的景色,我眼在看,心却没有赏,只是咧着嘴一直笑着。红姑心中也担了不少心事,对着开得正艳的花,似乎又添了一层落寞。
赏花归来时,天色已黑,红姑和别的姑娘合坐马车回园子,我自行乘车回了石府。竹馆内九爷独自一人正在灯下看书,晕黄的烛光映得他的身上带着一层暖意。我的眼眶突然有些酸,以前在外面疯闹得晚了时,阿爹也会坐在灯下一面看书一面等我。一盏灯,一个人,却就是温暖。
我静静站在门口,屋内的温馨宁静缓缓流淌进心中,让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渐渐安稳下来。他若有所觉,笑着抬头看向我:怎么在门口傻站着?
我一面进屋子,一面道:我去看红姑了,后来还和她一块儿出城看了梅花。他温和地问:吃饭了吗?我道:晚饭虽没正经吃,可红姑带了不少吃的东西,一面玩一面吃,也吃饱了。
他微颔了下首没有再说话,我犹豫了会儿,问道:你为什么任由石舫的歌舞坊各自为政,不但不能联手抗敌,还彼此牵绊?外面人都怀疑是石舫内部出了乱子,舫主无能为力呢!
他搁下手中竹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说道:他们没有猜错,我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摇摇头,沉默了会儿道:你不是说让我想自己想做什么吗?我想好了,别的生意我都不熟,歌舞坊我如今好歹知道一点,何况我本身就是女子,你让我到歌舞坊先学着吧!不管是做个记账的,还是打下手都可以。
九爷依旧笑着说:既然你想好了,我明日和慎行说一声,看他如何安排。我向他行了一礼:多谢你!
九爷转动着轮椅,拿了一个小包裹递给我:物归原主。
包裹里是那套蓝色楼兰衣裙,手轻轻从上面抚过,我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不是一个谢字可以表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