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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惶恐

    祝五福嘴角鼓出血沫,眼睛却始终不肯闭上。陈七星不再理他,再幻回孤绝子的形貌,飞速赶回城中。他摸回自己房中,四周悄无声息,离开这段时间,应该没有人来找过他,也就是说,没人发现他在这段时间内曾离开过屋子。

    他回房不久,便有人敲门,这是鹰大安排的重病人。陈七星起来,二话不说就接诊。关莹莹也被惊起了,来这边帮忙。鹰大找的病人病情相当重,忙了大半个晚上,不说没有人相信陈七星有杀祝五福的本事,就有人怀疑,他也有不在场的证据——他一个晚上都在给人治病呢,关莹莹就是最重要的证人。

    祝五福一夜不归,尚方义终是不放心,天明派了人出去找,南山下找到了祝五福的尸体,这会儿陈七星和关莹莹都还在睡觉呢。忙了大半晚上不是,他倒还真睡着了。杀了祝五福,心中无愧,或者也许是杀的人多了,反正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只不过做了半夜噩梦,梦中有人拼命追杀他,似乎是祝五福,后来突然想到祝五福不是死了吗?细一看,却又变成了师父关山越,惊出一身冷汗。猛然醒来,却听“砰”的一声,门给一下子撞开了,关莹莹直冲进来,掀开被子就往外扯,口中急叫:“师弟,快,快去救师祖!”她眼中含着泪,至于陈七星半裸着身子,更是完全视而不见。

    陈七星大吃一惊,救祝五福?难道祝五福没死?不可能啊,血斧何等力道,一斧正中胸膛,几乎把祝五福一个人砍成了两半,还没死?铁人也撑不住啊。

    “啊,师祖怎么了?”

    “师祖给人害了。”关莹莹嘴唇颤抖,一包泪也忍不住往下落,“师祖在衣襟上写下了你的名字。”

    “什么?”这话有如一个炸雷,狠狠地打在陈七星头顶,他眼前一黑,一下子坐在了床上。

    “你快点啊!”关莹莹并没注意他的异样,“师祖写下你的名字,就是想着你能救他啊!快,快啊,你是个死人啊?”

    “是,是。”关莹莹的解释,如暗夜中破出的一线光明,陈七星飞快地穿衣,一面偷眼看关莹莹,“师祖怎么知道我能救他?”

    “这不是废话吗?你是郎中啊。”

    “哦,哦,是,是。”陈七星连连点头,打了个饱嗝,先前一口气憋狠了,这时才勉强松开,衣服也来不及系上,跟着关莹莹就往外跑。

    祝五福当场没死,居然在衣襟上写下了他的名字,这让他完全想不到。还好,他在松涛宗所有人眼中,都是个没多少本事的人,那次乔慧怀疑他杀包勇就没人相信。杀祝五福?那就更不可能了,蚂蚁能杀大象吗?即便是死象,蚂蚁也咬不动。再有一个,他昨夜还演了一场戏,所以关莹莹才说祝五福写下他名字的意思是想着他能救命。

    “尚师伯等人应该也早知道了,师姐这么说,必然他们也是这么想。”这么想着,陈七星心中稍安。

    祝五福被抬回了自己房中,其实早已咽气,尸体都硬了,关莹莹拖陈七星来,只不过是抱着万一的想法。两人还没到房中,便听得号哭声一片。

    “快,快!”关莹莹带着哭腔,却还拼命地催,陈七星飞跑过去。房里房外,到处是松涛宗弟子,都在号哭。陈七星跨进房中,尚方义站在床前,两眼血红,是哭的,也是怒的,抬眼看见陈七星,道:“七星,你快来看一下。”

    陈七星凝神留意他的神情,从他眼中,看到了悲伤哀痛,愤怒狂暴,但就是没有怀疑。很明显,即便祝五福亲手写了他的名字,尚方义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陈七星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应一声:“是。”

    到床前,看床上的祝五福。祝五福仍是大张着眼睛,不过瞳孔已经散开,胸前搭上了被子,遮住了伤口,下腹部的衣襟却没遮住,上面果然写着陈七星三个字,最后还有一笔,是一撇。陈七星几乎马上就猜了出来,这是个“杀”字,只不过写了这一撇后,祝五福就咽了气。如果再撑半口气,把这个字写完,那尚方义他们对他就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看到那一撇,陈七星的心差点儿从嗓子眼儿跳出来,还好,他是知道的,所以能这么猜,尚方义等人是完全没往这方面想,所以猜不出。关莹莹还在催:“师祖还有救没有?”

    尸体都硬了,哪还有救?不过陈七星还是装模作样地搭了脉,又以金针问魄探了神窍,想要摇头,心中忽地一动,猛地大哭起来:“师祖啊,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啊!可叹你还写下我的名字,我没用啊,师祖啊……”

    他这一哭,顿时引发满房哭声,关莹莹更是扑到祝五福身上,号啕大哭。

    关莹莹对祝五福的感情,不仅仅是徒孙对师祖的感情,完全就是孙女对爷爷的感情,而且是最亲的那一种,因为一直以来,祝五福对关莹莹的宠爱,几乎都是不加任何条件的。虽然昨天祝五福罕见地打了她一掌,但以关莹莹现在的心里想来,那是她不听话,而根本没有半点怨恨。这一哭,真的是摧肝断肠,所有人里,只有她哭得最伤心。

    陈七星的泪本来是挤出来的,但哭着哭着,也真的大哭起来。他这会儿的心里非常复杂,有忧惧,祝五福写下了他的名字,现在尚方义等人虽然没怀疑,但以后呢?只要稍有不对,就有可能引发他们的怀疑。而且就算他们不怀疑,还有师父关山越呢,关山越会怎么想,现在还不知道。也有恼怒,他就恨祝五福为什么要把关莹莹许给纪元呢?甚至想到了最初的幻日血帝,为什么就要找上陈七星呢?所有的一切,他从一个纯真的少年变成杀人的凶手,就从幻日血帝找上他开始,老天爷为什么就瞎了眼,要这么折腾他呢?

    “莹莹,你别怪我,不是我要让你难过,是老天爷要让我难过。”他在心底低叫。

    随后搭起灵堂,松涛宗上下虽然悲愤欲狂,但找不到凶手,有怒火也没地方发,只是撒出帖子,寻找线索,也派人送了信回松涛城。

    虽然送信的弟子以魄带形往回赶,关山越更是昼夜不停地急赶,赶到京中,也是十天以后,进得灵堂,看到棺木,关山越只叫得一声:“师父……”一口血喷出来,人就晕了过去。三千多里路赶下来,加上心中悲愤,实已油尽灯枯。

    这种情形,早在陈七星预料之中,但看见师父喷血晕倒,心中还是既愧且痛,慌忙施救。出奇的是,关山越醒来,竟然非常冷静,叩了头,就在灵前坐了下来,也没有眼泪,而是请了尚方义来,细细询问祝五福遇害前后的事,包括鹰大写给祝五福的条子,还有祝五福自己写在衣襟上的陈七星的名字,也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然后就是默默静坐。

    他这个样子,却让陈七星心中擂鼓。对师父的性子,陈七星还是比较了解的,关山越为人看似散漫悠闲,其实为人精细,见识独到,他不开口不动手不关心,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冷眼旁观,却往往能见人所不见,识人所未识,祝五福想把宗主的位子传给关山越,并不仅仅是因为关山越有可能修成第五个魄,关山越的冷静慎思,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一派宗主,绝不只是魄力强能打就行的,更重要的是要有脑子有全局观。

    尚方义等人看不到的,关山越也许就能看到;尚方义等人不怀疑的,关山越也会不生疑心吗?陈七星背心冷汗直冒。

    关莹莹哭了几天,关山越一来,她又号啕大哭。陈七星心中害怕,便也跟着哭。关山越揽着关莹莹,自己仰首向天,却始终一滴眼泪也没有。陈七星偷眼瞟着,越发心寒。

    “如果师父怀疑到我,怎么办?”自问自答,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换了别人,逃命就是,但关山越和关莹莹是他心底最重要的人,他们是他心底唯一的依托,逃得到天涯海角,逃不过自己的心,如果关山越真的发觉,不要动手杀他,他在这世间已再无活路。

    但关山越的冷静,却让尚方义等人多了几分希冀。到晚间,关山越吃了东西,他的胃口竟是很好,比平时吃得好像还要多些。丧师之痛,好像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但陈七星知道,他不是不痛,而是强烈的复仇之心克制了哀痛,食欲增大,是在积蓄更多的力量,随时准备复仇。

    尚方义也看出了这一点,却以为关山越想到了点儿什么,道:“老三,你想到了什么线索?”

    “害死师父的,和害死二师兄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关山越的声音清冷平淡,不含半点儿火气。陈七星听着,却是心底发凉。

    “这个,应该不会吧?”尚方义有些犹豫,“老二是被魄劲活活箍死的,死前还恶斗过一场,他的称山量海至少可以与贼子一斗。且不说师父的赤霞剑比老二的称山量海要强得多,中的也是胸口,是给器物魄生生砍入胸膛遇害的,魄劲完全不同啊。”

    “是不同,但也相同。”关山越眼光微眯,慢慢吐出四个字,“幻日血斧。”

    “幻日血斧?”尚方义一下子惊跳起来,“你是说,幻日血帝真的重生了!那怎么可能?一千多年了呢?”

    关山越不理他的惊讶,冷冷地道:“幻日血斧,乃是血环血斧组合而成,据说人刑斩如箍,号称修罗孽海;鬼刑斩如陷,号称森罗血海;天刑斩如罩,号称天罗苦海。以二师兄的功力,除了幻日血斧的血环,什么东西能箍死他?而以师父的功力,什么东西一劈,能将他胸膛差点儿一劈两半?只有血斧,与二师兄斗,应该是血环箍体,血斧斗称山量海;害师父,应该是血环箍赤霞剑,血斧趁机偷袭。”

    他一字字说来,几如亲见,陈七星背心寒毛直立,尚方义却是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他突地想起一事,道,“上次乔小姐说,巧儿吓傻后,一直念叨幻日血斧,那么,是不是丽丽也是那贼子所害?”

    “肯定是。”关山越断然点头。“这恶贼!”尚方义拳头捏得啪啪响,“从丽丽到包师弟到师父,他跟我松涛宗这么大的仇?这贼子到底是谁,我松涛宗好像没结下这么大的仇家呀?”

    “最初是从丽丽主仆起。”关山越却仍是极为冷静,一点儿激动的情绪也没有,仿佛是棋局边的旁观者,“然后才是包师兄,再是师父。奇怪的是,为什么是丽丽,而不是莹莹主仆?”

    陈七星身子一僵,一颗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儿。

    “是啊,为什么呢?”尚方义在房中转着圈子,便如笼中的困兽,猛地看向关山越,“老三,你想到了什么?”

    关山越沉吟不答,好半天才道:“隐隐约约似乎有根线,但又抓不住。”

    听到这句话,陈七星狂跳的心略略放松。关莹莹突然插了一句:“我总觉得那个玉郎君好怪。”

    关山越、尚方义齐看向她。尚方义道:“哪里怪?”

    关莹莹偏着头,这几天哭得多,眼睛有些浮肿,但这个神情仍然很好看。以前陈七星最喜欢看的就是她专注时的神情,野丫头去了浮躁,有一种清丽出尘的美,但这会儿看着,一颗心却又高高悬了起来。

    “我也说不太清楚,反正就是,一般男子,尤其是不相熟的,到我面前时,我总会觉得很讨厌,但那个玉郎君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不特别讨厌。”

    “这个不算什么吧?”尚方义有些失望地摇头,“那家伙不是有些本事吗?玉郎君,长得是俊。”后面的话没说,英雄爱美女,美女爱俊男,不讨厌正常啊。

    关莹莹能听出他话外的意思,摇头:“不是这个,反正我说不好,但就是那种感觉。对了,还有个孤绝子也是这样,他站我边上,我就不觉得他讨厌。”说着又补一句,“那可是个胖子。”

    女人可怕的直觉,虽然她认不出陈七星假扮的玉郎君和孤绝子,可她的心却感觉得到,正如婴儿,也许他不认得父母的样子,却天生的亲切。

    陈七星先还不知道,这会儿听到她说才暗暗冒汗:怪道说她怎么肯听我假扮的孤绝子的话,原来她认不出我却感觉得出。

    尚方义却依旧摇头:“那个胖子帮你劫法场救七星,你自然觉得他不错了。”

    “也许是吧。”关莹莹对自己的直觉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无法具体把握,只好点头,想了一会儿,道,“有没有可能是孤绝子,因为我总觉得孤绝子和玉郎君好像……”

    好像什么呢?却还是说不上来,不能说对两个人的感觉像,就说两个人是一个人吧?两人明显不像啊,玉郎君瘦而俊,口花花但风度相当不错;孤绝子却就是个大胖子,看上去有些憨,但又敢劫法场又敢单挑阉党,内里相当狂野,完全是两种人。

    陈七星听得背心发凉,却庆幸自己一直以来的小心,把玉郎君和孤绝子弄成了两个外貌、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即便关莹莹有着女人灵异的直觉,但眼睛却让她出错。

    “孤绝子?不可能。”尚方义断然否定,“孤绝子与师父那一战,我看得清清楚楚,且不说孤绝子魄力不如师父,当场败走。再说,孤绝子魄上生星、星中生魄,虽然怪,但师父也断定,必是四个魄:一个兽头魄,类似于鹰眼,所以先给师父赤霞剑赤芒遮眼,随后放出兽头魄居高临下就再不怕赤芒;一个沉泥陷甲,这个魄不错,但能防不能攻;一个红颜白骨,这个更不用说了,中者身为白骨,完全两回事;还有一个草头魄。”说到这里,他看向关山越,“那人的草头魄非常奇怪,极为强悍,当然你不在场没看见,那人先居于下风,给师父打得快没还手之力了,却突出怪招,将草头魄凝成一只花拳,居然以拳招硬轰师父的赤霞剑,虽然略有不如,但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师父后来也是赞不绝口。师父估计,这人可能是走了狗屎运,哪里寻的草头魄,至少是千年以上的,可能这也是他魄上生星星中生魄的原因,但无论如何,以那个草头魄是伤不了师父的,不说魄力不如,草头魄的创口和器物魄的创口也完全不同,而包师弟是给箍死的,也完全是两回事。”

    他不是特别有才智的人,要他从迷蒙中找出一条正确的路,基本做不得,但就事论事,分析一些死东西,倒也分析得头头是道。

    关莹莹也在一边点头:“我也觉得孤绝子不是重生的幻日血帝。”说着看一眼边上的陈七星,眼中略有些抱歉的意思,到底孤绝子可是帮陈七星出了大力的,道,“只是和师祖动手的人里,就我知道的,只那个孤绝子功力最高啊。”

    “他功力便再高三成,也伤不了师父。”尚方义这一点非常自信。他这句话,便陈七星听了也暗暗点头。当时祝五福若不是大意,若不是先人为主,若不是陈七星先轰了一拳诱使祝五福使出全力,然后又以怪异的环斧分离一个扯一个劈,想杀了祝五福,还真是有些难度。这也算是天意了,但这会儿,陈七星却非常后悔杀祝五福了,不知当时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其实去杀了纪元不是省事得多嘛,即便纪元之后也许还有李元王元马元,可又如何?来两个杀一对,来十个杀五双,便杀一百个,也比杀一个祝五福要容易。尤其看着关山越冷峻的侧影,他又是心痛又是惧怕,只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

    关山越一直不吱声,坐在那里仿佛石化了,好半天,又把手中的字条和祝五福的衣襟拿出来看,也不知想些什么。陈七星一颗心却绷得有若扯紧的钢丝,就怕关山越从那一撇里猜出一个“杀”字来,他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关山越猜出来,他就等死,无论如何,绝不放出幻日血斧。

    “死就死了,师父就算打死我,他也绝不敢肯定杀师祖的就一定是我。不敢肯定,以后就总会有些儿念想,师姐想起我时,能念叨两声,比逃走让师父师姐彻底恨上,要好上一千倍。”

    不过关山越显然没有那么猜,他对陈七星,自认是太了解了,陈七星杀祝五福,理由是什么?就算有理由,有这个本事吗?就算有这个本事,可那天晚上陈七星明明在家里给人治病啊,时间呢?难道说陈七星一下就杀了祝五福然后还可以飞脚赶回来给人治病,真以为祝五福是泥巴捏的,一碰就碎?

    说陈七星杀了祝五福,只除非日月颠倒,才会有人信。

    松涛宗上下的这种心理,陈七星其实知道,但该死的是祝五福写下了他的名字,可怕的,则是关山越那不合常理的冷静。他的冷静不合常理,他的推测,也许同样不合常理,陈七星就怕这个,做贼的人,心虚啊。

    “师父遇害的地方,师兄能确定吗?”关山越开口。

    “大致能确定。”尚方义点头,“我仔细看过,和师父动手的,应该就只一个人,而且打斗不甚激烈。我先前没想到幻日血帝,你这一说,倒是很有可能,也只有重生的幻日血帝,才有可能数招间害了师父。不过我敢肯定,应该也是突袭,真要面对面过招,不论重生的幻日血帝多么厉害,想赢师父,也没那么容易。”

    他性子暴躁,但不是个多话的人,这夜的话却好像特别多,可见祝五福的死,对他的打击是相当大的。这也不难理解,祝五福对陈七星不好,一是因为狗肉胡二是因为陈七星只一个魄,三还有为收徒关山越以出家相威胁的事。有这三个原因,祝五福怎么可能对陈七星这个第三代弟子好得起来?但对于尚方义、关山越这些亲传的弟子,他还是非常好的,师徒间的感情非常深。

    “带我去看看。”关山越本来话就少,现在则是越来越少。

    陈七星一颗心又悬了起来,自关山越来,这一天中,他一颗心跳上跳下,不知跳了多少次,真应了那句话: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尚方义亲自带路,就他和关山越、关莹莹、陈七星四个人,到地头,就是祝五福倒毙之处,祝五福给劈倒后,尸体没人移动,尚方义带人就是在原地找到的他的尸体。

    “我四下看过,没有什么打斗痕迹。”尚方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脸上有几分挣扎,似乎是不相信,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老三,你说得没错,一定是重生的幻日血帝,否则没有人能在数招之间害死师父,即便偷袭也做不到。”

    关山越不吱声,跪在祝五福倒毙之处,细看草丛中溅洒的鲜血,关莹莹眼中又含了泪,关山越脸上却没有半分悲伤的神色,反而更加冷峻了,便如经霜的石板,越发冷硬。

    细细地看着,又似乎在嗅,站起来,围着鲜血一圈圈地转着圈子。圈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慢慢地,将整个山头都包了进去.最后,甚至包括了附近数个山岭。

    太阳出来了,关山越站在山顶上,遥望东方,身子突然晃了两晃,随即又站住了。陈七星几个一直默默看着他,看他这个样子,都吃了一惊。关莹莹惊叫一声:“爹!”飞步过去,扶着他胳膊,“爹,你没事吧。”

    陈七星也赶了过去,站在了另一边,眼泪突然就下来了。这眼泪里有担心,有愧疚,有害怕,也有些别的东西。

    关莹莹本来没有哭,看到他落泪,眼眶也马上就红了。关山越看一眼他两个,摇摇头,道:“我没事。”他看向尚方义,道,“师兄,这仇只怕难报。”

    尚方义拳头霍地握紧,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来。一直以来,他对师父都是非常佩服的,虽然江湖传说中谭轻衣、薛灵山是如何厉害,但他从没见过,在他心底,师父就是最厉害的。可事实摆在眼前,祝五福不是无声无息死的,是还了手的,看地下祝五福踩出的脚印就知道。可还了手的祝五福,却在数招间就给人害死,这人的厉害,可以想象。

    “但这仇,我们一定要报。”关山越这话,声音不高,却凌厉如刀,像是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是。”尚方义毫不犹豫地点头,“师父健在时就说过,他百年之后,你是宗主。现在师父没了,老三,我一切听你的。”

    如果是祝五福正常传位,尚方义即便不敢反对,也一定心怀怨恨,到底他是大师兄不是,但祝五福这一死,他突然就放开了。

    “齐心合力。”关山越点点头,既没推辞,也没客气,眼光霍地凝结,“这仇一定要报。”

    “一定要报!”尚方义咬着牙关叫。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如果这事和陈七星无关,这会是一个很感人的场面,可现在看在眼里,却只觉心中悲苦畏惧。他不怕死,却害怕关山越发现真相,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痛恨那夜的冲动,而眼泪又不知不觉流了下来。那日在祝五福床前一场大哭后,他发现,他越来越爱流泪了,眼泪总是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但流泪好,眼泪可以掩饰很多东西,一般人看到眼泪,往往再不会去琢磨眼泪之后的真相。

    回来,尚方义召集所有弟子,宣布了推举关山越为下任宗主的事。关山越当众宣誓,必报祝五福被害之仇,仇不报,永不正式接掌宗主之位。随后他以松涛宗暂代宗主之名,撒下江湖帖,请各大宗派协力缉捕重生的幻日血帝,射日侯府也同时发出射日帖。射日侯在朝中无权,可在江湖上,射日帖比圣旨管用,整个江湖,顿时便如一锅沸腾的开水,喧喧嚣嚣地鼓噪开来。

    祝五福的死,不但震动江湖,也让吉庆公主非常震惊,本来她以一顶大国师的帽子,笼络住了祝五福,到纪元和关莹莹成婚后,松涛宗就完全绑在了她的马车上,不想祝五福一代宗主,居然说死就死了。一场心机,化成镜花水月,她当然不甘心,而纪元的病情虽有好转,对关莹莹的迷恋却加倍炽热。得知关山越暂任宗主,她不惜降尊,亲自上门拜访,哀痛慰勉之余,再次提出了婚事,她以为会有变化,因为关山越与祝五福很多地方想法做法不同,她是知道的,不想关山越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师尊当日答应了的,我做弟子的自然一体禀遵。”关山越略略一顿,“不过师尊之仇未报,又在丧中,暂时不宜成婚,还望公主谅解。”

    “这是自然。”有些喜出望外,吉庆公主连连点头,但想着儿子的病,又有些担心,道,“不如以一年为期如何,周年之后,再来迎亲。”

    “可以。”关山越看了一眼边上的关莹莹,关莹莹脸上很平静,微带羞意,并没有抗拒的味道,他点了点头。

    吉庆公主大喜:“多谢关宗主成全,我会请皇上下旨,发动天下,幻日血帝重生后用的是玉郎君的假名是吧?通天缉地,一定要抓到他。”

    吉庆公主喜滋滋地去了。关莹莹回转后宅,荷叶却有几分不解,道:“小姐,纪公子脸上有鬼打脸,好大一个巴掌印的,你先前不是不答应的吗?”

    关莹莹摇了摇头:“先前是不懂事,这么多年来,师祖疼我宠我,可我却什么事也不懂,老是给他惹麻烦,现在师祖没有了,这个婚事,是他最后的念想,我难道还要惹他生气?”说到这里,她出了一会儿神,突然笑了起来,“师祖若能活转来,那我就一定还要磨一磨他。”笑着笑着却哭了,“可师祖再也不让我磨他了。”

    陈七星跟在她后面,整个人,似乎给黄连泡过,从里到外地苦着,眼泪,却又流下来了。

    关莹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道:“七星,你也不要太过悲伤了,你虽然修习不了高深的魄术,但医术上也可以给我松涛宗扬名。师祖在时,其实也是很高兴的,现在师祖没有了,你多多努力,治好的病人越多,师祖在地下也越高兴不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祝五福的死,似乎一夜之间让她长大了许多。

    所有这一切,都完全出乎陈七星意料,但陈七星有苦说不得,只能点头:“是,师祖,我……我一定不会让师祖失望的。对了师姐,师娘的医书上说,好像用几味药相配,或许可以治鬼打脸的。”

    云素娘医书上确实有这种说法,不过没有经过验证,而陈七星当然不是真的想要治好纪元,只是关山越、关莹莹的变化让他心里难过,想借着找药之名,一个人躲去什么地方静一静。

    “那也好。”说是说,关莹莹却并不是太高兴的样子,“不过你也不必要太着急,男子汉重在顶天立地,脸上一个巴掌印有什么了不起?治得了当然好,治不了也没关系。纪元若能帮我抓到那个玉郎君,他便再丑一百倍我也不放在心上。”

    “是,是。”陈七星点头,心中越发苦了。

    祝五福是在京中遇害的,魄京便是关山越、尚方义关注的重点,松涛宗弟子几乎全派了出去。陈七星不负有这个任务,但他以治病找药为名,也出了城,他以往出诊也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归的,倒也没人怀疑,然后就又幻成孤绝子的样子,孤绝子的面目,随便怎么疯都行,不会惹人生疑。

    他在南山深处乱走乱晃,心如乱麻,又哪有心思采药,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他事先完全预料不到,祝五福给血斧劈开胸膛,居然还能写下他的名字,太出人意料了!悔啊,既悔当夜的冲动,也悔做事不仔细,包丽丽那件事上就吃了亏了,结果仍然不记心,就那么急着走,为什么不查看一下,到祝五福彻底咽气了再走呢?

    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必须面对的,一是关山越有可能的生疑,关山越现在应该还没疑心到他,但以后难免,这是一柄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然后是关莹莹与纪元的婚事,关山越会答允吉庆公主的求亲,关莹莹居然也一点儿都不反对,这也完全出乎陈七星的意料。纪元一定要杀,眼看着关莹莹嫁给纪元,无论如何不可能,就天打雷劈吧,也决不后退。但刚杀了祝五福,又去杀纪元,关山越必然从两者之间的联系上生出疑心,只能等一等。还好,有个一年之约,可问题是,就算等一年之后再杀纪元,关山越仍有可能疑心,纪元在与关莹莹成亲之前被杀,关山越会怎么想?会不会联想到关莹莹的婚事?再联系想到祝五福答允吉庆公主的求亲后马上被杀,关山越必然生出怀疑,谁不愿关莹莹嫁给纪元,或者说,谁不愿关莹莹嫁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

    虽然陈七星从没开口向关山越求亲,一直以来也没在关莹莹面前有特别的表示,但男女相慕,天经地义。他平日与关莹莹相处的情形,关山越也都看在眼里,若说他对关莹莹没想法,没人会相信。关莹莹出嫁,最不愿意的,应该就是他,这一点,关山越绝对可以猜出来,然后祝五福死前写在衣襟上的名字就能起作用了,祝五福答应关莹莹的婚事马上被害,被害前写下陈七星的名字,凶手是谁,呼之欲出。

    无论如何不能坐视关莹莹嫁给纪元,纪元一定要死,可纪元一死,关山越就会生疑,就会疑心到他,这是一个死结。

    陈七星坐在山坡上,双手死死掐着脑袋,几乎要崩溃了。

    远远地,一只巨鹰飞来,到面前,鹰大跳了下来,跪倒在地:“请帝君恕罪。”

    陈七星抬头:“怎么了?”

    鹰大不敢抬头,感受到他的目光,鹰大身子甚至轻微地抖了一下。那夜陈七星一斧砍死祝五福,给十三血影造成了极大的震动,或许在他们心里,陈七星是故意隐藏实力以考察他们的真心吧?

    “小人收到容华郡主的帖子,容华郡主想请帝君一晤。”

    “你怎么会收到容华郡主的帖子?”陈七星心中生疑,但一看鹰大微缩的身子,马上就明白了,道,“我知道了,与你无关,应该是我哪一次回宅子时不小心被老亲王的人盯上了。”

    鹰大害怕,是怕陈七星怀疑他,莫名其妙收到容华郡主的帖子,是他走漏了消息,可陈七星一想就知道不可能。鹰大不可能到处招摇说他是孤绝子管家,而别人就算跟踪鹰大,看不到陈七星跟鹰大在一起,也绝想不到鹰大和陈七星有什么关系。所以收到容华郡主帖子的原因只有一个,老亲王的人看到陈七星去了那座宅子,然后才把鹰大和陈七星联系了起来,所以不能怪到鹰大身上。

    鹰大确实是这么担心的,听到陈七星的话,感激涕零:“帝君明察秋毫。”

    “拿来让我看看。”陈七星伸手接过帖子,幽香微闻,一笔字轻灵飘逸,看着这字,便仿佛能看到竹帘后那个优雅如兰的女孩子。

    是一张请帖,请陈七星三日后在城东的兰若寺一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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