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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纽约、上中区、四季饭店。

    唐震天站在宽广的角窗前往外眺望,映入眼帘的是错宇落户的华楼与金厦,远方半片绿意横生的公园,在耀蓝的穹苍下,被阳光映照得像缺了一角的润泽翡翠。

    刚淋过浴的他,头湿发乱,身上套了一件卡其短裤,棉衫随心所欲似地披在他的肩头,一串吊了一枚金质戒圈的金链子悬在他的胸膛上,散发一股无人可驾御的野劲,英姿勃勃得吓人。

    他本想好好地打量这突兀却算不上宁静的都市绿地,无奈闷躁摆布着他,让他不得不挪开视野,往下俯瞰熙熙攘攘的万国旗街坊。

    几阵敲门声突然传来,分散了他「赏街」的兴致。

    「笃、笃、笃!」

    「叩!叩!」

    门边传来轻重不一的叩门声,预警他访客不只一人。

    他心想八成是邵予蘅购物回笼,侍者帮她提上客房来,也就不忌讳这一身装束不宜见客,直接跨步去开门。

    门一拉,意外地发现一男一女站在眼前,其怔仲不解的模样不亚于他自己的。

    他隐约认出亮眼的短发女子,错愕之余便给了她一个满眼的笑。

    她像是被电触到似的僵愕了几秒,然后挪开眼去瞄房号,确定自己没搞错房间后,不怎么领情地问他,「Whoareyou?」

    「Dave。」他简单报上自己的英文名。

    「DaveWho?」女子再次问,这次态度已和善许多。

    他正要解释,女子身侧的洋人已抢话调侃了,「Thesecretlover?」然后瞅着唐震天送秋波,眼里藏着许多暧昧的兴趣:为他的「身分」,也为他的「人」。

    秘密情人个鬼!

    他还来不及为这洋人含沙射影的揣测而发怒,女子已先他一步警告洋人别乱开玩笑,但回头后反而持怀疑的态度追问他,「So,tellus,areyou?」

    他懒得用英文跟她辩,因为英文破,尚辩不过,所以他将大手一伸,直接将她抓入房,率然地将洋人挡在房外。

    门一阖上,他快速地以中文解释,「当然不是-觉得邵阿姨是那种养小白脸的人吗?」

    她没被他的话惊吓到,只浅笑地为自己刚才的淘气辩解,「我没说她会养啊?但你这样子衣衫不整的模样容易引起人家误会。最起码,你让我的朋友误会了。」

    她比了比被门挡在外头的友人。「你这样让他出局,怪狠心的,让我出去跟他解释一下。」说完,开门探头以英文轻声对洋朋友说了几句话。

    洋朋友将肩一耸,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然后开口说要带另外一个人来。

    她摇头,强力反对,蹙眉抿嘴并挥了两下,像驱蝇似的要朋友自行离开。

    洋朋友刻意地从门缝打量唐震天,并露齿微笑后才转身离去。

    这让唐震天的脸不由得发皱,因为油条惯了的小太保可不习惯被当成「渍糖蜂蜜蛋糕」觊觎。

    于敏容总算将人打发走,身子也缩回门内,头才扭正,他人已站在一尺距离内,睁着两粒铜铃大眼瞪着她。

    她问:「干嘛!你学希区考克啊!」

    他心情不佳,没有闲情欣赏她的幽默,坦白要求她。「我跟-朋友不同道,请他别太友善。」

    她听了,也不友善地睨他一眼,下巴陡扬道:「有断袖癖又怎样?」

    他喊冤,「我从头到尾没说他是啊!」

    「但你打心眼里就认定他是。」

    她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当下就像条鳄鱼,紧咬着误入歧途的猎物不放。「你这样不『政治正确』,要在美国大都会过日子可难了。听阿姨说,你打算留在美国深造,以后这种情况可能还会发生,届时你就把这种现象当成一种赞许,日子一久,搞清状况后,你也就习以为常了。」

    「言下之意,-是要我识趣点?」

    「也不是,你长得讨喜是上苍赐给你的礼物,何必反应过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即使招蜂引蝶,也该有个界线吧?」他可不认为自己的观念落伍。

    她给他一个未必尽然的笑。「在纽约谈界线是正直的傻子做的事。你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你无权限制别人的眼光。」

    他思量片刻后,决定不与她争论,改问她,「邵阿姨跟-提过我了?」

    「她说你是老家远房亲戚的儿子。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你不妨提醒我一下。」言下之意,她的「没印象」是事出有因,正常的。

    「这个嘛……让我想想,好像是她爸爸的女儿的侄子的姑姑的儿子之类的,我这样解释,不知-听懂多少?」他不愿意欺骗她,这一生他可能会骗很多人,但对她可是尽可能的查白。

    「讲话拐弯抹角、吊人胃口,你得到多少乐趣啊?」她睁着圆眼望着他,口气里的挞伐其实多过不解。

    他定睛回视她晶莹的目光,不吐一语。

    她径自解释,「我大妈是独生女,没有侄子,就算有你这么一号侄子,也没有多余的『姑姑』可以让你认。」

    他转了一下眼珠子,继续专注地看着她,心中为她激荡不已,想她的脑子被撞,记忆虽损,逻辑倒不差,久久才挤出一个宇,憋着笑解释,「表的总是有吧?」

    她冷静的道:「大妈的父亲是独生子。」

    他听了,当下心里「妈的」不停,直到她开口补上一句「倒是大妈的母亲有不少姊妹」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你多大年纪了?」她问。

    「二十四。」他答得干脆。

    「原来是表弟,见了长你两岁的姊姊,还不快点叫人。」

    他眼一瞠,怒相横生。原因是,他观念旧,姊姊这声叫下去,别说将来,恐怕下辈子都怕追不到她的人了,一想到这上头,他将唇抿得更薄。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凶相吓了一跳,开玩笑的兴致顿时减半。「不叫就算了,犯不着生那么大的气,摆个牛头马面给人看吧?」

    他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不吭声。

    「好,算我不识大体,初次见人,就在口头上占你便宜。这样吧!我请你出去逛街喝咖啡,并介绍一些朋友给你认识,算跟你陪不是,好吗?」

    「-的道歉我接受了,不必再花钱请我。我进去换件衣服,失陪了。」

    「不必换了,把衣服扣上就成了。」

    她笑着走上前,帮他将衬衫扣上,还刻意将穿了戒指的金链子塞进他的领口内,嘀咕着,「纯金炼可要藏好,以免走在路上,引起歹徒的非分之想。」摆明就是一副姊姊照顾弟弟的模样。

    这让他想起从前……那段有绑着两个长辫女孩的日子。

    他没打算跟她吐实,说自己练跆拳道已上黑带段数,在很多乡亲眼里,算得上是一名「歹徒」。只顺从地说:「我会记住-的忠告。」

    她从皮包里抽出了笔纸,快速写了几个字后,将留言搁在明显处,回头解释,「给大妈的,要不然她会念。好了,咱们出去逛逛。」随后挽着他的臂,大方地将他朝门拉去。

    他顺她的意挪步,只顾虑一件事。「婚礼不就是今晚吗?」

    他瞄了一下她乱糟糟的短发与未妆扮的面容,再看她一身白衬衫与黑长裤的打扮,有点担心她会迟返,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是今晚没错。」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跟我带你出去逛街并不抵触吧?」

    他解释,「我只是记得老家的朋友们讨媳妇时,那些新娘子都是花整个早上请专业美容师精心打点,我以为-也需要时间准备。」

    「一切已打理妥当,我们只要在七点回到饭店就行了。至于化妆这事,我已习惯,三两下就好了。」

    他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眉,细细的观赏,心里的真心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人生得好看,不化妆也还是漂亮。」

    于敏容闻言,抬眼凝望了他好几秒,对他直得有点硬的赞美不知如何自处,最后挪开眼去,客套地说:「谢谢。」

    然后给他一个恶作剧的笑,调侃他一句,「其实你也是啊!还说别人。」

    唐震天被她这样一赞美,心中伏起了一线希望,想她对自己有好感,不该只是单方面地卖邵予蘅面子。

    可是没多久,他紧巴望的一丝幻觉,就在一家叫「野莲」的茶室里,被她一往情深的幸福语态给扼杀了。

    他坐在她对面足足两个小时,见她带着晶亮的眸子大谈另一个男人的种种优点,心情随着她的笑容而时起时落。

    他忍不住想,经由于敏容的形容,她那个被西方喻为当代摄影界奇葩的未婚夫杰生似乎有着超凡人圣的美德与才情,让任何凡夫俗子听了不自惭形秽都不行。

    来美的旅程中,他也曾兴起过抢妻的谬念,这档野蛮事若发生在中国古代,以他的「职业背景」来行动,虽然违背世俗,却是古已有之、有典可考的事,可惜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他又不是纽约的地头蛇,无权、无势、无才情,更无立场,要这样要帅,简直是跟美国境管局过不去。

    瞧于敏容那喜上眉梢的表情,即使她没说,他也能体会出她那种「失去杰生,大概就活不下去」的无力感。

    爱人能爱到这种忘我的地步,让唐震天多少领悟出过去的傻与痴,他和于敏容之间,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段不成熟的青橄榄恋曲,有起头、没结尾;他强记硬留了一些来解愁,可悲的是姑娘她健忘,对这一段却是闻所未闻。

    他沉默紧锁着眉的模样总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停下谈论有关来年春天,要跟杰生去尼泊尔登山的计划,轻问了他一声,「我烦到你了吗?」

    他凝神看了她一眼,挤出一个苦笑。「也不是烦,只是我不认识-的未婚夫,没有那种参与感。」

    她掀眼看了一下天花板,自责地说:「真是对不起,你我初次见面,我就拿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轰炸你。下次你在街上见到我,可能掉头就把地铁站当成防空洞钻,躲着我。」

    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他总不好在她兴头上浇冷水,于是和蔼地保证,「不会啦!我还是会客气地邀-喝一杯咖啡的。」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回给他一记甜笑,不一秒,她的视线略过他的肩头,停伫在餐厅入口,灿烂的笑容也扩散到眉眼。「我的朋友来了,你们三人年纪相仿,绝对谈得来。」说完,她起身让出自己的长椅给新来乍到的朋友,改坐到唐震天身旁。

    他顺着她的视线半旋了身,见到两名男子朝他们这桌跨步而来,两秒之内快速地打量清楚他们的脸时,他不可思议地回头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大叹世界小得奇妙。

    「青云、阿放,快坐下来,我介绍个新朋友给你们认识。」于敏容热络地为彼此引见,「这是我的表弟Dave,打算来这里念书,顺便参加我的婚礼。」

    佟青云和齐放的那两张俊脸在正视唐震天的那一瞬间时,微愣了一下。

    佟青云先回神开口,「你不会是……」但不敢确定他是否就是他所认识的人。

    不到一秒,齐放接口,为佟青云解除疑惑,「你没认错。这小太保就算理了个大光头坐监或出家,我都认得出来。」

    唐震天听了齐放含沙射影的话,嘴角微微一掀,打了一个不怎么热络的招呼。「嗳,会在这儿碰上你,真是完全意想不到啊!富家子。」

    于敏容满脸的疑问,一双美目在齐放和唐震天这两个俊男之间流转打量,两人都摆出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倔相。

    她静观了数十秒,无人好心开口跟她解释原委,于是壮了胆子,不请自问了。「怎么?你们三人认识啊?」

    齐放冷嗤了一句,「从国中一路打上高中的同乡恶友。」

    唐震天爽快的干笑一声,纠正齐放。「那是跟你这个富家子才会这样,我和小佟可从没交恶。」

    齐放不爽地觑了佟青云一眼。「你这个『莫逆之交』是怎么当的?我跟这个小太保交恶,你岂有保持中立、两边都讨好的可能?」

    「齐放,你别这么容易动气好吗?」佟青云摊开两臂,对于敏容解释,「他们两个从国一开始就念同校,因为看彼此不顺眼,每个月起码都要在校外解决私仇一两次。」

    于敏容好奇得不得了,回头望着齐放和唐震天。「不会吧?什么事不能好好谈,非得去动到拳头呢?」

    唐震天不愿在于敏容心上留下坏印象,一反常态地解释,「齐大少爷暗恋上小佟的姊姊,怀疑我打算跟他争风吃醋,所以,三不五时就放话中伤人……」

    齐放赫然打断唐震天的话,「有件事我要郑重更正,我不是看你不顺眼,我根本是打心眼底看不起你。」

    然后反问唐震天,「是哪个小混混没事,三天两头到小佟姊姊的教室献殷勤的?」

    唐震天坦荡荡地回视齐放,「没三天两头好不好?我是受人之托,送交物品给她。」言下之意,不否认自己曾是混混的身分。

    「受人之托?说得真好听。明眼人都知道你跟校外帮派大哥有瓜葛,能送什么样的正派东西?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喜欢信蝉姊,因为,她本来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女孩……」

    佟青云听到品行不算优质的齐放过分美化姊姊佟信蝉,就忍不住浇朋友冷水。「讨不讨人喜欢是见仁见智的事。」

    齐放冷瞅了佟青云一眼,继续解释他看不起唐震天的理由,「你明知道东西是打哪里来的,却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扮演中间人。」

    齐放的情绪似乎回到童年,语态变得跟不愿服输的国中小男生一样。

    唐震天快瞄了一下于敏容,顾忌着她记得多少国中的事情,见她一脸坠入五里雾中的模样后,他尽可能地将过去轻描淡写,「据我所知,她与送礼的人相识,再说,她若不喜欢我帮人转送的东西,尽管自行销毁,或警告我别再替人送件。」

    齐放冷淡地注视唐震天,「你说的那个人是在『道』上混的,她惹得起吗?听说连教官都得让他几分,她一个娇弱女子怎敢跟你这个跑腿的猴崽吐怨?」

    唐震天快速地抛给佟青云一个无奈的表情。

    佟青云认识齐放口中那位「道」上混的仁兄,因为,那位仁兄跟自己的胞兄有着指天誓地的拜把情谊,除去敏感的黑道身分,人品其实非常纯良正直。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将目光调往别处,表示不想干预过往云烟的纠葛。

    唐震天斜瞄于敏容,决定将双肩一耸,挖苦齐放,「一段单相思而已,还在大庭广众下这般清算计较,你也太没男子气概了。」

    齐放目不交睫地瞪视着满眼挑战的唐震天,从他紧绷而拱起肩胛判断,他随时可以跳上桌子出拳干架,但看在于敏容花容尽失的份上,他忍住了一时的羞辱。

    气氛僵了好几秒,直到一串手机铃响,杀气腾腾的气氛才缓和了些。

    于敏容慌张地抓过袋子,伸手往里捞,大概是她紧张过度,手抖得厉害,手机滑得像泥鳅一样,在空中连番跳了三回,最后是被坐在身侧的唐震天给揪住。

    他动了一下大拇指,将手机盖弹开,看了一下液晶显幕后,才将手机递到她颊边。

    她眼带感激地看了「表弟」一眼,探头将机子夹到脖颈之间,对着机器说话。「喂,是敏容。」她停了一阵子,才又开口,「是这样吗?你再帮忙找他一下好吗?我现在马上就赶过去。」

    她收线后,将手机扔进袋子里,红着鼻头解释,「我有事得先结帐走人,震天,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唐震天接下齐放挑衅的目光,然后若无其事地回答她,「不,我们想再找个地方叙旧。」

    齐放状若轻松地附和,「没错,我非常想知道他是怎么躲过少年警队的?」

    她没把握地在三个漂亮的大男生之间流连,最后停在她觉得较可信任的佟青云上,叮咛道:「你要他们两人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气。」

    三人扯着笑脸跟她保证,并殷勤地护送她离开茶室。

    到了大街上,于敏容又再观察他们好几秒,确定他们之间的火气降了几度后,才下确定地跨步离去,但走得不是很干脆,因为她定走停停,没五步就转身窥探他们。

    他们也站在街坊,扯着僵麻的微笑目送她远去,有时还会跟她挥挥手,一直到她转进街角,消失踪影后,原本排排站得像三尊雕像的六尺大男人,突然就跟「天线宝宝」一般,抬手晃腿地抢抱在一起了。

    这一个挥拳正中下频,漂亮利落的架式显然有武打实战经验。

    那一个抬腿落空后,学狂牛往人肉的肚眼冲,四肢施展不开时,连牙齿都可拿来当武器,这种为了要赢,不择手段的打法,显然完全摒弃兵家胜之不武的那种画地自限的观念。

    另一个致力扯开两人,却无辜吃了两记不长眼的飞拳,最后,只得放弃劝架的妄想,站在一旁任他们打到鼻青脸肿过瘾。

    也多亏了纽约人见怪不怪的冷漠,没让他们的干架转变成开放剧场。

    佟青云两手插在臀裤袋,隔岸观火了一阵子,看了表,算了一下时间,警觉到好市民通报警察的缓冲期已近尾声,他左右前后地张望了一下,还真的就瞄到一辆巡逻车远远地「哦咿哦咿」往他们的街道驶来。

    好险街上车连车,行人道上人挤入,警车一时开不过来。

    佟青云大声地喊了一句,「条子来了!」他的嗓音是紧张的,行动上却是从容不迫。

    也真是奇怪,唐震天和齐放两人一听到警察来了,原本扭得死紧的身子当下往两旁扯开,不再恋战。他们伸长三粒脑,凸着六只眼,目睹到五百公尺外的情况。

    除了坐在架驶座开车的那一位警察仁兄外,另外一个煞面非裔美籍女警已探头准备跨出车门了,是不是冲着他们而来已不重要,因为要等到真相大白才溜之大吉的话,根本是白痴才会做的事。

    齐放先行动,拔腿开跑,回头对佟青云和唐震天喊,「回我公寓见!」

    唐震天犹豫了一秒,不确定该不该跟进?

    佟青云当机立断地扯住唐震天的臂,要他跟随,「你没有跟纽约警察斗的本钱,劝你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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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震天与佟青云跨出大厦电梯,来到一扇门前,见佟青云对着豪华铁门重捶了几来下,门应声而开。

    皮夹克、棉衫脱得精光的齐放看也不看来人一眼,直接扑坐回沙发,拿起棉花球,沾了沾消肿去瘀的药用酒精,径自往下巴及胸腹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处抹去,他那种忍痛不吭声的壮烈惨容,让人看了不感受其害都难。

    齐放从苦难回到现实,注意到佟青云和唐震天两人跟木桩般地围着自己的沙发而立,忙挥了两下手,扯着喉嚷说:「坐、坐、坐!没要你们观赏我死里逃生的窘样。冰箱里有喝的,想喝自己去拿,恕我不亲自招待了。」

    佟青云和唐震天两人照主人的话行事,将冰箱里的一打罐装啤酒全拎进客厅,顺手往杂志摊成一堆的茶几上搁。

    两人各握了一罐啤酒,开环一拉,才牛饮几口,就双双被齐放突然啸出声来的疯话给呛住了鼻。

    「他妈的!我痛成这样,你们两个仁兄怎么还好意思地坐在那里『先干为敬』!」

    佟青云二话不说,端着啤酒罐起身踅到齐放杨卧的皮沙发前,将黄金液体往那颗火冒三丈的头,汩汩地淋上,直到酒差不多快被倒光后,才将最后一口往开怀一笑的唇里送,仰尽后,说:「负了伤的野兽,我原谅你的反复无常。」

    齐放一脸错愕,没料到好友会幸灾乐祸地施上这一招,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只闻得一股香浓的麦味勾引他的味蕾,教他忍不住伸舌舔去残留在唇间的美酒,让他一时忘却溃败的羞辱。

    他将刚才发生的事想了一下,觉得是自己让整件事变得可笑又荒唐后,也忍不住干笑出声。

    齐放瞟了静坐喝酒的唐震天,询问了一句,「你是铁超人吗?我刚才对你猛打狠踢一番,好像无伤于你。」

    唐震天思忖数秒,将酒罐搁回几上,打开衬衫钮扣,露出腰间那两道印血月牙般的伤口,有一部分的肉甚至像橘皮般地被咬绽开了。

    齐放-眼打量自己咬出来的成果,近乎过意不去地伸长手臂,将药用酒精和棉花团挪放到唐震天面前。

    唐震天会意地抽出一团棉球,沾了酒精先将每一根手指消毒后,再扭出另一团棉球,开始处理腰问的伤口。

    齐放和佟青云从唐震天熟稔的动作里观察了解,打架挨揍喂刀后清理伤口对他来说自然是寻常之事,但见他面不改色地掀开绽皮的皮,将沾了药水的棉花往肉里涮时,还是忍不住地闭开眼去。

    靠!难道这家伙的肉是铁打的?还是他的痛觉神经较迟钝?

    他把疗伤当上护肤霜似的抹完,稳当地扣上衬衫后,重新抓起啤酒罐,朝齐放致意,「谢谢。」

    齐放大手一摆,含糊不清地吐了一句,「甭客气,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

    「似乎是如此。我们自小起一碰面就会大打一场,希望以后不会再用上拳头。」

    提到拳头,齐放忍不住凸眼,自我嘲解道:「我领教够你的拳头了,你即使上帝国大厦撒下战帖,我也不会再鸟你。」

    佟青云忍不住朝好友做了一个鼓掌状,为他的自知之明加分,回身反问唐震天,「聊一下你的近况吧!」

    唐震天将肩一耸,「挺乏味的,不提也罢。」

    齐放睨到唐震天紧抿的嘴,反而更殷勤的追问,「那你来美国后作何打算?」

    唐震天缓了一下,仰饮一口酒,才慢慢地吐出一句。「上芝加哥念社会经济学。」

    齐放挑眉乱猜一通,「学士课程吗?」

    他以近乎尴尬的表情否认,「不是。」

    见他们仍然等着他继续聊的热衷模样,才又涩然地补上一句,「是博士先修课程。」

    唐震天看见齐放和佟青云互相交换了一个讶异的神情。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他过去的形象实在太放浪形骸,谁都不看好他会是一块读书的料。

    佟青云带着嘉许的目光,爽快地说:「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

    他抹了一下鼻,不太习惯人的赞美,诚心询问。「你们呢?」

    齐放坦然地说:「我先学商,后转纺织设计,再转整体造型,结果一事无成。前些时候托敏容的福,找了模特儿差事混日子,现在跟神祈祷合适的机会叩门。

    「至于青云,他可是大有出息,在日本美发界闯出了名堂,现在是法国某大美发造型工作室的首席设计师。」

    这回换唐震天瞪大了眼,「这倒真是令我料想不到,我一直以为青云考上了中兴法学后,就铁定往律师这行走了,而齐太少爷你则是等着接管家族事业。」

    齐放浅浅地笑了一下,无深谈下去的打算,反问唐震天,「你怎么突然变成了敏容的表弟了呢?」会提出这一疑点,显示出他不是一个愿意打迷糊仗的人。

    唐震天苦笑,「这件事要解释起来不容易,如果我们有再碰头的一天,而你仍想知道真相的话,咱们再聊好不好?」

    齐放将肩一耸,大方地接受朋友的推诿。「好,就等堡局兴时再谈也无所谓。」

    唐震天问:「你们当初是怎么跟敏容联络上的?」

    齐放说:「其实该说是巧合。青云先与她不期而遇,我则是透过她谋职。」

    佟青云则是说:「大约三年前吧?我在一场发型赛里认出敏容,决赛时她担任我的模特儿,我边挥剪刀,边扯些我们念国中的人和事大聊起来,敏容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仁慈地没把我当疯子般地躲,反而镇静地跟我解释,她的确来自台湾,家里也有一本国中毕业纪念册,可惜她几年前在加拿大出过一场车祸,对过去的事印象不深。」

    唐震天忍不住问:「敏容的未婚夫是怎样的一个人?」

    齐放直截了当地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敏容把他当宝看,我则不以为然。」

    青云点头附和,但委婉地补上一句。「他是敏容喜欢的人,我们身为敏容的朋友,基本上是无置喙余地的。」

    唐震天听出一些不对劲。「怎么?你们这么不看好吗?」

    齐放拍拍唐震天的肩,以过来人的口气道:「等你见过人后,便会了解我们的难言之隐。」

    两臂环肩,站得挺直的唐震天倾头瞄了齐放那只搭在自己左肩上的手,不以为然地抬高眼眉,摆明不信任齐放。

    齐放没动气,嘴角扯出一个假惺惺的笑,言不由衷地说:「不过,这种事是见仁见智的啦~~搞不好你和你的准表姊夫会对上眼也说不定。」

    佟青云无奈地瞪了齐放一眼。「这种玩笑可别乱开。」

    「放心,即使那一个愿打,也要这一个愿挨才能成事啊!」

    唐震天不知道齐放和佟青云在暗喻什么,但很清楚自己又成了齐放消遣捉弄的对象。

    齐放见唐震天这个大个儿哑口无言的样子,自觉占到了便宜,这下可得意了。这种得意算得上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所以不觉卖起乖来,「八卦时间完毕,该换件象样的衣服,要不然错过敏容的大事,她铁定三个月不理我们。」

    十分钟后,沐浴过的齐放身着紧身黑皮衣裤现身,配上凌乱却不失序的性格短发,看来帅劲十足,招摇惹眼得比糕饼还迷人。

    相较之下,佟青云亚麻裤配粉红色衬衫的雅皮打扮就比较「人世寻常」些,不论前者或后者,看在唐震天先入为主的眼里,都成了粉味十足、娘娘腔的扮相。

    唐震天坐在椅上憋着不表态,但蹙眉愁看着齐放打算借他的一套西服,冷声拒绝,「别麻烦了,我就穿这身去,较舒服些。」

    齐放瞄了一下他从脖子一路开到胸膛的衬衫和裸露的飞毛小腿,坦白地告诉他,「你这样『铁胆英豪』地穿着去,不但无法与我们画清界线,反而会带给我们麻烦。」

    「怎么?会被高级饭店老板拒绝入场吗?」

    齐放抿了一下嘴,有所保留地回道:「正好相反,不但可以帮店东留住老顾客,还可以刺激新客流量。」

    唐震天忍不住问:「婚礼到底在哪里举行?」

    齐放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将丝质白衬衫和黑西裤往唐震天所坐的椅子上抛,建议道:「你先换上这套衣服,咱们路上再说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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