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李浅墨这么为自己正筹划的婚礼计算着。
可他所能想象出来的盛大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天,柘柘回来了。李浅墨都没问它去了哪里,只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开心。看到他虽然压制着,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来的快乐的光,柘柘就也觉得快乐了。
她恢复了先前那副大头小身子的怪样子,及至听到李浅墨说是罗卷要迎娶王子婳,她的眼中忍不住放出欢喜来。
可听着李浅墨讷讷地叙述着他对婚礼的筹划,柘柘脸上就开始忍不住笑,如不是强绷着,她真要大笑得满地打跌了。
没人知道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脑中会冒出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想法。
原来,李浅墨想象的不过就是:一间安静的屋子,屋后有园,屋前有廊,清爽的室内,他要在所有的墙上地上都铺挂上锦罽羊毡,要一点墙面都不让它露出来,他要找到这世上最厚密柔软的,且还要是黄白色的墙毯,想让那墙如同洗软的泛了黄的时光;而地毯上却要织着硕大的花朵,那花朵最好能凸出来,踩上去都有实感的……而桌上的杯盘都要是水晶的,四周,要陈放在这冬季很难找到的鲜艳花朵,比如石竹、酢浆草这样的野草闲花,加上牡丹、芍药这样的苗圃名贵……一个少年能想到的所有古怪搭配他都想到了,然后……就没有别的了。
柘柘忍着笑给他当参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可是,听你说了半天,我只能想象那是一个洞房。”
李浅墨想了会儿,认真点点头。
柘柘忍笑道:“可是,难道你都没想过这洞房里该有一张什么样的床?”
李浅墨愣了愣。
只听柘柘细心地开导道:“如果没有床,他们睡在哪儿呢?”
李浅墨这才点点头,想了会儿,说道:“那要红色的。”
柘柘勉强绷着自己脸上的笑看着李浅墨。
却听李浅墨一本正经地道:“要正红色的。我喜欢红色,红色会很热烈。”
柘柘咿咿呀呀着点点头,却忽笑看向李浅墨:“我只不知,你这么一个半大小伙儿,却那么认真地去想怎么布置别人洞房干什么?”
李浅墨却没听懂她的玩笑。
柘柘闷得肚皮都快破掉了,她接着问道:“可是,你有钱吗?”
李浅墨怔了怔。
只听柘柘道:“要办婚礼,总不成光有洞房?这世上的快乐,总是人越多才能越热闹的。你有没有想过还要请客人?凭王子婳的出身,再加上罗卷的声名,没有个三五百人只怕说不过去吧?而有了客人,就要有筵席,有音乐,有吹打,有灯烛,有招待,有花轿,有仆役,有厨子……这些且不说。你算计的一切,办它总要有个地方吧,那地方却在哪儿呢?”
李浅墨听她说着,慢慢不由就皱起眉头来。
——没错,这些他都没想过。
他以为,只要罗卷来,王子婳来,还有他,加上柘柘……这些,应该也尽够了。
这世上的快乐,难道要那么复杂么?
可他也知道柘柘说的该是正理。
只听柘柘道:“钱我有,房子也能帮你找到。至于人……你为什么不去找找鲁晋呢?”
这日,即是正日。
一连几天,李浅墨忙得几乎顾不上吃饭。
宅院是柘柘找的,就在离新丰市主街不远处的一个园子。那园子不算太大,却也还富丽堂皇。园中的建筑却似西域章法,池是方的,里面只有水,什么也没有;屋顶圆而且高,顶上描金,地上则多锦罽羊毡。
整个园子占地总好有一两亩,当真前有回廊,后有园林……而那洞房,在一片重门之后,也真可以算很安静了。
——这本是一所胡商的宅子,也不知柘柘从哪里找来。用这园子来办婚礼,却也很看得过去。
那些墙毯地毯,更不知柘柘是从哪儿弄来的,尽都如李浅墨的意思,还当真配了李浅墨想要的水晶杯盘。
甚至连鲜花也有,据说还是从葛离老的抱瓮园寻来的,放在洞房内,为了不被冻坏,整日生了火,还只能用火墙,怕它被炭气熏着了。
为这婚礼,李浅墨听了柘柘的主意,专门去找了鲁晋,请他代为延客。
鲁晋很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也不用远邀,只那日玄清观中犹未看饱热闹的人就已足矣——听说是罗卷与王子婳的婚礼,怎么说都是好大一场热闹,以他二人的声名,加上背负的压力,说不定五姓中人还会来闹,这样一场好热闹,当然少有人肯不来。
鲁晋也乐意代为操持这样的事,他本来交游广阔,又不堪寂寞,只要有热闹,还是经他手底下操办出来的,就觉得格外有趣。
剩下的一些杂务,柘柘却显出李浅墨远不及之的精明,一项项办得有条有理,单只等三日后请客了。
“哈、哈、哈!”
一阵阵朗笑声从门口传过来,那却是鲁晋的声音。
从一早上起,鲁晋的笑声就格外爽朗。
他在门口知客,还叫人专门支了张桌子,在那儿收礼写单的。
那份爽朗他却是发自真心的。这些年,他久受够了那些当朝权贵与大野名门的鄙薄。今日这婚礼,不为王子婳当初给的那箱金子,也不光为了这场虚热闹,单只为羞辱五姓中人,他也是愿意操办的。
不图别的,单只为出出这些年积下的鸟气。
他交游甚广,招来的宾客盈门,还五湖四海都有。
从辰时起,早不早地就来了不下三五百个:终南山的虎乙来了,长安城的顾家也来了,还有柳叶军中的人……近日朝廷刚开过大野英雄会,选上的没选上的也来了一批。
单只为看这场热闹已足够激起众人的兴趣了——人人都只觉得这婚礼有够古怪:知客的是晋中大豪鲁晋;而操办的,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那孩子什么也不管,只管坐在人群里,在一切哄乱中安静静地微笑着;倒是一个大头小身子的古怪孩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厨下厅上的布置……
再加上罗卷这江湖浪子与王子婳这太原名姝的奇异配对,更让人觉出一份说不出的吸引力,也让场面更是乱套得一塌糊涂。
今日,王子婳却是要从玄清观出嫁。
这也古怪,人人只觉得倒还少见一个女子从一所道观发嫁的。
不过这是罗卷与王子婳做出来的事,见到的人却也觉得怪得应当了。
那园子大厅本不够大,前面一整个园子里都聚满了人。众人交口寒暄的声音闹哄哄的,李浅墨置身其中,不知怎么,这闹哄哄的局面却让他说不出的快乐。
从小到大,他觉得自己都从没这么密切地和人群接触过。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这片喧闹里,在喧闹中感受到只属于他、别人怕很难理解的快乐。
那快乐都显得有些乡气,可他自己感觉不到。
柘柘四下里忙着,猛地一回眼,看到傻乎乎微笑着的李浅墨,第一感觉是有些好笑,为他这么傻乎乎的,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接着,心里不知怎么猛地觉出一点心酸一点悲哀起来,似能理解:为什么,那么桀骜不驯的不以人间礼法为意的罗卷,竟会答应了他。
看到李浅墨快乐着,柘柘觉得:这份热闹,简直是李浅墨的一个年少幼稚的梦。
——大家都似有意无意间被拉来配合他做梦的。
可做着做着,连柘柘都觉得:有梦可做,认认真真地做,竟也还真是有些快乐的。
忽听得门口一阵马蹄疾响。
却是从玄清观那面来的人,报信说,送嫁的嫁车已经出发了。
园子里一时传开了这消息。
各人有各人的猜测,像老于世故的不由在想:五姓中人会不会中途劫那辆嫁车?年少子弟们一时不免艳羡起罗卷的艳福来,没见过王子婳的突然切盼见到那王子婳……
柘柘却似愣了愣,她在想那个女人,出嫁的女人该会很漂亮吧?那今天,她会穿一身什么样的衣裳?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忍不住揶揄地笑笑,又忍不住有点心酸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小街对面响起一片吹打。
人人一怔,没想到王子婳会来得这么快。
一时,好热闹的年轻人不由都拥了出去。
可一出去,就见到鲁晋的面色有些尴尬。
那吹打声并不真的是王子婳到了,而是这园子隔街相望的斜对面,另有一所宅子,那宅子这时院门洞开,突然拥来好多人,悬灯的悬灯,挂彩的挂彩,一副乐班已在门口拉开阵势,奏响起音乐,先自热闹起来。
这边人还怔着,却已有人认出对面的管家。
只见那人怔了下,低声喃喃道:“叶锦添?那可是土门崔家的下院管事。”
——原来是五姓中人已然来了。
他们不只来,还就在对门,摆开一副婚礼的架势,张灯结彩,自顾自布置起来。
那声势,比这边张扬得还远要气派。光只清一色红底金花的灯笼,就有百八十盏,从大门口一路铺排进去,地上更铺了十几丈长的厚丝地毯,一路铺向正堂,连仆役的服色也个个鲜明。那边的仆役也分工极细,分明要压倒这边的气派。
然后只见得一拨一拨的人马到来。
来人不是鲜衣怒马,就是车驾俨然。
那是五姓中人的宾客,个个气宇轩昂。
数十年的草野混乱,虽然平靖之后,当真还未曾见过五姓中人如此大会,又还是如此地显露在世人面前。
见了那般声势,这边有些草野豪雄不由多少就有些倾倒。更有些年少的眼巴巴地看过去,见到那些矜贵自高的五姓少年子弟们渐渐到来,一个个冠带精美,衣饰雍容,心里不由就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若嫉若羡。
——“岁寒三剑。”
有人低声喃喃道。
那却是三个着一色丝帛的年轻人成个品字形的随意走来。
有认得的人早认出那是土门崔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三个人都还年轻,单提一个出来,或许还不足以跟李泽底相提并论,但三人联名,却渐渐已有压倒李泽底之势。
——“李远!”
忽听又有人惊叹道。
来的却是泽底李中的长门长孙李远。
接下来,郑姓俊彦、卢家子弟,一个个络绎而来。还有非是出于五姓,却也各称高门的山东、河北的名门宾客一递一递地前来。
对街的那个宅院原就比这边大,一时声势也就远比这边热闹。不说别的,人家飘出的酒味在那冠盖于途的映衬下,似乎都要比这边醇厚些。
那边的来人,无论主客,却也俱崖岸自高。一走一过,看都不看向这边一眼。
眼见两处院子间的巷道就要被他们的宝马雕车占满了,来人还是络绎未绝,鲁晋斜眼瞄着,心中不由升起些恼恨。
这时,忽听到“哈哈”两声大笑,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道:“今儿什么日子?这么多家迎亲!有这么多女儿发嫁吗?依我说,谢小兄弟,你我今日算是来着了。今儿看来是娶亲的好日子,若有哪个女儿因为人多,找不到夫家的,我老了,不中用,你倒可趁机拐骗上一个来。”
那老者声音浑厚,浑如廊庙钟鼓,淳正高远。
他旁边人只笑应了一声:“远公……”。
然后,只见衣袂飘飘,巷子口上已拐进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来。
那老人身材肥硕,天还冷,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罗衫,那嫩黄的颜色衬着他的老皮老脸,虽说丑怪,却有如六朝石刻,松纹铁线,丑出个古拙精怪。
而他身边那人,一袭乌衣,肤色白皙,身材虽嫌瘦弱,可让人一望之下,尽有江东子弟、裙展风流的神采。
他二人随口言笑,施施然而至。
他们这一老一少二人,如闲庭信步,言笑间毫不作态,却一如古寺沉钟,一如烟雨青蓑,竟衬得对面五姓中来人无论如何冠盖轩冕,一时竟显得有些做作俗气了。
——洞达脱略,亦庄亦谐,书卷气中夹杂的锐意自省,落拓里掺杂的激越飞扬,那种名士风流的气度,本最为所谓士林旧族所尊崇。五姓子弟,无论长幼,无不想将此风味摹效的。可一见到这二人走来,对面五姓子弟,猛地愣住,未尝不有爽然自失之感。
鲁晋本正尴尬已极,觉得大失面子,这时一见邓远公与谢衣二人施然而至,不由大喜。
他大笑一声,朗声道:“好,江左子弟、魏晋遗孙,竟同时肯惠然下顾,我这做知客的,可谓不胜欢喜!”
他眼见到后面接踵而来的又有古上人。
古上人清奇古貌,不染尘埃。他于三清门中名声极正,鲁晋一时心头大喜,心下觉得,这个面子,硬是实打实地已挣了回来。
鲁晋有意拖延时间,与邓远公、谢衣二人在门口寒暄个没完。
邓、谢二人何等心思,哪有看不出他心思的道理。
他二人平日虽嫌鲁晋有些过于热衷名利,稍嫌鄙俗,可这时,不知怎么,竟觉得他忽可爱起来。
可能因为对门的人衬着,倒觉得鲁晋那一根直肠子式的热忱倒还来得坦白。
所以他二人也就与鲁晋在门口谈笑起来。
——那邓远公是何等人?
再加一个平日虽少言少动,但关窍处却也尽能锦心绣口的谢衣,二人虽只平常说话,其隽永悠扬处,已远胜却对门那有意的冠盖自许、拿腔作态。
其后,古上人接踵而至,他不多话,只是立在门边,微微含笑。
三人直如松间君子,偶然相逢,闾巷闲话,却澹澹然全无烟火气,直有曦皇上人之气度。
鲁晋已听得对面人声略低了低,眼角一扫,只见那面有一人方冠珠履,正向自己这边行来。
那正是崔府今日主事的管家叶锦添。
鲁晋心头一笑,直觉对方果然忍不住了,更不由得豪兴遄飞,跟邓远公、谢衣两人说得更热闹起来。
却见那叶锦添已走到距自己这方不足三步之处,拱手一礼,先开声笑道:“鲁兄久违!”
鲁晋转身一笑,讶异道:“怎么,叶兄今日也为主人家操办喜事?怎么竟赶得这么的巧。”
只听叶锦添笑道:“可不是,今日是我五姓门中迎娶汲镂王家小姐的喜事,没想却与鲁兄撞上了。鲁兄也有女儿出嫁?小弟糊涂了,谁不知鲁兄家藏六凤,有女儿出嫁也正应该。”说着,他连声朗笑。
鲁晋面色不由一沉。
他连娶几房妻妾,却只生了六个女儿,且其中还有奔逃非礼之女……没生儿子本是他平生一大憾事,如何见得别人借机讥讽?可又不方便当众翻脸,正待反讥,却见那叶锦添见机得更快,已适时自顾自地说道:“……恭喜之意,小弟就不暇具陈了,一会儿再过来补个礼。”
他说着笑望向这边门内道:“小弟过来,是因没想到两家会同逢喜事,怕本该是我们这边宾客的,有来了的朋友不知道,走错了走到了鲁兄这边,不得不过来知会一声。”
说着,他略微提声,冲李浅墨这边园内笑道:“今日是五姓门中,迎娶王子婳小姐的佳期。我们酒席就在对面。在下叶锦添,特来知会一声,有相好的朋友,别走错了门,误入了这面。虽说不是什么大事,鲁兄不会见怪,但只怕也会误会,当大家伙儿白吃白喝来了。在下赶着过来恭请了,凡想观礼五姓门中大事儿的朋友,不要走错,赶快过来,小弟在这里扫榻相候,勿以我五姓礼数疏慢见责了。”
他这一提声,虽声音不大,可气贯中庭。
一时,小巷两边,虽宾客千许,浮语哄杂,却也让人人听得清晰至极。
这一手中气运用,抑扬之妙,却也不由让人心中暗地里一惊。
——什么意思?
——鲁晋邀来的宾客心头不由略沉。
叶锦添那话,分明已隐含要挟。
人人心道:如果真的得罪天下五姓,就算今日没事,以后被他们惦记着,只怕也大有麻烦。
一时,这面宾客个个现出沉吟迟疑之态。
有实在不愿得罪那边的,脚下略动,已忍不住想走去对面。
却见他缓缓走向对面。
眼看他一步步行去,虽身影孤瘦,但峭紧如弦,巷子内外的人声不由就略微沉寂了下。
在场的,几乎人人都是会家子,认得出一个人的身法步态之间的细微差别处,和那差别所显露出的修为师承。
这时见李浅墨虽身无佩剑,却一步步走出股剑意的挺峻,不由就一时屏息。
只见李浅墨缓步走向街中间。
五姓中人算计得极好,他们那宅子,开门却比自己这边更近巷口。
李浅墨正好走到对方门口对面丈许处站定。
他向里望了望,皱鼻道:“怎么有这么多饱食终日之人?一片响嗝的味儿,气息大是不好。”
他又侧头望向叶锦添,淡淡地道:“不知新郎是谁?那里面吃饱的太多,嗝屁之声不断,叫人难以进去。
“能否请他出来,我李浅墨当面道贺!”
他神态淡淡然若不在意。
可众人听出,他语气间分明已似挑战。
柘柘早跟了出来,这时远远在李浅墨身后站着。这时见李浅墨简直如高声搦战,脸上一时激动得都要红了,她不管不顾,忽噼里啪啦地拍起巴掌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叫道:“是呀是呀,请出来给大家看看!”
接着她更是一歪脑袋:“要不然,只自顾自地说五姓子弟迎娶什么人,我还会以为:难不成这么多男人娶不着老婆了,要成堆地迎娶一个?难不成汉人中的五姓,也忽然学那突厥法,要兄弟共妻,只怕析了家产?”
她跳脚笑道:“就算是这么多人一起娶一个,那也请最打头的那个新郎出来看看。”
她还嫌闹得不够,一脸天真地望向叶锦添,问道:“那成堆的新郎,总有个打头的吧?”她脸上言笑晏晏,“你别骂我,我只是胡猜的,不知猜得可对不对?”
叶锦添的脸色已忍不住一变。
然后,他勉强压抑住,淡淡道:“我五姓中子弟,目前还只在问礼阶段。他们中当然有新郎,不过目前还不知是谁。要等看是谁拿了罗卷的人头,即可将之作为聘礼,即此可做新郎了。”
——话说至此,已挑得极为明白。
李浅墨双眉斜斜一挑,冲鬓斜飞,直欲冲冠而上。
柘柘看了他一眼,忽冲上前,拉住他袖口,笑道:“李家哥哥,用人头做聘礼,我可还从没听说过,听起来大是好玩。”
她盈盈一笑道:“我听着也心动了。我好想嫁给你,不如这样,你若把那‘岗头泽底’,崔卢李郑,一姓中取了一个人头下来,我就马上变成一个最最好看的女孩儿,让你娶我好吗?”
本已紧张的局面被她打搅得直如孩童笑闹。
李浅墨不由侧头冲她温颜一笑,低声道:“那倒也未为不可。”
他本是随着柘柘随口言笑。
没想柘柘一双眼珠忽变得碧莹莹的,直如那日跟罗卷分手时,在山冈下遇到她的样子。
只见她直盯盯地看着自己,那碧莹莹的眼中深深的,深不见底,深得让李浅墨猛地感觉心排一空,如面对万古空潭,怜其寂寞,直欲耸身一跃,或伸臂一抱,将之尽揽。
叶锦添的脸色已气得大变,眼神直如一条毒蛇一般。
这时,只听对面人群中早有一个五姓子弟怒喝道:“小子敢尔!”
他声音未落,一个身影已排众而出。
李浅墨一抬头,却认出那人正是郑朴之。
郑朴之一式手刀,挟全身之力,已向柘柘迎头砍来。
柘柘吓得一缩头。
却见李浅墨猛然出手。
他袖中吟者剑并未出鞘,却被他随手挥出一声锵然!
那剑鞘针尖对麦芒地直击到郑朴之攻来的手刀上。
李浅墨生性虽略木讷,可他是敏学深思之人,当日于谷神祠见过郑朴之,连日来闲暇之处,已尽多思虑过怎么破这人的手刀。
这一式他看似无意,却实是蓄意而出。
所以他剑鞘一挥——那剑连鞘虽长不过尺半,却让郑朴之躲也躲不过,正一下打在他手刀之锋上。
李浅墨料敌已明,情知郑朴之的手刀虽然锋利,却还没练到通同一气,掌缘上小指骨第三节处似犹有漏洞,正是泄力虚劲的薄弱之处,所以一打就打向了那里。
两人对招极快,一触而收。
只听得郑朴之低哼了一声,那声音里竟似忍不住痛楚。
然后,他身形猛退。退还不说,他另一只手已握向受伤之手。
照说,他也算五姓年轻子弟中的佼佼者了。
可这下,一招即伤,伤得还如此之重,面色惨淡地急急后退。
旁人不知李浅墨深思熟虑过,只道他蓦然相逢,随手一招,即已重创郑姓旁枝第一高手郑朴之,不由同时大惊。
因为惊讶太过,满场一时鸦雀无声起来。
却见李浅墨面色冷凝,他今日穿了一袭素袍,这时并不收剑入袖,而是缓缓而坐,正对向五姓宅门,一把剑被他放到了膝上,竟缓缓坐了下来。
岑寂过后,终于有人开声。
那却是谢衣的一声低叹:唉……
“吟者剑”!
大野声名,多来之不易。凡称名器,只怕俱曾披肝沥胆。
李浅墨缓缓坐下。
此时,就算犹有人敢小视他不过一个弱冠少年,可为那“吟者剑”三字和那三字所激起的联想……联想中那人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只怕也无不心惊了!
叶锦添狠狠地看了李浅墨一眼。
却见柘柘正软软地蹲在李浅墨身边,伸手捉着他的衣角,笑嘻嘻地略带促狭地望着自己。
他无暇跟这小捣蛋费心思,心里却在担心着:罗卷还未来!
罗卷未来,所以他倒不愿先对付这少年,怕罗卷突然出手,那时倒真防不胜防。
虽说今日五姓子弟中真正的高手几乎尽已齐聚,但罗卷的声名却也着实可怕!
更让他担心的是:单只李浅墨一个少年,就已这般难缠,可他背后那人……如果那人真的肯与罗卷联手,到时猛然出现,以吟者剑之清名高誉加上尺蠖剑之孤锐难测,真要双剑合璧的话,那时只怕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所以他一时踌躇,暂还不想对李浅墨出手。
念头一转,他觉得不如还是先行孤立对手。
罗卷与那肩胛虽声名盖世,却俱是独来独往之人,平生交游,自然远较五姓中人为少。旁人就算将其钦慕,也不见得肯为他们出头,还是不得不对五姓门中更多顾忌的。
想到这儿,他微微一笑,冲着对面众人道:“这位小兄弟好身手,也当真有趣。眼下……诸位,子婳女史嫁车只怕不一时即到。各位如想观礼,如不是太过贱视我们五姓之门,也好过来了。”
说着,他冲身后一摆手:“还不奏乐,欢迎给我们五姓寒门面子的贵客??”
他话语中要挟之味更甚,一双森然之目向对面园内望去。
众人只觉得,那目光掠过自己面庞时,似都略微一顿。
那一顿虽快,却似已把自己的面容、名字连同出身来历,已深深刻在了他脑海里。
人人心头不由一惊。
——只为了看热闹,得罪了天下五姓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事。
连鲁晋心中也不由一时懊悔,暗想道:自己也是多事,当日玄清观一事,自己无意中已开罪了五姓。如今,为了罗卷与王子婳这档子劳什子婚事,自己真的要与五姓中人闹翻吗?
那以后,无论在哪儿,欲行何事,只怕事事都为他们掣肘。
那时的为难,只怕足令自己不堪。
他这里自己都后悔着,别人当然更不想随意开罪五姓。
只见已有数人开始脚步向对面挪去。
叶锦添眼角一扫,知道一开了头,接下来就容易了。
但他还要把事情办得更圆滑周到一点。
要想更周到,不如找一个声名极炽的人先拉过去。
他眼睛扫向门口鲁晋身边的三人:邓远公、谢衣与古上人。
邓、谢二人……这两人只怕不妥。那日玄清观的事他早已听说了,知道他二人只怕是拉不动的。最后他望向古上人。
古上人的大野声名极为清正,也从不随意臧否人物,在天下草野乃至当今朝廷中,都从不树仇,却也声誉极高。
叶锦添念头一转,已定策略。
却见他面色一暖,朗声笑道:“古兄、古兄……小弟一时眼拙,刚才竟没看到你。
“以古兄与我五姓之谊,如此大事,怎能不请古兄观礼?来来来,这面可有不少您老的孙侄辈,只怕还没见过您老,您老也该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耆宿风采。”
说着他上前一步,已一把扶在古上人左臂之间。
古上人转头冲他温和一笑。
叶锦添即拉着他抬步要走,一边眼角顾忌着邓、谢二人,一边还用余光拿捏着其余宾客。
可他才动了一步,却发觉,古上人并未跟上。
叶锦添不免诧异回头,要知古上人是个老好人,怎么会平白地驳自己的面子?
却见古上人脸上仍旧冲着他温和地笑着。
然后,古上人的目光却转向了李浅墨。
只听他轻声道:“我现在还不能动。我要好好地看看这少年。如果我猜得不错,他的师父该就是那人。”
“就是他师父,当年几乎废了我大半功力!”
叶锦添一时不由大大一愕。
——古上人当年在三清道中以一身功力允称绝顶高手,可是盛年以后,筋骨日衰,如今驰名大野,却已不再是凭他当年那一身硬功夫。
据说,不知为何,古上人于壮年之际,突然功力大损——没想,竟是肩胛所为,是肩胛废了他大半功力!
叶锦添一念及此,心头大喜。
他情知就算肩胛前来,古上人也可为自己一方的强援了。
却见古上人并未住口,忽然一叹道:“那还是十五年前吧……”说着,他心中似乎也思绪万千,闭了一下眼,才慢慢接道,“肩胛当时也正年轻,那时还习惯被人称为小骨头。
“他曾夜过‘紫荆观’,与我深宵论剑。同是道门中人,彼此较量过内息真气。没想,那日切磋之下,我只觉多年来积下的肺腑湿热之气越来越盛。我心中大惊,这小子什么时候习得了这番功夫?可一怔之下,却觉一阵清凉,竟在渐渐化解掉我的内劲。肩胛当时也面色凝重。我当年修习的是三阳真气的旁门,为图速成,选择了亢龙之道。一直以为没事,谁想,如此作为,竟是以伤铸剑,自残过度。直到与他较量时方知,这伤病,却是我多年练功练出来的,怕已积重难返。
“我情知肩胛精于内气疗伤之术,可看他面色,也知,这病是难治了。没想那一夜,他拼却耗损修为,竟治好了我的伤。
“他解了我的大患,却也让我从此全身功力大废。疗伤之后,他也功力大损,所以次年,他面对‘麻头陀’的一战,竟至大败。”
古上人面露一笑:“他治了我,却也害得我此生再难晋身绝顶高手。这其间恩仇,却似也难于清算了。
“不过,今日,既有他弟子在,这份情我无论如何要还的。我古稀之人,能再与肩胛相会之日已是不多。何况今日,只怕不只是我,当年,他在大野之内,虽独往独来,平生所济危困极多。不说别的……”
他一扫身后诸人:“今日在场的诸位,只怕有不少就曾受过他的恩惠,有的只怕连自己都不知道。”
他忽冲着一个中年人道:“陈兄,当年巨鹿原上一战,令尊身披数十创,但因为人仗义,蒙人相助,醒来时已躺在家中榻上,你知是谁人所为吗?”
那陈姓中年人不由一怔,想来这事也是他平时百思不解的。这时一听,方知当年救了老父的却是肩胛。
他父子之情极重,乍闻之下,一时喉头耸动,说不出话来。
却见人群中这时忽有一年轻人耸身立起,颤声道:“今日之事,我顾九,怎么说也不敢走开了。”
“叶先生见谅则个,小可如此行为,只为家门。当年家门长辈一十九口的性命俱为恩公所赐。今日恩公弟子在场,小可幼承长辈严训,凡与恩公有关之事,当与其共进退,生死无违!”
“所以今日之事,小可抱歉了。”
——那人正是长安城顾家的人。
叶锦添不由一怔,要知,顾家也算望族,与天下五姓颇有渊源。这时眼见形势一变,他不由大感尴尬,情急之下,双眼不由望向一个胖子,笑道:“张兄……”
那胖子涨红了脸,却只一摆手。
叶锦添更是一愣。
却听那胖子道:“我胖张一门老幼多承土门崔家提携,自当铭感五内。不过,今日,我必须与那小兄弟共进退。此事,却与我胖张的家门全然无关,只是我自己一人之事。”
他似也怕开罪五姓中人,言下之意似想一身承担。
却听他接着惭笑道:“当年,那人阻止了我做一件恶事,否则,如果做了那件错事,只怕终此一生,我都不敢再面对自己。”
他连连搓手,脸上的汗都滴了下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个。叶兄那个……见谅些个……”
原来这人看似家门曾受五姓提携,所以叶锦添才会先邀上他,没想竟会遭遇此番说辞。
——肩胛看来平生济人甚多。但这边在场的宾客足有三五百人,受其恩惠的想来也不过十余人。旁人还在犹豫,却听谢衣忽冲邓远公道:“远公,你过去吗?”
邓远公摇摇头。
谢衣大笑道:“照说,咱们两个跟对面多少还有些瓜葛。”但接着,他仰天一叹,“可我今日不能过去,哪怕卢家的表婶见责也……罢了。”
“我如此不为别的……”谢衣猛一抬头,“只为仰慕。”
他的脸色猛地肃然起来。
全场中人,一时个个宁静。
似有不少人怀想起肩胛平生的行迹。
却听一个汉子忽哈哈大笑道:“娘的,扯那么多干什么?老子没见过什么鸟肩胛,也没见过罗卷……跟那小兄弟更没一面之缘。但老子不过去,罗卷要娶王子婳又怎么的了?那五姓名门,平日贱视我们草野汉子可谓甚矣,难不成只要他们给了一个笑脸,先前打了咱左脸咱就忘了,这时颠颠地赶过去再把右脸伸上去?
“谁要去谁去!老子好歹不去犯那个贱!”
他这一句,可谓说到了这边一众人等的心坎里去。
要知鲁晋所邀,多属大野豪雄。
各人虽揣着各人的心思,不愿开罪五姓,但心中平日里对五姓的趾高气扬,早看不过去。这时被那粗豪汉子一语喝破自己的尴尬心思,他们本都是刀头上舔过血的人,再怎么也不甘心去犯那个贱了!
再说平日里,他们势单力孤,这时眼见众人齐心,更是有意要大大坍那边五姓一个台面!
叶锦添脸色一时大变。
那边五姓中的子弟已忍不住气急败坏。若在平时,他们怎么肯请这边的人过去?眼见那些大野汉子一个个给脸不要脸,已有人怒骂道:“糊不上墙的泥巴!”
他这还算好听的,另有人冷笑道:“乌合之众!”
可论起骂架,他们怎敌得过这边三五百个大多身属大野龙蛇的粗野之人?
只听得鲁晋这边,一时还骂之声大起。那骂声真是生冷不忌,什么荤的素的,娘姨姥姥,一时立马翻腾起来。有刻薄的,还推陈出新,广采博喻,竟把这场骂架骂出一片花样来。
那边五姓中人,为身份所限,眼看骂不赢这边,有气血两旺的子弟已忍不住要拔刀弄剑,要就此出手。
眼见得本不相干的两拨人,说不好就要为一点子事大打出手。
李浅墨虽静静地坐在那儿,可也没想到,这场婚礼,竟会弄出个这么大场面的殴斗出来。
他不是多事之人,一时心下未免抱歉。
所以他一转头,实心实意地谢了这边诸人一眼。
他本还是少年,眼神中大现诚挚,再加上人也长得端正韶秀,这时略显惭愧的一笑带谢,却让那些草野豪雄看得大是顺眼。
却听先时开口说话的那大汉笑道:“不为别的,单只为小哥儿你这一笑,老子就大是顺眼。妈的,好多年没正正经经打过群架,手痒得正是难过!对面那些小杂种,你们看不顺眼,只管他奶奶的放马过来,咱们不拼命见血,不算好汉!”
全场之中,只有柘柘大觉好玩。
一时只见她又蹦又跳,煽风点火,恨不得闹得个天塌地陷才算好玩。
李浅墨忍不住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柘柘被他一望,忽然变乖,冲着李浅墨眨眼一笑,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竟似入定了般。
却听李浅墨叹道:“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才好?”
柘柘听他声音大是忧急,觉得他像在求助自己。不知怎么,她似很喜欢见李浅墨着急,求助无门,只剩自己贴心的样子。
她忽然一笑:“你别担心,我早料定了,也早准备妥当。”
李浅墨闻言一愣,不知她在说什么。
柘柘却忽以手就唇,仰面向天,打起一个呼哨来。
那呼哨声又尖又亮。
紧随着那呼哨声音响起的,却是一片马蹄声,密密的,远远的,奔踏驰来。
众人先一惊,以为会是天策府卫。
但细一听,那马蹄声又不像。
却听一人喃喃骂道:“妈的……居然像是响马。这帮家伙沉寂这么多年,怎么会今天赶来?”
——来的果然是响马。
不一时,只见数十骑响马突然出现。
当头的就是马瑰与谷无用两个老人。两人一胖一瘦,空中飘拂着满头白发,英雄虽老,却不改豪健。
一见他们现身,柘柘忽一跃,就已跳到一棵大枣树上,手里拍着,高声笑道:“这边,这边!”
那几十骑响马果然奔向小巷子里面。
巷子中本已够挤,可响马中人,个个人雄马健,剩下的人马堵在巷子口,只马瑰与谷无用两人奔了进来。
马瑰奔马而入,看都不看一眼五姓中人,一抬头,就望向柘柘,开口就叫了声:“小山魈!”
柘柘一笑:“死老儿,好生无礼。”
马瑰却哈哈大笑。
只听柘柘道:“虽然托木姊姊知会了你们,但这么半天,你们还不来,我只当你们怕了天下五姓,不敢前来。”
那马瑰只不屑地哼了一声,眼角冷冷地扫了那边一眼,开口即道:“你说的东西在哪儿?”
柘柘忽在怀里扯出了几块生绢。
那绢上似乎有画,浓浓淡淡的,也说不清画的什么。它就这么把那几块颜色深浅不一的生绢在空中挥舞着,一边舞动一边笑道:“终究还是你识货,那些笨瓜,也不知这些天来怎么惦记,怎么挠心挠肝地痴想,却全不知真人当面。
“死老头儿,还是你见机得早。”
她眼光却瞥向五姓中的那前日见过的卢挺之与郑朴之两个,口里依旧不改嬉笑道:“可笑有的人,当日白夺了一小块包袱皮,只怕到现在也不明白,那日我酒雾之法下,包袱皮上现出的画,怎么突然地就变得残缺不全?”
她一语未完,就见郑朴之与卢挺之面色大变。
只见他两人略微想了想,忽然退身,低着头就跟几个像是自己门中的长辈的人禀报开来。
那卢、郑两门的长辈随着他们的禀报,面色也越来越沉。
只听柘柘笑道:“这东西,我那日见了,却也就记住了。”
说着,她忽冲树底下的李浅墨一笑:“小哥哥,你说,天底下可还有人能比我记性好不?”
——她“山魈”一脉的异术,出于泉下奇门,天下无人不知,所以无论马瑰、谷无用,还是卢、郑二人,却也对她的本事深信不疑。
这小山魈冲李浅墨自夸自赞罢,这才又冲卢、郑二人笑道:“这玩意儿,本来我也用它不到,本想一把火烧了的。”
说着,她竟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晃,就已打着。
它把那火竟向手中生绢靠近了去:“本想早烧了的,可是一个人烧着也不好玩,还是大家有知根知底的人来一起看着才更热闹好玩。”
说着,她就要点燃那几幅生绢!
底下郑朴之与卢挺之两人已同声阻喝道:“不要!”
柘柘停下手,望着他二人一笑:“你们说不要?”
卢、郑二人连连点头。
却听柘柘道:“那也好。这玩意儿我留着也无用,就给了谁也不算稀罕。但没有白送人的理儿。我不图别的,今日我小哥哥费了好大心思才筹划的这场婚礼,我只是不想有人捣乱。”
“只要有人答应拿了东西后不在这儿为难,立马合门就走,那我就给他。”
说着。她笑嘻嘻地望向卢挺之与郑朴之。
郑朴之已经急了,可今日郑家长辈颇多,还轮不到他答言。
却见卢挺之想了下,忽开口道:“好,只要那东西是真的,今日我卢门就退出此事。”
他一伸手,冲上面喝道:“拿来!”
柘柘一笑,望向郑朴之道:“你怎么说?”
郑朴之忍不住一点头。
却听柘柘笑道:“我是最守信的了,接着!”
说着一扬手,那手中的三幅生绢就向马瑰、郑朴之与卢挺之三人飞掷了去。
别看她身子矮小,那三幅生绢在她手下,这时竟宛如三只硕大的蝴蝶一样,扑闪扑闪地冲那三人飞去。
那三人哪耐得住性子等它们飞来?
只见马瑰、郑朴之与卢挺之三人各自飞身,已向掷向自己的那一块抓去。
他们东西才才入手,就急急向那绢上看去。
——然后只见人人面露喜色。
只听柘柘笑道:“是真的吧?”
那三人见到那生绢上的图纹,与这几日自己反复研究过的包袱皮儿上的残图完全印证得上,已知确是真的。
却听柘柘笑道:“马瑰老头儿,因为你人好,且答应了我那事儿,今日,我可是给了你个全的。”说着拍手笑道,“至于姓郑的、姓卢的,他们两个小子我看不顺眼。当时他们拿了多大块,我估量着,就给了他们多大块。叫他们说没有又有,说有又不全,自己心痒难挠去。”
说着它望了一眼马瑰:“难道你不怕抢,这时还不快走?”
那马瑰早已大笑连声道:“怎么不走!”
说着,他与谷无用二人勒马即走,边走还边大笑道:“小山魈,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照办。嘿嘿,我老头子,憋闷久了,也很想见识见识大漠风光了。现在怎会不走?不走的就是孙子!”
那边卢、郑二人听说马瑰得的是全图,不由面色一惊。
他二人和门中长辈略一交谈,只见卢、郑二姓,好有数十近百人,一时全都撤出,追着响马的足踪,直跟了上去。
场中余人一时不由愣愣的。
却见柘柘在树上,忽叹了口气,冲李浅墨说道:“小哥哥,看来传言不可信。我记得有人说,无论是郁华袍,还是胭脂钱,但凡有一件现身世上,只怕就会引发得天下如狂。不管是谁,立马都会上前来争夺的。”
“怎么今日所遇的,俱是君子。”说着她频频摇头,似感于人心不古,颇为失望般。
“看来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天下本来良善的人,一向是看得太坏了!”
那图一经现身,引得响马中人连上卢、郑二姓,一时耸动。如此奇异之事,适才场中耆宿,本已略生猜测。
这时“郁华袍”三字一出,只见下面立时鸦雀无声地静了静。
忽然地,李浅墨这边客人中,就有几个人身形跃起,往小巷外面、马瑰与谷无用的去向,疾追了去。
然后,只见五姓中人,剩下的王、崔、李三姓人氏个个面色大变,一时哪怕同门之中,也不及商议,反应快的已疾起而追,慢一点的跟着就飞身而起。一时只见得鸢飞鱼跃,眼见得小巷中夹街的这千数百人,一时只见越来越少。五姓中人那边的宅院,不一时,竟只剩得满院的灯笼还在披红挂彩,却是一个人影也不在了。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没想到,一场剑拔弩张的局势,就这么轻易地被柘柘这小妖怪给生生搅散。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有些感激,又有些感伤地望向树上的柘柘。
鲁晋一时也怔在了那里。他费心邀来的宾客,这时剩下的,已不过数十个人。
柘柘已从树上跃下身来,重又变得极乖,上前抓住李浅墨衣袖,靠在他身上,轻声道:“是我毁了这好大一场热闹。”
李浅墨望着她,只轻轻摇头。
却见谢衣忽若有深意地看了柘柘一眼,然后,转身冲鲁晋笑道:“鲁兄,嫁车也快到了吧?”
鲁晋怔忡着一点头。
却见谢衣一携邓远公的手,就向院内走去,边走边大笑道:“走得好,走得好!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可就是真正的朋友。”
他没有看向李浅墨,却冲那留下来的个个挥手相邀。
李浅墨虽只见到他背影,却觉得他的举动分明似在安慰自己。
这时只见谢衣伸手向后一招:“我们都进来了,做主人的怎么还不过来给我们开酒?”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阵辘辘的车声传来。
那是一辆朱轮的马车。
谢衣不由突然止步。
他那突然止步的姿态,不知怎么,让李浅墨看出了一点他潜藏于心底的悲怆来。
李浅墨不忍看向谢衣那突显孤零的身影,转头向巷口望去。
只见两只朱红的轮子辗着那犹未散尽的适才的喧嚣,碾着适才还两家争夺不息的喜事……碾着这忽而堂皇忽而荒凉、直是堂皇也直如荒唐的人情翻覆、悲欢聚散,在一切将生未生、将谢未谢的轮回流转中,驶过来了。
……啊,嫁车!
李浅墨在适才为几百人骚动、所卷起的犹未落尽的烟尘中抬眼望去。
鲁晋一摆手,堂上的座部伎与堂下的立部伎一起奏起乐来。
那音乐的声音也像灰尘、喜色的灰尘,伴着那光线、尘埃弥漫在这小巷院中,石青的墙上、灰青的巷道上;飘拂到两家布置的悬灯挂彩间,让那挂彩披红这时看着也红得多少显出些零乱。
这本就是一个零乱的世界……是一场其实一直未曾罢宴的宴席。
可那么多人突然地离去,让那一场人世的宴席突似宴罢。
而在那宴席尽处,却正有一场欢然小宴正待展开。
……罗卷在哪儿?
李浅墨这么想着,不由游目四望。
却听到一片笃笃的声响。
他诧异已极地回头望向巷子深处。
那声音是从背后传来。
这巷本是个死巷,里面并无通道。
却见这死巷里面,一扇残破的木门忽吱呀打开。
而罗卷,竟骑了匹四不像的骡子,从里面那荒废旧园里,全不似一个新郎的,却恰好如一个新郎的,一步一步,行了出来……
那场喜宴的过程究竟怎样?
——它是怎么开始的?
——又是怎么结束的?
李浅墨一切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一切都很好。有热闹,也有不那么热闹的淡然;有喜兴,可喜兴中却又有着种时世苍凉,光阴流转,这盛世一隅,也有颓唐、也有欢快的倦然。
那是团圆,也是支离……就这么又支离着、又团圆着,一场喜宴慢慢展开。最后有微醺的,有大醉的,有久饮不醉的,有未饮即醉的……世间的美好本当如此,可李浅墨想不起一切的经过到底是怎样。
他只觉得心中有一点感动,他喜欢这份感动,不知怎么,他此时觉得,无论罗卷、王子婳,包括柘柘、谢衣、邓远公、古上人还有鲁晋、那个顾家的人、那个胖张、那个大野汉子……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加入进来的。
他心下忍不住略微怀疑,他们是为了迁就自己而来的吗?
这些他不愿多想,但他平生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命运对自己的这种厚待。
——这一切很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