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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分手

    爱与不爱对女人来说只是一种感觉,

    不管爱的理由与分手的理由有多么充分,其实都是附加的,

    是画了蛇之后才添的“足”,

    也像你在台北市大小咖啡厅里看到的缤纷花树,

    它们确实增添了一些气氛,不过近看之后你会发现,全是假的。

    ——贺佳勤

    贺佳勤早已经做好了决定,告别只是一种仪式而已。她看见杨选从红砖道的另一头走来,以志得意满的眼睛搜寻着路上的招牌。他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西装和黑衬衫,打着一条灰色的缎面领带,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是她帮他挑的。

    也许不只这些,连他的麂皮皮鞋、黑色棉袜和内衣裤也许都是她挑的。贺佳勤一直以品位自豪,也以把身边的男人妆扮得有品位自豪。

    可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全身上下尽是她势力范围的男人正在寻觅她,她难免有些伤感。贺佳勤咬了咬下唇,竟不忍心看窗外的匆匆行人。

    发着呆的时候,杨选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拉开椅子坐下。他脸上有倦容,因为今天有两个案子要他出庭,他刚从阴森森的法院踏出来不久,但他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问她:“今天几点回来的?累不累?”

    佳勤轻轻摇了摇头,要侍者递上菜单,说:“你点菜?”

    “不都是你点菜吗?”杨选看也不看。

    从前他们也常常约了吃意大利菜,因为杨选爱吃。贺佳勤点了生牛肉、海鲜冷盘和沾了墨水似的乌贼意大利面、素食千层面。“纽约现在冷不冷?”

    “还好,零度左右,空气新鲜。”

    “买了些什么东西?”

    贺佳勤是一家代理各种外国名牌服装的连锁店采购经理,买东西是她的兴趣、专长以及职业。

    “没什么好说的,我对纽约设计师今年的作品很失望。”贺佳勤点燃一根薄荷烟。杨选看见她擦了一种新的指甲油,很厚,深蓝色,让他想起《威鲸闯天关》一片中的蓝色汪洋。女人怎么有这么多花样?他想。“举目望去,到处都是Sport-wear,蛮乏味的。还是欧洲好,意大利和法国的设计师比较有创意。”贺佳勤说话时总带着慵懒的腔调,她的声音低沉而纤细,尤其在心里有话要藏住的时候。

    “有我的礼物吗?”杨选顽皮地看着她。

    “替你买了一条领带。”贺佳勤掏出她的见面礼。那是一条黑色的领带,只有细细的橘色丝线在上面织出两只金黄色的豹子眼睛。

    “好酷!”杨选笑着说,“你想把我打扮成最炫的律师吗?现在我的穿着已经是业界佳话。”

    “收进去吧。”

    “干吗真的带出来给我?”杨选无心地问起,“等一下回家我再看也可以……”

    “选,我……我已经把东西都搬出去了。”

    “你说什么?”低头把玩领带的杨选猛然抬起头来,好像一个边走路边哼歌的人,被凌空掉下的招牌重重敲了一记。

    “我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我把我的东西搬走了,你得一个人好好过日子。”贺佳勤的声音低得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人声里。

    “为什么?”

    “我想一个人过日子。”

    “真的是这个理由吗?”杨选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女友,同居女友。他早已经把他们的关系当成老夫老妻呀,她……“我犯了什么错?”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拖到现在才告诉你。”

    “你早就计划好了?到纽约之前你就知道了?”贺佳勤没有回答,等于回答。

    “为什么?”杨选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你今天一下飞机,就回家把东西搬得一干二净?”

    “其实……我去纽约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有些东西我早就移走了,只是你没发现。你并没有太在意我,杨选。”

    “我在意你。我哪一点不在意你?只是我……你如果觉得我不在意你,应该告诉我,至少你有通知的义务吧?”杨选情绪波动时,就很像上了法庭,正与对方律师滔滔雄辩的样子。

    “我不是来跟你开辩论会的。”佳勤并不想辩论,“选,你可不可以冷静一点?”

    “我一定要你把真正的理由告诉我!”杨选失去控制的一吼,使整个餐厅的服务生和客人都转过头来看。

    “小姐,要上菜吗?还是等一会儿再……”服务生犹豫地看着贺佳勤。

    “先放旁边吧……”

    “是不是你有了别的男人?”杨选压低了声音。

    “我们一定要在这里谈这个话题吗?我陪你回去谈,好不好?”

    什么也没吃,贺佳勤就买了单,拖着杨选上了计程车,回到他的公寓。房子里头,少了贺佳勤的东西,空出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别有一种苍凉的味道,好像一个惯于浓妆的少妇,一朝洗尽铅华,你才知道她皮肤坑坑洞洞。

    “我认识他有一段日子了,不过,相信我,我们最近才开始……”

    “他哪一点比我好?”

    “他……没有……人是不能比较的,选。他已经……向我求婚。”

    “你打算嫁给他?”阴谋的完整远胜过杨选的想像力。贺佳勤没有正面作答。

    “杨选,多年来,没有人向我求婚。”

    “我……我没有吗?”杨选极力搜索自己的记忆。他没想到此刻亡羊补牢已经来不及了。也许他真的没有,这些年来,他一直很努力地往上爬。他念完研究所的学位,千辛万苦成为一个律师后,又拼命接案子。他想多存点钱,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至少要有五十坪大,将来除了老婆外还可以多养两个孩子。也许他会开一家自己有股份的联合律师事务所。他和以前班上的几个女同学已经说好了的,等大家有些资本就可以进行。

    他的人生计划本来就把贺佳勤放在里头的,虽然他没有说。他有点笨,没有说,有点懒,没有说……为什么女人会认为没有挂在口头上的就不是真爱呢?

    “我说过的,”杨选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负“举证责任”就可以挽回他的爱人,“我曾经告诉你,以后我们要生两个孩子……我还说过,如果我娶了你,我们就换大房子。我也说过,你嫁给我以后,你就可以不要那么辛苦地到处奔波,到处采购……我也说过至少一百遍以上的我要你!”那是在床笫间最亲密、最忘我的那一刻杨选的习惯用语。

    “这不算求婚吗?”杨选真的以为这些就是海誓山盟了。他的诺言,实实在在。

    “你问过我要不要嫁给你吗?”佳勤丢过一句话来,“并没有,对不对?只是你要怎样,你要是娶我就怎样……”

    “你不要计较字面上的意思!我以为你比其他的女人成熟……没想到你计较得这么多!”

    “你再怎么谴责我都没关系,我是说不过你的。”贺佳勤把手一摊,“我累了,疲倦了,随便你!”

    “我现在说来得及吗?”

    他又像个跟妈妈讨价还价的小孩子。

    这句话像个回力球,撞到坚硬的墙壁又孤单地撞击了他的心。贺佳勤不说话,不说,就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我们在一起五年,走过很长的路,我很感激你。”佳勤说。

    “除了感激,其他什么都没有吗?爱,那……爱呢?”

    “你很久没说那个字了。”

    “你如果要听几遍,我就可以说几遍,我爱你,我爱你……”

    “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五年前。”贺佳勤面色凄怆地打断他。她的眼睛还在巡视四周,把小桌子上一瓶她忘记带走的香水放进皮包里,“那时我曾经很感动……”

    “来不及了吗?”

    杨选的声音变得无助,他感觉自己忽然像条被丢弃在街头的流浪犬。

    “选,我只是要搬出去,我还没有答应要嫁给他。”

    “你不会跟他住在一起吧?”杨选一步一步退守他的防线。

    “不会。”男人,不多观察,她也不放心。她不小了,过了年就是二十九岁,比杨选大一岁。她没有时间再瞎耗光阴,虽然她也不能瞎着眼就走入婚姻。

    和杨选,她花了五年时间。如果谈恋爱要的是结果,她的投资报酬率便等于零;如果该重视的是过程,那还过得去,他是个好男人,没什么对不起她的,虽然也不怎么有趣。五年的恋爱史是两人人生力争上游的过程,从一无所有,慢慢到什么都有。可是爱,像一个得了老化症的婴孩,柔软的皮肤在不知不觉间变成鸡皮鹤发,再不能博取他们甜蜜的笑意。

    不只是无趣,无趣会变成一匹叫做空虚的兽。每一次贺佳勤从国外采购回来,迈向自

    己习惯的家时,她的脚步都很沉重,好像回家代表绚烂生活的结束,她必须面对他堆放得满客厅的脏衣服、臭袜子,以及各式各样的易拉罐空罐子,信箱中拿出来的五颜六色宣传单也会飞了一地,有点洁癖的她实在无力承受这种长期的折磨。

    就杨选的说法,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能用小事来审判他们的感情。贺佳勤懂,只是她难以忍受。就跟杨选会虚心接纳她的井井有条,却坚决不改自己混乱的态度是一样的。

    如果没有孙祈伟的出现,这个裂痕也许会在十年后或二十年后才发生。那时,贺佳勤想,她大概没有力气离开上轨道上了很久的人生。她开始感激杨选没有积极地向她求婚,虽然以她会钻小小牛角尖的个性来说,这一直是埋在她心中的一根刺。

    杨选的双手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当时她正凝神望着窗外的一大片乌云。

    他的手紧紧地搂住她,使她呼吸困难:“不要走,不要走,我实在没办法接受……不管是什么理由……”

    他用了点力,转过她的头,贴住了她的唇,舌尖探索着她的吻。很长很长的沉默中,佳勤闭紧了眼睛。她只是很温柔地接受他最后的吻别。他的唇离开之后,她说:“我得走了。我跟房东约好,要交房租给他。”

    杨选愕然,原来她还是要走。

    杨选就这样开始成为一个酒徒。以前他在应酬聚会中喝酒,只是沾唇即止,现在他开始饥渴地贪着杯中物,每三天有两天他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若是哪个晚上没出去,他也会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喝得大醉,有时连鞋也没脱,睁开眼就是天明了。

    贺佳勤果真没告诉他,她去哪里。她休假了几天,后来公司说她离了职。她离开的第十天,趁着意识还没有被酒精麻醉,杨选终于把堵在胸口里的话写成一封信寄到她姐姐家:

    佳勤:

    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你为自己的人生下什么决定(他一向明白,她外表成熟,骨子里任性),我也知道你可能觉得跟我一起生活无聊透顶,可是我们相知相爱了这么久,多少也留一点机会给我(这是他史无前例最谦卑的措词,他已经写惯措词强硬的律师信了)。我也许不懂你要的浪漫,也许对你要的承诺很粗心,可是我到底还有心;我可以给你一段时间想一想,你可否也给我时间试一试,我是不是还算一个好男人?这样吧,我们就约在第一次约会的餐厅,我选的是六月六日断肠时,至少见一次面,好不好?多少可以交换这些日子的生活感言,如果你还认为我值得当一个朋友,什么答案我不会太在乎……

    他用仅余的清醒找出她姐姐贺佳慧家的电话,问了地址,说他要请她转信给贺佳勤。他又歪歪斜斜地走到楼下,他大学社团学妹李燕珊家(他租这个房子就是李燕珊介绍的),请她帮他寄出去。他另外用传真机复印了副本,拿去放在仓库里。他在那里找出以前参加吉他社时练得他两手长茧的吉他,仿佛也找出被他塞进仓库很久的浪漫,把他写的信当歌词,用一点酒意助兴谱成了咏叹调,随兴唱了起来。

    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你为自己的人生下什么决定;

    我也知道你可能觉得跟我一起生活无聊透顶……

    李燕珊打开窗子的时候,正好听见她曾经熟悉但又陌生了很久的声音。

    她站在窗口听着,直到声音渐息,一阵咳嗽后,夜变得无声无息,除了偶尔驶过巷道的摩托车声,偶尔使她从记忆中稍微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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