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绝之连忙赶去查看绝无艳的伤势。
绝无艳被聂护生的掌风击晕,王绝之本拟让她躺一会儿,待她气血稍通之后,方做救治,对她的身体较为妥当。然而此刻又有敌人来袭,可管不得绝无艳的身体妥不妥了。
王绝之用掌心贴住绝无艳的灵台穴,默运玄功,真气忽缓忽急,输送她的体内。
他分心二用,一边为绝无艳打通气脉,一边倾听来敌的马蹄声音。
“慢一点,慢一点,别要来得这么快,待得我救醒绝姑娘之后,再去救治伏飞鸟。多出两条臂助,这一战又添了两分把握。”
至于也是晕倒了的皇甫一绝,王绝之不知它的穴道在何方,要救也是无从救起。
突听得半空一声鹰鸣,英绝喙爪如钩,直接下击,对象竟是王绝之!
王绝之心道:“它飞到百里外那座荒山打探敌人,怎会无故回来?嗯,它身处高空,定是远远见到了这里情景有变,所以急急赶回护驾。”
扬声叫道:“英绝,别误会了,我并非加害你的主人,而是用内力救她。”
他心想,英绝无论多么通灵,始终是扁毛畜生,怎分得出自己是救绝无艳、还是害她,不欲伤了英绝,左掌迎天卸引,要将英绝这记长空鹰击消解于无形。
谁知英绝对象并非是他,横里倏地伸出一条手臂,英绝脚爪伸出,牢牢抓在手臂之上。
手臂的主人正是绝无艳,她已经醒来,冷冷道:“英绝聪明得紧,决计不会误事的。”
却说王璞抢到车队后面,见到群骑如风奔到,为首者以马鞭指着他,叫道:“来者何人,究竟是敌是友!”
王璞失笑道:“来者明明是你不是我,我不盘问你,你倒先盘问起我来了。”
为首者脸如重枣,一脸虬髯,看样子似乎是名心急之徒,招手喊道:“儿郎们,上阵杀敌!”身后群骑一并冲上。
来骑太多,王璞纵是分身十人,也无法阻挡得住。他不急反笑:“大胡子,你以为仗着人多,我便奈你不可?”
为首者性如烈火,喝道:“老子光明磊落,就跟你单打独斗!”刺马疾前,身子离鞍,鞭头直指王璞鼻头的迎香穴。
这记鞭头点穴奇准无比,更厉害的却是他的控马之技,马蹄灵活得有如人脚,倏进倏退,令人叹为观止。
王璞道:“你光明磊落,我可不光明磊落;你跟我单打独斗,我偏不跟你单打独斗。”弹跳跃纵,掠出十丈之外,坐在一匹马背之上,捏住了马上人的咽喉。
为首者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你、你干啥?”
他刚才还是凶凶巴巴、威武不能屈的模样,如今却是面容扭曲,声音也打颤起来。
王璞指扣着的人,虽然尘砂满面、布巾包面,依然看得出是一名女人,风华正茂,尘埃不减芳容。
女人正是为首者的妻子!
王璞眼光锐利,一看便出女人和为首者关系非比寻常。反正他胆大妄为,从来不守君子之道,绝不介意欺负妇孺弱小,一招便把女人手到擒来。
他咯咯笑道:“君子斗智不斗力,有便宜可捡,何必打得这么辛苦?”他看见为首者紧张的样子,更加知道自己擒对了人,更加有恃无恐了。
为首者又惊又怒,大声骂道:“你、你这没种的懦夫,快放了我妻子,跟我大战三百回合!”
王璞骂得更大声:“你,你这有种的英雄,快点叫你的部下住手,否则我先将你老婆的眼睛挖下来再说!”
食、中指两指成钩,按住女子的眼皮,微微用力。
他想得周切:要止住百多匹快骑,任你武功通天,也是绝不可能。唯一的法子,就是想办法令其首领喝止部下继续前进!
女子眼眶受痛,索性闭上眼睛,缓缓道:“走郎,你我此行,本来就不存有活命之想。你怎能为了我一已的性命而不顾大局?你倒想想,是我的性命重要,还是十三万羌人的性命重要?你如为着我的性命而入手不斗,就是人人唾骂的懦夫,怎对得起先零部落的列祖列宗!”
王璞听见她说的话,心下狐疑不定,沉吟之间,没有答上话来。
一名虬髯青年叫道:“酋豪,给这贼子天大的胆子,谅他也敢杀掉烧何女。待我一刀宰了他!”猝身而上,一刀劈出,刀气逼人,武功竟然不在为首者之下。
王璞虽然不是像刘聪、刘曜、石勒、石虎、轩辕龙一般嗜杀成狂,但挖出一名女子的眼珠子来,也是毫不眨眼的。只是他听了酋豪、烧何女、虬髯青年的对话,心中起了怀疑,两指却也不敢随便挖下了。
虬髯青年这一刀气势凌成,王璞身在马背,无法腾闪,手上又没有武器挡架,更不能拿烧何女来做盾牌,百忙之中,双腿夹住马匹,翻身一倒,五、六百斤重的马匹竟给他这一翻之力掀得跃地,虬髯青年这一刀砍在马身,把马一分成二。
王璞在马身落地之际,单手在地上撑了一撑,卸去部分力道,否则马身虽略有受力的软处,这么突然跌倒下来,就算王璞无事,烧何女的盘骨也非得给马身压碎不可。
虬髯青年还待再攻,突然见到面前一条马鞭。阻住他再攻的当是酋豪。
酋豪沉声道:“住手!”
虬髯青年气道:“为什么,我有信心,再出三招,必定可以将这厮毙于刀下!”
酋豪道:“他至少没有拿嫣的身体来挡你的刀!”
言下之意,如果王璞拿烧河女来做挡箭牌,虬髯青年纵是砍上一千刀一万刀,也伤不了王璞!
这时,王绝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绝无艳、伏飞鸟,英绝站在绝无绝的肩头。
王绝之道:“阁下究竟是谁?你们跟踪了我两天来,就是想在今晚跟我决一死战?”
酋豪这伙人,正是跟踪他们的第四拔人。英绝看见他们起拔赶上来,立刻飞回通知绝无艳。谁知回来时,绝无艳已被聂护生击昏。王绝之救醒绝无艳后,英绝立刻把消息“告诉”她,绝无艳遂转告了王绝之。
王绝之看见一个人偷偷在酋豪耳畔说了一句话。这人正是假扮儒生的那位跟踪者。
王绝之内功深湛,把假儒生的耳话听得清清楚楚——“酋豪,他就是王绝之!”
酋豪见到王绝之,大喜道:“王大侠,前面还有多少敌人?这里一百七十七名先零族人,俱都受你差遣,大侠想怎样攻杀敌人,请吩咐!”
王绝之这才恍然大悟:“你们是来助我拳的?”
酋豪道:“不错,迷豪有难,我们身为羌人的,无不愿意舍命救他,只是敌人势大,我们要帮也无从帮起。难得王大侠义薄云天、拔刀相助,我先零走愿放犬马之劳,水里去、火里去、刀山里去、油锅里去,绝不皱上一根眉头!”
羌人把首领叫作“酋豪”,这先零走是先零部的首领,是以众人均尊称他作酋豪。至于他称呼迷小剑,则叫作“迷豪”。而他的妻子来自烧何部,单名一个“嫣”字,是以族人告称她作“烧何女”。
王璞不知何时,来到先零走的面前,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倒冒犯了嫂子了。”既知内情,他自然放开了烧何女。
先零走见到他,退后一步,戟起马鞭,戒备说道:“你……”
王绝之道:“他是我的族叔。敌人已经尽数给我们打走了。”
无零走拍额道:“唉,前哨回来告诉我,你们遇上了敌人,我们马上快骑赶来,想不到还是迟了一步,帮不到大侠,反而闹出一场误会,真是抱歉得很。”
王绝之笑道:“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反正我还没死,粮车也没给毁掉,马马虎虎也就算了。”
众人清点损失,一共死了三十四人,其中二十六名是胡人——聂护生虽然不杀汉人,柳嫂嫂可是不分胡汉,见人就杀的。粮车倒是一辆也没有被毁。
王绝之下令休息四个时辰,让轻伤者包扎、休息。而且人虽然可以轮流赶路,拉车的马却总得休息,这四个时辰也不算是浪费了行程。
有七名车夫要害部位中了柳嫂嫂的槟榔后,受了重伤,势难上路,同僚为他们草草包扎了伤口。王绝之命令把他们抬到一辆大车之上,叫一名没伤的车夫驱车送七人到就近地方找大夫去,自然也是不必回来了。
在八十辆大车之中,有三十辆是一行一百六十多人的歇息之所,也运载了他们十天所需的粮食及用品。实际只有五十辆是给羌人党的粮车,如今死伤了许多人,自然也得放弃十辆大车了。
王绝之跟先零走交谈,问起他为何想要助拳,却不上前相认,要等他们遇上危险,方才驱马相助。
先零走道:“我们得闻王大侠相援天水的消息,立刻集结人马,赶来相助。可是咱们虽然换上了汉人装束,还是恐防太过碍眼,如果跟大侠一并上路,恐怕更惹注目,所以决意远远跟随,发觉你们遇上敌人,方才马上相助。”
王绝之道:“就算你们不想跟我同行,也大可以大大方方的向我坦白。不用鬼鬼祟祟的派人轮流跟踪着我啊!”
他心中始终对先零走有着怀疑之心,所以出言试探,如果无零走解答不了这个疑难,他的怀疑便更深了。
先零走脸上露出忸怩之色,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他本来是一名慷慨直言的好汉,此刻欲言又止,显得有点滑稽可笑。
王绝之也不逼他,只是静静等他说出来。他如果不说出来,那就更启人疑窦了!
先零走终于说道:“我们商量过,王大侠号称琅琊狂人,不知性情怎样,如果贸然上前求见,恐怕、恐怕不知王大侠会否加以为难。”
王绝之听罢,莞尔道:“我是琅琊狂人,不是琅琊疯子,有人来帮我的手,我倒履相迎还来不及,哪有为难你们之理?”
先零走道:“我初时也跟你一样想法。可是我妻子和参狼却不是这么想。参狼甚至认为,在兵法上,万一大侠中了埋伏,如果后有增援,反败为胜的机会也是大大增加了。一先一后前进,有时反而比挤在一起、给敌人一网打尽高明得多。”
王绝之问道:“谁是参狼?”
先零走眼光望向虬髯青年:“他是我族的第一勇士,武功比我还要胜过几分。族中有什么大事,都是由我、他、长老先零千方技商议而决。我们这番是赴天水作战,只有作战部队出动,千方枝则和老弱妇孺留守老巢,没有出来。”
王绝之忽道:“我有点事,先零豪,你稍等一会。”身形如箭弹出。
他几个起落,已到了十七、八丈外,远远见到一个背影背影轻功高强,奔得极快。可是哪里比得上轻功差不多无人能及的王绝之?王绝之正待一个纵身,越到他的面前,他却陡地止住身法。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二十二,王璞。
王绝之道:“二十二叔,你为何不辞而别,走得如此匆忙?”语气极是诚恳。
他为人虽狂,却不是不知好歹、不分青红皂白之辈。王璞刚刚帮了他一把,而且的的确确、如假包换是他的族叔,低声下气叫一声“二十二叔”,并不算过分。
王璞苦笑道:“我背叛了杀胡世家,还杀掉了楚雄,不天涯逃命,难道等凤凰夫人找我晦气才逃吗?”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凤凰夫人却是令人不得不怕的可怕人物。
王绝之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王璞瞪眼道:“什么对不起?你以为我是救你才出手吗?你可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王绝之一头雾水:“你不是救找?”
王璞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所以背叛杀胡世家,不过是为了保护粮车、不想迷小剑死于这次围困之下而已。”
王绝之道:“你跟迷小剑是朋友?”
他可想不到,一向嫉胡如仇的王璞居然跟迷小剑大有交情。
王璞摇头道:“我想,我们算不上是朋友。当日我跟你分手之后,受到凤凰夫人之命,赶到天水增援,无意跟迷小剑见过一面。”
王绝之奇道:“那你为何帮他?”
王璞反问道:“你见过了迷小剑?”
王绝之道:“无缘识荆。”
王璞大笑道:“我为了一名只见一面的人而舍命,已是傻子;而你居然为了一个连一面也没有见过的人,也要舍命,比我更傻上十倍。看来我们王家流着的,都是傻子的血!”
王绝之道:“也不尽然。七叔和九叔便不傻,反而精明得要命。”
他口中的七叔、九叔便是把持江左朝政的王敦、王导。
王璞听见这两人的名字,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呸,这些人的行径,端的侮辱了王家的先人!”
王绝之仔细玩味王璞适才的话,禁不住问道:“二十二叔,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只是见过迷小剑一面,便决意背叛杀胡世家来助他?”
王璞道:“正是。”
王绝之心中大为震惊:“王璞仇视胡人,人人皆知,是以才有加入杀胡世家之事。如今他只见了迷小剑一面,竟然改变主意,反助胡人,岂非咄咄怪事?”试探问道:“莫非迷小剑给了你什么好处?”
王璞道:“我王二十二出身高门,文武双全,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什么东西是没有的?迷小剑又有什么可以许我的?”
王绝之想了一想,说道:“的确没有。那你为什么要相助迷小剑?”
王璞反问道:“那你为什么甘冒奇险相助迷小剑,运送粮食给他?”
王绝之道:“因为我佩服他是位大英雄。这样的大英雄,不该就此死在这围城之役。”
王璞目光炯炯盯着他:“你竟然帮着胡人来打汉人?你竟然帮着羌人成立羌人之国,分裂汉家领土?难道你忘了自己是汉人吗?”
王绝之一时哑口无言。他行事只求一己之快、只求一己心安,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么远。他略一思索,说道:“汉人有道,我自然帮着汉人。可司马氏德薄暴虐,胡人民不聊生,饿尸遍于路旁,他们要起而反抗、起而求生,也是应有之义。我们总不能因为自己是汉人,偏帮着害人家!”
王璞道:“你的言下之意,是因为汉人无道,所以才会帮着胡人,对不对?”
王绝之道:“正是如此。”
王璞又问一个问题:“假如汉人立了一位贤君,可是胡人也有贤人在位。胡人说,他们想成立胡人之国,从此胡、汉互不侵犯,世为睦邻——如此,我们汉家的版图便得有一部分落在胡人之手了。你应不应承?”
王绝之思索好久,毅然道:“不成!假如汉家是仁者当王,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容任何人分裂汉土!”
王璞道:“胡人要另立胡国,其来有自,岂会因为汉人是明君还是昏君当道,而有变更其图谋?只是明君当道之时,天下归心,他们无计可施,只有雌伏待起;适逢昏君上场,群胡遂乘时振臂一呼,四海呼应,揭竿而起而已。”
王绝之从来未曾想到过这一点,听得哑口无言,默默不语。
王璞道:“我加入杀胡世家,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胡人之存在,就是汉室大乱之根源,不管汉人有理无理,胡人有道无道,只要将胡人尽数铲除,就是为万世开了太平!”
王绝之悚然道:“胡人何辜,竟然该受此劫?”
王璞冷笑道:“汉人何辜?战国、汉代的匈奴、后汉的羌乱,如今又是匈奴人刘聪,羯人石勒、鲜卑人段匹单、慕容嵬,氐人李雄,不把这班胡儿杀绝灭绝,何得天下之底定?”
王绝之叹息道:“想不到像你这般纵情酒色声乐,不把天下礼教、道义放在心上的人,也有这番卫汉抗胡之心。”
王璞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纵是大奸大恶、无所不为之徒,也不能不为汉人之兴亡尽力。如今你该明白我为何加入杀胡世家了吧?”
王绝之点点头,却道:“可我却想不明白你为何背叛杀胡世家,而甘心帮助迷小剑。”
王璞良久不语,终于道:“当你见过迷小剑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如果你有命见到他,而他亦有命见到你的话。”
王绝之听不明白他的话中含意,“你的意思是?”
王璞一字字道:“迷小剑实在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大英雄。他虽是胡人,我也绝不能让这位举世无双的英雄死去!”
他淡然一笑,又道:“因为,这种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如果死去,世上便没有这种人物,世上便更加寂寞了。”
说完这句话后,王璞的身形慢慢消失,风中独自传来他充满无奈的声音:“为什么这种绝世人物居然是胡人,而不是汉人?那天我见了他,也许是我一生最错的事情……”
王绝之静静站着,心中只是想:这迷小剑,能令王璞这样的人也折服若此,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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