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沉沉,一黑万里,到了晚上,赶路的马车也走得慢了起来,似是担心黑夜之中,踏错了脚步,又似担心密密麻麻的蹄声,吵破了蝉鸣夜更幽的黑暗。
绝无艳跃进王绝之的车厢,放下了竹帘,不发出半点声响。
王绝之正襟而坐,面前小几摆放了两杯茗茶,好像预知绝无艳深夜到来,说道:“绝姑娘辛苦了,请用茶。”袍袖一拂,茶杯平平送到绝无艳的身前。
绝无艳喝了一口,皱眉道:“好苦。”放了茶杯,不再喝。
王绝之道:“喝茶之道,正是在于领略其苦。吃苦后生的甘甜,又岂是寻常甘甜之物可经比拟?”
绝无艳细心咀嚼这句话,再度拎起茶杯,呷光余下的茶,果然觉得舌头徐徐生津,苦涩渐去、甜意渐生,滋味美不可言。
王绝之看见她的模样,微微一笑,浅浅的品了一口茶,让茶涩包围舌头,慢慢品赏其中苦味。
绝无艳道:“皇甫跟踪那道士,一直跟到一座荒山,那里聚集了很多人,有男有女。”
王绝之问道:“他们大约有多少人?有没有一百人?荒山距离这里有多远?他们懂不懂得武功?”
绝无艳白了王绝之一眼:“你真的以为皇甫是人?你以为它懂得数人头,也懂得看人懂不懂武功?”
王绝之先是不明,继而大笑:“对对对,是我错了,对不起之至。”
绝无艳道:“那荒山与此相距大约一百里……”
王绝之奇道:“你怎知道的?难道皇甫不懂得数人头,却懂得计算距离?”
绝无艳冷冷道:“它虽然不懂得计算,但我懂。皇甫跟踪道士一来一回,用了十个时辰,计算它的脚程,不就得出了答案。”
王绝之沉吟道:“这里是太行山边境,是战场必争之地,四处杳无人烟,他们把巢穴设在山里,有何目的?依你的说法,他们人数不少……”
绝无艳道:“从一到三,皇甫是懂得算的。皇甫一共说了十多遍三,意即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想来不会少于五十人。”
王绝之道:“对呀,五十人的吃喝粮水,不在少数,这里方圆百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单是张罗粮水,也是头疼万分。把巢穴设于此地,到底有何作为?”
绝无艳道:“依我看来,他们并不是把巢穴设在荒山。”
王绝之道:“哦?”
绝无艳道:“你还不明白?他们本来是一伙人吊着你的,不过为免太过碍眼,只派一人来盯梢,然后全部人马远远跟在百里开外,以为这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王绝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快叫皇甫继续盯着他们……”
绝无艳打断他道:“皇甫跑了一天一夜,疲卷得很,早已睡了。它是捱不得苦的,少睡一点,鼻子就不灵了。”
王绝之跺足道:“这伙人不知是何来历,皇甫不再看牢他们,假如他们乘夜突袭,咱们没警觉戒备,那就麻烦了。”
他在伏飞鸟面前装作满不在乎,其实胸有成竹。他早知和汤和太行山群贼的身分,另一拔人来路不明,便暗中嘱咐绝无艳派遣皇甫一绝去行探。
至于那两名少女,年纪尚轻,武功谅来高不到哪里去,倒是不用担心。
绝无艳道:“我已派英绝紧紧盯着那伙人,一见什么晃动,立刻就会飞来告知。它来回百里,用不了一顿饭的时候,比你施展轻功还要快得多。”
她也是看似漫不经心,实际早把一切事情安排得妥妥贴贴,原来也是一名厉害角色。
王绝之承认:“快得多了,连比也没有得比。”
绝无艳道:“这样的安排,公子满意了?”
王绝之笑道:“太满意了。今晚我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明天拂晓我亲自出动,摸摸那伙人的虚实。”
绝无艳道:“你走了,如果有人乘机来袭……”
王绝之道:“第一,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不在车内。第二,对付寻常的毛贼,伏飞鸟、你加上一百六十名好手,足可应付有余,和汤也会帮手应付。”
绝无艳难以置信:“他?”
王绝之淡淡道:“他必须设法保住这些粮物,才有机会杀得了我。如果我连这些累赘害人之物也不在身边,逍遥四海,他更无法杀得了我。”
绝无艳道:“有道理。”
王绝之道:“第三,英绝居高临下,方圆百里有无敌人埋伏,一目了然。如果有人,英绝飞来通知我,也是弹指间的事。以我的轻功,赶回来与你们会会,想来总比敌人来到快上一步。”
绝无艳道:“有道理。”
王绝之道:“你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绝无艳道:“没有了。”
王绝之道:“那你休息吧。明天我出发后,这里还得由清醒的你来主持大局。”
绝无艳摇头道:“我不走。”解下了衣带。
解下了腰带,衣襟就敞开。她内里什么都没穿,光滑得像初生的婴儿。当然也有一两处跟初生婴儿不同模样的部位……这些部位,恰好就是最最诱人的部位!
绝无艳卸下长衣,说道:“怎么了,你不脱衣服?”
王绝之叹声道:“好,你想怎样?”
饶是他一身武功,此刻软得半分气力也用不上来——当然身上也有紧得像铁的部位。
绝无艳道:“有一种事,我需要,相信你也需要……如果你不需要,我可以走。”
一切发生得很自然,很顺理成章,没有激情,没有轻怜蜜爱,绝无艳甚至没有哼出一丝声音,只是默默的动着。
王绝之当然不是处子,但他从来没有这样被动过。他像是坐在一条小舟上,随波逐流,漂漂浮浮、晃晃荡荡,像是一直晃上半天,上了云端仙境。
在至乐的爆发之后,王绝之昏沉沉,不知不觉坠进了梦乡。
王绝之醒来时,发现绝无艳已然不在,只觉一阵迷茫,不知刚才发生的快乐事是幻是真——当然,他摸摸身体的某部位,即知道不是梦境。
他喃喃道:“我行我道,不理俗世眼光,真是一名奇女子。说我王绝之狂,她比我更狂十倍!”
暗黑之中,忽然见到竹帘晃动,一名裸女钻进车内,投入他的怀中。
王绝之心想,她又回来了?
绝无艳的身体奇热似烫,嘤咛道:“你也脱了衣服,是早知我来找你吗?”
指尖轻轻拂着王绝之的胸膛,越拂越下,越拂越下……
王绝之的身体突然僵硬——是冰冷的那种僵硬,不是先前火热的那种僵硬——陡地抓住裸女的腕骨,问道:“你是谁?”
裸女的指尖差点到达王绝之的小腹,翘起嘴道:“怎么了,你脱光了衣服等着我,此刻才问我是谁?”
不用她回答,王绝之也看出了她的身分:赫然是跟踪他的两名少女之一,是有痣的那一个!
王绝之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刚才他是梦中乍醒,一时瞧不清黑暗中的物事,此刻给少女一“吓”,却已回复清醒,车内虽是暗不见光,他却明察秋毫,少女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少女柔声道:“人家的心事,莫非你还不明白?你是琅琊狂人,天下第一名土,我在家中一直仰慕你,今番离家出走,就是为了丝萝托付乔木,从今以后跟着你,浪迹天涯,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细不可闻,柔软光滑的身躯只是紧紧贴着王绝之。
王绝之轻轻把她推开,正容道:“小姐……”
少女低声道:“我叫小瑰,我的家人都这样叫我。”
王绝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小瑰姑娘,你听我说,你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突然一人飞身进来,直往王绝之扑去。
王绝之却是动也不动,来人的对象并不是他。
来人两巴掌掴往少女,少女侧头避过,飞脚伸出,直夺来人的小腹,出招狠辣之极。
王绝之是武学的大行家,单单看了每人使出一招,心道:“两巴掌是庄周梦蝶,双飞拍翼;侧头是凤凰点头,飞脚则是蝎尾螫人。那是金泉山南枕溪林家坞的武功。”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女的孪生姊妹。她轻轻巧巧,避过小瑰的蝎子腿,骂道:“死丫头,早说好了谁也不先,谁也不后,大家明儿一并上来找他,你竟然瞒着我,先来与他幽会,岂不是要扒姊妹的头牌来着?”
口中说话,手上不停,接连使出了七招,招招夺命,似乎不惜将至亲的妹妹毙于手下。
小瑰冷笑道:“大瑰,你跟我一起长大,难道不知我的脾性?别的东西可以跟你分享,但是丈夫怎能跟你分享,要我把王公子分一半给你,更是休想!你给我骗倒了,那只是你愚蠢而已。”
两人所学招式完全相同,交手之际,宛如练招,你来我往,煞是好看。
她们功力悉敌,兼且熟知对方武功来路,出招虽然狠辣,却是谁也伤不到谁。
王绝之道:“你们是林坞的闺女?林素是你们的什么人?”
他口中的林素,正是林家坞的坞主,以蝶梦掌、蝎尾腿驰名中原武林,功力精纯,自然远在二姝之上。
情人问话,分外精神,林小瑰抢着答道:“公子好眼力,林素就是我们的爹爹。”
林大瑰冷冷道:“爹爹才不会认你这位不知廉耻的女儿。光脱脱着身子,走来找男人,林家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
林小瑰反斥道:“难道你不想这样做?只是你妒我先行一步,才倒过头来骂我吧。如果你说我不知廉耻,你也是不知廉耻了。”
两人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又过了三、二十招,蝶梦掌、蝎尾腿均是小巧腾挪的功夫,车厢虽然狭小,两人将招式使将开来,却是不感窒碍,一招一式打得头头是道,连王绝之的身体也没沾着半点。
王绝之笑道:“好了,玩完了没有?”箕臂张开,双手一阵乱抓,竟能以双手抓住两女的四腕两腿。
两女手脚受制,再也打不成架,又气又急,同声道:“你抓着我的脚干嘛?快放开我!”声音语气如出一辙,果然是孪生姐妹。
王绝之忍住笑容,正待说话,忽然面色一变。
他听到了一阵轻功急速奔来的声音,这轻功落地无声,身法轻得像一阵风,只有他王绝之这样的绝顶高手,才听得见。
王绝之再也没空跟二姝纠缠,赶忙穿上袍子裤子,掀开竹帘,身形一纵,跃出车外。
来人本已来到车前,打算掀开帘进入,王绝之这一跃出车,刚好拦住他,免得他观得帘内春光。
此人正是伏飞鸟。他喘着气道:“王公子,前面有五骑快马,急速奔来,来人身手矫捷,控马如驯羊,显然武功极高。我看他们来意不善,可要预备应战了。”
皇甫一绝和英绝去了侦查跟踪那一伙人,王绝之便派了伏飞鸟往前探路。
伏飞鸟赶回来时虽然气喘吁吁,但是终究跑得比快马还要快,比对方先到一步,赶来通知王绝之戒备,轻功之高,也足以傲视武林了。金季子收买他来帮助王绝之、王绝之派他作前哨刺探前路,都是找对人了。
王绝之道:“你可知道来者是谁?”
伏飞鸟摇头道:“他们我一个也不认得。一共四男一女,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
王绝之截住他的话:“你不用说下去了。”
伏飞鸟奇道:“为什么?”
王绝之笑道:“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
伏飞鸟也听到了,蹄声大作,对方来得比他预计中还要快!
王绝之抢上前去,迎住五人。
这五人伏飞鸟虽是一个也不认得,王绝之却是每一个都认得,尤其是为首者,他认得此人至少有二十年了——王璞!
王璞身后跟着四人,三男一女:大力神申新、贝谷耕夫白戈斗、虎魄剑常西岳、槟榔女菩萨柳嫂嫂,均是杀胡十七友的人马。
王绝之道:“二十二叔,你是来杀我的?”
王璞懒洋洋道:“绝之侄武功盖世,我怎杀得了你?更何况,你是我的好侄儿,我也舍不得杀你了。不妨告诉你我的如意算盘:由我来绊着你,四位好伙伴则分头杀光所有的人,烧光所有的粮草大车,那我们便算功德圆满,拍拍屁股走路了。”
王绝之哈哈笑道:“你倒试试看。”
他笑得虽然欢畅,其实暗暗叫苦。
王璞和杀胡四友虽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真要打起来,纵是以一敌五,他也是半点不惧。可是这里芸芸诸人,只怕无人敌得住申新、白戈斗、常西岳、柳嫂嫂任何一人。不要说给他们杀了个全军覆没,就是死掉三、五十人,等于死了三、五十名车夫,余下的路程也不知找谁去赶车了。
王璞冷冷道:“动手,不要让他们有放箭之机!”
要知他们五人站成一排,站在王绝之的对面,若给对方放箭攻击,一百六十根强弩同时射过来,王璞虽然不怕,其余四友却是难免受伤,要想攻杀敌人便困难得多了。王璞正是见到众车夫分别走到三辆大车上拿弓拿箭,方才急命四友出手攻杀。只要四友混入人丛,长弓大箭顿变得功效全无,众人只能仗着武功兵刃硬打硬杀了。
四友身形方动,王绝之已然来到,易步易趋,身法变幻如风,东一拐、西一转,奇诡莫测,竟能以一围四!
王璞道:“吃我一掌!”凌空直接而下,一掌拍出,正是一招“飞龙在天”。
王绝之冷哼一声,挥拳相迎。
两掌相交,王璞震飞半空,王绝之退后一步,显然掌法内功均是胜了一筹。
然而胜了一筹也没用,他才击退王璞,白戈斗的锄头又锄到了他的腰间。
他眼前白光点点,却是常西岳的剑!
王绝之转臂翻手,拿住了锄头,另外五指成梅形形状,不住弹指,每一弹均弹在常西岳的剑脊。这时申新的拳头已然来到,王绝之本拟发劲震断白戈斗手上锄头,却已来不及,只有松开锄头,以拳碰拳,击退了申新。
这样一来,他的易步易趋出现了缺口,柳嫂嫂一冲,冲出了他的“包围”。
柳嫂嫂“呸呸”两声,喷出两枚槟榔核,两名车夫一捧咽喉,一捧心窝,跌地而倒,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号称“槟榔女菩萨”,正是由于这一门以槟榔作暗器的奇技。
她吐出了槟榔核,立时又掏出三、五颗槟榔,塞入给槟榔肉染得红彤彤的口中,大嚼起来,补充“元气”。
柳嫂嫂还未喷出第二口槟榔,突见一条黑影扑来,无暇伤及车夫,闪开黑影。却见到黑影身法古怪、身形更怪、武功最怪,竟能在半空扭身,张口便往她的咽喉咬下!
她大骇,接连喷出三枚槟榔,总算逼退了黑影。
黑影汪汪连声,又再攻了上来,却哪里是个人了?原来是一条黄狗!
不消说,这条黄狗就是皇甫一绝。
却说王绝之以一敌四。杀胡三友武功虽强,要是单打独斗,谁也接不住他的十招,就是三人齐上,王绝之也是可轻易打发。只是王璞的武功实在非同小可,在琅琊王家之中,除了王敦、王绝之外,无人可及,一双肉掌施展开来,内力深厚,易学精微奥秘的招式尽数施出,江湖上能挡得过的只怕没有多少人。
王绝之瞥见柳嫂嫂被皇甫一绝阻住,心下一松:绝无艳说皇甫一绝身怀武功,我本来半信半疑,今日一见,果然非虚。它身手敏捷,口能咬人,爪能抓人,所攻部位又是刁钻准确,柳嫂嫂一时三刻之间,决计伤它不得。
伏飞鸟在旁大声叫道:“大伙儿一起上,把这班不自量力,妄想来劫粮草的家伙砍成碎肉喂狗!”
王绝之笑道:“不必劳烦各位了,这里我尽可应付。”凝神接招,运了上风。
他喝止伏飞鸟遣人围攻,却是生怕混战之下、难免给敌人杀伤十名八名车夫,虽然更快取胜,反而不美,不如自己独力杀败来敌。
王璞渐感不敌,蓦地招式一变,四指屈曲内扣,成螺壳梯形,食指中指凸出,连出数拳,俱是阴毒无比,一时之间,战场戾气大盛。
王绝之大皱眉头:二十二叔从何处学会这门邪派的螺壳破硬拳?
这门“螺壳破硬拳”是昔年邪派妖人西域一枭的独门绝技,专挑人身软弱的部位来敲、专破内家真气,不管敌人的护身气劲有多“硬”,只需给它轻轻敲中一记,顿时变得软如烂泥,任人鱼肉,端的是一门阴毒至极的武功。
适才王绝之手上一直留有三分情,没有施出真正杀着对付二十二叔,此刻遇上王璞这等阴毒招式,无法不施展全力,一掌拍出,立时变成两掌,掌至中途,变成四掌,掌到王璞身前,已变成了八掌。
王璞识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厉害,不待螺壳破硬拳被八卦掌击溃,回拳撤招,再作后攻。
王绝之算准了王步不敢硬拚,八卦掌乃是虚招,收掌成剑指,往后一戳。
这时大力神申新正一拳打来。他身高九尺,自恃力大无穷、硬功亦有极深的造诣,怎会害怕与王绝之的手指硬拚?狞笑道:“待老子把你的指头拍成肉酱!”
掌指交击,申新猛觉得掌心劳宫穴似被爪物戳穿,内力源源从伤口泄出。
他本来一身浑厚气力,平时多得无处宣泄,每经过一处地方,须得大肆破坏一番,以泄胸中多余气劲,如今掌心被破,气力消失得不知去向,嘎声道:“这是什么武功?”
王绝之道:“这是杀你的武功!”剑指再出,戳进了申新乳头的云门穴,申新软软倒下,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解决了一名敌人,伏飞鸟等人欢声雷动。
一个声音冷冷道:“齐雄,你说不用我们帮手,看看搞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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