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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罗伯-强生”是一个美式大众化的名字,但是全美叫罗伯-强生的亿万富豪之子就李怀凝的父亲这么一个。

    从李怀凝懂事后,便了解自己的父亲虽是个阔绰的鉴赏家,但他骨子里并非一个顶尖有脑筋的实业家,他之所以富有,全是靠长上的余荫,他之所以能成为美国外使,也是由于他父亲崔维-强生的暗中支持,加之体面的外表与状似一流的社交手腕,再挟持着庞大的家产收纳一流的辩才策士,以弥补他三流的政治头脑之故。

    总之,罗伯-强生是一个喜欢出锋头的人,而外交官正好可以满足他的欲望,并成为他将来进入政治圈的跳板。

    他与李怀凝的母亲是在台湾结识的。当年二十八岁的他是一个刚抵台的见习官,应邀出席一场新生画展。三十一岁的李清欢则是当代杰出新生画家的主角之一。隆重的场合,配上镁光灯效果,古典雅静、饶富异国风情的李清欢无异是万绿丛里的一点红,醒目得挽留住罗伯-强生这个天之骄子迷离又多情的目光。

    他爱上她了,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将以往追求女人的十八般武艺全都亮了出来,不停地以鲜花、宝石、美钻砸到自己心仪的女人身上。

    这样半年不见成果,最后他以一幅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女画家阿蒂蜜西雅的罕见真迹古画赢得佳人的芳心,让她以为他在乎她、了解她,进而对他另眼相看,不到半年他们便在他父亲崔维-强生的反对下闪电结婚。

    婚后他依然爱她的美丽与柔情,她则崇尚他的温文儒雅与非凡的艺术鉴赏力。

    但不幸的是,他忘了美丽不常在,而她则没及时识破鉴赏力有时是可以用财富堆积起来的道理。

    一个肤浅不懂得付出的人若爱上另一个肤浅不懂得付出的人,两相残害荼毒,倒也没啥好计较时,只怕是一个有深宽对缘分认命的人爱上一个肤浅不受爱情誓言束缚的人时,那就有罪可受了。

    李怀凝曾翻过双亲的结婚照,多情迷离的爸爸挽着钟情婉约的妈妈在神坛前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但这诺言在第弟怀惭出生后不倒一年就被一个魔力soso的女巫给破解了。

    罗伯-强生对妻子的爱情只维持了四年就移转到别的女人身上,之后便游移不定地换起对象,为了维护公众形象,他费心尽力地收购世界珍宝名画以讨好认命的妻子,如是多情不专的行为维持七年后,他的绯闻终于在李怀凝举家迁徙意大利后的一年爆发。

    失望的母亲虽然主动提出下堂求去的要求,但对父亲却仍是钟情一世,直到她香消玉殒,因为宿命的她一直以为,画再怎么不好,总该留给自己检讨精进,而爱情也亦复如斯。

    李怀凝知道母亲从头至尾就把父亲的多情不专看入眼里了,但为了留在他身边,她宁愿睁只眼闭只眼地穿着一个早夭的爱情,独自关在画室里,把所有的苦闷全都往画板上泼,直到真相暴露于众人前,她才不得不卷起苦闷与画笔,黯然离去。

    她走的那天,李怀凝发疯心碎似地想跟着她离去,台籍保姆拦住她,劝着她说:

    “凝凝,别跟去,让你母亲一个人走。”

    十一岁的小女孩怎么懂得大人的世界,她满怀怨怒地问保姆,“爸爸与他的妓女究竟付你多少钱买下你的良知?”

    保姆当时没说话,心里却气得直发抖,不到一周,也跟着怀凝母亲的脚步踏上返台的航机离去。

    一个月后,李怀疑的意大利籍继母进了门,系出名门的她信仰墨索里尼法西斯极右派主义,可完全不见蒙特梭利开放教学那一套。她积极地劝服丈夫把大女儿打包进罗马郊居一家传统修道院附读,送儿子到奥地利的一家私立音乐公学当寄宿生,而她未来的孩子才能在没有任何混血品种污染的环境下降世。

    在二十世纪科技昌明的世界里?寻常人已经很难想像在石墙修道院里的日子了,但很不幸的是,她为李怀凝挑中的那一家修道院是专严苦修派的,湿冷幽暗的院内严禁高声歌唱与大声喧哗,世俗之物都得舍弃,直到你被“关”到十八岁,让监护人领出去为止。

    在那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修道院里待上一年,本性淘气天真的李怀凝幡然变成一个反骨、反传统、反宗教的人。

    有几名老修女甚至直呼她是一个“来自地狱的魔女”,李怀凝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恨起修女与外国人的,再加上她自身的外国血统已明明白白地显现在她的外貌上,最后,照镜子时她竟连自己都恨了进去。

    李怀凝十六岁生日那天入修道院正好满五载,亲生母亲李清欢总算从父亲那里取得探望权。

    她千里迢迢地来探望女儿时,曾这么对女儿说:“阿蒂蜜西雅,当你遇到‘夏吐西’时,你要逃,逃得愈远愈好,即使达到断壁悬崖处,纵身往死谷里跳的后果都强过被它们逮到。”

    李怀凝当时讶然地看着从‘夏吐西’手掌里逃生的母亲,四十八岁的她已不再美丽,风霜般的皱纹与早白的发让她苍老得像六旬老妪,原来与“夏吐西”在一起的十多年岁月把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女人味全都磨耗掉了。

    母亲离开怀凝与怀惭两姐弟时,除就画具以外,是两手空空地走的。她花了五年的时间,在台湾大陆两地游走,昼夜不分地习画,总算在东方画坛里东山再起,但是一身是病的她似乎知道大限已不远,她来见女儿,也是为了把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交出来,那就是强生家传媳不传女的珍珠项链。

    “妈妈没办法把你弄出这间修道院,但是有一个人应该可以帮你这个忙。

    你祖父当初反对我与你父亲的婚事,但当我生下你,将你的出生照寄到美国给他后,他还是派人将链子专程送来台湾给我,默许我们母女在强生家的地位,想来他该是个明理的人。”

    于是,李怀凝抱着满怀的希望写了一封批评该修道院作风野蛮不开化的求救函,并强调这样箝制人行为与思想的宗教机构已不符合世界潮流,应该关门大吉才是,然后连同上了封条的链盒,一并寄交到美国给祖父。

    一个月后,李怀凝被修女召见,她才知道,她祖父恶劣地将珍珠链盒没收,还落井下石地回了一封信给众修女们,要她们严加管教她,他会在两个礼拜后亲自造访本修道院,导正孙女冥顽不灵的思想。

    于是,自负得意的修女们开始对李怀凝实施门禁,剥夺她习画的课程,没收她的笔、纸以为惩处,直到她的祖父大驾光临该修道院为止。

    李怀凝这下可火了!接过署名给Artimisia-Johnson的包裹,直接冲回狭隘的囚室,愤怒地拆开包裹,讶然地看见一只迷你珠宝盒,盒里有一对巨大浑圆的珍珠耳环,其中还夹了一卷字条。字条理的英文字迹非常潦草,她得就着抬灯才看得清楚。

    阿蒂蜜西雅,想个办法撤出把柄,祖父两个礼拜后正午来验收成果。

    附注:那串珍珠项链是强生家的传家宝,只传媳妇不转女。我唯一认可的媳妇既然下堂求去,这串珠链自然该回到强生家。附上一对天然养珠耳环,希望从你开始,母女代代往下传。

    崔维-强生谨此有了崔维-强生这张字条,一股邪恶的念头已在李怀凝的脑里形成,兴风作浪已是势在必行了。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李怀凝安保守己地窝在自己的囚室里虔诚祈祷,不反抗、不抱怨,反而乖顺地任修女们摆布,长时间的逆来顺受让修文们以为她总算改过自新,愿意在神前接受忏悔,于是在祖父崔维-强生抵达罗马的前一日,将李怀凝提备,她从平日待她与其他女孩最苛的那一个哥雅修女手中接回画笔,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不去破怀对方残留在最粗的那枝画笔上的指印,一派端庄安详地回房做功课。

    隔日临午,她逮了一个机会暂留在所谓的囚室里,撩起灰压压的道袍裙,拱着两个膝盖靠坐在床头,揣摩产妇临盆似的情景,以手巾包住画笔的杆凑近自己的私处,模拟该如循着角度将笔杆刺进去,试了三回却始终没敢真的付诸于行动。

    最后是李怀凝听到好友偷偷在门板上轻叩三回,通知祖父终于造访修道院的讯息后,她双目一闭,咬牙地将那个笔杆往自己的下体深深刺进去,一阵椎心刺骨的痛瞬间传来,让她忍不住尖叫出声,随即将带着血液的笔杆拔出,拧眉检视成果。

    一串鲜血滴在她的袍间,她没有哭,反而歇斯底里地狂笑出声,门恰巧在此时被人顶了开来,一粒酸瓜子长脸随即探入门来。

    呵呵,不正就是那个哥雅修女吗?

    她不知道李怀凝打着什么歪主意,只见她手拿着笔杆,两脚开开地坐躺在床上,不问是非黑白地抢过女孩的画笔,便扯喉痛驾一顿,“你这个不知感恩的魔女!竟敢在圣洁之地干下这种猥亵行为,我非得把你这种恶劣的举止告知你的祖父……”

    她看到李怀凝腿间汩汩溢出的鲜血将雪白的床罩玷污,整张脸发白后才终止谩骂。

    “你……你在做什么……”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铺着石地的暗廊间响起,她脸色转青,惊慌地转身抢步要将门掩上,但迟了一步,崔维-强生已在四名资深修女的陪同下现身。

    他们看到李怀凝这副被人强暴的模样,再看看哥雅修女手上那根带血的笔杆,脑筋动得快的修女们在惊吓之余、已把一加一的结果推算了出来。

    而崔维-强生则是面无表情地转身,以严厉的口吻对修女们斥道:“我要马上带我孙女离开这家吃人修道院,若有人阻挡,我绝对要把整件事上报到梵蒂冈去。”

    当天下午,李怀凝净身换回平民服,得意扬扬地踏进祖父的专用座车,离开这家埋在茂林山谷里的修道院。

    大车才刚开出古树连荫的羊肠小径,不知天高地厚的李怀凝开口说:“我们实在应该召开记者这让修道院关门大吉的,里面还有好多跟我一样天真可怜的女孩子呢,我们应该把她们也救出来才是啊!”

    “可怜也许,天真可不见得。”崔维-强生绷着老脸,沉着口气说:“我只是建议你抓个小把柄,你却使出自残的笨招数,如果被关的人是你弟弟,你是不是会建议他把自己的生殖器也割掉?”

    “喔哦!”李怀凝捂着耳朵,提醒祖父小心用字,“虽然我们没见过几次面,但希望你没忘记我其实还未成年。”

    “阿蒂蜜西雅,你再顶嘴耍嘴皮子,我会请司机把车开到另一家更严的修道院去,让你一辈子关在那里。”

    李怀凝笑眯眯地看着老人,耸肩说:“这是二十世纪,恐怕在意大利,像这样循古法传道的修道院就仅此一家而已了。”

    老人摇头叹气地瞪着孙女,“我还是不敢相信有你这样烈性的后代。”

    李怀凝瞠目回瞪老人,“那你最好开始跟心脏权威人士多攀点交情了。”

    老人眉一掀,“乳臭小娃,你咒我早死?”

    “不敢。你死了我找谁撑腰?”

    “好,算你识时务。现在,你要怎么办?跟我回美国?”

    “不想。我只希望你能向你儿子争取我们姐弟的监护权,然后啥事都不问地放牛吃草。”

    老人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起来。“啥事都不问,你以为我的跨洋洲事业是玩假的吗?”

    “你以前对我们就是啥事都不问的啊,为什么今天突然觉得不安起来?”

    老人被女孩这么一顶,嘴一抿,好久才说:“要不是你跟我求救,你即使在那里发烂,我也还是不会管你。”

    听出老人抱怨她不知好歹,李怀凝这才软下口气说:“祖父,我很谢谢你的帮忙,我若有选择余地的话,我宁愿自主,但既然我没选择余地,我宁愿受你监护,”

    她说完,还急忙补上一句,“当然,条件是在我有受到尊重的时候。”

    “条件!人微言轻能跟人谈什么条件!”老人嗤之以鼻后,让了一步,“念在你能伸能屈,行事敢不择手段,倒是有我强生家的影子,我就答应你,会试着跟罗伯争取你和你弟的监护权,但你们可别妄想我会就此多分遗产给你们。”

    “我不能代替怀惭说话,但我的那一份你大可省下来装潢你自己的棺材板。”

    崔维-强生不相信有人不爱钱的。“不爱钱的大话别说得太早,你才十六岁,往后念书生活总是要盘缠打点的。”

    “我不是不爱钱,我只是被关在笼子里五年,爱自由比爱钱多一点。”李怀凝满不在乎地说:“这附近有很多壁画维修师愿意收学徒,我东挖一点,西刨一下,总会跟壁画里的原创大师偷学到一点皮毛,至于死书这玩意,我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去理会。”

    崔维-强生已见识过孙女蛮不讲理的一面,知道性子刚烈的她说到做到,缓语道:“我若争取到你的监护权的话,不管你选择上哪里,都得继续深造,因为我们强生家没出过大学毕不了业的成员,即使你那个不成材的父亲都有办法拿到耶鲁文凭,而你和你弟弟可不能坏了强生的家规。”

    一提到父亲,李怀凝马上面带菜色地问祖父一句。“你到底捐了多少助学金才让罗伯毕业的?”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正确数字的。”崔维-强生斜睨孙女一眼,“因为你天性不爱钱不是吗?”

    “但我很想知道你儿子究竟有多么不成材。”

    “你忘了我儿子即使不成材,终究是生你养你的亲生父亲!”

    “我当然没忘,人可以选择朋友、伴侣与信仰,却不能选择亲属。一个尽职的父亲会得到我的尊敬,一个爱我的父亲也会得到我一辈子忠实的爱,可惜你儿子对我和怀惭连最起码的关心都不屑为之,一个只爱自己、绝情寡义的父亲要他做什么?”

    老人说:“阿蒂蜜西雅,这点你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到我身上好了,是我没把自己的儿子教好。你祖母与曾祖母从小宠坏罗伯,而我忙于事业很少搭理他,等到他长大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儿子不是个能担大任的料子。我为了维持企业的长久经营,已打定主意将来要把公司交给专业的外人管理,私下则强迫你父亲从政,固定给他一笔丰厚的年金挥霍,就是不让他有机会插手介入公司的营运核心。说来说去,我其实也是一个爱自己、绝情寡义的父亲。”

    “你是个爱自己的祖父吗?”李怀凝问。

    老人迟疑三秒后说:“我不知道,这得等到我真的说服自己有你这样的孙女才知道。告诉我,你弟弟行事也跟你这般……嗯,‘惊世骇俗’吗?”

    李怀凝笑了,眼里闪烁着慧黠。“没有。怀惭从小就人见人爱,人缘很好的,所以我继母才肯依他的兴趣,花钱送他到奥地利的贵族学校习乐理。可是最近我听说我继母不能生,花了好多钱还是没消息,打算把怀惭接回去培养成家族接班人。

    怀惭醉心于音乐,对经商根本没兴趣,但他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怎么跟那个女人说不。其实,说不也没用,那个虎姑婆根本听不进一个‘不’字。”

    “怀惭可以不得罪那个女人,大他三岁的你为什么就做不到?还让那女人把你送进那家修道院?”

    李怀凝耸肩。“我恨她取代我母亲的位置,她则怨恨我让她想起我母亲,我跟她之间其实就是一场女人跟女人之间的战争。”

    崔维-强生睨着孙女。“所以你就决定先开战,在你父亲婚礼的前一天,拿着一把剪刀,潜进她的卧室把她那一袭价值连城的嫁纱给毁掉?我以为像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应该有办法将坏事干得漂漂亮亮,不留把柄让人揪的,除非……是你放意制造纷端?”

    “纷端不用我制造就存在了。那个女人有种族优越感,在她眼里,除了白种人以外,其他肤色的人都是罗马共和时代的外化奴隶投胎转世的,而我则是毁掉罗马帝国的白匈奴人的野蛮后裔。”

    老人笑呵呵地看着夸张扮着鬼脸的孙女,“四年前的新年期间我见过她一次面,她其实也没你说得那么坏。”

    李怀凝略微防备地睨了老人一眼,“喔,那你是对她一见如故喽?”

    “本来是的,直到她指着我的皮鞋告诉我,我应改穿意大利原厂手工制的小牛皮鞋才能搭身份。还有,阿蒂蜜西雅,告诉我这个老头子,罗马的冬天到底有多冷呢?”

    “最低不过摄氏十八度吧!”

    “那我实在想不透了,她来饭店见我时却披了一件貂皮大衣,领子上挂了一个貂头,大衣下摆还晃着十来串貂尾巴,好不吓人,我还以为自己到了西伯利亚!”

    李怀凝为那些西伯利亚的雪貂抱不平,“可怜的貂,被人剥皮后还得替她卖命地展示给人看。”

    “所以我想在面对你时,她也许有可能是个坏巫婆。”

    “何止有可能!她本来就是!”她瞪着老人,一副“早跟你说过你还不信我”

    的愤慨模样。

    “但你却绝对不是白雪公主或睡美人之流的女孩。”

    李怀凝冷嗤一声,”那么弱质、被动的角色,谁想当她们!我是我,阿蒂蜜西雅,不见得有一副好心肠,但我会永远抗拒权威,争取平等的对待。”

    老人对孙女的激动言论不予置评,“年轻人有理想抱负是好的。”

    李怀凝没再发出进一步的言论。

    崔维-强生似乎觉得孙女若没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于是开朗地说:“好,不谈令人生气的事了。咱们现在先上医院检查你的伤势,看看医生怎么说,如果有办法,我要他们将你的贞操缝回去。”

    李怀凝看了祖父一眼,在心里嘲笑他思想八股,但怕他真的持着她上医院,于是半威胁说:“最好不要,要不然,我会跟医师说,都是祖父你害的。”

    崔维-强生闻言缓缓地转过头来瞪着孙女。不讶异地,他这个倔强的孙女也以灿澈如星的眸子回望他,还给他一记藏着暗器的笑容。于是,他又不吭一声地将头调正,拿起拐杖,按了一下轿车的通话钮,通知司机直接开回罗马的饭店。

    崔维-强生也没想到自己纵横五大洋洲商界半个世纪了,竟会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唬住,唬住也不打紧,他差点被她气到吐血,但手掌就是提不起来,更别提掴她一巴掌了,他其实欣赏自己的孙女的。

    原因不难猜,当他在修道院跟这个强暴自己的女孩照面时,他已在当下对她起了关爱之念。她是他的孙女,只因她是罗伯的女儿,他却对她不闻不问了十六年。

    但一切都还不迟,从现在开始他要补偿,尽一切可能地补偿她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

    西元一九八九年月罗马崔维-强生在五星级饭店里拨了一通国际电话至台湾,给他在二次世界大战担任陆军同盟、出生入死过的东方战友骆以驮。

    “骆,是我强生。我?我身子硬朗,再好不过。你呢?全家大大小小都好吧,好,那就好。嗯……听着,骆,我打这通电话其实不是跟你话家常的,而是想跟你讨一个人情。是,我知道,不会客气的。

    “事关我那一对混血孙。对,他们是罗伯的孩子,他跟李离婚了。喔,不必替我难过,他们五年前就散了,而且以罗伯花心的个性,这场婚姻能维持这么多年还真令我讶异。

    “总之,我那一对乖孙跟罗伯的新妇处不来,想到台湾找妈妈,不知你可不可以代替我照顾他们?吁!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一已我将孩子的资料弄齐后,会交代秘书转给你。

    “但我还是有一个棘手的事得跟你略提一下,小的孙子待一阵子后会到美国找我,但大的孙女想继续留在台湾,她不太好搞定……不,我没有要你严加看管她的意思,而是希望你能睁只眼闭只眼就好,只要她不干下杀人放火的勾当就随她作主去,原因让我在下封信里告诉你好了。老友,我会记住自己欠你这一回的,日后你有难,我一定效劳。保重,保重。”

    一个月后六月香港骆以驮走进自己半岛酒店的卧房后,拿起案桌前的一叠信纸,提笔疾书起来。

    强生老友:

    前不久我们才在电话上问候彼此,不过一个月,情况逆转过来,换我求您施大恩。我目前由北京来到香港,相信你在美已由各大传媒得悉月初发生在广场上的悲剧。你一定想,我们年纪都一大把,走过更残酷的战争与寂寥的岁月,此一事件实在不该让老骆千里迢迢飞去北京玩命。

    你这么想是对的,我确实是个贪生的老头,但是有一个让我牵肠挂肚的年轻人意外地卷入了这场事件。他是我二十多年前偷偷绕境欧洲经由苏联运回大陆祭拜我死去的前任发妻时,所种下的一个果;那个年轻人的母亲是我老家福建武夷山的姑娘,也是我故妻远房的一个小表妹,我一日在乡亲的陪同下重游旧地与之相遇,就这么结下一段缘。

    我们古人有说过一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的话,也许是积蓄多年的乡愁在当时当下被我转移到这位柔情似水的姑娘身上,我与她竟发展出一段黄昏之恋,我娶了她,给她与她的家人一笔丰厚的聘礼,在福建多待了两个月,直到我不得不离开为止。

    之后我曾想再回去探望她,但此间的情治单位似乎盯上我了,我不敢莽动,只好委托你照料我所谓的妻妹,后来你告知我,我的妻妹在一日清晨产下一子需命名,托你来征询我的意见,我为那个小男娃取了一个单名旭。而这个名旭的小男娃其实就是我的亲骨肉。

    他的聪颖与名列前茅的学业你是已知的,十五岁就负笈至北大就读,十九岁拿到经济硕士,二十一岁便入了博士班的甄选,知今他二十四岁,已申请到哈佛大学研究所的助学金,好不容易海峡两地的局势好了些,我们都同意政治立场的不同并不能抹杀我跟他之间的父子亲情,总算等到他首肯,愿意在六月初与我在香港相认,无奈却碰上了这场事件。

    本来他人已到香港,是不可能卷入这一场事件的,他也坚信以他过去对党的拥护,就算有人陷他于不义,也会还他一个清白。但很不幸地,他似乎忘了他有一个曾在海峡对岸办报的父亲,同学逮到他的这个小辫子,不问是非曲直地先替他安上反动的罪名再跟公安告密,于是,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民主斗士“英雄榜”上的一员。

    他跟我说:“爸,我不想当英雄烈士,只想把研究搞到通透,这也遭人祸!”

    听他的口气,似乎把情况搞懂了,但是这小子竟然打算自动回北京跟公安坦白自清,我了解他的用意后,活说歹说地拼上老命才将他拦截下来。

    我与孩子的外祖父与舅舅们利用一些人际关系为他脱了嫌,并以出国深造外加探亲的名义将他留在香港,但这里只有一个我前妻的老姑婆独居着,我生怕那小子想不开又跑回北京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于是特别于此地聘用两名保镖日夜守着他,尽管如此,我恐怕时间拖得愈久,他莽动的可能性愈大。

    我这个老头子面对自己个性如牛的大儿子再也无力可使,只好求救于你,希望你再次伸手拉我一把,把旭劝去美国念书。毕竟,这二十四年来与他一直保持联系的人是你,对他来说,你这位义父的一句话可能比我说十句还有用。

    我的心情纷乱,就此搁笔,附上酒店号码,盼能听到你的回讯。

    东方战友以驮敬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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