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宋天明离开的那天,我没有去机场。他给我发短信,说小朵,我知道,你是一时接受不了我们之间的改变,但我会给你时间考虑,我珍惜我们那些过往,希望你也一样。
然后他不再给我打电话,改成写信。信写得很密,我每次打开邮箱,总能看到新的未读邮件。信有些写得长,有些很短,有时候只有寥寥数字:小朵,我想念你。
那些信我每看一封都要哭上很久,到最后,我换了一个邮箱。
就让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吧,年轻岁月里的真挚誓言,只能在空虚的网络深处沉默。静静地死着。
就算是我变了心。
但是对周国安,我实在无力抗拒。我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但一旦爱上了,我就没有办法回头。
小烨和Ben决定五一结婚,我陪小烨去看他们的新房,是别墅,有待装修。小烨去撒哈拉的行李已经全部备好,夸张得像要搬一次家似的,我忍不住骂她:“这就是你的流浪理想?”
她恬不知耻:“女人有了家都是会堕落的,什么理想,都是放屁。”她扬声大笑后,继续大放厥词,“现在,我的人生理想就是生三个孩子,将来看他们绕着这个院子跑。”
我说生那么多你会变成黄脸婆,当心Ben不要你。
“他敢!”小烨自信满满地说,“像我这样貌美如花能文能武的媳妇儿他上哪找去,再说了,我还有好多嫁妆呐。”
可爱的小烨,她看事情的方式永远是那么简单实用,所以她幸福。我想起曾经对Ben的疑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小烨问我:“你和周国安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说。“他最近挺忙的,我们见面机会不多。”
“那倒也是。”小烨出人意料地通情达理。“听说他公司最近有些问题……”
公司有问题?我一无所知。周国安从来都不和我提他工作的事。
不过小烨这么一说我倒也有感觉,最近周国安去公司明显比以前频繁,有时候在办公室里一呆就是很久,出来的时候脸色凝重,对下属也时有苛责,不像过去的他。
我担心起来。
“咦你想那么多干吗?”小烨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力给我一拳,“趁早叫他正式离婚娶了你是正经!”
我窘得面颊发红,扑上去和她对打,我们嬉笑着闹成一团,享受着越来越稀少的无忧无虑的光阴。
我当然不会逼周国安娶我。
我们只是在人很少的地方约会,有时对坐着喝一杯咖啡一点红酒,他是个懂得享受宁静的人。不会给我任何的压力,也给我足够的自由。
不过他请了专业的设计师来替我做衣服。我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被别人上下左右地量来量去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设计师对我说:“陈小姐,你很幸运,会有无数的女人羡慕你。”
五天后衣服送到我家,一共七套。那个设计师真有两下子,我一一拆开来,每一件都带有一种不张扬却逼人的美。
我呆看着,穿惯牛仔裤的我连试穿都不舍得。
他的电话来了,问我:“喜欢不喜欢。”
“太奢侈。”我说,“陈朵掉进童话里,正在漫游仙境。”
“你的玫瑰胸针可以配上用场了。”他提醒我。
我无语。
他又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也许我该辞职。”我很老实地说。
“可以。”他说,“我正想跟你安排新工作。”
“什么工作?”
“做周国安的夫人。”
“这算是求婚么?”我笑。
“对。”他说。
我嘿嘿笑:“你就不怕犯重婚罪?”
他一下子沉默。
“小朵,”最后他说,“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你……有把握?”我没信心地问。想起宁子妈妈的神采,我就真心觉得,男人要放弃她,真是很困难的事。
“放心。”他说。“这件事拖了这么久,无非是因为一些股份。为了你,我会满足她。”
我心下稍安。
但我不习惯他越来越频繁地邀我去他家,美其名曰“让宁子适应有我的生活”。
“你不是也很喜欢宁子吗?”他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会很开心的。”
可我不开心。
上次出走未遂之后的宁子好像变成一个乖乖女,每次去见她都趴在桌前老老实实做功课,周国安说她的成绩在班上已经达到中游,说的时候眉花眼笑,好像宁子是一个少女天才——男人爱起孩子的时候,真是没救的。
可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宁子对我不同往日。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周国安被一个生意上的急电叫走,他走以后宁子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看到我浑身不自在。
“陈老师,”她说,“我还真没想到。”
原来隐瞒是没有用的。聪明的宁子,她全部都知道。
宁子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你以为他很有钱?我告诉你噢,刚开始投资公司的钱大部分是我妈妈出的,离婚之后,他就会从本市的富豪榜上消失哦。”
我说不出话。
她看着我:“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他?”
“我不会离开。”我说,“宁子你迟早必须明白,大人的世界不可能永远顺着你的心意来,人人都有幸福的权利,你就算不理解,也只能接受。”
“是吗?”宁子说。那一刻她的神态不像十五岁的少女,“那我至少有权利,请你现在从我家出去。”
我不和她争,顺从地出门,在楼下拦了出租车。早春的夜晚仍然凉得透骨,我大力摇下车窗,心里却还是像压了一块大石,透不过气。
果然车子才开到一半周国安的电话就追来;“小朵你到底对宁子说了些什么?”
“我……没说什么……”听出他声音里的焦急,我有点语无伦次。
“你回来一趟!”他命令我,口气专横,“宁子出事了!”
我赶到的时候,宁子站在高高的楼顶上,大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整个人像颗星星一样摇摇欲坠。
“小朵你来了!”周国安握住我的手,一个大男人,像个孩子似的无助。
我拉着他往楼顶冲,才冲到一半,宁子已经爬上栏杆,半个身子探在空中,好像马上就会折断。
“你们不要过来!”她大声喊,声嘶力竭,“再过来我就松手!”
“宁子!”我才叫了一声,她就真的松开一只手,小小的身体好象要飞起来。
我吓得再不敢言语。
“宁子,”周国安慌不择言,“你有什么要求,跟爸爸说,爸爸什么都听你的,你快下来,快点!”
“什么都答应?”宁子问。
“什么都答应。”周国安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可是当他的回答出口,我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那你永远不要跟妈妈离婚!”宁子喊。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灼灼发亮,闪着不可理喻的爱和恨,我看着她,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我不是她的对手,我心灰意冷。
周国安松开我的手。我祈求地看着他,他的眼里写满无奈,可是他大声向黑漆漆的天空里喊:“好,爸爸答应你!”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周家,只记得最后的情景是宁子从楼顶上下来,身上披着周国安的大衣。
他们父女俩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没有对我说一句。我在黑洞洞的楼梯拐角上呆呆地等着,等把宁子安顿好,周国安会否折回身来安慰我,或者至少,提出送我回家?
他没有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终于绝望地承认,在这父女俩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一个局外人。
我自己打了辆出租回家,在车上浑身发抖。
司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打开广播,交通台叽叽喳喳的主持人在用忽高忽低的调调播新闻:“市区接连发生大小五起车祸,最严重的一起是一女士凌晨五点酒后驾车,由于车速过快,在下二环立交桥时,撞上超车道隔离护栏……”
“不要命哦。”司机摇着头换了台,这回换成了文艺台,一个男声正在声嘶力竭地唱:“我怎么样才能登上你的爱情诺曼底……”
司机很激动地说:“这歌好听!”
一夜之间,我的爱情诺曼底已彻底沦陷。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是一个我觉得有些陌生的男声,问我是不是陈朵。
我定定神说:“是。”
“我是Ben,能来一下医院吗?小烨现在需要你。”
“小烨?”我说,“怎么了?”
“来了再说吧,拜托快点。”Ben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的心一阵乱跳,看了来电显示再打过去,他却怎么也不肯接。二十分钟后,我从出租车上冲下来,一直冲到急诊室的门口。我很快看到Ben,他看上去很憔悴也很慌乱,平日里的绅士风度全然不见,我把他一抓说:“你快告诉我,小烨她到底怎么了?”
“她开车,出了车祸……”
交通台的新闻在我脑子里如电般闪过,我尖叫:“小烨她跟本就不会开车!”
“我教过她几次。”Ben说:“我没想到她会拿了我的钥匙把车开走。车子在下二环立交桥的时候,撞上了超车道的隔离护栏,在绿化带上腾出去十几米!”
“她人怎么样了?”我声音抖抖地问。
“不知道,”Ben指着急诊室里面,声音一样抖抖地说:“不知道。”
我虚虚晃晃地差点站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她为什么开走你的车?”
Ben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颓然地靠在医院外面的白墙上。
哦,我的上帝。
我相亲相爱的小烨,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任你心急如焚急诊室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逼Ben:“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她撞见我和别的女人约会。”Ben说。
老天。
“没办法的。”Ben说出一句让我绝望的话,“如果你遇到你喜欢的人,是没有办法逃得掉的。我本来一直想躲的,我本来也不想伤害小烨,我也准备结婚了,我们下个礼拜就要去沙漠旅行,可是差了这么一点,还是没有走成……”
我如跌进冰窖。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我们还没有像她一样修炼成精。所以,小烨输给她也是必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终于出来了,她问我们说:“谁是叶小烨的亲属?”
我和Ben一起冲上去,她用冷冰冰的声音宣布说:“还算幸运,命保住了。四处骨折,需要休息较长时间。”
Ben当场跌坐在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小烨终于被送进了病房,护士出来说:“谁是小朵,病人要见她。”又特别说:“她说除了小朵谁也不见。
我进去了,小烨闭着眼睛,还好,她美丽的面孔依然那么美丽,只是有些苍白,我伸出手去抚摸她,有晶莹的东西从她的眼角滑落,我替她擦去,她把手伸上来握住了我的,轻声说:“小朵,我好疼。”
“亲爱的,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
她又说:“小朵,他抛弃我,他为一个老女人抛弃我。”
我拍拍她:“别说了,等好了再报仇也不迟。”
她低声说:“我真没脸见你。”
说完,她又昏了过去。
我放声尖叫,叫得护士和Ben一起奔了进来,护士很生气地把我们往外一推说:“叫什么叫,只是药物反应,都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
我已近虚脱。
周国安差人送花来,一大束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装点得病房好像结婚礼堂。可是他人不再来,不管是心中有愧还是,他已经决意淡出我的世界。
我捏着小烨的手说:“亲爱的,失败的不是你一人,你看,还有我陪你呢,对不对?”
小烨不说话。
很多天了,她一直不说一句话。
医生说,她失语了。
我叽叽喳喳的小烨,她失语了。
Ben负担医院所有的费用,请了两个人轮流侍候小烨,人却一直不再来。我找不到他人只好去找宁子的妈妈,希望她可以成全小烨。
“对不起小朵。”她给我让我绝望的答案:“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转让,唯独爱情不可以。”
“你很爱Ben吗?”我问她。
“现在,是爱的。”她说。
“你会嫁给他?”
她露出诧异的神色。“当然不会!”她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婚姻不过是一种最无益的形式,跟幸福没有丝毫关联。握住现在的快乐才是真谛。”
她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轻轻一笑,真是百媚横生。我知道我的幸福,小烨的幸福,都被这个女人轻轻握在掌心,她只需眉头轻颦,我们就万劫不复。
可是奇怪的,我心里对她,一点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