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我本来想打起精神继续去应聘,却没有出息地一觉睡到中午。
吵醒我的是叶小烨的电话,她像抽风一样地咕咕笑:“中午Ben请我吃饭,你猜我遇到谁?”
“周润发?”
“聪明!”她说,“猜对三分之一。周国安和我们一起吃饭,他还和Ben夸你来着。”
“夸我什么?不知好歹?”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才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没好气,“和一个老男人吃顿饭就能激动成这样?”
“陈阿朵你不要不识好歹啊,我完全是为了你!你看看你,毕业这么久了,你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找不到工作可以原谅,但是现在有工作不做你是什么意思?”
“贫者不食嗟来之食。”我哼哼。
“你是怕他没安好心吧?”叶小烨坏笑。
“去你的去你的!”我K她。
好不容易把叶小烨对付过去,我的手机又响。得得,看来中国移动迟早要颁给我最佳用户奖。
这次打电话的却是周国安。“陈小姐,”他听上去很着急,“宁子有没有去你那里?”
宁子离家出走了。
周国安说,昨天晚上,他把宁子接回家,打算第二天送她去新学校报到。然后他有个紧急会议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宁子已经无影无踪!
“已经一整夜了,她的同学我都问了遍,没人看见她。”隔着电话,我听得出他压抑着内心焦虑,“我已经报了警,她妈妈也从上海赶回来了,陈小姐,如果有宁子的任何消息,请立刻通知我,立刻,好吗?”
看看,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总算是得到教训。奇怪地,我却有种宁子绝对不会出事的预感。现在的孩子根本就不像大人想象的那样弱不经风,尤其是宁子。能那么冷静地说“我爸爸有新女朋友”的小姑娘,单独出个门就会遇上人贩子?打死我也不信。
我的预感果然没有错。
下午的时候我正在网上疯狂投简历,门铃响,我去开门的时候宁子站在门外。
她的第一句话是:“陈老师,我饿。你给我做饭。”
我说宁子你先进来。
她不肯。“你不许打电话给我爸爸妈妈,否则我转身就走。”
我考虑一秒。反正她在我这也没什么危险,而且像周国安那么自以为是的男人,让他着急一刻也好。
主意打定,我一把将她拉进屋。她一屁股就在我唯一的沙发椅上坐下,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我审问她。
“你和我妈妈签的协议上有。我又不是傻子。”
“干吗离家出走?”
“我不想转学。”
“出门干吗不带钱?你以为饭店旅店都是慈善机构?”我更凶。
她吸吸鼻子。“我拿银行卡了,谁知道半个小时就被他电话挂失。”
“你取了多少?”我问。
“三千。我不知道那个提款机一天只能取三次。”
我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去。三千块一天能花到没钱吃饭,这小妮子是什么本事?
“你还是回去吧,我养不起你。”想想她是富人家的小孩呐,仇富的我对她忽然不想那么客气。“我这里只有剩饭剩菜,隔天的。”
“陈老师,你别赶我走。”她央求我。“我给你买了礼物。”
说完她就从她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大塑料袋,我别过头:“糖衣炮弹少来啊!”
她粘上来:“陈老师,那你就看一眼呗,就一眼!”
我拗不过转头,她把一件风衣塞到我手里。风衣我见过,是kistina的秋冬新款,漂亮得像女孩子永远的梦。我曾经好几次在商场里留恋地观望过,但我很没出息,都不敢上去摸一摸——我知道我买不起。
现在这个梦就在我的手里握着。我翻翻价签,两千九百八十。
三千减去两千九百八十,还剩二十块。
这就是宁子为什么饿着肚子到我这来的原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再这么大手大脚花钱我K你啊!”我把风衣塞还给宁子。
她却用一双大眼睛恳求地看着我,她的眼神清澈透明,晃着一点泪光,倔强得让人心疼。
“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她垂头丧气地补充一句。
“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
“哈哈,坏孩子。”我向她伸出手。“谁批准的?有证书吗?”
她扑一声笑出来。“陈老师你和我爸爸妈妈不一样。”她说。“不过你还是要收下这件衣服,不然还是看不起我。”
“太贵了。”我坚持,“你不能送我件便宜点的?”
“钱算什么?”她大大咧咧。“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是你自己的钱吗?”
“他们对不起我。”宁子说,“钱是他们应该给的。”
“周宁子你要是再这么不知好歹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
“你不会的。”她胸有成竹。“陈老师,我知道你是好人。”
这是什么世道?连一个小孩都吃定我。冰箱里没多少东西了,我就着几个鸡蛋做了简单的晚饭,被宁子一扫而空,吃完之后还抹着嘴巴满足地叹气:“陈老师你的厨艺天下第一。”
“少给我灌迷魂汤。”我说。“吃饱喝足该回家了啊。”
她头一扭。“不回。”
“为什么?”
“他们拆散我和阿东。”
原来早恋这一点,周国安还真没冤枉她。
“阿东是你同学?”
“不是。”她犹豫了下。“是网友。”
“干吗的?”
“不知道。”
“姓什么?”
“不知道。”
我真有当场晕过去的冲动。
“陈老师,他们那么独裁,我永远都不回家了。阿东今晚会来这里接我,我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宁子英勇地说。
“他要是敢来这里我用苍蝇拍把他拍出去!”我终于火了。“你们小孩还有完没完?”
“我都十五岁了,我有爱的权利!”宁子大声冲我喊。“你还把我当成孩子,原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她的眼泪迸出来。
唉,这个让人又恨又爱又心疼的小破孩。“宁子你别闹了好吗?”我几乎在恳求她,“陈老师给你炖最好吃的莲子汤,你在这乖乖坐着,好不好?”
等我炖好莲子汤出来,宁子就不见了。
她不见了。
她不见了!我像个疯子似的喊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神向门外冲去,楼道里黑漆漆,我一脚踩空之后就像只破椅子似的直摔了下去。
我在医院呆了大半天,后来听说他们是在一座废弃的公园找到宁子。她缩在一座假山旁边等她的阿东到两点,看见大人来了拔腿就跑,被人抓住的时候手挣脚刨,像一头野蛮的小兽。
那个阿东根本就没有去见宁子。不幸中的大幸。
宁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吃不喝,几个人轮番看着她,怕她再次逃跑。
我的脚踝只是轻伤,第二天就可以出院。
没想到,周国安的车等在医院门口,要带我去看看宁子。
“宁子以前做过傻事,”周国安说,“我总不放心她。”
“什么时候?”我问。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我和她妈妈第一次讨论分居时。”
“宁子是个傻小孩。”我说,“她对人很痴心,对爸爸妈妈其实也是这样。你们要给她足够信任。”
周国安微笑看着我。“陈小姐,你总是给人太多信任。”
哎,我的脸开始火辣辣地发烫。
幸亏他并无意讽刺我。他只是皱起眉头微微叹气,这个在商场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我才相信,他说自己为宁子“操碎了心”,并非虚言。
“你的伤?”他说,“医院发票给我。”
我笑。
他也笑:“希望没再得罪你,但我是真心。”
这回,我倒是真的没介意。
“请去看看宁子。”他说。
“我怕她不再愿意见我。”我担心地说。
“不会。”周国安说。“宁子的心意我还明白。现在唯一可能让她听话的人就是你。”
他把我带到宁子的房间就和看护一起退出去,留下我们单独相处。
我刚一走动宁子就叫出来:“陈老师,你的脚怎么了?”
“还有脸说!”我凶巴巴。“不都是你害的?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陈老师你原谅我。”她可怜巴巴地说,眼角又噙着泪。
我的心早就软了,面上还是装作强硬:“被自己爱的人放鸽子,滋味是否好受?”
“其实我不爱他。”宁子说。“他连高中都没毕业,我的偶像是尼古拉斯?凯奇,又酷智商又高的那种。”
“不爱他干吗要跟他逃走?”我的声音又高起来。
“他关心我。”宁子垂着头。“他在网上给我过生日,送我一千朵玫瑰。我以为他关心我。”
宁子的话让我一阵心酸,我想起她孤单的十五岁生日。“难道爸爸妈妈不关心你?”
“不。”她倔强地说,“他们关心的是钱。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忙着赚钱,成天开会出差,我吃方便面吃到要吐。有了钱之后他们就闹离婚,离不成也是因为钱。”
“你要怎么样才相信爸爸妈妈很爱你?”我叹气。
她想了想。
“我不想转学。那个寄宿学校很恐怖,我有同学在里面呆了两个月就忍受不了逃出来,他们每天做功课到十二点,班干部都是老师的走狗,连午睡时听歌都要被举报,在那里我会死。”
“留在原来的学校,大家都会议论你的事情,学校可能还会给你处分,这些你都受得了?”
“放心吧陈老师。”宁子说,“我自己做的事情当然要承担责任,畏罪潜逃才是可耻的。”
我被她逗得笑出来,答应找周国安帮她说情。
“但我话说在前头,我不一定能成功啊。你爸爸的脾气和你一样拧。”
宁子开心地笑,这笑容才让她看上去真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你就大胆地去吧陈老师,有你出马一定成功的,我对你有信心。”
我和周国安约在“旧”。
他还有点事要晚来,我比他先到,小烨又换了一身新衣,挤眉弄眼地对我说:“进展飞速啊。”
“很遗憾不是你想的那么刺激。”我把宁子的事情告诉她。小烨说:“我不管,那边的情侣包厢留给你们,我给他打八折。”
“不用了,留给你和Ben坐。”我压低声音说。
小烨的声音压得比我还低,娇笑着说:“今晚他约我吃夜宵。”
呵呵,这才叫进展飞速。我甚至有些酸溜溜地想,像小烨这样的美女,想要什么要不成?
“想什么呢?”小烨拍拍我,“我有点事先去忙,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要。”
“好。”我说。
小烨走后我就对着一杯冰水发呆。夜晚的“旧”显得更安静了,灯光弱而细致,音乐是如水一样的,和窗外的月光一样轻轻地流泻。我走神走得老远,以至于周安平坐到我对面的时候我都没发现,直到他说话:“对不起,让你久等。”
“哦。”我回过神来,“没关系。”
“你很容易走神。”他说。
“是吗?”
“第一次,在我公司楼下,也是这样,你看着窗外发很久的呆,我那天很内疚,知道自己说错话。”
“我只是小人物,不用抬举我。”我说。
“喜欢这里?”他问。
“穷人,来不起。”我说,“我只是有朋友在这里做事,所以才来。”
“美丽的小烨经理?”他说。
看来男人的审美都一样。
“你找我来……”
“是为了宁子的事。”
“宁子不愿意转学。”
“事到如今她知不知道不转学的后果?”
“她知道。”我说,“我都和她说明白了。周先生,我觉得你应该给宁子一次机会,让她试着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这样她才有可能健全地长大,过度保护只会适得其反。”
“是吗?”周国安不置可否。他点燃一支烟,我紧张地看着他。大概当他在公司作出什么决定的时候也是这样凝重的神色。
“我答应你。”最后他说。
“耶!”我叫,“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宁子。”
“等等!”他说,“你的事情讲完了,我的事情还没说呢。”
他的语气让我不容拒绝,我只好坐下说:“请周总吩咐。”
“叫我周总,那就是你答应了?”他大大的狡猾。
“答应什么?”我低头笑。
“明天来上班。办公桌已替你准备好。你主要负责公关部目前的一些文字工作,对你而言很简单。”
“是,周总。”难得的好机会,我没有理由再扭捏下去,不是吗?
“那我们喝一杯?”周安平说:“然后我送你回家,你明早八点来报道,我介绍你认识部门的总管和同事。”
看看,我还没上班呢,他老总的架势倒已经摆得到位了。我只好把手中的冰水一干而尽,然后站起身来。
“小朵。”小烨走过来拉住我说,“怎么才来就要走?”
“陈小姐是来给我指派任务的,任务完了自然要走。”周安平说。
“你拿周总开涮?”小烨咂咂嘴说,“不得了不得了。”
我把小烨拉到一边说:“我答应他明天去上班。”
“真的?”小烨兴奋地说:“听说环亚的清洁工也能拿三万一年。哦,你发了财可别忘了我。”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说,“哪有你那张叫Ben的长期饭票管用!”
“有没有说月薪多少?”
“别八婆啦!”我推她。
周安平远远地站在一边,耐心地听完我们俩嘀嘀咕咕。
回去的车上,他并不多话,这让我很安心,我一直都不太喜欢话多的男人。车子开到我家门口,他很礼貌地先下车,还替我拉开车门,叮嘱我明天早到,然后才跟我说再见离去。
被人重视的感觉,总是快乐的。我倒希望这个姓周的家伙真的没有看走眼,那么,我没准还真是个人才,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