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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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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认识被害人吗

    门口站着一个形容端庄的年轻警察,开门的是胆大的占乃钞。

    警察问:“你认识被害人吗?”

    占乃钞回忆着他在“犯罪报告”上写的情景:“当警察给一张照片,或者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并且问你‘这个人你认不认识’的时候,你应该回答……”应该回答什么?占乃钞手心阵阵发痒,他蜷起拳头用指甲死命地抠着掌心。啊!想起来了,“你应该回答:‘见过几次面,但是和他不是太熟。’在我听过的各种答案中,它应该是最恰当的答法。”

    于是,他如是回答:“见过几次面,但是和她不是太熟。”

    警察说:“这样啊,但你们还是跟着我来一趟吧,后面的两个小孩儿也跟我一块。”占乃钞忽然脊椎发麻,有了给警察叔叔下跪的欲望。

    直到走到应到的地点——房东的屋子,占乃钞才能够坚硬起脊椎和双腿,比较正式地站了起来。他以为那里已经布置成了讯问室,结果那里却更类似于茶话会。整个房间都坐满了,再容不下任何一只屁股,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邻居走进来,于是每个人的屁股只好按照一定的比例变小。

    房间里的人都在说话,但是都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衣服,它因为摩擦而作响。气氛压抑得难受。占乃钞发现,这个房间的中心集中在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屁股的位置和形状——他应该是警官,至少是这次案件的头头。他没有穿警服,而是穿着一件深绿色的丝质T恤,那件衣服看起来已经穿了很久,下垂得很严重。他不矮,微胖头微秃,街上一半男人都是此相貌,但警官看起来就是一副警察样。

    占乃钞很讨厌房间里面的这些人。他们大多是一群没有事干的很老很老的老太太领着她们的中年孩子,而他们也只是一味地叹息同样的事情:“说起来也真是惨啊,还这么年轻。”“唉!”“人这一辈子真说不准,说死就死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唉!”就像一群职业的三句半演员。他们传达不出任何有用的讯息,占乃钞只好向旁人打听:“她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初步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的这些问题都被人们间接地传达给警官。警察没有回答,只是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占乃钞说:“小伙子知道挺多的嘛!来,坐过来。”

    占乃钞坐到警官身边,警官对他的兴趣又突然消失了。他只是喝大量的茶,把茶叶梗吐回他的有机玻璃杯子里,再加水,然后再喝,再吐,这样无休止地循环。突然,循环中断了一节,警官像占乃钞一样头靠沙发,脸和占乃钞靠得很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占乃钞说:

    “昨天晚上三四点钟死的,从家里的窗口掉了下来。按说二楼一般摔不死人,又是摔在草地上,偏偏她落地这么巧,脑袋直挺挺地撞到地上,她头又偏偏撞上了地上的一块大石头,当场就死了。要是我们,再怎么也做不出那样标准的头朝地。”

    他嘴里的茶味全部喷向占乃钞的眼睛,但占乃钞坚强地一下也不眨眼睛。有一瞬间,警官的混浊眼白投射出阴沉的光,目光像刚硬而寒光闪闪的刀一样向他扑过来,占乃钞有一瞬间被吓倒,张开口准备向他和盘托出自己制定的整个犯罪计划。最后,他终于克制住了,抱着极大的认真听着警官的话。他还想问问题,但警官却觉得刚才对占乃钞的陈述已经过多,因此再拒绝透露更多。

    警官开始和占乃钞他们打趣:“你们都住在同一楼吧,是好伙伴吧?家长支持你们来进行法制教育吗?”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并且看向周围,暗示他们也一并笑。

    忽然,一个极老极老的凉嗓子老太太凉着嗓子说:“他们不是住户,他们是死者的房客!”

    警官目露精光,站起身子朗声命令混坐在普通人群之中的便衣说:“让其他人走,他们三个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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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问(1)

    杂人等一清理出场,茶话会现场立刻转变为讯问室。垃圾篓里面的水果皮,内容复杂的烟灰缸,装满浓茶的茶杯,在一分钟之前还是茶话会后的狼藉,此时忽然变成了专业讯问室硕果累累的证明。

    警官正对着排排坐的三人:“你们还未成年吧。那对房东夫妇……”他说到一半又改了口:“那个房东真是想赚钱想疯了,你们一看就是离家出走的小孩儿,他们也真敢留住你们。”

    说到房东,房东还真的被一男一女两个便衣挟着从卧室里走出来,看起来那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审讯室。占乃钞高声说道:“房东杀妻案才是你们主要调查的案子罢。我们的离家出走案只是小案子吧!”

    没有人理会他的声明。大家都注视着穿着枣红色睡衣的房东,他抬眼望一下其余的人,目光又赶紧收回去,细长的鼻翼抖动着。

    他这副“绝症患者又犯罪被判死刑”的异常模样,引得夏锦落三人十分紧张。但两个便衣随意地把房东往沙发上一甩,由此就可以看出他的处境并不那么危急。两个便衣中男的那个同时把手上攥着的几张照片往茶几上一丢,很明显,那是房东太太尸体的照片,分别是她趴在地面上的远景、中景和面部特写。幸而夏锦落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近视,看不太清楚,只是觉得房东太太满头粉红色卷发器比她头部流出的鲜血反而要抢眼得多。

    警察们完全把三个离家出走的少年当成背景音乐一样的存在,毫无顾及地在他们面前讨论起案件的进展。

    两个便衣中女的问房东:“你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

    警官诧异道:“怎么你们连这个都没有问出来!”

    男便衣申辩说:“但是我们除了这个问题,其他什么都问出来了。仔仔细细地,你看,谈恋爱的经过,拍婚纱照的地点,他老婆最拿手的菜,他自己最拿手的菜,我们全部问出来了。您还别笑,你们这些小孩儿也别笑,我去拿给你看看。”

    说着,他跑进卧室,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沓三四十页厚的稿纸,那些纸张的质量看起来很好,很白很厚,不是用笔一划就会破的那种,比江日照他们学校自己印刷的稿纸好看多了。稿纸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字。

    女便衣说:“真的,他只要交代一下昨天晚上干吗了,咱们的工作,至少是我的工作就完了。整个案子其实不很复杂,房东太太有酗酒的习惯,这一点被讯人说了,邻居也说过。而且昨天被害人死之前没有什么争吵哭闹的声音。”

    警官说:“其实我第一感觉也是意外死亡,要不然自杀也是有可能的。”

    占乃钞早看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朝房东道:“所以你就快点说你昨晚干了什么呀?臭狗头!”

    警察们祥和得简直诡异,他们大笑道:“现在的小孩儿啊……”同时默许了占乃钞对房东的审问。

    占乃钞继续道:“你昨天晚上三四点钟有没有和谁在一起,可以证明你没有杀你老婆,你情人?算了,一看就知道没有。或者你三四点钟有没有接到电话,如果接到了,是谁的电话……”还没说完,只听两声延长的呜咽。大家都怜悯期待地看着房东,准备他哭过吐真言。结果,他抬起头来,咧开嘴对大家说:“那是我们家水龙头。”大家定神一听,果然,那是上水管道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哭。

    占乃钞说:“算了吧,算了吧。”他对警官说,“这样吧。我们从他杀的角度来分析。假设是他杀,然后从这个角度找证据。说实话,我对犯罪也有一些研究,犯罪分子思考问题无非分以下阶段:如何杀人,如何灭迹和不幸败露时的处理办法……”

    他忽然猛地住嘴了。因为警官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正饶有兴趣地阅读纸上的内容,不时阅读一下占乃钞的表情,好像在核对稿件有没有错误。占乃钞意识到自己简直在复述纸上的内容。警官手里拿的正是占乃钞精心创作的《犯罪报告》。占乃钞心里狂跳起来,恨不得让那张纸变成白鸽子,翩翩飞出天外。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叔叔你看的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好不好?”

    警官突然乐不可支起来:“你还需要看?你都能背下来了。这个东西是你写的吧?房东都交代了。让我们行家看起来简直是……”他呵呵地笑起来,忽然又严肃了,对占乃钞说:“这东西完全是胡闹!你觉得高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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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问(2)

    占乃钞鼓起勇气辩解道:“我不是要指导他杀人的,我本来是写着玩的。谁知他……”他指了指房东说,“他早就有预谋……”

    房东抖动着鼻翼说:“谁有预谋?你以为杀人都有预谋吗?我没有预谋,我根本就不想杀人,我根本就不想下毒手,我根本就不想灭迹,她是我老婆,我灭什么迹?……”

    他终于像他家的水管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占乃钞愣住了。警官迟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呼吸,每正常呼吸十次左右,就要从鼻孔里“哼”一声,猛地呼出一大口空气。警官对那个男便衣说:

    “我留下继续审问,带这个小伙子下楼,去看看死亡现场吧!”警官又补充道,“你只考虑杀人的环节吗?也看看死人的环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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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灰人形

    占乃钞有时会幻想自己是一个完全不是自己的人。就像此时,他幻想自己是一个正在春游的古代公子哥,走一步顿三顿地漫步在柔软的细草地上,翻滚的云团和谁见谁爱的蓝天下,他身后跟着两个小书童。但是公子哥不会像他一样病态地弓着腰走路,肌理也不会像他一样亢奋得发指,而嘴里却像尝了苦胆一样苦涩,他的书童也不会像江日照这般呆若木鸡,他的另一个书童也不会是警察叔叔。

    警官自信地说“你那个‘犯罪报告’简直是笑话”之后,占乃钞就掩面逃离了那个房间。警官也没有阻拦,只是派那个男便衣跟着他。江日照要跟着占乃钞去,警察也没有阻止,说:“不要跑太远,你的事儿还没有完。”就放他们走了。

    占乃钞步行到楼下,又绕楼半圈,到楼的背后——房东太太坠楼死的地方。他远远地止住脚步,回头对江日照笑道:“那个警官对我真好,简直是我死去多年老爸的转世。”

    说完,又把头稍稍偏了偏,对江日照身后的警察说:“别嫉妒,您也是我爸爸。你能让我和江日照单独呆会儿吗?”

    男便衣说:“那我就到墙角那儿抽根烟吧。只是一根烟的功夫而已哦,你们不许跑。”

    男便衣走开后,占乃钞才小心翼翼地走到房东太太坠楼的地方,那个地方很好找,因为草地上有一个石灰圈出的人形,而且那一块儿的草也格外鲜嫩,一定是因为多事的邻居为了不触霉头,用水管把房东太太脑袋里流下来的血冲干净——占乃钞听警官提过这回事,警官当时气得要死,骂了一圈人。

    占乃钞走到人形里,沿着人形的形状趴下。真舒服,脑袋处的草一片清凉,好像天上所有的成型未成型的水都落在上面。枕在上面,就如同天上所有的水都咕嘟咕嘟地灌到脑袋里。占乃钞仰起脸对江日照笑道:

    “你看,房东太太多胖啊,你看我比她瘦了好几十圈。”

    不好了,他脑袋里的水将要咕噜咕噜地流出来了。占乃钞只有自己模仿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才能抑止自己的眼泪。是的,他真的好想哭哦。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来考虑这个案子,他仔细回忆过了自己的“犯罪报告”,他甚至找到了当时用来写“犯罪报告”的一沓稿纸,在那里找寻写“犯罪报告”时印下的笔痕。他确定自己在“犯罪报告”里,并没有教唆房东把他老婆推下楼,所以他认为自己是完全无罪的。但是,罪恶感和恐惧还是笼罩着他。占乃钞在心底深处甚至希望房东老婆真的是房东杀的,房东被抓起来判死刑,然后他写“犯罪报告”的事情将永远不被提起。

    占乃钞知道他的想法总会得到正确的结论。“一个人死了,其他人要好好活着”这样的结论。他一定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真正让他想哭的是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他在黑暗中乱摸乱撞,乱跑乱闯,却没有找到一条可以通向这个正确结论的路。

    百般急躁,他身下的草也被他心中的怒气烘干了。他把头移了一移,移到石灰人形头部的边缘,然后伸出舌头,静静地舔那画成线条的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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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死人形里爬起来

    占乃钞伸出的舌尖让江日照一下子清醒过来。江日照在之前一直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不是被吓得难以反应,不是震惊,不是宿醉,不是身心俱惫,而是困。

    一上午,他一直在和自己的困作斗争,但是已经有一块白布把他的头脑盖住了,他脑袋里只是一片空白而已。在房东家时,别人都在说话和讨论,只有他深深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把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中,他趁人不注意时用手指蘸了一点茶叶水,抹在自己的眼皮上,但他后来才想起来,这是去除肿眼泡的方法,不能去除困意。

    占乃钞的动作终于吹走了江日照体内那一团床单大的卵形白气。占乃钞不以为意地对他说:

    “草上的粉笔灰好吃一些,我小时候也被老师处罚吃过一次粉笔灰,那是黑板上的,不如草上的粉笔灰好吃。”

    江日照忽然觉得无论自己的将来怎样,占乃钞给他带来的这个五分钟的记忆将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记忆,最恶心的——哦,恶心,他又唤醒了这个词——他要忘记这感觉,忘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闭起眼睛,开始在记忆中进行删除,最初他删除得很好,忘得很顺利,但是他知道最后还是会留下痕迹,即使是空气,那也是痕迹。

    占乃钞以为他是痛苦地闭上眼睛,问道:“你终于开始有点儿反应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戒恨戒情戒嗔戒痴了呢。你难过吗?”

    江日照“唉”了一声,却又笑了:“鱼婉走了,我不能参加比赛赢奖金,我们被警察扣押,专家回来了我们却不能去找他们,你告诉我,我应该先难过哪一个?”

    占乃钞说:“那就是我的缘故了。你觉得我是个怪物吧?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正派人接近坏人那样厌恶。”

    江日照诚挚地摇头,说:“我真的没有这样看待过你。”

    占乃钞久久地看着江日照,直到他的脖子因为过久的悬空而累了。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天空说:“想来你是不怕了。你虽然没什么危险,不像我,有着一样没日没夜担心警惕着的东西。但是这几天来,好歹你经历的事情也不比我少,没想到你已经完全不害怕,不恐惧了。”

    江日照嗤笑道:“我独具慧根……根骨绝佳嘛。”

    占乃钞没有理会他,又挪了挪身子,全身的骨头都跟着牵连作响。他继续说:“我一直听人说有个叫做‘临死之眼’的东西,说是人临死前的一刻才能了悟过来,那时就会……操,那时就会怎样呢?我忘记了,不过我能用我自己的语言翻译,如果你和我是同一挂的人,你就会明白。有过临终之眼的人,也就是死过一次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强人。你今天一觉醒来,算是死过了一回。”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说:“我从这死人形中爬起来,也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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