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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柏寒眼中一片灰烬,全身剧烈颤抖。无悔缓步走近,泪光盈盈,握住他的手。柏寒神情缓和,向她感激一望,继续道:好在地府见我怨气冲天,容忍不下,又将我送回人间。是一艘下西洋的大商船救了我,从此我便在海上做了一名水手,随商船周游了大半个世界,见识了无数海外的奇人异术。

    华玄感慨道:阴气阳气的炼制之法,你是在那时学到的吧。

    柏寒冷笑道:我在海上飘荡了六年,在这两千多个日夜里,没有一刻不是在复仇的煎熬中度过。偶然有一日,我听人说起,中原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大人物,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我大喜过望,立即回归中原,千方百计见到了他,恳求他查出我妻子被害的真相。大人物却提出条件,我手刃敌人后,要唯他马首是瞻,做牛做马,我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

    华玄道:那大人物是谁?

    柏寒自顾自道:那位大人物果然名不虚传,短短数月,通过陕西的一位老中医,查到一条关键的线索。我得知后悲喜交加,立即赶到涟漪岛。

    听到涟漪岛,众人面露骇色,华玄震惊:这线索,与曲岛主有关?

    柏寒看向他,神情诡异:什么曲岛主,这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说也凑巧。这个老畜生正好要替他两个小儿子寻找教书先生,我便趁机混进他家中,查找真相。一开始这老畜生衣冠士绅,假仁假义,我还怀疑是否错怪了他,直到那一天

    他面孔突变狰狞:那夜我又做了噩梦,惊醒后便坐在院子里望天,就在那时,曲北芒从屋子里爬出来。他似乎也是被噩梦惊醒的,脸色苍白,汗流浃背,完全没留意到我。他爬到院子中间,便对着愚谛寺的方向叩拜忏悔。听到他忏悔之言,我登时全身冰凉!

    原来曲北芒多年前身受重伤,武功尽失,从一代大侠沦落为无用之身,他一直在寻求奇药良方,能让自己脱胎换骨。他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琥珀神胎,以为只要服下神胎,便能变回那个叱咤武林的曲北芒。正好在六年前,有四位武林中的后辈来拜访曲北芒,希望借用他的威信提携自己,曲北芒有意无意地提到了此事,四人一口答应,要替他找到琥珀神胎。华玄看向了庞横,庞横面如覆土,拔腿欲逃,甄裕早已一步抢上,将他点倒在地。

    曲北芒言语中只是懊悔和愤怒。原来那四人骗了他,他们杀了一名孕妇,取出了六个月的胎儿假造了一只琥珀神胎送给曲北芒。曲北芒请来陕西那名老中医替他人药。那老中医剖开假琥珀神胎一瞧,才发现那是个活生生的胎儿。曲北芒这才明白上了当,找到那四人责问。谁知那四人反而以此威胁曲北芒,若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便将此事告知整个武林,让他身败名裂。曲北芒大错铸成,只有听命于此四人,利用自己的威信与人缘,将四人都提携为一方枭雄。但他没有料到,那位陕西老中医口风不严,无意中竞将此事泄了出来。

    众人听到此处,终于明晓原委。华玄也终于明白,为何曲北芒当初要对明慈说,自己罪孽深熏,迟早会遭到报应。

    从那时起,你就开始了复仇大计?他问柏寒。

    不错,曲北芒是罪魁祸首我要让他尝尽痛苦!柏寒目透凶光,我假意讨好,将其娶弄到手,等到她怀胎六个月,我才下手.

    别说下去了。华玄制止,那明慈法师后来见到的尸体,不是你。

    那是个龟奴的死尸。柏寒忽然看了一眼无悔和无惆。无悔和无惆凝望向他,眼中满是感激。柏寒却避开了目光,不敢与她们相触。

    曲北芒至死也没告诉你那四人的身份?华玄又问柏寒。

    不错,那老东西以为用死就能换得我罢手,我岂能就此放过那四个畜生!柏寒喘着粗气,握紧拳头,我搜出曲北芒的私信,希望找到蛛丝马迹,天幸给我发现了一封信。信是舟山一个叫做冯丹野的人寄来的,他说自己练功走火入魔,已成废人,雪鸿山庄也败落已久,希望曲北芒出资接济,他在信中半恳求半威胁,隐约提到了六年前那件事。

    我大喜过望,连夜赶到舟山雪鸿山庄。然而等我赶到那里,雪鸿山庄早已衰败不堪,冯丹野众叛亲离,身边竟一个人也没有,他万念俱灰之下,竟然寻了短见。看尸体至少已经死了十几天,但山庄闭塞,消息竟然没传出去。好在他临死前,写下了一封血书,将六年前那件事原原本本都抖了出来,另外三个畜生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他们就是吕楚箫、童云愁、庞横!甄裕喘着气将庞横庞大的身子提在手中,庞横裆下一片腥臭。柏寒看着庞横,眼中犹如要喷出火来。

    甄裕不解道,既然那时你已经知道凶手,为何不即刻动手,却要等到十年以后?华玄也问:以你的本事,活捉这几人都是易如反掌;你为何偏要想出琥珀神胎这等繁复至极的诡计来。

    柏寒冷眼看着两人,只字不识。华玄眉头一蹙:莫非,莫非又是因为那位大人物:他究竟是谁,他要你延后十年报仇,又有何企图?

    柏寒冷哼一声:我与他立下重誓,到死也不会说出他的真正身份。此刻大仇将报。柏寒决不毁诺。

    华玄只有叹了口气,继续述道:所以你用了十年来筹划这个匪夷所思的计划。你故意让无悔和无惆拜明慈为师,潜藏在愚谛寺中。然后假装成工匠建造骨塔,你将骨塔建成十八层,为地狱的寓意。你将曲北芒的骨殖供奉在第十八层,实则是将他打人地狱之底,永世不得超生!

    明慈这时已经醒来,听到此言,险些又再晕去。

    等到十年期至,你故意让无悔发现那枚假琥珀神胎,欺骗了明慈大师,然后又将发现琥珀神胎的消息散播出去,因为你知道,当听到琥珀神胎四个字时,那三个心怀鬼胎之人不可能不来涟漪岛。华玄忽然面露疑色,你此刻身份已暴露,为何不除去易容,恢复本来面貌。

    不,你错了,这并非易容术。柏寒阴森地笑了一声,而是我寻访到一位鄂北名医,让他替我削骨拉皮,将容貌修整成冯丹野。

    华玄叹气道:你矢志复仇,付出的代价却未免太大。

    这点牺牲算什么!柏寒盯着庞横,恨不得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仅仅杀了他们太便宜了,我要将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尝尽酷刑!

    华玄叹气道:所以你接连施展琥珀神胎返老还童的诡计,将吕楚箫和童云愁生擒,那枚琥珀神胎内藏齤毒粉,想必你原本是要借明慈大师之手,放出毒粉,迷惑众人视线,借机再对庞横下手。可惜坚蚕盗出现打乱了计划,所以你情急之下不及细想,暴露了隐藏的武功。

    柏寒冷眼对着他说:若不是你的出现打乱了计划,还想与你做朋友!

    华玄怒吼道:你为了复仇,不惜利用自己的骨肉,不惜让两个女孩毁了自己,不惜把这些无辜的孩子当做复仇的工具。你你已经完全迷失了人性,现在的你,和曲北芒,和那四个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不,这与柏大哥无关,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无悔终于忍不住哭喊,我们姐妹都是被父母卖了身的妓女,那些畜生从来都没有把我们当作人。他们只是把我们当做泄欲工具是柏大哥杀尽了残害我们的恶人,将我们姐妹从炼狱中救出来。他是个大好人

    阿晴,别说了!柏寒怒喝道,这些苦事早该忘掉,何必再说!

    不,我看不得他们冤枉你!无悔与无惆紧紧握住手,继续述道,是我们甘为大哥付出一切,所以混进愚谛寺,替他完成琥珀神胎的计划。大哥原本只想找几个与那三个畜生相貌相似的孩童。是我们俩为了计划能天衣无缝,故意去勾引那三个畜生,替他们生下孩子。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柏寒眼中流露出一丝愧疚,眸子里似乎也有泪光闪烁。

    无悔这番话让在场众人都感到有些意外。华玄望向柏寒:你也曾是个有着侠义心肠的人,如何会做出这些丧心病狂之事!

    柏寒再次发出凄厉的笑声:你的妻子没有被人剖开肚子,你的孩子没有被人做成琥珀神胎,你岂能懂得我的痛苦!

    华玄想到此人的经历,不禁生出一丝哀怜,叹了口气后指着夏静缘道:她和你无冤无仇,何苦与她为难?

    是我将她变成那个孩子的,但没有伤害她一根汗毛。无悔看着华玄,若非如此,你岂能知道自己对她是否真心?一松手,作势要将她放归。柏寒却伸手将夏静缘挟在手里,指着庞横:用此人来换。

    庞横不敢与柏寒对视,仿佛一条死鱼,以恳求的目光看着甄裕。

    此人禽兽不如,万死不抵其罪,即便带回濯门,也是立斩不赦。甄裕咬牙,将庞横交在华玄手中。华玄提着庞横向柏寒走去。柏寒押着夏静缘也向他走来。两人渐渐临近,相距十步远时,各自停步。

    柏寒盯着华玄道:华玄,你说我丧失人性。那我问你,你可曾尝过所爱之人被夺去性命的痛楚?华玄默然不答。柏寒哼了一声道:失去之后才知珍贵,你若与我经历相同,或许便能明白我。轻轻一推,将夏静缘送向华玄。华玄不假思索,也将庞横抛了过去。

    柏寒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拽起庞横转身奔入骨塔。华玄将夏静缘拥在怀中,随即推宫过血,正要替她解开了穴道,突觉经脉中气血一阵激荡,汹涌如江河翻涌,她背后似有一股无形之力要将气血吸纳过去。夏静缘的脸色也霎时变得苍白,好像色彩一下子从脸上剥离了。

    华玄脸色大变,也顾不得男女之嫌,急忙将静缘的身子翻转过来,扯开她背后衣裳,霎时触目惊心,只见一片怪异的大叶片贴在她羊脂白玉般的后背上,叶柄不偏不倚地插入心俞穴,叶脉仿佛活物般一鼓一缩。

    痴男怨女叶!华玄如身入冰窖,手足无措,恍惚间,他依稀记得,西域有一种奇树,名为同生共死树,传说是一生得不到真爱的痴男怨女的精魂所化,生出的树叶竞能以叶脉与人畜的经脉相连,汲取气血为生,若是强行将此叶剥离,人畜亦会气血逝尽而亡。换而言之,人畜一旦被这怪叶寄生,便如被三生三世苦恋不得的痴男怨女缠上,两者命脉合二为一,叶受热则人畜受热,叶挨冻则人畜挨冻,叶生则人畜生,叶亡则人畜亡。人畜从此身不由已,痛苦一生,直至死去。

    华玄从来只当痴男怨女叶是传说中的毒物,若非亲眼所见,哪里相信会惊现于世,惶恐之中,猛然想起柏寒方才那段话:你可曾尝过所爱之人被夺去性命的痛楚你若与我经历相同,或许能明白我。

    是你,是你!华玄大吼一声,正要冲进骨塔,突觉头顶一股刺鼻之气压顶而来!小心,那是石漆!甄裕纵步上前,将他一把拉开。

    华玄被甄裕拖离骨塔,这才发现,柏寒已经立在塔顶,正将一罐罐黑色黏稠的石漆浇下来,不一会儿,整座骨塔便被石漆包裹,漆黑一片。

    柏寒狂笑着,放开了手中一根点燃的火折子。火光触及石漆,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火蛇四出,瞬间蔓延至整座骨塔!

    变成赤红一片的骨塔中,依稀传来了庞横的哭喊。还有惨叫声!

    华玄昂着头喝问柏寒:解药,解药!柏寒狂笑道:难道就没听说过吗,痴男怨女叶可谓元药可解,除非惩恶扬善花迦孪!

    师父,我们的命是大哥给的那几个孩子,劳烦你照顾了。无悔和无惆向着明慈拜了三拜,也转身奔进了骨塔,瞬间便被火焰吞噬。

    明慈泪水涟涟,伸出双手想拉住她们,最终却向前扑倒,失声痛哭。

    华玄再度要冲进骨塔,甄裕只有死死将他抱住,直到骨塔焚荡,轰然倒塌。华玄伫立在漫天飞扬的灰烬中,痴呆半晌,才回到夏静缘身侧。

    甄裕将口袋中的药物倾囊倒出,却找不出一粒对症之药。屈扬从袖口取出一粒赤红色的丹药,交在华玄手中:这是双龙帮的翔龙丹,虽不能根治痴男怨女叶,却可吊住她的性命。他声音竟然变成了一个清婉的女子。

    华玄愕然看着屈扬:你.你是纪天瑜?

    原谅我又骗了你,我不是说过,我是易容高手,移唇术更是不在话下。纪天瑜扯下人皮假面,我假扮成屈扬,便是为了盗琥珀神胎,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手,所以我想留下来看看琥珀神胎?的真相会是什么!

    她看着夏静缘,面带愧色:我那天不该带她去骨塔的,是我害了她,我一定要去盗最好的药给她。在此之前,傻瓜蛋,你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

    你你是坚蚕盗?不可能!甄裕万万想不到让自己恨到骨子里的大盗贼竟是个女子。我明明用谍封监视过你,你昨晚根本没出过房门啊。

    谍封,那小孩玩意儿?纪天瑜朝他摇摇头,突然转身向湖岸奔去,疾如飞鸟,身影顷刻模糊,声音兀自清晰,濯门的姓甄的小子,琥珀神胎我没得手,辱没了坚蚕盗的名声,你这只痴血蝠虽不及琥珀神胎,多少是个安慰!甄裕脸色大变,一摸腰际,果然已经不见了痴血蝠。

    华大哥,我身子好难受!夏静缘眼下了翔龙丹后,发出呢喃。

    华玄眉头紧皱:静缘,静缘!

    夏静缘阖上眼,脸上痛苦无比。

    华玄如剑戳心,抱紧她身子,额头青筋凸现。甄裕按住他肩头:别慌,她会有救的,会有救的,你相信我,她一定会有救的!

    华玄盯着夏静缘,眼珠子半灰半亮,其中有希望与绝望交杂,脑中只是反复回荡着柏寒临死前的那句话:

    你身为钩赜派弟子,难道没听说过吗,痴男怨女叶可以说是无药可解,除非,除非传说中的惩恶扬善花迦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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