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后来有一天晚上,于曼之跟朱玛雅吃饭,那天,是冯致行的生日。
冯致行生日这一天,是要留给他太太的。去年如是,今年如是,将来也如是。
曼之,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朱玛雅问。
于曼之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你有一个会和你结婚的男朋友啊。
可是,他并不在我身边——
是的。他就在我身边。除了每年这一天和每次见面看着他回家的那一瞬间,我都是幸福的。
你用什么来爱冯致行?
朱玛雅挨在椅子上,微笑着说:我用四十七公斤来爱他。
四十七公斤?
四十七公斤是我的体重。我的眼、耳、口、鼻、四肢、血肉和骨头加起来,这就是我的四十七公斤。我用我整个人来爱他。
那就是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发觉,我是用意志来爱着乐生。我知道我要爱他,我答应过会等他。
爱,也是一种意志。
是的,但用意志去爱,又是另一回事。一段爱情,不应该是建筑在意志之上的。我宁愿它是建筑在遗憾之上。我不是用意志去爱一个人。我的意志叫我不要去爱他,可是我却身不由已。
她猛然想起那天跟李维扬打棒球的情景。她击出很漂亮的一球,兴奋得在草地上乱跑,最后,停在他跟前,喘着大气。
他凝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有七天没见面了。刚过去的星期天,她因为妒忌他把雏菊送给罗贝利,所以赌气说没空不去打球了。从那天到今天,七日的思念和等待,折磨着这两个人,同时又把他们推向对方。
他向她伸出的双手,忽然又互相紧扣起来,连续跟她说了四次恭喜,他的表情很诙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虽然他努力表现得极其自然,可是,她知道他本来是想抱她的。
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万分失望。
横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七天的思念和等待,而是七年的遗憾。她已经有一个七年的男朋友了。
因为没有被他抱而感到失望,已经是对乐生的背叛了。日复一日,她把自己的感情压抑下去。她用她整个人的意志去爱乐生。她不知道她的意志什么时候会崩溃。
朱玛雅拿起面前的酒杯,泪眼汪汪的说:
祝我爱的人今天生日快乐!
她把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光,又说:我真的想知道他今天在哪里庆祝生日。
知道了又怎样?
知道了他在哪一家餐厅庆祝生日的话,我会躲在餐厅外面,从门缝里偷偷的祝福他。也许,还会为他唱一支生日歌。她惨然地笑笑。
你恨他吗?
当然了!她点了点头笑着说:我爱到有点恨他!
两个人格格的大笑起来。
但是我真的喜欢跟他做爱啊!朱玛雅脸上带着微笑说,男人在情妇的床上是特别卖力的。
于曼之哈哈的大笑。
我是说真的!朱玛雅醉醺醺的说,他会尝试各种极其困难的姿势来满足我,又会跟我说许多悄悄话。我常常故意的咬他,在他身上留下齿痕。我是真的恨他,恨他带给我的痛苦。愈是恨他,我愈想把他吞进肚子里,永远藏在我的子宫里面,不许其他女人碰他。没有恨的性,是无法登峰造极的。
于曼之笑了很久很久,说: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登峰造极-来形容自己的性生活!对不起,真的很好笑!
没关系!朱玛雅用手支着头,喝了一口酒,说:没有恨的爱,是很难想像的。
6
凌晨十二点半,餐厅打烊了。于曼之准备结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把钱包遗留在油画店里。送了朱玛雅回家之后,她去油画店拿钱包。
当她推门进去油画店时,她看到小花园里面有光。她觉得奇怪,这么晚了,有谁会在这里?她走近花园,看见林约民坐在那张长条木椅子上,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的罗贝利坐在林约民的膝盖上。她一条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另一条手臂像钟摆一样,快乐地摇摆,他们像一双幸福的情人,在月光下面谈心。
罗贝利首先看到了她,连忙尴尬地站起来。林约民也立刻端端正正的坐着。
对不起!我回来拿钱包。她尴尬得不敢多留片刻,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找到钱包之后,匆匆离开油画店。
接着的那几天,她和罗贝利就当作没事发生那样。面对这么尴尬的处境,当作没事发生,大概是最好的方法了。
又过了几天,货车把一批油画送来。她、罗贝利和杜玫丽三个人花了大半天在整理那些画。傍晚时分,杜玫丽先下班了,剩下她们两个。
贝利,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好了。她说。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觉得累。罗贝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望着正蹲在地上整理油画的于曼之,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劲?
嗯?于曼之转过身子去望着罗贝利。
背着丈夫跟另一个男人愉情——
不,我没有这样想。
为什么?你不觉得像我这种人,真是很不堪吗?
贝利,你的人很好。于曼之由衷的说。的确,她并没有觉得罗贝利差劲。她只是想不通,她和韩格立那么恩爱,为什么还能够容得下另一个男人?
以前,我并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现在我才开始相信。罗贝利说。
你两个都爱?
是的。
为什么可以?我不认为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
在他们两个面前,我是两个不同的人。跟韩格立一起,我是被照顾的,就像父亲和女儿那样。跟林约民一起的时候,我们常常吵嘴,但很快又和好。我们像兄妹那样。
你有想过跟林约民一起吗?
罗贝利摇摇头说:他已经结婚了。
那么,你们——于曼之望了望罗贝利的肚子。
哦——罗贝利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笑笑说:是韩格立的。顿了顿,她又说:即使林约民没有结婚,我想,我也不会为他离婚。
为什么?
他是个没有计划的人,粗心大意,不会照顾自己,更不会照顾别人。他太孩子气了。孩子气是可爱的,却也令人担心。我常常怀疑他能不能永远照顾我和爱我。他好像什么也不担心。他也许不需倚靠些什么,但我必须倚靠些什么。他是一个好情人和好朋友,却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丈夫是个可以令我完全放心的人。
你爱他们的程度,难道是一样深的吗?总会有一点分别吧?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是三个人之中最自私的,我最爱的是我自己。罗贝利搬来一张矮一点的凳,把腿搁在上面。她想按摩一下那双因怀孕而浮肿的腿肚,可是,那个大肚子把她顶住。
我来帮你。于曼之替她按摩。
谢谢你。
我三年前认识林约民。那个时候,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如同所有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一样,我开始怕老。跟林约民一起,也许是我要证实一下自己的魅力吧。有一个条件很好的男人喜欢我,那就证明我还是有吸引力的。她苦笑了一下,为自己的自私而笑。
到了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楚我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还是真的爱着他。或者是两者都有吧。当你也过了三十岁,你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你还相信爱情吗?
当然相信。
既然那么爱一个人,为什么又可以背叛他?
背叛他,也是因为另一段爱情。
你有内疚吗?
我每天都在自责之中度过。罗贝利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不想要小孩子。一天,韩格立在家里那张沙发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静静的望着他。
他睡得很甜。比起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老了一点,岁月是无情的,他会一天比一天年老。那一瞬间,我决定要为他生一个孩子。
假如韩格立知道了你和林约民的事,他会怎样?
他也许不会跟我离婚,但他一定不会再像现在那么爱我了。没有了他的爱,日子简直难以想像。她微笑叹息。
这不是很矛盾吗?她既然那么害怕失去韩格立的爱,却仍然去冒险。也许,她害怕老去,比害怕失去丈夫的爱更为严重。她同时扮演着女儿、妹妹和情人的角色,也即将扮演母亲的角色。她一人分演四角,只因害怕青春消逝。
真的可以爱两个人吗?她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等分量地爱两个人。
当然可以,因为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罗贝利说。
她同时爱着他们。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假使两个人加起来,便是最完美的;遗憾的是,他们是两个人。她摘取他们最完美的部分来爱。这样的爱情,是最幸福圆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