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来,心宓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临走前要说一句抱歉?
这些日子她就象一缕游魂,她想问那霸道的男人为什么要说抱歉,却没有了勇气见他的面。
她变得不像自己了!
现在,就连要经过他的居处,她都像个傻瓜一样慌张的垂头避开,走过后却又频频回头眺望……傻呵!他的道歉又如何,就算她肯妥协,顶多是他的另一个妾,他的心不会只属于她一个人……可她却禁不住自个儿的胡思乱想。
窗外霪雨霏霏,阴暗的天空像煞黄昏后、天未全黑前的景象。
这日当嫣儿告诉心宓,爹爹还没过门的「媳妇儿」到府里作客的时候,是在那夜过后十日的早晨。
「上回爹爹就是到郡主娘娘家里去作客了,她长得好美、好美,好象仙女一样!」六岁的嫣儿用充满羡慕的口气道。
心宓正垂着头缝嫣儿的乡囊,不经意被针刺了一下。
「啊!」
「怎么了?」嫣儿赶紧跑过来,满脸的关心。
「没事!」心底僵硬地抬起为过的手,这十日来手臂已经好些了,至少她已经能挟着绣棚做针线。「你方才说……说你爹爹还没过门的媳妇儿……是怎么回事?」她问,怔忡的脸蛋比刚才更苍白。
「虞大婶说那是皇上许给八府的贵人,郡主娘娘果然美得象神仙一样。」嫣儿回答。
心宓傻傻地瞪着嫣儿,嫣儿的话就象方纔的针一样,不同的是,这一字一句是刺入地的心坎。
「心宓姐姐,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的脸色好差,而且都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呢!」嫣儿问。
心宓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但是她绞痛的心却骗不了自已。「我没病。」
「是吗?」嫣儿的小脸透出一丝似懂非懂的早熟。
「嗯……」
「爹爹好看,那个讨厌的柳儿、丫头春花,还有好多好多府里的丫头都曾瞪着爹爹瞧……可爹爹却时常瞧你呢!」嫣儿忽然高兴地道。
她爱心宓,当然希望爹爹爱心宓。
至于那个郡主娘娘,虽然她好看得像神仙,可心宓打扮起来绝对不比她差的!何况那个郡主娘娘肯定没有心宓勇敢!因为只有心宓同爹爹说话的时候,两腿绝对不打摆子。
心宓仍然垂着脸、她手上的活儿却已经停下来,两眼发直地瞪着绣棚,全然没听见嫣儿正在说些什么。
直到嫣儿又问:「心宓姐姐,你喜欢爹爹吗!其实我好希望你来当嫣儿的娘呢!」心宓才回猛地回过神——嫣儿的话问进了心宓的心坎。
她怔怔地瞪着小小的人儿,一个孩子的话竟然让她无法回答。
心宓问自己,她喜欢段寅吗?那个霸道、残暴、伤害自己的男人……然后,她发现自己无法否认对他的在乎。
「心宓姐姐?你还没回答嫣儿的话呢!」
嫣儿才问完,忽然听到外头敏川一路呼喊过来——「来了、来了——郡主娘娘来看嫣儿小姐了!」
「咦?」嫣儿好奇地跑到门前,很快地推开了窗。
「郡主娘娘!」
随着嫣儿的叫声,心宓转过头看到一名身穿粉衣的娇美女郎。
她是很美,巧笑嫣然的郡主柔得似水……就如同嫣儿说的,像仙女一样。心宓的视线无意识地往上移,然后全身一震。
段寅就跟在郡主之后,同时跨进了嫣儿的房间。
嫣儿一见爹爹也来了,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小脸上流满了惊喜和快乐——「爹爹!」她轻唤着。
段寅听见嫣儿的叫声,他的视线起先停留在心宓脸上,随后他移开眼望向嫣儿:「郡主说要来看看你,」他的话虽然少,声音却少了往常的严厉。
嫣儿高兴得快哭出来了,爹爹他——他带着郡主来看自己吗?
「你就是嫣儿吗?」郡主在嫣儿眼前蹲下来,温柔地问小女娃儿。
她的声音像黄莺出谷一般好听,心宓的心脏忽然揪成一团。不等嫣儿回答,心宓压住自己的胸口悄悄地后退,因为这幅亲人合采的景象,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站住!」
段寅冷硬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心宓呆住,她顿住双脚僵在原地。
「郡主就在这里,你太无礼了!」他沉声道,所指的人当然是心宓。
「没关系的……」善良的贞娴郡主发出软弱无力的声音。
她向来害怕这个高大、冷漠的男人,在知道皇上将自己许给他后,她简直寝食难安。
段寅皱起眉头,他的目光从郡主身上移向心宓。「记住你自己的身分。」他警告。
半晌,平抑、毫无音调的声音从心宓口中吐出来。「对不住。」
她顺从地道歉,头一直是低垂着的。她不再傻得去违逆他,但是她也知道,她的心口好痛、好痛……那一夜,想必他已经忘了吧……「她淡淡地笑,这时她的谦恭卑微,是真正的谦恭卑微。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走得远远的,别让他有机会再以冷淡、不在乎伤害她。
审视着心宓异常的安静和乖巧,段寅瞇起眼……「你可以下去了。」他沉声道,目光盯着她自始至终未曾抬起来的脸。
心宓沉默、面无表情地退出房外。
外头的天色已经放晴,可她的心却陷入更深的阴霾……***
回到房里,心宓拿出布片儿,将几件常穿的衣物整理好、包起来,然后推开房门,朝记忆中那条通往段府外的后门疾走。
凭着十日前的记忆,燕咯尔带她走过的林间小径,她隐约还记得。
那条通往后门的小路虽然曲曲折折,但却是她眼前最平坦的路了——就算出了段府会饿死,她也已经无路可选。
原以为只有柳儿一个,可现下不止有柳儿,他还有未过门的媳妇!而她呢?她只是在他醉酒时,陪过他上床的奴才。
段府很大,上回燕咯尔带着她走了两个多时辰才走出府外。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心宓只能就着淡淡月色分辨前方的小路。
但是才刚入林子不久,她不但迷失了原来的路、甚至已经。找不到林子间小径的去向!
她呆在一株古树下,怔怔地低头望着纠结的树根……「心宓?」
一声熟悉的叫唤在此时,就是及时的救命声——「燕咯尔?」她回喊对方。
「你怎么在这儿?」燕咯尔从黑暗的另一头走过来。
他才从外头回来,在漆黑的小径上看见心宓是有些讶异,可待一低头见到她手上的包袱,他就呆住了。
「你这是——」
「带我出府吧!」心宓鼓起勇气,对燕咯尔说出心底的实话。
现下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帮自己了!
「出府?」
「嗯,」心宓垂下脸,轻声说:「现下只有你能帮我了……」
「为什么?」燕咯尔简直被弄胡涂了!
「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如果你愿意帮我,就别问我理由,否则你就扭送我回府,让你的主子办我私逃的罪名。」
燕咯尔呆住了。心宓的要求让向来善良、却忠心耿耿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你这是……」
他想问个清楚、更想好好劝心宓,可当他一抬头看到她坚定、孤寒的神情,他就知道自个儿什么话也别说了,因为说了想必也是没用的。
「求你,帮帮我吧!」垂着脸,哀求的话从心宓的口中逸出。
这下燕咯尔又愣住了。他知道这个向来充满勇气、倔强、独立的丫头是从来不求人的!
叹了口气,他折服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理由……可是……好吧,我帮你。」
心宓抬起头,眼底满是无言的感激。
「什么也别说,我可不想听到什么道谢的别扭话。」
心宓淡淡地笑开脸,果然什么也没说。
「我看你包袱也带着了,那——就跟我走吧!」燕咯尔再度叹了口气,随后也露出笑容,走在前头替心宓带路。
两人起了许久,终于走到了后门。
「等你落户,记得通知我一声。」燕咯尔道。
「我……」
「没功劳我也有苦劳,这算是我唯一的要求,你可别拒绝。」燕咯尔笑道。
犹豫了片刻,心宓终于点头。
燕喀尔这才上前去替她打开后门,岂料后门打开那一剎那间,燕咯尔却看到等在门外的段寅。
***
彷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三人沉默地站在门内外对望。
段寅看着并肩站立的两人,他的眼眶渐渐泛红……他到心宓房里没找到人,她房中的衣物又明显的短少,燕咯尔也不在府中——于是他认定了两个人已经相约私逃!
嫉妒的怒火攻占了他的心脉,现在,一切都在他最坏的打算下发生了!看到她手中提着匆忙问草率裹起的包袱,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爷,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听我解释——」
看到段寅转红的眼,燕咯尔的脸色大变……他的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了若干年前那段往事!
「你敢背叛我!」段寅突然暴出一声狂吼。
想上前解释的燕咯尔被段寅一拳打倒在地下,接着发狂的他攫住心宓的肩膀,用力摇晃——「你背叛我!就在我挣扎了那么久、终于能重新接纳你的时候——你竟然背叛我!」他红了眼,抓住她的肩头死命狂摇。
心宓还来不及说任何一句话,就被他抓住,然后摇得痛苦不堪。她的骨头发出一阵恐怖的「啪啪」声,彷佛全身都要碎裂了!
然后,他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亮晃晃的刀锋闪过一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的银光——「段爷——使不得啊!」
燕咯尔大喊,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抱住段寅的腿,段寅手提着大刀,锋口距离心宓的脑袋只有一寸……「放开!」
段寅粗哑地大吼,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一样,双眼火红。额头的青筋暴绽——「不放、不放啊——段爷!心宓不是云姬——燕咯尔也不是该死的奴才啊!」
情急间,燕咯尔吼出了心宓听不懂的话……然后,她看到段寅扭曲的脸孔渐渐垮下,慢慢变得木然、然后哀伤……大刀随着他脸上的变化垂下,半刻钟过去,燕咯尔放开段寅,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到了自己最敬爱的主子脸上深刻的哀凄。
「段爷……」
燕咯尔小心翼翼呼唤着,却看到他的主子转过了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他萧瑟的背影莫名地揪紧了心宓的心——她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他!
「你,走吧!」
他拋下冷得接近幽魂的鬼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心宓和燕咯尔的视线里。
***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久许久,时间彷佛过了一世纪,心宓终于回过神,怔怔地问燕咯尔。
她看见了他眼中深沉的哀痛……燕咯尔眉头紧蹙着,他呆呆地瞪着主子的背影,缓缓地摇头。「我还以为……还以为事情早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他叹了一口好长的气。
「什么事?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心宓问,她的好奇再也不能抑止。
「你可知道,之前爷曾经娶过妻?」』
「当然,那就是嫣儿的母亲了。」
「是啊……是小小姐的母亲。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小小姐还没出生,那年我同爷到回西夏国去——爷同我都是西夏人的秘密,你肯定不晓得吧?」
心宓点头。
「这也不能怪你。」燕咯尔又叹了一口气。
段寅,只是主子居住在中原的化名,实际上他是不折不扣的西夏贵族,这一点虽然未经过证实,但闻名汴京的八府公子皆非宋人,私下汴梁城里人尽皆知,但是离开了朝廷,在汴梁城流传有关八府公子的事向来仅止于传言,至于段府中的人就更加不知、不敢去臆测了!
燕咯尔从小跟着段寅,那是因为他也来自西夏,他的家族是段家贵族的御用侍卫,他打从一出生起就注定跟定了段寅。
「那年爷将云姬……云姬是爷今生最爱的女人。」
燕咯尔到这里,心宓的胸口紧缩了一下,但她静静地听下去,没有打断燕咯尔的叙述。
「因为云姬有了身孕,爷耽心她舟车劳顿对生产不利。于是将云姬留在中原,只带着我一块儿回到西夏。」燕咯尔继续往下说:「但是将云姬一个人留在中原,爷始终放心不下,何况她又怀了身孕,于是咱们比预定的行程提早了月余回来。等到咱们一从西夏回来的时候,在大门口就听说云姬已经平安产下孩子的事。」
「当时爷欣喜若狂地冲回房,却撞见——却撞见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景象!」
纵然燕咯尔没往下说,心宓也隐约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请到了是什么样的过往,曾经伤他那么深……「男人最过痛苦难堪的,怕是亲眼撞见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子通奸吧!」她大胆地猜测,然后从燕咯尔的眼中得到证实。
「你实在是个聪慧的女子,云姬同你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燕咯尔叹服地摇头。「云姬太会演戏了!咱们回西夏不过短短三个月,云姬已经寂寞难耐,找上了府里一名身强力健的俊俏长工,但是在爷的面前她却娇柔似水、羞怯胆小,对爷也百依百顺,从来不曾违逆,让爷误以为她是禀性贞良的女子,也因此她得到了爷全心、全意的宠爱。她的手段岂止是那个柳儿的十倍!就在这件事过后,爷再也不相信女人。」
他忽然抬起头望着心宓。「我想,你的勇气和精力虽然让爷生气、不以为然,可也因为如此,他必定被你的勇气、和大胆直言吸引了!」他突然冲着心宓咧开嘴微笑。
心宓脸红了,但仍然没忘了他已经有未婚妻的事实。
「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她转移话题,提醒燕咯尔。
燕喀尔咧着嘴往下说:「我跟了爷一辈子,从来也没见过爷为了一名女子,像今天这般暴怒的,即使是为了云姬。那时云姬不贞的事传开,爷将云姬和那名该死的狗奴才一起关进地牢。我亲眼看见爷虽然盛怒,却一如往常地冷静。但七日后爷却将自己也关进了地牢……一直过了三日,他才抱出云姬的尸体,地牢里还有那名长工已经发硬的尸身。后来众人都传言,因为云姬不贞,所以爷亲手杀了她。可事实上,那却是莫虚有的事。」
随着燕咯尔的陈述,心宓忽然想起自己上回被关进地牢后,大病了一场的往事——「是传染病!」她冲口而出。
燕咯尔却一脸疑惑。「啊?」
「总之……总之云姬是生病而死,对不对?」
「你又猜到了!」』燕咯尔微笑,看到心宓眼中浓浓的关切,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聪明的女孩了!
也许,他最关心的爷已经找到真正的春天了……「因为,上回我也得了那种病。」心宓陷人回忆里,忽然脸红地想起那一夜的事。
还记得段寅说他曾经得过病,现在好屠,他把自己关进地牢是为救那两个背叛自己的人。
即使是为了一名对他不义的女子,他也不忍让她断送生命,她敢打赌——方才就算燕咯尔没抱住段寅的大腿,他的刀也不会落下的。
他太有强制力和控制力了!
心宓想,她开始有些了解他了……「嗯。」正是那种病!
燕咯尔忽然以暧昧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对了,那时我怎么没想过,爷为什么要救你?」
心宓真想简单的说——因为你是个二楞子好人!
不过她可不想伤了好人燕咯尔的心。「因为你善良、公正,不像我成日胡言乱语,对不知道的事老是妄加猜测!」她偷笑。
燕咯尔对这个答案似乎十分陶醉,就在他飘飘欲仙的时候,心宓已经做出了决定——「咱们回去吧!」
「咦?」
「有些事……我得去弄明白它!」
她指的,是段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