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离冲进海里,声嘶力竭地大喊姐姐的名字,可船上的女子就是不回头,反而顺着海流越漂越远。
天无绝人之路,青离灵光一闪,方才不是看到断崖下系着一只小船么?于是她顾不得许多,奔上去一剑砍断系索,向前面的船追去。
她的水性一般,摇船也不是很快,但好歹距离还是被慢慢拉近了。
然而,不知为何,仅剩十余丈时,刚才一直风平浪静的海面,波涛突然急剧地翻滚起来。
当载着姐姐的小船猛地被一个浪头掀翻时,青离发出一声惊叫。
她喊着紫迷的名字,拼命划近,想把桨递给姐姐。但不知是紫迷不识水性,还是因为风浪太大,紫迷的头竟然连一次都没浮上来。
急切问,风更大了,由呜咽变成狂吼,浪打在浪上,翻滚着推进,最后在岸边的礁石上盛开。海面的泡沫被撕起来扯成小团,石头般抛射出去,打在青离脸上,让她成得张不开眼。
突然间,一个滔天巨浪从船下拱起,小舟像叶子般被抛上天空,船上的人也像一只小虫,被水舌卷下。
青离拼命往已经翻覆的小船游去,但每个浪一过来都将它打得更远,也将她深深地按入水底。
在狂暴的大海面前,一个人的力量真是太渺小了
青离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当她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时,第一印象便是周围有许多人。
醒了!醒了!他们嚷着。
她想开口问话,一张嘴却是咳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成苦的海水。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抱着她的男人轻拍她的后背。
云舒?她微弱地吐出一声。
我是天翔。男人的脸色稍微变了一下;但旋即又笑起来,我说办完事就赶过来的,没想到来的还真是时候。
青离这才看清,后头还站着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手足无措的人,旁边则围了许多村里的渔民。
天翔转回头去,向后面的云舒怒道:才交给你几天,你就把人给我弄成这样?要是我赶不过来呢!要是来不及救她呢!
云舒被骂得不敢抬头,嗫嚅道:她没跟我说今晚会来海边。
还敢回嘴!天翔大吼,此前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凶,还不快去拿银子给这些恩人!
众渔民欢天喜地地跟着不敢说话的云舒去了,屋里只剩下青离和天翔两个。
这些人啊,就是见钱眼开。天翔笑道,开始说什么都不敢出海,我一说给千两白银,他们马上开出最大的船,并几个经验最老到的渔夫,可不就把你救下了。
当时我一到店里,见店里没人,到村里你又不在,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到海边一看时,你已在海上越划越远了。他接着说道,可你怎么会出海的?这里满月涨潮,连老渔夫都不敢下海的。
我看见姐姐了。青离遂有气无力地将紫迷的事简述了一遍。
天翔听了,沉默一会儿,竟又笑起来:你也没看见正脸不是?天下衣服一样的人多了,是你姐姐怎么会不搭理你呢?所以放心,你姐姐肯定还在世上的什么地方活着等你呢。
他说的这些本来青离也想到了,但经别人强势地肯定一下,她竟也多出了几分信心。
可若不是姐姐,这一切未免太巧了吧。难道,那是一个饵,想置她于死地?
青离打了个冷战。其实早在知道侍女小沐将她的刺客身份卖了的那天,她就明白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但在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后,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危险的事,所以也就不禁有些松懈了。
现在想来,说不定自己一直都在一只水晶鱼缸里,表面上轻松快乐地游来游去,以为自己还在大海中,实际游到边上,就会咚地撞墙。
这事会是谁干的?
对于一个仇家遍天下的刺客来说,这真是一个过难的问题
临下海前女人想跟她说什么?说不定那里就有问题的关键。
青离。天翔的唤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他正握着自己的手,忙不迭地要抽回来。
可他却不放,看着她的眼睛,柔声正色道:你每次出事,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让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好不好?
青离一怔,然后笑了:有六扇门神捕做保镖,好是好,只是我可请不起。天翔也笑起来:跟我打太极啊?那我这么问总行了吧我喜欢你。愿意嫁给我么?
青离整个人蒙了。她不意这家伙会如此直接,一时又想这话若是从云舒的嘴里说出来,该有多好啊,可转瞬之间,她的心又隐隐地作痛起来,现在就是云舒如此说,她也不稀罕了吧。
对天翔的问题,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也就趁机都说开了吧:论出身,论样貌,论温柔贤德,你都能找着强我十倍的人,我怎么忍心耽误了你的前程。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今生今世,我就独钟你一个,你却要我去找别人,不是太狠心了么?天翔搂过她来,恳切道。
青离原来颇反感这些甜言蜜语,不过认识天翔久了,觉得若将七分心说成十分,也比某人有十分心一分也倒不出来得好,何况人家刚才才救了她的命,她也得尽量顾着人家的体面才好。
你是何等聪明的人,有些话原不用我说,可现在所谓当局者迷。恕我多嘴点破。于是青离笑道,你不是真喜欢我,只不过因为你处处比人强,自小得人意,被我不知轻重地打过一巴掌,心里反生出一股劲儿来。其实对于这执念,放下也就放了。人一辈子不是想要什么都能耍到的。你若是找个名门闺秀
她停住了,因为看见天翔眯起眼睛看着她笑,神情有些诡异。半晌,天翔方道:你真真是长在人心眼上的肉虫子,从现在开始,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青离刚想答话,外头有一人咚地撞进来,话被截断了。
天翔恼怒地瞪了来人一眼,来人却顾不得,只喊道:哥,出来!死人了!
晨曦微露,如镜的海面让人想不到昨晚的凶狂,沙滩被冲刷得如同平滑紧致的肌肤,断崖下的水面上,能看到一团白花花浮起的东西。
打捞上来,是那个女人,叫做朝云但大概没人知道这名字的女人。
青离大惊。昨晚,这女人要她别下海。自己居然辜负了这番好意。而且,希望打听到事情关键,这下也永远别想知道了。
当地官府离得远,天翔一边先差人报案,一边亮了身份,慑服众人。
验尸结果,女人是窒息而死。死状可怖,口鼻中满是泥沙,白净的身体不着一物,大腿、胸部有些青紫的瘀痕。由于浸水,死亡时间不够确定,约在昨夜,二更至四更之间。
由于这村子很少有外人来,犯人十有八九是在村民里头。天翔遂盘问昨夜大家的行动。
有六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三个是青年男子:二狗、麻秆、喜旺,一个半老头族长老石,另外还有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
三个男子都是朝云的莫逆之交,当晚之所以不在村里,就是因为被告知,于三更时在断崖上与朝云约会。
据喜旺说,他到断崖时,看到麻秆已在那里了,而后又见到二狗过来。但麻秆说根本就没遇到朝云,三人等到四更,这才败兴而归。
老石是村里最大姓家族的族长,大伙儿都说,平时他最恨朝云伤风败俗。昨夜他是连夜从外地赶回家的,所以才没有人证。
至于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不用说也都恨死朝云了。昨夜她们都说在家睡觉,但因为家里的另一人出去了,所以没人能当证明。
大人、大人啊,我们三个都是她的相好,怎么可能杀她呢?
喜旺扑通一下跪在天翔脚边。他是个白净后生,年纪看起来是三人中最小的,听说朝云死了,两条腿一直筛糠一般地发抖。
就是,就是啊!二狗连声附和,俺平日在村里,常听麻秆的女人人前人后地骂,说要像杀鸡一样宰了俺们那相好呢。
他生得黝黑魁梧、宽脸厚唇,卷起来的裤腿上沾了些沙子。
你老娘还不是成天娼妇长娼妇短地骂她,你怎么不提?一旁的麻秆不满地插过嘴来,护着自己的女人。
他是个黑瘦子,不知是由于牙齿还是旁的原因,嘴部凸起,颧骨又高,整个人带着些衰相,唯有一双小眼滴溜溜地乱转,显出些许精明。
杀千刀的贼汉!二狗的娘刚想骂下去,便被天翔啪地一拍桌给打断了:要不要你们自己来断案啊?他冷冷道。于是众人一时噤声。
你怎么想?他转向云舒。云舒想了想,略带拘谨地答道:第一,朝云(名字是青离告诉他的)想要自尽,或者失足落水。虽然我觉得不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第二,朝云如约到了断崖,被人推了下去。他接着说,这个可能性比较大。说着,他转向青离问:说起来,你是最后一个见她活着的人么?当时她是何情状?
青离本来脑中正回忆着,看这三个相好,眼中都是慌乱惊惧,可竟无一人磴有半分悲伤,朝云这短短一生,毕竟也是无奈。
听见云舒发问,她这才回过神来,细细回想道:我最后见她是在沙滩上,当时不过二更吧。她披着黄花绉纱,穿葱绿抹胸,带赤金耳坠。她跟我讲了些以前在进士家做妾的事,后来我就去了海上,她大约也到断崖赴约了吧。
你几时到的?云舒又问麻秆,因为据说他是第一个到断崖的人。
三更差一刻从家里走的,我老婆可以作证,那时她还骂我来着。小眼睛连忙答道。到崖上差不多三更。
喜旺呢?
我听见三更梆子响才出的门。白后生佝偻着,一副害怕的样子。
二狗呢?
俺没记那么准。黑壮汉憨憨道,大人问麻秆他们吧。
他是跟我前后脚到的。于是喜旺代答。
也就是说,从二更到三更这段时间里,除了喜旺和二狗,余下的四个人都有可能把人从悬崖上推下去?云舒试着得出结论,看向天翔。
天翔皱眉不语,于是云舒只得接着说:死者平日习惯如何?他顿了下才把这句话问出口。一般是穿着还是脱了衣裳等你们?
三个男子对看一眼。几人平日虽然都爱鬼混,但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也有一分半分的羞耻心,半晌方才答道:穿着。
那凶犯大约不是女人了。若是二狗的娘或麻秆的女人推她下去,身上应当是有衣服的。
女声的大人英明!和男声的不是我!同时响起,颇为滑稽。
大人,大人啊!这样便必定是族长老石了!他平日最恨那娼妇,常常顺着风往店的方向吐唾沫!必是他昨晚从外地回来,路过断崖。看娼妇一人在上头,就起了杀心!麻秆先声夺人,为自己辩解道。
族长这一辈子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哪像你们这些下流种子!说他杀人,我第一个把眼珠子挖下来当泡踩!有村民忍不住大声嚷道,许多人顿时附和起来。
云舒压制了村民的纷乱,不管老者平素在村里多么的德高望重,眼下他确实是嫌犯之一。
这时,一直沉默的族长开了口,声如洪钟:老头子我是恨那女人带坏了村里的好后生,可杀人是什么事?不怕两位大人笑话,我拽两句文,那叫作奸犯科,目无国法!我一辈子行得正走得直,难道半截人士了,反干这样的事,污了一世的名声?倒是你,石麻秆!老者的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你刚才叫那女人什么?娼妇?这是相好的会说的话么?老头子虽然不清楚你们的丑事,可为女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的事,可是常有的。
众人发出叹服附和之声,青离也暗暗赞叹,这老头说话真是点到为止又一针见血。
麻秆慌了神,结结巴巴了几句辩解不清,头上的汗倒是先下来了。
慢着。说话的人是天翔,倒把麻秆给救了,云舒,你说第一案发地点一定是断崖么?
云舒点头答道:我也想过可能是沙滩,可在断崖上一推便会落下水,而沙滩则是长长一条,想溺死死者,必须要强把人拖到水里按住,这样的话,哪有个不拼命挣扎反抗的?一旦反抗,凶徒必然越掐越紧,在死者身上留下伤痕
她身上有伤的,不是么?有人插话道。
云舒没直接回答,而是从人群中叫出两个后生,一个壮些,一个瘦弱些。云舒道:劳驾二位帮忙,壮的那个作势要将另一人压进水里溺死,而你,则要挣扎反抗。
两人知道是为了破案,又觉得新鲜好玩,演得十分逼真:一个先去掐另一个的脖子,另一个死命挣扎,最后令前者不得不放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背转过来,反剪住双手,拼命压住后颈,使面孔浸入水中,力气小的那个这才踢腾不过来了。
到云舒喊停时一看,瘦弱些的那人脖子、手腕上都已有了青红的印迹,强壮些的那个也略受了些抓伤。
这就是了。云舒拿自布衬手,移近尸体指点道,大伙儿看,这个位置不对。死者胸腹上的青紫只怕是在与人欢好时落下的,而脖子、手腕上都没瘀痕,说明并非是在沙滩上被人强行压入水中,应该是在崖上被一下推落的。
于是众人纷纷发出恍然大悟之声。
青离看着,心中冷笑,单看这公事公办的样儿,真让人想不到不日前他也干过同样的好事呢。
这、这,大人!麻秆叫起来,反正人不是我杀的啊!你开始说,不定是她自己落水的,对不对?
这个我们会进一步调查,但是恐怕你们都必须跟衙门的人走上一趟了。云舒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
几人还在争嚷着,但青离并没继续听。她注意到,窒息而死,口有泥沙,看起来都是溺水而亡最常见的征兆,但那泥沙的量,似乎也太多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