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条小河,面对着这条河的时候,希亚常常会有错觉,认为这是一条“我们的河”。
就好像现在的时刻,希亚已经完全长大了,幼年身躯的半透明早已消失,在阳光下舒展开的,是一具青春美丽的女性胴体,淡褐色的肌肤,腰身线条流畅,四肢修长而有力,左臂的肘窝恰到好处地聚起一涡小小的清泉,不时地有珍珠般的细细水流跃进跃出。她虽然只是懒洋洋地躺着,但好像随时就要跳起来消失在密密的丛林中一样。尤为瞩目的一双眸子是明澈的黑色,如果对视一段时间可能会产生一种幻觉——好像树梢上火焰般燃烧的赛波花似的。
希亚含笑看着对面树梢的藤条,索利芒斯顺着藤条悠然自得地悠荡,这个可怜的家伙,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敢显露树族精灵的本性来。
在这一对精灵身上,丝毫瞧不出静谧的美,他们即使坐着不动,浑身上下也是生动而活泼的。
“下来索利芒斯,我们有正经事要谈。”希亚喊。
索利芒斯的身形刹那间在树梢间消失,转眼又出现在希亚身边,弯腰给了她一个夸张的亲吻。
“你在咕弄些什么?”希亚刚刚皱起眉头,立即发现自己的面颊上盛开了一朵洁白的百合花,脖子里还顺便长出一片绿叶子配合。
索利芒斯挤眉弄眼:“喂喂,不许碰啊,亚马逊人可不许伤害生灵的,让它开着吧,多美。”——无论多美的花,开在脸上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天杀的!”希亚怒气冲冲地跺脚,索利芒斯浑身上下一起涌起了细细的喷泉,看上去活象一个刚刚刺穿的大皮球。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这样的游戏显然让他们想起了幼年的诸多愉快经历。
“希亚,什么事?”索利芒斯决定打破这美好的气氛:“我那里还有许多麻烦,最近部落周围多了些奇怪的人。”
“是他们?”
“嗯,应该是。”
幻术凝结的喷泉和花朵骤然消散了,希亚拉起索利芒斯的手:“边走边谈,带我去看看。”
拜疆所在的阿瑟部落经过这些年,已经成为一个五万人的大部落,散落居住在亚马逊河中下游丛林的空地上。拜疆所在的村落三方被阔叶乔木和灌木林包围,只有南方是一大片蕨类植物,这些植物枝蔓交错极难越过,即使穿过那片植物王国,南方也是一大片由无数小沼泽连起的沼泽区。
“第一次发现有外人潜入部落是大约两个月前,那是个北边过来的家伙,不知哪个部落的,但肯定不是那些白人。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是被巨红蚁咬死的,看来他的同伴抛弃了他。不过我检查过蚁穴边的脚印和痕迹,他们大约是二十多个人一起过来的。”索利芒斯介绍:“很快就有了第二次,部落的男人们出去狩猎,你知道那种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但是一小股人闯进村子并且掳走了一个女人,我们找了很久才在北边一个废弃营地里找到她,那些人显然拷问过她,但是可能是语言问题他们什么也没问到,然后奸污了她。但是……那个女人当时已经怀孕七个月,部落里的人都说孩子肯定保不住了,可是孩子偏偏没什么事情。然后那个女人就被丢在那儿,她的丈夫不肯带她回来。”
希亚愤怒了:“为什么?”
索利芒斯无奈:“按照阿瑟部落的说法,一个女人在怀孕之后如果又和其他男人做了那种事情……肚子里的婴儿就会变得不纯粹,男人们谁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呢?”
希亚吃惊:“这是真的吗?”
索利芒斯摇摇脑袋:“我怎么会知道?可能是吧,人类的事儿总是乱七八糟的,如果不是,应该不会每个人都那么说。”
“那个女人死了吗?”
“没有,她的母亲每天去照看她,我去找你的时候她正疯了似的往那边跑,估计是快要生了或者已经生了吧。”索利芒斯对这类问题实在不感兴趣。
可是希亚非常感兴趣:“索利芒斯,带我去看看那个女人。”
“你疯了!你不是有正经事?”
“求你啦,我想看看人类的生育。”希亚用力摇着索利芒斯的胳膊。
“好吧,公主殿下。”
希亚来到白人废弃的营地外时,被一阵尖叫声吓了一跳。索利芒斯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希亚只好自己走进那间破帐篷里。
那是一张扭曲地诡异的脸,极度地痛苦使得地上的女人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她双腿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张开,平日黝黑的神秘洞穴几乎被撕裂,鲜血和污水流了满地,吸引着大群蚂蚁爬来爬去传递信息。
希亚几乎不敢看下去,她默默想,塞壬将来……也会这个样子吗?
产妇的母亲在小声祈祷,哭一样地哀求,在这个部落里,每年都有妇人死于难产。
“啊,出来了。”希亚仔细辨认发现出来的好像是一条小小的腿,她高兴地说:“我来帮她!”说着就要拉着孩子的小腿把他拽到这个世界上来。
索利芒斯在外面大声叫:“希亚别动!”希亚吓得手一缩,不敢动弹。
那母亲伸手,将孩子的小腿塞了回去,希亚看着她奇怪的动作,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走到那女人身边,抱住她的头,轻轻说:“可怜的人啊。”
力量从希亚手里流进孕妇体内,母亲简单的接生技巧奏效,而更强烈的痛苦让那位临产的母亲几乎痉挛。那段时刻说不清很短还是很长,希亚望着女人的脸,几乎惊呆——女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神色,极度的痛楚,极度的卑污,又极度的……圣洁。
孩子终于离开了母亲的身体,那女人的脸僵硬地仰着,无力地张着被咬烂的嘴唇,瞳孔几乎涣散,但又依稀散发着喜悦之极的光芒。
那一刻,希亚完全颠覆了以往的观念,在亚马逊,新生和死亡不过是维系数目平衡而已,象所有的亚马逊人一样,希亚也觉得,免除了死亡的痛苦和生产的痛苦是何其优越何其幸福的事情,但是此刻,她却隐隐觉得,这种幸福似乎缺失了一些什么——而那个“什么”,完完全全写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脸上——这个母亲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也是最有力的,最痛苦的也是最幸福的。
而无数母亲汇聚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力量。
那那那,那是什么力量呢?
这样的思索实在超越了希亚的经验范围之外,她走了出去,身后新生的婴儿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门外百无聊赖的索利芒斯笑嘻嘻问:“喂,见识过啦?有什么感想?”
希亚疲惫地说:“不知道,只是觉得,人类比我想象中……可怕。”
“咦?”不远处的丛林里,有一个压低的声音传了过来:“队长,那边好像有人!”
希亚与索利芒斯对望一眼,眼神传递着同一个信号——终于来了。
不远处的密林里是刷刷的轻响,在一个普通人听来,那是利剑斩断藤条和草木的声音;在希亚听来,是战斗的号角;但是在索利芒斯听来,却是无数草茎哀嚎、呻吟,然后死亡的声音。
希亚刚想伸手拉住他,索利芒斯已经冲了出去。
他过分矫健的身手显然吓了入侵者一跳,脚步声停止了,片刻判断之后,树丛中的人说道:“是个土著,杀死他。”
“等一等”,另一个声音更加冷峻,带着锐器划过瓷器的尾音:“他好像是阿瑟部落的酋长——抓住他。”
两枝带着倒钩和细锁链的短矛从树林里激射出来,索利芒斯大步向右一条,避开左边那枝,右边那枝却钩住了小腿。
“啊嘿,倒下。”一个手里握着短弩,有着黑色皮肤的年轻小伙子从树后绕了出来,用力一拉。
那枝明明嵌入血肉之躯的短矛又回到了他的手中,索利芒斯毫发无伤,眼里闪着怒火,大手握住他的肩头,微微一犹豫——判断着是不是要收拾掉这个可恶的入侵者。
“咦?”那个有着尖锐尾音的男人奇怪道,“等一等,和他说等一等。”
“等等,拜疆酋长。”树丛中钻出两个人来,左边的那个是个红皮肤的高胖印第安人,右边的男人脸和眼睛都一样的狭长,让人想起尸首旁的秃鹫。
“我并不是来和你们打仗的,酋长,我对你们的猎物和女人毫无兴趣,相信我。”那个男人微笑着示意翻译:“你们需要什么,黄金?武器?我们或许可以做个交易。”
索利芒斯冷冷说:“我们不和毒蛇做交易,先生,请你们离开这片丛林。”
那个男人对索利芒斯的回答并不吃惊,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对手,在一瞬间他的肌肉绷紧,但是很快在下一个瞬间他又放松了:“拜疆酋长,您对我们是误会了,我们仅仅是一群探险者和商人——或许您不明白商人——”
索利芒斯打断:“我明白,我们不需要商人,只需要战斗。”
那男人诼磨着索利芒斯的语气,又一次微笑起来:“那么……好吧……拜疆酋长,您是个可尊敬的领袖,我喜欢和您这样的人打交道。或许您需要知道那些屠夫的情况?他们的武器?他们的人手?喔,我想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索利芒斯微微犹豫了一下。
男人趁热打铁:“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送您一样小小的礼物表示诚意。”他伸手从腰间摘下一把火枪,倒转过枪柄,递到索利芒斯面前。
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诱惑,这片土地上无数部落都对这种神奇的武器心存惧意,它轻巧,灵活,长矛和弓箭在它面前毫无用武之地。索利芒斯一直想弄把枪研究一番,看看这个木头和铁做成的小小怪物究竟藏着如何的力量。
而他只是摇头:“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
男人微笑,牙齿雪白:“我只想和你交个朋友。”
索利芒斯嘲讽地摇摇头:“哼哼。”
“好吧,我投降——年轻的王者。”男人的语速变快了不少,左边的翻译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告诉我一些无关紧要的秘密,我可以给你们想要的一切。”
索利芒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要知道什么?”
男人近前了一步,推开翻译,自己用部落中通行的语言问道:“我想打听的是……你们知道有关亚马逊王国的传说吗?”
躲在远处一直没有站出来的希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倒霉蹩脚的家伙,居然向索利芒斯打听亚马逊王国。
索利芒斯也笑了:“当然,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就把枪送给我?”
男人手递得更向前,几乎是塞进索利芒斯手里,低声说:“还有弹药,烧酒,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索利芒斯眨眨眼睛:“先拿来。”
那男人挥手,身后有人送上一小桶火yao,男人熟练地把火yao填进枪膛,然后举手便要向一颗树试射——索利芒斯一把捏住他的手,轻轻取下枪,“够了,我看得懂。”
男人耸耸肩,“那么……亚马逊王国呢?”
索利芒斯学他压低声音:“传说,亚马逊王国在亚马逊河以下,冥河以上……”
男人急切地问:“真的有亚马逊王国?是不是真的有遍地黄金?”
索利芒斯笑:“当然。”
男人更急切:“怎么才能进去。”
索利芒斯指指亚马逊河:“第一种方法是你跳下去,然后从河底向下挖,挖上几十年自然就到了。”
“第二种呢?”
“第二种简单些,你先去冥河,,然后爬上来就可以。”
“怎么、怎么去冥河?”
索利芒斯按捺住笑意,极其严肃地回答:“先生,这把枪属于我了,您可以再找一把枪,然后对准脑袋,扣动扳机——等你睁眼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他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身后几个人恼羞成怒,一起拔出长刀或者佩剑,索利芒斯停住脚步,但并不转身:“嘿,要动手了是吗?”
那个男人却也哈哈笑了起来:“酋长大人,我向您道歉,我低估了您的智慧——这把枪就当作小小的见面礼吧。有幸同您结识。”
索利芒斯要重估一下对手了,他回头,再次冷冷打量那个人,那个人……浑身都是邪恶阴险的样子,但是偏偏带着种无耻的坦诚。索利芒斯收回嘲讽:“先生,带着你的部下离开这片土地,这个丛林不是你你们的,亚马逊王国更不是你们的,回去吧。”
“您误会了。”男人致意:“今天我们来是对贵部一位母亲负责的。酋长大人,我的这位部下,滚出来——对,就是这小子,对您族里一个女人做了些不光彩的事情……先生,您千万不要动怒,我们并不知道这是如此严重的事情,我听说那个女人被丈夫抛弃了,我想,如果她愿意的话,我的这个手下会照料她一辈子,您意下如何呢?”
索利芒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族人我会照顾。”
“好的,打扰了……可是酋长大人,我知道按照贵部的规矩,那个女人的孩子已经有了我手下的血统,如果那位母亲同意,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看望孩子呢?”
印第安翻译尤其大声地、几乎是嚷嚷出这句——索利芒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刚才生产的女子已经走了出来,扶着树,向这边看着,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不知是痛恨还是渴望什么。
不等索利芒斯回答,那男人已经鞠躬:“您不用立即回答我,或许您需要和那个姑娘或者他的丈夫谈谈,如果贵部需要任何补偿,我们会立即奉上,走!”
几十个手下一起转身,那男人一拍脑袋,连忙笑起来:“喔,对了,酋长大人,我还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您可以称呼我,达马。”
说完,一群人立即离去了,走得比来得时候更快。
索利芒斯不解地摇摇头,走到希亚身边:“希亚,你瞧,我弄了把枪,我们可以研究一下这个东西。”
希亚脸色却变得很难看:“索利芒斯……你觉不觉得有点不对劲?”
索利芒斯:“什么?”
希亚用力甩甩头发:“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那些人,比我们想象的好像复杂很多。”
索利芒斯笑了起来:“希亚你想太多了,这些只是惟利是图的商人而已……我得赶快带她们母子回去,在这儿他们会出问题的,来吧,搭把手。”
索利芒斯走上前,拍了拍那个母亲的肩膀,抱起她向村落走去,希亚虽然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说,只是抱了那个孩子,跟着索利芒斯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