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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芷芽站在萧瑟的秋雨中,以右臂夹着伞柄,腾出双手从大袋子里掏出小钱包,对着留着学生头的妹妹说:“呐,这是你催了三天的班费,外加这个月的公车票,便当要给我吃完,再留颗捣成泥的蛋黄回家,明天你连半粒蛋都没有。”

    芷薇将钱收进绿色上衣的口袋后,垂着秀气的眉跟芷芽抗议,"姊,你荷包蛋可不可以不要煎得那么老,啃起来跟橡皮筋一样?

    “杂货店老板娘吩咐过那些蛋最好要煎得久一点。”

    “你不要老跟人家要快过期的蛋不就得了!”

    “罗嗦!有免费的蛋给你吃,你还挑?"芷芽觑了嘟起嘴的妹妹一眼,让了一步,"好啦,好啦,我今天面试若过的话,回家卤茶叶蛋给你们吃。”

    “还有海带、豆腐干,而且桌上不能有地瓜叶。”

    “行啦,行啦!"芷芽不耐烦地回道,提醒妹妹一句,“要记住我们昨晚讨论过的事,不准进军乐队,给我好好念书。”

    “知道啦,姊,你还不赶快去搭公车,今天下雨,会塞车的。”

    “喔,那晚上见……

    二十岁的芷芽挥了挥手,目送高一的妹妹芷薇离去后,转身穿过了正在打水泥地基的大楼,疾步跃过一洼积水。

    当她从伞缘瞄到那辆人满为患的二六二公车,她迅速地收伞,加快脚步冲上前,眼看就要赶上时,那扇自动门却在她眼前啪哒地关了起来,老牛拖车地朝前方驶去。她锲而不舍地跟着车屁股跑了十来步,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着急地瞥了一眼手表,我的妈,眼下是迟到定了!

    今天是她最重要的一次复试,虽然只是接线生的工作,但"远业"是家赫赫有名的公司,以它庞大的公司规模去展望自己渺小无期的未来,日后绝对会有更好的工作机会,这比她在基隆的三家小报关行里跳来跳到海里要有保障。

    以芷芽木讷不与人争的个性,其实是她自卑心作祟,自认争不过,她不介意在小报关行里熬,但毕业一年,遇上台币对美元汇率变动的风波,造成出口业的损失,使得她服务过的三家报关行里就倒了两家,最后一家还岌岌可危地拖欠了她三个月的薪资,如果不是因为她无意中在老板的柜子里摸出一把手枪的话,她可能还继续在那里傻傻地做白工呢!

    不得已之下,她只好红着脸违反自己从命死忠的天性,对三不五时就要往赭红色的垃圾桶里吐几次摈榔汁的老板递出辞呈,另谋高就。当然,三个月的工资她是铁定不敢硬要了,这也是她和弟妹得省吃俭用一个月的原因。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找工作她就学聪明了,要把眼光放亮放远点。首先她把目标锁定在长荣海运上,这家航空母舰级的跨国企业那么大,不可能垮的。抱着这个想法,她把履历寄了出去,等了将近半个月没收到回音,但又不敢打电话去问,最后是芷薇对她问出了原因。

    “搞半天人家只收应届毕业生!如果立志在这家公司的话,回头念个夜二专就又是应届毕业生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芷薇跟芷芽这么说。

    这个打击可不小,一下子就把芷芽刚萌生的自信心削去了一截。

    在接受邮局存折簿赤裸裸地反应收支愈来愈不平衡的残酷现实后,芷芽拿起报纸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瞄到应试栏上有符合自己条件的公司,她就一一将履历寄了出去。

    尽管她是以豁出去的态度在猎职,但能符合自己条件的,不是在徵月入数十万的漂亮公主,就是要找有经验的会计,要不,就是大得吓死人的外商公司在徽才。

    好不容易看到"远业"大贸易商的分公司所登的英文求才广告,要找总经理秘书、业务副理、电脑工程师及……总机!于是冲动之下,她刻不迟缓地将该公司的地址腾到信封上。在中英文履历上注明了应微项目,贴上邮票,连同手中现有的五封求职信一古脑儿地丢进邮筒里。

    不到三天,首先有位声音很好听的女秘书来电通知她被录取为业务代表,要她隔天马上去上班,她匆忙抄下了公司地址,隔日兴匆匆地就职上任,才发现这家公司是卖滤水器和美容保养品的直销公司。口才雄辩又潇洒的男经理滔滔不绝地跟新到员工灌输什么上线、下线的观念,然后又天马行空地在白板上以"强而有力"的手指写下爆炸性利润的加成数据,来证明这是个只要肯干肯冲,便大有可为的工作。最后他以非常软性的口吻跟大家说,一个好的员工必须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有概念,所以最好自购一套回家使用,可随即享有七折的会员价,七折优待!

    此刻的芷芽仿佛童话故事书里那个才刚买几只小鸡,满脑子就开始数难蛋的女孩,也异想天开地跟着那位英俊迷人的男经理,在脑里数起钞票了!因为她没带钱,只好趁午休的时候溜出去打电话向在百货公司上班的天美借钱急用。

    结果钱没借到,还被她海念了一顿,"张芷芽,我这一生最恨直销,只要你敢如入。

    以后一定找不着我的人影!告诉我你在哪儿打的电话,我这就去找你。"芷芽重视朋友,所以只得向天美的恶势力低头,跟心里那些闪闪发光的金鸡蛋说再见了。

    芷芽在家里蹲了十天,吃了十四片干土司、七顿鸡蛋泡面及另外一顿"面泡鸡蛋"后,总算接一了一份快递,原来是那家"运业"来信通知她去面试,她兴奋得差点没去啃坏那封信!

    镇定下来定眼将全文看个仔细后,芷芽却是欲哭无泪,原来对方人事室闹了一个大乌龙,把她的名字和总经理秘书的名字搞错了!

    她希望能在正式面试前把事情弄清,免得接线生的工作让人捷足先登了。但是,被这场雨一延误,一切都是免谈了。

    等等……计程车,芷芽灵机一动,掏出钱包点了一下纸钞,马上伸出雨伞要拦计程车,但现在是交通颠蜂时间,又下着雨,要拦一部车谈何容易?

    试了四、五次后,没有半辆空车,就在她快绝望的时候,一辆打着希望指示灯的空车朝她的方向驶来,她兴匆匆地上前要去开门,没想到她手还没碰到门把,就被一个急速上前的男人捷足先登了。

    “对不起,先生,我赶时间,可不可以请你拦下一辆好吗?"芷芽心一急,不假思索就迸出口。

    对方没看她,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往她这边递过来,"这样好了,这里是一点补尝,你可不可以……

    芷芽拨开被雨淋湿的头发,以非常严肃的语气告诉嚷前的男人,"不可以!今天是我的面试,很重要的一天!我们便宜的生活费都靠这份工作,我不能让它就此砸锅!”

    由于她的眼镜被雨滴和水蒸气覆盖住,所以没法将这位男士看得真切,只能用耳朵听着他沉稳的嗓音。

    “喔,有这么严重啊!那么我们就先送你到面试的公司好了。"对方话一说完,一双大手就盖上芷芽的脑袋,强迫她先钻进计程车里,然后尾随在她身后,一个屁股地把她顶到一侧,等车门俐落地弹上后,便转头问她:“小姐既然赶时间,那就快跟司机说出地点吧!”

    芷芽忙拍着衣服上的雨滴,随口说:“民生东路和敦化北路口。

    “好!马上到。"司机先生说完,忙发动车子,行到十字路口处,便来个大左拐。

    芷芽的身子顿时跟着车身往右侧的椅垫滑了过去,她还来不及攀住扶椅,整个身子便撞上了陌生男子,右耳也被对方硬邦邦的肩头敲了一记。她得捂住耳朵,轻吐了一句抱歉,忙挪到门的另一侧。她先摘下眼镜,打开那只和天美在夜市猛杀价买来的廉价皮包,从中顺势抽出纸巾擦拭雾水满盖的镜片,然后将眼镜往泛红的小鼻梁一挂,又开始弯身去检查自己小腿后的丝袜。

    当她看到两腿都是斑斑泥污时,懊恼地叹了一声,无视身旁陌生男子的存在,垂下颈子,开始清理腿上的泥块。由于芷芽太担心仪容会过不了面试,所以无暇去理会身旁那位好好先生。

    于是,这位好好先生也就弯着长腿,一语不发地打量眼前这幅有趣的即景画面。

    他侧身面对芷芽斜坐,曲肱抵着冒着水气的车窗,炯炯发亮的黑眸像是摄影机的镜头般,捕捉眼前这个打扮过气的女人的一举一动。他看着她卸下沉重的眼镜,锁定在她抹着不均匀粉底的五官上,焦距调在她密得不可思议的长睫毛和隐隐浮着三点小雀斑的秀气鼻梁,慢慢下移到她有待补描的唇线,然后跟着她细白颈子上的汗珠,一同溜进因奔跑而剧烈起伏的胸部。

    他告诉自己,如果不是眼前这女孩正好面对自己躬下身子的话,就算给他一百年的时间也猜不到这块看来前不凸后不翘的洗衣板会暗藏玄机,但亲眼目睹后,他得承认在宽大线套装下的身躯其实是挺养眼的。不,纠正,是极端养眼,君不见从那件老式衬衫下唐突露出来的粉红酥胸?三十四吧!是B罩。还是C罩?

    他一向自忖眼光独到,但碰上这个穿了起码大上三个尺码衣服的女孩时,倒教他没个准了。该把她吗?这个有欠考虑的念头似乎太不智了,如果被他善妒的娘知道的话,不吃了眼前的女孩才怪!他吞了一下瞬间盈满口腔的唾液,眼不瞬地欣赏着眼前的绮丽的无边春色,直到芷芽把身子放垂直,躲在她厚镜片下的腼腆双瞳不期然地与他饶富兴味的目光相触时,绿色上衣也被她扯平了。于是,那两粒以蕾丝包装的仙桃顿时像是变魔术似隐进她的绿色上衣里,成了一片平担的嘉南平原。

    扫兴!男人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却还是摆了一副优闲的姿态冲眼前的女子一笑。

    “芷芽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春光外泄,只道眼前这个泰若自然的先生面露鼓励的微笑,目光明亮又温煦。似是正人君子,也就客气地对他颔首,迅速地将身子转正。

    芷芽知道自己应该跟人家说声谢谢的,但她没办法克制自己,只因她身旁的男子太帅了,几乎可以在瞬间扼杀一个平庸女人的自尊。而刚踏出社会的芷芽青涩得可以,给他魅力十足的笑容这么一奋勇当先后,自然是紧张得吭不出半句话了。

    车内除了从收音机传出的路况报导外,无人开口,最后是司机先生打破沉默,"小姐待会儿要过红绿灯吗?”

    “这是哪儿?"芷芽抱着包包问司机。

    “敦化北路和南京东路口。”

    芷芽仰颈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张望了片刻,无法拿定主意,"请等一下,我有在笔记薄里记下大概的位置,"说完,便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自言自语道:

    “嗯……长庚在西侧,中国信托在东侧,麦当劳在南侧……那么我想远业企业大楼应该是……"她用手比出一个座标后,将臀部往中间挪了一下,倾身跟司机说:“我想应该是过民生东路吧!”

    怎知,一双大手从右侧伸了过来,将她手上那本画了图的小册子倒转了方向。

    芷芽怔然地听着旁边的男人不疾不缓地对司机说:“司机先生,这位小姐把方向颠倒了,远业企业大楼是在民生东路前,你待会儿在美国银行附近放小姐下车吧。"接着转过头来对芷芽:“你一下车,就直接走到对面,若赶时间的话,千万别过地下道,免得迷路。”

    芷芽松了口气,转头瞥了好好先生一眼,但一接触到他眼里那股懒洋洋的笑意时,又马上将视线移到他的领带上,客气地说:“谢谢你,如果今天没碰上你的话,我一定会错过这个面试的,希望没耽误到你的时间才好。”

    对方先以手将那头被雨打湿的鬈刘海往额上一拨后,耸肩说:“无所谓,我不赶时间。刚才跟你抢计程车完全是为了躲雨的缘故。你大学刚毕业吗?第一次找工作?”

    芷芽故意看着前面的路,刻意忽略他的第一个问题:“我的确是刚毕业,不过不是第一次找”

    “你应征什么样的工作?秘书、会计,还是业务?”

    ¨嗯……"接线生。但面对这么一个体面男人的殷勤询问,芷芽没办法克制自己陡扬的虚荣心,但她觉得方才没跟眼前的人坦诚她只有高职毕业已经很不应该了,于是这回她只好说:我也不太确定,对方人事室来信通知我复试,不过我想他们搞错了,我当初要面试的职务是接线生……”

    “小姐,到了喔!"司机转头打断她的话。

    芷芽楞了一下,看着好好先生深遂且专注的大眼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烧红着两颊转头便要掏出钱包,但好好先生已先她一步将钱递给司机先生,然后开门下车,等她出来。

    芷芽在霏霏细雨中站定,转头对他说:“这车资……她这才发现自己是对着他的喉结说话。她忙仰头,双唇微张地看着起码有一八五的他,被他脸上的表情打乱了思绪。

    他对芷芽眨了右眼,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牙说道:

    “无所谓,我正好也是要往这里来的。"他将名贵的皮夹放进衣袋后,看了芷芽一眼,问了,"小姐芳名是……”

    “嗯?"芷芽楞了一下,直盯着这个英挺的男人。

    只见他不耐烦地将双手插进西裤,弯下身子,动着两片性感的薄唇凑到她的可爱的雀斑鼻前问:“我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下意识地遮着鼻子,后退了一小步,"我……叫张芷芽。”

    “姜子牙!"他蹙眉重复道。

    芷芽认真地摇头解释,"不是那个姜子牙,是张芷芽;弓长张,白芷的芷,豆芽的芽。”

    “张芷芽,挺拗口的。念你的名字,还得先咬牙切齿一番。”

    芷芽傻傻地点了头,反问:“先生的大名是……”

    “周庄,把那个庄主晓梦迷蝴蝶的家伙颠倒过来就是我。知道吗?我刚好也在-远业-打杂,如果你应征上的话,我们可能还会再见到面。”

    “真的吗?"芷芽高兴地看着这个叫作周庄的男人。周庄没对她笑,反而挺身瞄了一下银光闪闪的手表,严肃地提醒她道:“我想面试的时间快到了,豆芽小姐可能得开始用跑的才有时间打点自己的仪容。”

    芷芽经他一点,赶忙扭头朝前奔去。落在后头的周庄看着她逆风鼓起的大外套,冲着她的背影喊:“傻豆芽,别往地下道跑,现在是绿灯,你直接穿越马路比较快。”

    芷芽闻言马上绕过了地下道人口,跑进一群行人之间,朝对面的远业大楼奔去,芷芽正襟危坐地面对"远业"的人事室主任,非常谨慎地建议道:“先生,我想这之中可能有些误会,你当然不是要我接……接你所说的那份工作……”

    人事室主任拉下了眼镜,瞄了手上档案一眼,问:“小姐的名字叫张芷芽?”

    “是!是啊!我是叫张芷芽没错啊。会不会是跟我同名同姓的?"甫从惊吓恢复过来的芷芽支吾应是。

    “民国xx年五月一日生?”

    “没错,我是劳动节那天生的。会不会刚好有人跟我同天生呢?”

    人事室主任听而不闻,举目看了眼前缺乏自信的女孩一眼,又问了,"北商国贸科应届毕业?”

    芷芽掐着包包点点头。

    “英打每分钟一百个字?”

    “嗯!”

    “中打仓颉输入每分钟一百二十五个字?”

    “嗯……事实上是一百二十八个字,我阿拉伯数字的五和八粮容易让入搞混……”

    “既然如此,总经理机要秘书这个职务就非你莫属了。”

    芷芽斜睨了眼前的男人一眼,好像他的脑筋短路了,“什么?你在开玩笑吧,你们当然不可能正好因为我的五和八容易让人搞混,才录用我吧?

    人事室主任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傻大姊,在她的履历上画了几道符,缓着口气说:

    “你会被录取是因为你在中打方面很行。”

    “可是我没有担任过主管秘书的经验啊!先生,我可不可以不要这份工作?我记得自己当初是应徽接线生的。芷芽将食指搁在唇中间,歪头想看清他在画什么玩意儿,她眨了两次眼,总算看出他笔下的图案。他在画电玩上的小精灵,由小到大一共七只!

    对方察觉她在探头时,伸手盖住那份履历,恰巧掩住他的"作品",抬眼翻了芷芽一眼,才说:“那份工作我们昨天已递补进新人了。这样好了,薪水方面,我们可以再斟酌,这样好吗?他在纸上写了五个阿拉伯数字。然后调转给她看。

    芷芽一看,眼睛凸了出来,整个人撑眉僵在椅上,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对方。

    人事室主任看她瞪着自己不语,好像他在诳她似的,才投降地说,"好吧!这份工作有时得整夜加班,我们就在第一个数字上加一好了,当然你若加班的话,总经理还会再付你加班津贴。我得说,本公司给你的条件非常优渥,你若知足的话。应该点头才是。”

    但芷芽还是不可置信的摇了头。人事室主任大概是被她搞得没辙了,他匆匆说了一声对不起后,拿着她的履历往门外走了出去。十分钟后,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银发男子走了进来,他左手抱着一叠书,右手拎着她的履历在她面前的椅子坐定后,轻松地解开了前排的西装扣,对芷芽绽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人事室主任说你不肯接受这份工作。是我的薪水给得太低?还是你对秘书的工作不兴趣?”

    芷芽摇摇头,"都不是。事实上,这薪水高得离谱,而且,我没有半点类似高级主管秘书的工作经验,恐怕无法胜任……不,绝对无法胜任。”

    “你不用担心,我的秘书答应我留到旧历年底,所以起码有四个月的交接期。”

    “可是……为什么是我?”

    他一面鼓励地说:“因为你中打一分钟可达一百二十八个字,我周原用人一向是用最优秀的人才。

    “可是我只有高职毕业……”

    “那并不表示你不优秀。你不是用英文写了自传了吗?

    “是啊!可是那是八年级的英文!”

    “绰绰有余了!你在自传里提到。曾到纽约的茱利亚音乐学校钻研两年的琴艺,后来因为双亲在一场车祸事件中身亡,才回台湾念书的。我想你把指上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了,从钢琴退转到打字机上,应该很难适应才是。”

    “还好啦!都是用十根指头敲键,差不了多少。"芷芽不想跟他闲磕牙,马上导到正题上,"我记得你们在广告上说只要大学资历的。”

    “是没错,不过如果大学毕业的人能有你中打一半好,我周某人不会强迫你中奖的。”

    芷芽这时才注意到他从头到尾都在强调中文打字,拧眉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问:

    “中打好不好真的那么重要吗?

    “对我周原是如此。"他又对她绽了一个笑容后,将桌上的一叠书递给她。

    芷芽接下书后,打开精装封皮,念出印在扉页上的作者名字,"平野!”

    啊!这是她最欣赏的一位历史小说作家了,他的书她本本都翻过,但听人说他已封笔,有十年没出书了,有人甚至大传他已死了的谣言。

    芷芽困惑地抬头问周原:“总经理也喜欢看平野先生写的书?

    他两手合拱在桌上,摇了头,简洁地说:“不。”

    “这些都是畅销书呢!可惜他不肯再写了。”

    “那是因为平野以为他已江郎才尽,所以才会封笔回家继承祖业。有六年时间他不敢碰一张稿纸,但四年前的一个晚上,他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连夜写下他脑中的灵感,此后,他就一直利用闲余时间在格子上爬。”

    芷芽大惑不解地问:“总经理认识平野先生?”

    周原得意地对芷芽张嘴笑,"你也可以说平野先生认识我。"他看着芷芽的眼睛睁得老大,似乎很为她的反应而高兴,"你手上的书都是出自我的笔下。不过,那些书和我手边的新作品一比,都是不值得一翻了。”

    芷芽楞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为他打气,"那么你应该让新书出版,好让你的读者一饱眼福才是。”

    他笑了一下,一语带过,"我现在写书完全是自己娱乐而已。我坚持用你,就是希望你能在下班后偷偷帮我把新书的草稿打好,除了你我及刚才那位人事主任知道这档事外,千万不能透露家人,否则会引起家庭纠纷的。当然,如果你能对和你交接的秘书保密的话更好。

    她又还没点头答应他!芷芽苦着脸,想再推辞,“如果你让我当接线生的话,我还是可以在下班时帮你整理的。”

    “不行!这样绝对会教人怀疑的,我老婆在公司有很多眼线的,有个风吹草动她马上就知道。”

    “当然打字我是很在行,可是……我是真的对这份工作没有把握,我指的是秘书的职责。”

    “张小姐请放心,只要你肯学着做,没有办不到的事。更何况,你到任的四个月内还有前辈帮你罩着,如何?我再往上加一?”

    芷芽一听到薪水又要涨时,头又痛了,"不,不用。刚刚那个就够好了。”

    “太好了!"周原大掌一击,两手猛挲一阵后,又说:“不过在正式上班前,你还是得先见见我老婆,她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虽然只是挂名的而已,但咱们还是得尊重她的意见。”

    于是,芷芽又被人领进了一间非常女性化的办公室,从窗帘,地毯到沙发椅垫无一不是粉红色系。加了三茶匙糖的芷芽一手拿碟。一手勾着骨瓷杯耳,将甜茶送近唇边,轻轻掇了一口。

    这时,有一名身着粉红色低领紧身装的女人开门入室,一路翩然飘到芷芽面前,教她不得不仰望这名高贵的美女看着她坐进了对面的火红皮制沙发椅,将美丽匀称的细腿往旁一斜。

    “原来你就是新来的秘书?我是方雪晴。‘远业’的董事长。”

    芷芽一听,忙将手上的碟子和茶杯放在茶几上,紧张地以手挲了一下裙子,才结巴地说:“董……事长好,我叫张芷芽。”

    方雪晴将戴着钻石手练的青玉手轻轻一挥,"下回别叫我董事长,称我总经理夫人就好。”

    “是,董……总经理夫人。”

    方雪晴以那双漂亮的大眼扫了芷芽的眼后,笑了,"你很年轻。"听她这么一说,芷芽手心倏地发汗,她两手拳握强迫自己别去搓裙子,"是咧!我也是这么跟总经理反应的,可是他还是执意要用我。”

    “你放心,我不是在挑你毛病,只是告诉你我的看法罢了。"其实,公司的事我向来不插手的,除了外子和我儿子的秘书以外。"她说完,倾过身子,以一种妈妈级的口气对芷芽道:“你不知遭现在的女孩子有多么爱慕虚荣,老是要捡现成的肥鱼钓,也不想想我们这些苦过来的贤妻是如何守着丈夫、养育儿子的?

    芷芽只能点头应是,但她还是不明白总经理夫人为什么要要见她。

    “当然,你年纪还轻,刚出社会,有很多事都还懵懂不知?方雪晴说到一半,睨了芷芽杯中的茶后,关心地说:“啊!你的茶快凉了,趁热喝了吧。”

    芷芽勉强一笑,端起茶杯后就一口仰尽了。

    方雪晴看她孩子家喝茶,要端庄斯文些,切勿一口灌进,否则人家会以为你没家教。”

    芷芽轻咬着下唇,不安地看着捉摸不定的方雪晴。

    “既然我丈夫挑中了你,我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不过,我得承认我很高兴丈夫愿意尊重我的意见,选了一个其貌不扬的能干女孩当秘书,而非冶艳的细腰女郎当花瓶。”

    芷芽现在终于明白总经理夫人的意思了,她是要对芷芽下下马威的!看在超高薪的份上,她马上应声附和,"总经理夫人请放心,我绝不是当花瓶的料。”

    “我想也是。"方雪晴以优雅的姿态拨开了颈项间的法拉头,斜睨了挂着厚眼镜的芷芽一眼和她身上那袭过时的绿色迪奥套装,轻问了,"你的行头哪儿弄来的?

    “喔!"芷芽低头拉了一下衣服,回道:“这是我妈妈生前的衣服,总经理夫人觉得不好吗?

    方雪晴扯唇一笑,道:“不,非常好,既端庄又娴雅!我会拨给你一笔置装费,你去找人多订作几套这种款式尺码的衣服,裙摆别高过膝盖,就当是你的工作服吧!

    芷芽闻言眼晴骤亮,因为她正愁着没合适的衣服可穿到公司,如今老板娘肯花钱为她置装,她是乐得不得了,也没去多想既然总经理夫人觉得她的衣着端庄娴雅,为什么自己反倒装小,穿起低领迷你的紧身衣?

    “谢谢总经理夫人。"这是芷芽目前唯一想到的一句话。

    对女人一向排斥的方雪晴似乎很能容忍芷芽,她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对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女孩露齿微笑。她喜欢这个芷芽!当然不是因为芷芽乖巧、伶俐,而是芷芽太平凡了,根本不具任何杀伤力,她的丈夫不可能看上这么生嫩的丫头,而她那个卓越出众的帅儿子更是不会把眼光挪到这个丑小鸭身上。不过嘛,就怕日后这丫头去恋上儿子、使诡计就不好了。

    想到这里,方雪晴马上开口:“芷芽,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芷芽天真的说:“好啊!”

    “我有个儿子油条得不得了,你最好提防他一点。如果能躲他远一点的话,我年年都会叫丈夫给加薪。”

    芷芽已逐渐了解这家公司的凯子作风了,那就是用钱砸到人点头为止!而她现在急需要钱,因为父母亲过世后留给他们姊弟三人的一笔钱已快用光了,反正只要离方雪晴的"油条儿子"远一点,她就有利可图,根本不必在乎方雪晴打着什么主意。

    芷芽扶正了鼻梁上眼镜,对方雪晴保证道:“没问题?

    这时富丽堂皇的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一个低沉的男音马上传来:“妈!你不是要我载你到外公家吗?准备好了没?

    芷芽循声回头瞄了方雪晴的油条儿子一眼,赫然发现他就是早上和她共乘计程车的人。

    “周庄!”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下。

    对方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也上前几步,一看到芷芽坐在沙发上,惊奇地上前将双手攀在她背后的沙发靠垫上,低头对着她上扬的雀斑鼻笑道:“哈!土豆芽,没想到你竟在这里,工作到手了没?

    芷芽仰着欣羡不已的脸,痴痴地望着活力十足的周庄,忘其所以地傻笑。

    周庄伸出大手在芷芽的眼镜前晃了三下,才把被他迷呆的魂给招了回来,芷芽正想跟他解释,但一听到方雪晴警告式的咳声时,她马上记住了自己的承诺,笑脸顿收,不睬周庄一眼,见他露出不悦的表情时,强忍下大喊对不起的冲动,急忙跨出这间粉红的办公室。

    芷芽踏进敞开的电梯,心中挂念着周庄对自己的看法,于是在门还没关上前,又改变初衷跳出电梯,走回方雪晴的办公室门边,打算等周庄出来后,再跟他解释。

    由于她刚才出来时,没把办公室的门关紧,隐约中,便听到方雪晴问了,"怎么了,周庄,你认识那个女孩?

    周庄以一种慵懒不在乎的语气道:“谈不上认识,只是今早遇上,知道她要到公司来应征,就顺便跟她聊了几句。奇怪,我以为只有爸和我的秘密才需要来见你,怎么你的规定愈来愈严啦!”

    “反正我今天没事嘛,多见几名新员工也好。她单纯得很,你别去逗人家。”

    “知子莫若母,妈该知道我对那种不起眼女生是完全免疫的。”

    “这妈哪会不知道!周庄啊。妈并不是讨厌你交大朋友,只是你才二十八而已,多挪点心思在公事上总是好一些,我可不想在五十还没到就抱孙,这会教我未老先衰的。

    好了,都快十二点半了,咱们赶到外公家吧!你可别又开那辆跑车,妈会给你吓出病来。”

    芷芽听到这里,警觉到方雪睛也要出来时,忙提脚往电梯口跑过去,可惜电梯早已下去了。她怕极了被方雪睛见她在这里徘徊,于是便在原地打转,想打楼梯下去,但紧急出口是在走廊的另一侧,现在穿过去一定是当场被人逮个正着。

    芷芽正想自已是不是往窗口"逃生"时,猛地睨到转口的女用盥洗室,一串喀喀作响的脚步声恰巧响起,与周庄低沉的嗓子互成对比。

    “放心,那辆车昨晚在半路上咳出蓝烟。我看这回引擎是真的挂了。它跟着我十年了,竟不得善终,好惨。

    “老早要你换辆车开,你不听,现在多愁善感根本多此一举。对了,你今天怎么来公司的?

    “搭计程车来的。”

    方雪晴忽地提高嗓门,"你疯啦!竟把命交到别人的手里,下次少搭计程车。”

    周庄对意见多多的母亲保证,"只要我买了新车就绝对不搭。”

    “好,下午妈陪你去挑,你想换什么车?

    “以我的经济能力,开福特的最好,省油。”

    “福特!你要妈在那群姊妹淘面前下不了台,是不是?不行,我儿子的车一定要最贵、最好的……”

    “叮”一声后,方雪晴的声音便被自动弹上的电梯门给吞了。

    芷芽将紧绷的身子放松,单手拖曳着包包走到一面大镜子前,低头想汲水洗脸,赫然发现眼前竟然没有水龙头!她研究了好久发现这是感温式的新潮冲浴设备,连动手压、转动手压、转都不必。

    芷芽抬头,面对着镜子里的人影长叹了一声,唉!

    还真给周大少爷说对了。她不仅不起眼,而且还是个土里土气的小女生,遇到有个帅哥对她好一点,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芷芽告诉自己,目前她得实际一点,以弟弟妹妹为重心,只要有人肯雇用她,她一定卖命效力,但她绝不让人有机会批评她缺乏自知之明。是的,她的外表的确不怎么出色,身分也确实是卑微渺小,但论及私人感情时,她会变得异常浪漫与奔放,自尊与傲气也就陡然在谦卑的躯壳下衍生滋长,形成一层厚厚的保护膜,捍卫她年轻脆弱的心灵。

    当然,要她现在下去跟周原说"不"已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份工作所提供的优渥报酬是千载难逢的,错过了这次契机,铁定没有第二回,单单为了一个男人的批评而赌气放弃的话,未免太愚蠢了些。天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帅哥美女也不是非得有颗美丽的心脏不可,只要她与周庄保持距离,刻刻提醒自己别作白曰梦,那么她就不会再受伤。

    “先发制人"是最好的策略,所以她决定采纳方雪晴的建议,最起码她对她会有某种程度的强烈感觉,而不是平庸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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