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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天黑发·晚上白头

    言有信道:如果我是你们,我就不逃了,因为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逃,也是逃不掉的。

    言有义道:何必逃得那么辛苦呢?安安乐乐的束手就擒,不是比作无谓挣扎聪明百倍吗?

    蒙面人在车蓬内咳嗽。

    言有信道:就算你们逃得过我们的联手合击,还有老虎啸月聂千愁在等你们,难道你们还斗得过聂千愁?他这句话是对车蓬上的丁裳衣说的。

    言有义道:还有捕王李玄衣守在城门,四大名捕之一也在城中,这件案子,牵涉颇大,又杀了李大人的儿子,你们怎可能逃得了!他这句话向车蓬内的蒙面汉说的。

    蒙面人缓缓自车中步出,每一步都看好了才踏下来,仿佛生怕地面上的茅草里有十七八只老虎钳一般。

    他站稳了,抚了抚胸,深吸一口气,才说:言家二位昆仲,大家都是江湖人,这次摆明了是冤情,您们高抬贵手,我等永志不忘,他日必报!

    言有义道:你看我们作得了主吗?高镖头,我看您也无需躲头藏脸的了,扯下遮帘布,跟我们回去吧!

    唐肯听得叫了一声。

    他一直觉得这人出手义助,身形招法俱颇为熟悉,没料竟是失踪多时的神威镖局局主高风亮。

    这时,只见蒙面人缓缓扯去脸罩,月光下,出现一张依然英伟的老脸,嘴边挂一丝苦笑,道:我没瞒过你们。

    言有信道:不是没瞒过我俩,而是谁也遮瞒不过。李大人和李捕神算定你会在这攻打菊红院消灭无师门里出现,你果然憋不住,现了形。

    高风亮没有答话,他突然用手自胸口用力一拔,拔出了嵌在胸前的铁梳。

    血水,不住地渗了出来。

    丁裳衣皱眉问:痛不痛?她蹙眉的神情,像小母亲疼惜孩子的胡闹,也似小女孩爱惜小狗小猫的淘气,稚气隐舰在成熟而有韵味的脸容上,端丽得令人轻狂。

    唐肯看得痴了。

    高风亮闷哼道:痛。

    然后又笑道:不过,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痛字都是不轻易出口的。

    丁裳衣微微浮起的笑容。她的脸靥稍大了一些,像满月时的气氛,越发衬出红唇的抢艳,女性的腕力。痛就痛,有什么出不出口的。英雄好汉也一样痛,只有充字号的才哑忍不说!

    高风亮和丁裳衣这番对答,好似根本没把言氏兄弟的话放在心里。

    言有信双目射出了狂焰。

    高风亮道:痛归是痛,但无大碍。大的交你,小的归我,如何?

    丁裳衣点点头,她用极自然而美丽的手势,拔下发上的一支金钗,用唇含着,然后用双手把颈后的头发束起来,束成一个小髻,然后把金钗插入髻去。

    也不知怎的,这月下的姿影,使得言有信、言有义竟不想打断,是故都没有立即出手。

    然后丁裳衣道:好了。转首向唐肯、袁飞道:你们去吧。

    话一说完,剑疾地已到了言有信的咽喉。

    高风亮的大刀也呼地荡起,飞斩言有义。

    丁裳衣和高风亮的意思是非常明显的。

    他们要缠住言氏兄弟,决不死战,但这一战结局胜负都难以逆料,他们都希望唐肯和袁飞先走。

    袁飞明白。

    他咬一咬牙飞掠而出,可是唐肯不走。

    唐肯不走,袁飞折了回来。

    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要洗雪冤屈,就得先逃命再说!

    唐肯坚定地摇头。

    我知道,但我不走。

    袁飞长叹,终于一跺脚,跃上一匹马,绝尘而去。

    唐肯也知道凭自己这身低微的武艺,既帮不上丁裳衣、高风亮什么忙,也没有什么用处,留着也是白送死,可是他这种人,就是无法忍受别人为他们拼死,他自己去逃命。

    所以他留下来,已经准备必死。

    高风亮是他的主人,这次冒险闯入菊红院救他,他不能独活;至于丁裳衣,奇怪的是,他觉得跟她同时死去,是一种快乐,一种荣幸。

    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有这种想法。

    袁飞走的时候,局面已瞬息数变。

    丁裳衣的剑虽然突兀,但剑至半途,改刺言有信肩膊。

    因为她还不肯定言有信是敌是友。

    言有信盯住她,一伸手,中指啪地弹出,弹歪了剑锋,猱身进击,一面低声道:你尽管走,到脾腹村灌木林里等着。

    丁裳衣抿了抿嘴,道:你放我们一起走。

    言有信目光闪动,怫然道:只有你可以走!听着,我只放你走!

    丁裳衣冷然道:为什么?

    言有信一双森冷的眼睛迅速游过她的身子一遭,道: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他们边交手边说了这几句话,高风亮和言有义那边已分出胜负。

    言有义在高风亮攻出第一刀的时候,他就攻出第一轮快拳。

    这一轮快拳追得高风亮回刀自守。

    言有义一轮快拳未完,第二轮快拳又至,高亮风好不容易才接下四五十拳,第三轮快拳又如石雨般打来。

    言有义的拳势指不折、腕不曲、臂不弯、膊不动,是失传已久的正宗言家僵尸拳法。

    等到第四轮快拳开始的时候,高风亮知道自己再不反击,只怕没有机会再反击的了。

    高风亮长吸一口气。

    他吸气的时候,猛胀红了脸,血水自在胸膛创口猛标出来。

    然后他就出了刀。

    言有义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就像一具木偶,忽然给人拆散了线一般。

    在这刹那之间,他整只手,软得像棉一般,竟蛇一样的缠住了刀身。

    刀锋何等锐利,却切不入言有义双臂。

    高风亮猝然弃刀,拔草,茅草飞斫而出!

    言有义大惊,卷住大刀的双手一架,奇怪的是,那一记茅草刀并没有经过他的双手,却已攻到了他胸前!

    言有义骤然吐气,整个人似突然瘪了下去。

    但他的胸膛还是标出一道血箭。

    高风亮一击得手,抄回大刀,再砍。

    言有义急退,言有信看在眼里,登时舍了丁裳衣,迎击高风亮。

    忽听一人道:以无厚入有间,庖丁刀法,名不虚传。

    只听他淡淡地接下去说:昔时庖丁解牛,把刀法融为一体,举手投足皆成韵律,你虽已举轻若重,刀随心易,但可惜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了,只听一阵缓慢的马蹄声,马蹄声中,隐有一两声凄心的狼嗥,似有似无。

    高风亮的脸色变了。

    开始闯入菊红院救人的时候他蒙着脸,但眼神炯炯,元气充沛,精锐逼人。

    后来与鲁问张互拼受伤,眼中那一股逼人的神采却显著地消失了。

    在击退言有义之际,他刚又回复那一股神气。却听到那铃声话语,整个人都变得紧张,甚至有些恐惧。

    丁裳衣也是。

    只不过她不是恐惧,而是不再从容淡定了,谁都看得出来她已不寄存任何希望。

    究竟来的是什么人呢?

    只听那野兽般的长嗥渐来,但马蹄声也得落落,得落落的缓缓逼近

    马蹄愈渐慢了

    得落落,得拓拓

    蹄声渐近

    一匹马。

    一个人。

    唐肯一看见那匹马,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袁飞呢?

    那匹马是袁飞骑去的。

    现在马回来,马上的人已不是袁飞。

    唐肯在叫了一声后,才看清楚那坐在马上的人。

    这人一头黑发披肩上,脸无表情,但整个看去令人有一种倦乏的感觉,这人整张脸都是皱纹积聚在一起,可是又不是给人老弱的感觉,就像他的皱纹是五官之上,理应在脸上的。

    马蹄声终于停了。那人腰畔系了三个葫芦,他打开一个的塞子,仰首喝酒。

    人却非常熟悉。

    唐肯左看右看,就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人不过这个人,他一定见过。

    他是谁呢?

    高风亮一看见这个人,就出现了一种既生瑜,何先亮的悲愤神色,他问:是你?

    披发人道:是我。

    高风亮道:你刚才的话,没说完。

    披发人道:我说可惜。

    高风亮道:可惜什么?

    披发人道:你刀法已臻巅峰,却未入化境,但摘叶飞花流水行云皆可成刀,虽是如此,你却不能无刀!

    高风亮怔了一怔,长叹道:是。以无刀胜有刀,还要长时间浸淫,我开的镖局,俗务烦身,无法专心练刀。

    披发人道:所以你因小失大,事业有成,却失去性命。

    高风亮苦笑道:神威镖局是完了,但我还活着。

    披发人道:镖局完了,你也该死了。

    高风亮忍不住恚怒,眼神一炽,道:你现在是替官府做事?!

    披发人道:我只替李大人办事。

    高风亮道:你要杀我?

    披发人缓缓的摇头,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蠢到无可救药的人一样,打从这件事一开始,你和镖局的人,早都应该自戕了。一个死定了的人偏偏不死,这不是浪费自己和别人的时间是什么?

    高凤亮惨笑,大刀一扬,道:你来杀我吧!

    他的刀才扬起,言有信就在摇头,眼色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一般。

    我想起了!

    唐肯突然大叫起来。

    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这一叫,使高风亮和披发人都莫名其妙,唐肯指着披发人叫道:我见过你,就在牢里,你跟他们三个人和李大人的公子,想剥我的皮可是,那时候,你的头发是

    披发人淡淡地接下去一句:白色的。

    唐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对了。是银白色的。

    披发人,却反过来间唐肯:那是什么时候?

    唐肯想了想:早上。

    披发人唇上的皱纹向两颊振了振,算作笑容:早上就是白天。

    唐肯仍不明白。

    高风亮接下去说:唐兄弟,你有没有听过,江湖上,有一个人,头发随着太阳升沉而变色的?

    唐肯立即道:有,可是那位武林名宿,是白天黑发,晚上白头的人,而且那位前辈已死去好多年了。

    高风亮叹了一口气,道:这位名宿,不但没有死,而且随着年纪增进,武功增进,同时人心大变,性情大异,变成了白天银发,晚上黑,还活生生的在这里

    唐肯惕然地望着披发人:他就是

    高风亮道:二十年以前,他被人号为白发狂人,十年前,突然失踪,直至七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神秘诡测武功极高的黑发白头人,便是这位老虎啸月聂千愁。

    唐肯怔怔地道:他是?、

    聂千愁问:现在是晚上还是白天?

    唐肯看了看天上的星月:当然是晚上。

    聂千愁道:那么我理应黑发了。

    唐肯还是禁不住要问:你你就是当年的白发狂人,?

    聂千愁道:怎地?

    唐肯不可置信地道:昔年的白发狂人,何等狂,何等傲,但不欺弱小,只抗强权,行事乖桀,却除暴安良,当年连朝廷和绝灭王等大力拉拢尚不得其效力而今怎么会?!

    聂千愁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极复杂的表情。他听着,听着,忍不住喝了一声:住口!

    他这一喝,听来也不怎么大声,可是在唐肯听来,心头一震,好像给击了一捶,搐痛了一下,四肢都发麻。

    在这种情况之下,谁也不会再说话。

    可是唐肯这个人脾气之拗执。性情之倔强,也到了极点,他强忍一下痛楚,即道:以前我是打从心里敬重白发狂人,我以为他傲然屹立天地间,不畏强权不怕死,谁知

    聂千愁的身子神奇般波动起来。

    他黑发波动的节奏像一种波涛的韵律,甚是好看。

    然而他双目发出深山大泽里野兽般的寒光,令人如坠冰窖之中!

    唐肯却不理他,迳自说下去:谁知今日一见,却变成了不分青红皂白,跟在狗官左右为虎作怅的可怜虫!

    高风亮见情势不妙,叱道:唐肯!

    唐肯把胸一挺,把声音调高,大声道:什么自发狂人,早死了还好!现在这个老虎啸月算是什么?!(这时聂千愁全身剧烈地巅簸起来,口中发出厉啸,树摇地动,眼中寒采更是逼人。)武功高又有何用?!(这时聂千愁已向唐肯走出了第一步,只不过一步已到了唐肯面前,唐肯居然眼也不眨,直着嗓子把话夹杂在聂千愁的厉啸传出去。)就算是一掌打死我,我也不当他是东西!

    他说完了那句话,心绞如裂,终于忍不住嘴边溢血。

    聂千愁黑发猬张,戟起又垂落,一字一句地道:好,我就一掌打死你。

    唐肯一面吐血一面道:好,你打,打得死二十年后一条好汉,打不死你姓聂的捏着鼻子遮颜面!

    丁裳衣禁不住尖呼道:唐肯!

    高风亮身形一晃,想拦在聂千愁与唐肯之间,力谋挽救。

    可是,聂千愁已经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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