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锋。她自以为是地想出一个烂法子,妄图令他自动退开,结果他明明早就看穿了她,却一直不肯点破,等到了A大,将车停在校门口,他才微微笑道:“警惕心不要那么强,其实我对你并没有什么企图。”
她觉得囧,顿时语塞。
他拿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当着她的面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十分钟后下楼来。”竟然确实早与人有约。
聂乐言不由得更加尴尬,道了谢之后匆匆说:“我也找我同学去了,再见。”几乎是落荒而逃。
可是没过多久,却又在教学大楼门口再次遇见他。
就这样迎着面,根本没办法装作看不见,聂乐言只觉得头大如斗,但眼神还是飘过去,点了点头。
果然,江煜枫微一扬眉:“你不是找同学去了么?”
是,她此刻正形单影只地在偌大的校园里瞎晃,只因为在此之前压根没计划要来这里找什么人。
于是下意识地顺口胡诌:“正在楼里上课呢。你呢?不是约了人?”
他的语气淡淡的:“已经见过了。”
大约是个小MM吧,聂乐言情不自禁地想,像他这样的公子哥不是最流行到大学里找小MM谈恋爱么。
结果江煜枫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叫:“小聂!”
气派宏伟的教学楼前台阶上走下一个男生,三两步就到了聂乐言的面前,兴致冲冲地问:“你怎么来了?”
愣了愣,聂乐言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李明亮。还没等她开口,李明亮却又说:“搞突然袭击?还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我说你这人也太不厚道,前几次叫你一块儿出去玩,干嘛都不肯去?”
她被他连珠炮般的提问搞得有些晕头转向,顿了顿才说:“导师交待很多任务做,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和你们鬼混?”语气轻松,只有自己听得见心底的一丝怅然。不是不想去,只是怕去了之后见到不该见的人,只怕之前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
她花了这样长的时间,却还是收效甚微,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摆脱那个压在心上的枷锁?
李明亮倒是不疑有它,“其实我们导师也一样,简直就把我们当作免费劳动力来使。哎,好长时间没见,改天可以坐下来交流一下被压迫的心得体会。”然后仿佛想起什么来,往身后指了指:“程浩那小子还在里头上课,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猝然听到这个名字,聂乐言心头微微一跳,声音不着痕迹地低下去:“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就要走了。”
李明亮似乎有些失望,“晚上不能留下来,给我们个机会请你吃餐饭?”
她仍是摇头。
“那好吧。”他又朝不远处看了看,“你朋友?”
她顺着望过去,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江煜枫不知何时走远了十来米,正背对着他们打电话。
她含糊地“嗯”了声,只见李明亮颇为留意地打量了江煜枫两眼,又转过头戏谑地问:“男朋友?”
聂乐言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在那一刻,自己一定是大脑抽风了,又或许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神经,所以才会在短暂的怔忡之后,鬼使神差般地没有否认。
多么卑鄙!
她居然默认了这样一个不是事实的事实!
而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分明还在想着如何才能摆脱江煜枫,可是现在却将他当成了工具。
没错,她就是卑鄙到利用了他,还是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果然,李明亮愣了愣,很快便哈哈笑道:“这可是个大新闻呐,回头要告诉程浩去。”
告诉他吧。她微微低下头在心里想,去告诉他吧,然后再把他的反应描述给我听……
倘若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了,是会一笑而过?会吃惊?还是会像自己所暗自希冀的那样,有那么一点点隐约的失望与落寞?明知道第三种可能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她还是偏执可笑地猜测着。
李明亮夹着两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又草草和她聊了两句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啊,下回有空去你那儿蹭饭吃!”
她说:“好,电话联系。”转头就看见江煜枫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手把玩的手机,仍是远远站着,看似百无聊赖,又仿佛只是不愿打扰到他们老同学的叙旧。
因为刚才的事,到底心虚,于是她主动走过去,朝他笑了笑。
其实这笑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江煜枫却不以为意,只是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这次她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偌大的校园,陌生而美丽,却有着令她最不敢触碰的东西。
可是到了校园口,她却又开始反悔,硬生生停下步子来。江煜枫也跟着微微一停,问:“怎么了?”
她垂下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弯月般密密覆下来,兀自轻微颤动:“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不好意思。”
她朝他微微躬了躬身,竟也等不及他回答,转头便走。脚步那样急,急着按照原路匆匆返回。
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这是这几年来她离他最近的一次。几千亩的校园,他们就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她一路想一路走,最后步伐快得几乎小跑起来。心中只是有个执念,无论如何,再见一次也好!就算不让他知道,也要远远地再看他一眼!
就一眼!
她像是着了魔,之前所有自以为是的坚持和努力都在瞬间崩溃,一心只想着李明亮说过的话:程浩就在里面上课……
所以,当她终于跑进教学楼大门的时候,却又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站在中庭里,兀自仰起头,五层高的大楼分成南北东西四座,玻璃幕墙的走廊将它们相互联通。那些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教室里,究竟哪间才有程浩的身影?
可是方才提住的那股劲还没散去,她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开始逐层逐间地找过去。
一定是疯了。她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面孔和背影间来回穿梭,一边想着,自己一定是发了疯,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是却停不住。明知道这样疯狂得近乎可笑,却还是停不下来。
她在做着徒劳的无用功,这样大的一座联体楼,要找到何时才能找到那个人?
就像以前跑八百米,之所以能够最终跑到终点,全因为胸中憋着一口气,可是现在,她的那口气就快要泄了。当搜寻完一楼和二楼又匆匆跑上三楼的时候,聂乐言的理智便已经慢慢一点一点地重新回归了。
她究竟在做什么?
倚在墙边微微喘息,在她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只是不经意地抬起眼睛,却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是间靠近楼梯的大教室,后门半敞着,而他就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下午的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虚白的光,堪堪映在他乌黑的短发和清俊的侧脸上,那无数层若有若无的光圈,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与周围纷杂的环境相隔绝,仿佛这样大的空间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戴着耳机埋着头,水笔在书本上流利地舞动出飞扬的字迹。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再真实不过了。她和他,此刻就近在咫尺,只要轻轻出个声,他或许就能听得到她。
讲台上的老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通过扩音器向阶梯教室的所有角落传递着讯息。而她孤身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喉间仿佛堵着一块炭,炽热灼烧,呛得她不能开口,不能发声,甚至不能呼吸。
回忆排山倒海……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站在飘渺虚幻的云海之中,他背着她走过林荫小路,他在咸湿的海风中和她说“对不起”……
胸口猝然发紧,疼得没有办法,她最终还是攀着扶手一步步转身走下楼梯去。
这两三年来最为靠近的一次,也只是凝望着他的背影,然后黯然离开。
下了楼才发现有人正站在大门口,大理石的地面上投下修长瘦削的影子,沉静如水的目光划过她的脸庞。
她稳了稳声音才说:“怎么,我脸上有花么?”因为心情低落,就连语气里都带着微愠。
江煜枫似笑非笑:“没有花,说你面色如土还差不多。”
真有这样差的气色?不过她也无心顾及,胸口还是难受要命,于是抬起手捋了捋额角凌乱的碎发作为掩饰,眼睛也并不看他,径直擦身走过去,勉强问了句:“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却不答她,并行走了一段路,才仿佛随口说:“我知道一家地道的私房菜馆,晚上想不想一起试试?”
“……不要。”
江煜枫不以为意地笑笑,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你就变得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她低着头不作声。
他继续逗她:“看上去倒像是失恋了一样。”
“你才失恋了呢!”这才抬头狠狠瞪他一眼。
气派的校门近在眼前,那个人也正离她越来越远。
为什么明明有太阳,风还是这么冷,吹进眼睛里有种刺痛的感觉,让人想流泪。
她想克制,却又不得要领,最后不得不加快脚步,径自从他身边赶超过去,生怕自己失态的样子被他发现
可是他的腿长,脚步大,很快就又追上来,似乎踟躇了一下才问:“你怎么了?”
她垂着脸,不再开口,只是摇头。
下一刻,胳膊却被极轻地拉住。
他的手指只是碰到了她,很快便又放开,并没有丝毫轻薄无礼的意思,仿佛只是为了让她停下飞快的步子。
她果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一眼,迎着阳光,眼角酸疼的厉害,因为一直强忍着,就连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在那个瞬间,他的脸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有些模糊,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光,仿佛折射出五彩斑斓,又仿佛一切都在微微扭曲。
她看见他短暂地一愣,脸上轻淡的笑意不知何时早已收敛了起来,换上一种十分稀罕的正色,再度问了声:“怎么了?”
她却重新低下头去不肯说话。
他似乎有些无措,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是我说错话了,我正式向你道歉。”大概真把她当作刚刚失恋的女生,于是好言好语地哄着:“这样吧,罚我请你吃饭可以么?”
大约是从来没有谁会在他面前突然如此失常,以致于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而且一反方才漫不经心的语调,变得一本正经,小心翼翼。
她心里又不由觉得滑稽,吸了吸鼻子说:“不要,我只想吃披萨。”
“现在?”
“对,就现在!”
他开车载她到最近的必胜客,然后看着这样一个纤细的女孩子将一整只九寸庄的超级至尊一扫而空。
“你一向这么能吃?”下午茶的时间,客人并不太多,坐在宽敞明净的店堂里,江煜枫的脸上仿佛有某种忍俊不禁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好奇地问。
“不会。”吃完东西,心情终于缓和了一点,聂乐言一边擦手一边回忆:“其实我很少来这种地方的。上一回还是因为计算机等级考试没通过,再上一回,是因为丢了钱包,损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终于笑了笑:“看来每次都是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
她不否认,也懒得否认,只是说:“今天让你看笑话了,实在不好意思。”然后抬手招来服务员,就要自顾自地掏出钱包付账。
“说好我请你的。”他一把拦住她,递出钞票去。
“这可不大好,要不AA吧。”然后才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吃,面前只摆了一杯冰水。
仿佛在听一个笑话,而江煜枫也真的笑了出来:“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你就当满足一下我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不可以?”
后来两人开始交往,她也曾问过他:“难道我是第一个在你面前哭的女人?”
而他微微皱起眉想了想,便说:“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其实在她之前,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其他女人流眼泪,可却偏偏没有哪一个是像她那样,明明看起来那样伤心,可又满脸写着隐忍和倔强,明明水雾已经弥漫了整双瞳眸,她却还是有办法让它们无法落下来。
眼里饱含着泪水,就连乌黑浓密的睫毛都仿佛沾染上了无边无尽的水汽,沉重而又莫名悲伤。她当时就那样望着他,站在午后的校园里,阳光充沛,景物萧索。然而那一切都似乎变成了苍白的背景,在那一刻就只有她,那样短促慌乱地望着他。
似乎仅仅只是一眼,却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