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真如郭林所说,是他隐藏得太好了。所以才让她更觉得害怕,看着床上瘦削的身影,她头一次担心他会突然消失掉,会永远离开自己的世界。
临近睡前,再一次确认了裴成云的状况正常之后,舒昀这才敢安心地和衣躺在旁边的沙发上休息。
她其实也很累,昨晚没睡好,一早又和周子衡闹了一番不愉快,紧接着便是赶飞机,来医院,几乎马不停蹄,半分钟都没歇。
结果睡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一阵动静惊醒。
打开灯,她才发现裴成云正倚在洗手间的门边低喘,脸色白得吓人。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冲过去扶住他。触手一片惊人的冰凉,她撑住他急剧压抑颤抖的身体,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抖,“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用右手紧紧地抵在心口的位置,修长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青白。
呼叫铃在床头,药也在床头,她却不敢松手离开,因为他似乎已经支撑不住,急促痛楚的喘息声近在耳边。
可他竟然还在避她。
在这样慌乱的情形下,他避开她的意图依旧十分明显。
“别……管我。”他吃力地低喘道。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手却没有放松,眼睛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发现他的神情仿佛有了缓和的迹象,心头不由得松了松。
这只是一次小发作。待心口的钝痛感逐渐退去后,他再一次动了动薄唇,“……放手。”
“……”
我说……放手……”
她的手指攥得更紧,终于忍不住回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想干吗?”
他微垂着头,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浸湿,眉心仍旧聚拢在一起,语气却冰冷,“……我不希望你在这里。”
“为什么?”她的疑惑冲口而出。
他不再说话,缓了缓,似乎终于恢复了力气才直起身体,反手覆在她的手上。
因为汗水的缘故,他的掌心凉意森森,清俊的侧脸苍白得仿佛窗台前那如水的月光。他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问:“你对所有人都能照顾得这么尽心尽力吗?”
她愣住,半晌后才摇头,“当然不是。”
“所以,我是特殊的?”他低低地喘息了一会儿,声音越发冰凉,“我不希望这样。”
她感觉到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紧缩了一下,冷汗仿佛渗透到她的皮肤里。
他推开她,“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们没有可能了。你没必要对我太好。”
你不喜欢接受我的照顾?”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对。”他的回答斩钉截铁,然后便一手按着胸口,缓慢地挪到床边半躺下去。
其实只是短短的几步路,他却走得异常辛苦,上床之后兀自低喘了许久,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一双眼眸深晦幽暗。
他的情绪很不好,眉目之间满是倦怠。
舒昀不禁呆了呆,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发病,也是第一次露出这般虚弱无助的模样。
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她还是先走到床头,问:“现在应该吃哪种药?”
他不答她,复杂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
她没办法,只得去按铃,却很快地被他阻止了。
你还没听懂吗?”他看着她,即使声音低哑,却仍旧可以听出浓浓的不耐,“你根本不应该到这里来。”
“为什么?”她也皱起眉头看向他,“作为朋友,来探望你不应该吗?难道只有你健康正常的时候我们才能相处?”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而且他今天一整天的反应都有别于往常,让她摸不着头脑。
你不会懂的。”良久,裴成云的目光微微一黯,终于转向别处。
确实。”她没好气地说,“就像我不懂为什么你总要在大家面前假装自己很好。”
“不是大家。”
“什么?”
我只在你面前假装而已。”讲完他竟然哂笑了一下,“当初是这样,现在还是。我只是不想被你看到自己快死的样子。”
又提到这个字!
舒昀莫名地心惊了一下。其实她不是迷信的人,可是偏偏听他提起,她总会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他再度瞥她一眼,脸上仍是那种讥诮的神情,突然说:“如果只是朋友,那么你只要尽到朋友的义务就行了,我不需要你特意留下来照顾我。”
“可是……”
“我累了,”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否则我没法好好休息。”
病房门被轻轻打开,又悄无声息地关上。
夜半时分,空气里最后一丝专属于她的馨香终于淹没在了消毒水的味道里。
裴成云按着胸口忍不住低低地咳起来,每一下用力都仿佛在挤压着心脏,牵动起再熟悉不过的痛楚。
不该再有希望的。他想。
之前自己竟然还奢想着要弥补过去犯下的错,期待他与她之间重续曾经擦肩而过的感情。
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机会,哪怕能够快乐的时光并不长,他都愿意去努力去尝试。
可是,终究还是自己想错了吧。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由心口处的钝痛静静蔓延,然后自行消散在每一道神经里。就像过去的任何一次一样。
他根本没剩多少时间,越来越频繁的病痛终于让他清醒过来。其实越是与她接近,便越会给他带来希望。偏偏这样的希望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不啻于最深的打击。
望着近在眼前的绿洲却喝不到水,这远比渴死在一望无际的空茫沙漠里更加可怕。
她就是他的绿洲。
而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永远无法走近她了。
她只觉得之前一直压在胸口的重量似乎终于减轻了一些,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氢气的痛楚。
接近午夜,街道变得异常清冷。
舒昀站在路边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出租车,结果还被另一位病人家属抢了先。人家怀里抱着小孩,她理所当然地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载着客人很快便开走了。她两手插在上衣口袋中,不经意间转过头,恰好一辆火红的跑车在离自己不远处停下。
那车子的两个灯异常明亮耀眼,直直向她射来,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光。几秒之后,车子熄火,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
被强光照过的眼睛还有些花,她一时适应不了,但明显感觉到对方正冲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到了近前,她才真正看清来人的长相,不禁微微讶异地睁大眼睛,停顿了一下才防毒不可置信地叫道:“白欣薇?”
许多年不见,白欣薇出落的越发漂亮,唯一不变的是留在舒昀记忆中的声音和强调,清脆中带着一点儿与生俱来的高傲,“舒昀,这些年还好吗?”看样子她倒是一点儿也不吃惊。
其实撇开这些,舒昀对于白欣薇的印象并不怎么深刻。虽然高中同窗三年,但是她们之间没有太深的交情。那时候的女生们也有自己的小集体,而舒昀和白欣薇,恰好不在同一个集体里。
白欣薇家境好,人又长得漂亮,但是是班上的文艺委员,而且学习认真成绩突出,简直占尽了所有的优势,很得男生们的追捧。但在舒昀的记忆里,白欣薇就像一只特别骄傲的孔雀,似乎对谁都不屑一顾,她曾经听郭林他们私下里叫她“冰山美人”。
高中毕业后各奔东西,就连后来的同学聚会白欣薇都没有参加过,却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而且,是在这个时间。
“你来这里是……”舒昀不免有点儿疑惑。
“探望病人。”白欣薇收好车钥匙,又仰起头朝面前的住院大楼看了看,反过来问,“你呢?又怎么会在这里?”
“哦,以为朋友在这儿住院。”似乎是突然想起来,舒昀说,“就是裴成云,你还记得吧?”
白欣薇闻言扬了扬精致的眉梢,夜色下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轻笑,“当然。”
她的表情有些奇怪,语气也怪,于是舒昀很快便反应过来了,“难道你就是来看他的?”
白欣薇默认了。
舒昀说:“我忘了,似乎你们是在同一个国家留学,对吗?”这都是在前几次高中同学聚会中听来的消息。
“不过我比他要更早回国。”
“那你们的关系应该不错?”
“……还行吧。”回答这句的时候,白欣薇的语气终于露出一点儿迟疑,不过她很快便又说,“我进去了,改天再聊。”
其实这只是一句客套话,因为她转身走开的时候,两人并没有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在这个数百万人口的城市里,想要再次偶遇也不是意见易事。
早已过了探病时间,不过这对白欣薇来讲根本就没有阻碍,她自由一套关系和手段,顺利地进了电梯。
事实上,她的人生一路顺风顺水,优越的出身和家境让她几乎没有机会去尝试被阻挡或被拒绝的滋味。所以她常想,是不是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对裴成云格外念念不忘?
作为生命中唯一一个例外,他给她留下的记忆是那样的突出而深刻,哪怕有切肤之痛,她却仍旧舍不得放下。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整个病区似乎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来到裴成云的病房前,白欣薇突然停了下来。她把手搭在门上,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她只是透过门上的那方小小的玻璃,朝漆黑的室内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就像不曾来过一般。
站在下行的电梯里,白欣薇突然感到有点儿累,整晚加班的后遗症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始显现。原本她应该回到家中泡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可到底还是不放心。从收到消息开始,记挂了整整一天,终于闲下来之后她下意识便开着车来到医院。
但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
在裴成云的身上,她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么执着又是为了什么?
她真怀疑是她欠了他的,上辈子,或者上上辈子,她一定做了馈线他的事,所以这辈子来还债的。不管是在国外念书的时候,还是回到国内之后,她对他几乎倾尽所有,毫无保留,有时候自己都被自己的痴情个付出感动了、
可是,没有用。
裴成云的感情世界就仿佛深海,而她的努力就是个小石子,用力投下去,却连一点儿波澜都兴不起。
多么令人沮丧!
她想,总有一天,当自己沮丧够了,便会放弃吧。
走出大门口,只见舒昀还等在路边,这个时候确实不好打车。白欣薇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开口道:“去哪里?我送你。”
两个旧时同学,话题却不多。白欣薇开了音响,里头流泻出一个沧桑的外国男歌手的声音。舒昀有些惊喜地笑道:“你也喜欢他?”
“不是。”白欣薇我这方向盘的手一紧,淡定地直视着前方说,“这是裴成云最爱的歌手。”
“哦。”舒昀点点头,某个认知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呼之欲出。结果白欣薇突然转过来看她一眼,语气依旧平淡,“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舒昀一愣,继而微笑,“看出来了。”
可他太难相处。”
好像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