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贪恋温馨而萦绕齿间的vanilla的香味——那么有欺骗性的温暖,饮在喉间,反复的却只是独属咖啡的味道。
“君莫。”
君莫手略略一松,她想:能当做没听见吗?她一脑子的慌乱,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可是韩自扬很快地下车,已经堵住了她的去路,他下车,伸手给她:“这么多东西?我送你回去。”
君莫僵在一边,她别扭地微偏过头,低声说:“不用,这里离家很近。”她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她向来性格很好,朋友也极多,刚失恋的时候人人想来安慰她——可她却是紧紧守着自己的界限,旁人愿意议论讨论请便,却只是永远别让自己听见。
她的异常固执,似乎成了乌龟的外壳——可是韩自扬亦是定定地立在她对面,执著地向她伸着手。就这么僵持了很久——君莫突然觉得累:又何必要和他僵持,何必拒绝旁人的好意?她将手中塑料袋递给韩自扬,说声“谢谢”。
韩自扬饶有兴趣地看着装满食物的袋子:“你自己做饭吗?”
君莫懒懒地笑了笑,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已经是第二次坐他的车,君莫心情极差,理所当然地不愿开口——若是以往,她定然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毕竟艰难地找一个生涩的话题也总比枯坐着好。她直直看着窗外,胡思乱想——有车真是好……为什么走路10分钟就可以到的距离开了这么久……为什么车里没有自己讨厌的皮革味……为什么……他又出现在这里?
君莫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忍不住侧眼觑他,他似感应到了,转头看着她。君莫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线条冷峻,不苟言笑的样子极有气势。可是,似乎记忆慢慢改变了,似乎每次他总是这么温暖地看着自己。
韩自扬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神色,一手扶住额角,忍不住一笑:“不用上班?买那么多菜是要自己做?”
君莫微微尴尬,咬唇不说话。
车开至楼下,韩自扬随君莫下车,替她取东西。君莫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拿。”
她的手微微一挣,哗的一声,负重不堪的一个口袋裂开——满地的东西,香皂、牙刷滚了一地。这一声,君莫觉得自己的心情爆炸开,莫名的兴奋和悲伤交织在一起,她只记得自己只想怨恨而无望地发泄,她记起自己的发泄球还在办公室,她什么都不管了——不管手中的是什么东西、身边是什么人、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她狠狠地摔下手中的几个购物袋,就这么蹲在地上,开始低声抽泣。
韩自扬立在一边,心情复杂,终于还是看到她极脆弱的、平日小心掩藏起来的情绪——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只是想不到用这样让他无措的方式:路人纷纷侧目,俊朗的男子立在女子的身边,而她只是紧紧抱膝痛哭。
他于是蹲下,小心拍拍她肩膀:“回家去好吗?”一边递给她手绢。他看到她的眼角浸满泪,蜿蜒开去。过了片刻,她似乎能自制了些,泪眼迷离地伸出手去捡掉落的东西。韩自扬握住她的手,定了一会,她的手带着泪水的潮湿,冷风中冰凉如玉。
“你先上去,我帮你提上来。”他轻轻地说,语气坚定,带着抚慰的暖意。
君莫茫然地听着他的话,站起身往楼里走去。韩自扬仰头看着她的背影,依然带着抽泣而微微颤抖。他忍不住叹气。
韩自扬走进屋子的时候,门大敞着——他手中提着未破的袋子,还是抱着大堆的东西。而君莫的姿势没有变过——似乎这个世界唯有自己的双膝才是依靠。她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大约是情绪略好些的缘故,没有了低泣的声音。韩自扬走到她面前蹲下,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扶住她双肩,有一瞬间他看着她微红的鼻尖,恍惚着说不出话来。
君莫微微转开脸,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抹,倒一下子让韩自扬笑了出来:“哭累了?饿了吗?你要不要试一试我的手艺?”
下午六点左右,天空已经全然墨黑一片,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君莫忙忙地想站起身,声音还带着哽咽:“那怎么行?”
韩自扬笑,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这样子的亲昵,君莫开始清醒起来,忍不住抬头看他——他说:“你去照照镜子。”
君莫慌乱地倒退了一步,说道:“你也没吃饭吗?我来打电话叫外卖吧?”
“你不是买了菜吗?”韩自扬指了指地上狼藉一片,轻轻扬起嘴角,“我没有开玩笑,真的请你试试我的手艺。”
君莫微微咬住了唇,迟疑着点点头去卫生间。她自觉脑子还在混沌状态——哭累的缘故吧?她抬头,忍不住惊呼起来,终于确定自己清醒了——整张脸的妆全花了,尤其是眼睛,整个是亚运会的吉祥物。她艰难地思考:究竟什么时候化的妆?记忆被慢慢拼凑起来——她掬了一把清水,泼在脸上,觉得清醒了不少。她慢慢地卸妆,似乎浑然忘了屋外还有一个人。将长发随意束起,整张脸都洗得清爽,这才隐隐透出明快气息。
君莫一推开门,便是一屋子蒜爆的香气。她下意识地望向厨房,油烟机大开着——他脱了外套,里边是一件修身的米色t恤,侧影高大,熟练地在炒菜,回头看到她,笑道:“过来帮忙,把米饭煮上。”
君莫脸微微一红,却没移动脚步。她心中极不好意思,这个人刚才看到了自己号啕大哭——也许在自己心中,被人见到化开的妆顶多觉得丢脸,可是内心被窥探到,却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韩自扬放下一碟热气腾腾的油爆牛肉丁,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素净的小脸因为一把扎起的长发而更显得苍白。他端起碟子,走到她面前:“你先吃?哭那么久也该饿了。”语气中有忍俊不禁。
君莫讷讷地走进厨房,淘了一把米,问道:“你居然会做菜?”
他站她身边着手第二个菜:“你以为呢?以为我是豪门公子还是二世祖?”他并不是,读书时家中条件也只是小康,留学回来,早就有了一手的好厨艺,足以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只是瑞明成长起来后,工作极忙,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本事,直到方便面将自己彻底恶心倒,陈姐才特地在公司的餐厅中留了一名专门的厨师。
君莫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忍不住感叹了一下:“看上去就很好吃。”她买的是极容易做的菜色——牛肉丁、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芹菜和紫菜汤。
君莫对自己手艺的态度是客观的——有了家后小厨房的利用率十个指头也数得过来,今天是购物癖大发,脑子又稀里糊涂,才买了这么多的新鲜菜。这一点她清清楚楚地记在脑中——所以刚才哭得糊里糊涂还是不忘要叫外卖。
小客厅的灯光远比厨房的明亮,君莫一抬头,看见韩自扬胸前点点滴滴的油渍——那是很名贵的牌子,她不好意思起来:“你的衣服……”他在低头吃饭:“没事的,我没找到你的围裙,干洗能洗掉。”
君莫“哦”了一声,突然笑了起来:“围裙?”
韩自扬看了看自己,忍不住笑问:“怎么?”
“没什么,韩总,你说这个词,我会觉得……很不搭界。”君莫挟了一口菜,这才真正的被震慑道,结结巴巴地说:“怎么这么好吃?”
韩自扬笑了笑,并不说话。
这时电话响起,她的目光移向桌上的手机,看到那个名字,君莫的筷子便举在了半空,刚有的一丝笑颜也彻底消失开,她慢吞吞地去拿电话,似乎动作慢上一分,便能逃离一分。
“我知道,明天下午啊。”
“嗯,我没事。”
她拿着电话静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冷静得不像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我?”顿了顿,又说:“分开这么久了,我真的无所谓。”她挂断电话,一口口地吃饭,心无旁骛。
韩自扬也没有开口问她,只是淡淡地扫她一眼。
默不作声地吃完了饭,君莫起身收拾碗筷,顺手给他倒了一杯菊花茶。他正拿着那盒影碟细细地看。“可以看这个吗?”他冲她扬扬手中的盒子。
君莫愣了一下,飞快地说:“你看吧。”
等她收拾完,屋外静悄悄一片,只有电视剧的声音。她悄然立在沙发后,手扶着靠背。他大约是随意挑了一片放在机器中,女子仰头微笑看着她的良人:“你教我写名字好吗?”是塞外人的缘故,她的口音略怪,王阳明执起她的手,一笔一划,长长的木棒在沙盘上刻下名字。她说:“我记住了。”目光柔媚得能滴出水来,这样的眼神,自己再熟悉不过。只是,能有人让自己看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哎,现在有没有心情说说怎么回事?”他大约也知道她站在身后,开口问道——那样子的语气,轻松而爽快,分明没有带给人丝毫微末的压力,“这么大了,还能哭成那样?”
君莫走到前边坐下,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分手……整整用了三年,算不算打击人?”她撇撇嘴,尽量让自己觉得无所谓:“我也就自怜自艾一下,快成老姑娘了。”
她觉得有人倾听也好,她从未向人述说过这种心事,可是讲着讲着,却觉得,真是像开始自己说的——原来自己从没觉得,那是真正的分手,直到这一次,却让旁人见证了自己的了结。
大多数时候,她讲的时候是看着电视机的,于是就没有发现身边的男子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是充满爱怜和疼惜的,他看着她的嘴角,似乎那里说出的是她全部的心结和秘密。
直到说到刚才那个电话,君莫松了口气,嘴角微翘,忍不住微笑:“就这样,我觉得彻底结束了。”然而声音越来越低:“我真的挺傻的,只不过心里总是在骗自己罢了。”
她的马尾扎得有些松松垮垮了,脸庞也更加柔和——他望过去,心中微微一动。
君莫并没有注意他低声接了个电话,转过头看他:“你还要看吗?”
他收起电话,神色如常,问道:“你明天有空吗?马初景让你来瑞明。”他拿起杯子抿了口水:“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我们圣诞节有新款手机的发布会。”
君莫心中一动,迅速地抬起眼眸,真是巧——她本来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请假,却坚决地不想回去上班。
韩自扬微笑,目光中似乎有着小小的纵容,他将杯子放回茶几站起身:“你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君莫起身送客,递给他大衣,顺口问道:“你回酒店吗?”
韩自扬微微一窒:“不是。”
君莫笑着对他说再见:“谢谢你做的饭。”
可是他一手扶着门,安静地站在她的面前:“君莫,你觉得自己傻,可你不觉得他也一直生活在过去吗?他这次来,未必不是想给你们俩一个了断。”他叹口气,“有时候,招惹也不过是情不自禁。”
君莫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忽然觉得难受——她想,韩自扬说的是对的——论坛刚刚开始,他却要走了,千里迢迢赶来,大约也是要见自己一面。
她关上门,猛然觉得孤单重重袭来。哭过了,身体便似虚脱,于是趁着还有力气,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蜷缩在床上,祈祷一夜无梦。
果然便一夜无梦,精神气爽地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给人事部打电话——经理连连说徐总已经打过了招呼,是在外办公。再打电话联系马初景。约定了时间,君莫一看足够去吃个早饭,真是觉得自己疯了——竟然因为能吃上中意的早餐而有了欢呼雀跃的感觉。她快步走进附近的永和豆浆,点了一杯淡豆浆和一份油条。
她将油条一段段地掰断,浸在奶白色液体中——豆浆会浮上浅浅一层清油。这样子油条亦会变得松软而膨胀。她坐在靠门口的桌前,暖意从口中开始,蔓延至全身。
君莫走进瑞明的大厦,接待处的小姐看起来容光焕发,君莫站在一旁等她打电话至营销部确认预约。片刻,她挂下电话,姿态优雅地对君莫说道:“李小姐,马总监现在在总裁办公室。他说请您移步去韩总办公室。是在24楼。”
君莫道了声谢谢,走向电梯。墙面光可鉴人,君莫亦满意地看到镜中的自己是白领丽人的样子,她轻轻呵一口气,暖暖地湿润双唇。电梯才一开门,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已经等在了出口处:“李小姐吗?请跟我来。”君莫有些不舒服地点点头——她似乎觉得她的目光带着审视,隐隐有傲然的意思,心中倒觉得有意思:职场上狐假虎威的例子还真是不少。
走廊甚长,冷不防一个男子的身影快步走出来,拿着手机极快地边走边说——走到君莫身边方才止住脚步,满脸堆笑:“你来了啊。我有些急事,你去韩总办公室等我一下。”
还没等君莫开口,马初景便匆匆跑了。倒是在前边带路的女子表情生动起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君莫。走到总裁办公室门口,她走到一旁秘书室,对一个中年女子轻声说道:“李小姐来了。”
陈姐站起来,笑着为她开门。办公室极宽敞,却装修得极简约,一色的黑白灰色调——虽然开着中央空调,到底还是叫人觉得有些清冷。他在办公桌后抬起头来,嘴角微扬:“来了吗?初景去处理急事,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等吧。”
“好的。”君莫略觉局促,回头看秘书已经将门关上了,她在右手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对面橱柜上一大排各种型号的手机吸引了。
韩自扬一手微微撑着下颌,见她有意坐得离自己远远的,心中好笑,也不勉强她,收敛了心神处理电邮。
君莫看看那一排风格各异的手机,又转头看看埋头办公的韩自扬,忍不住问道:“看一下那些手机,不算商业机密吧?”
韩自扬抬头一笑:“请便。都是没有上市的。你喜欢哪一部就拿去。”
君莫应道:“我只是看看。”
最耀眼的莫过于中间一款白色翻盖手机,比起一般纤细小巧的女性手机来显得机身很是大方,星星点点的一粒粒水晶璀璨着光芒——恰巧在左下角拼成一棵小小的圣诞树。一旁是一条配套的手机链,亦是组成一颗精妙的星星。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叹气:“圣诞节的专款吗?真漂亮。”
韩自扬闻言抬头笑道:“喜欢吗?”
这样子的手机定然价格不菲,君莫只是说:“真漂亮。”韩自扬还没开口,马初景手中拿着资料推门进来,见君莫站在新品手机边,不由笑道:“喜欢我们的圣诞专款吗?和施华洛世奇一起推出的,这是挣女人的钱呢。”
君莫实事求是地称赞漂亮,忍不住拿起来多看了几眼。“在大街上用会不会被抢?”她忍不住问。
“哈,你是不是女人?反正我给我女朋友预定了一款——在大街上拿它打电话多有面子。”他装模作样地凑近君莫,“是限量的——有了钱也未必买得到。”
他拿起一旁另一款黑色手机,简单了许多,也没有装饰,递给君莫:“看,情侣款的。”一色的优雅而高贵的机型设计,确实极配。
君莫淡淡一笑:“你女朋友真幸福。”她接过资料翻了翻:“就这些吗?”
马初景嘿嘿一笑,却不说话,目光倒是绕过了她,转在韩自扬身上。片刻之后,才说:“我们下面去说话。”
韩自扬靠着椅背,安静地看着两人:“我就不送了。”
他们下到市场部的办公处,君莫知道马初景的办事风格,一准摆出比谁都臭的脸色来。她低头看手机资料,忍不住问:“只限量5000个手机?”
“嗯,5000个是要预定的限量版,然后开始公开发售。”他埋首在数据间,“不过只有白色的有限量版。”
“白色?”君莫一怔。
“你们女生比较爱玩这些。”马初景笑了笑,“中午一起吃饭。让你看看我们的餐厅。”
她便随口应了一句好。
瑞明的高级职员餐厅人甚少,气氛却极好,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一起,轻松聊天——穿着也是随意的牛仔t恤,君莫在自己单位见惯了规整端庄的制服,倒有些大惊小怪。好几个都是那日在酒吧见过的,便纷纷来打招呼。韩自扬走上来的时候,一边随意和同事打着招呼,眼见前桌的两人凑着脑袋在商量什么,不由笑道:“在商量什么?”
君莫抬起头,吟吟浅笑:“商量初景请我吃什么。”
“老大来了,这个竹杠怎么样都得敲他身上。”
韩自扬坐下:“我请。”
君莫摇摇头:“这里的饭——韩总,太便宜你了。”
韩自扬只是看着她,微笑不语——于是她也想起,昨天的晚饭,是某人亲自下厨,说不上鲍鱼鱼翅,却也弥足珍贵了——只好将菜单推给他:“随便吧。”
韩自扬叫来服务员,笑道:“中餐还不错。”
她看看周围的人,都是吃的很方便的食物,大约是因为公司的节奏很快。“随意吧。”她看看马初景。
几份菜上来,君莫挑了一根茄汁牛柳,忍不住说:“你做的不比专业厨师差啊。”
舌头总是比脑子快,君莫意识到一旁还坐着马初景,恨不得吞了自己舌头,倒也好——话的后半句便快得叫人听不清楚。韩自扬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君莫,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马初景问了句“什么”,两边看看,见气氛诡异,识相地住嘴。
吃完饭,马初景便匆匆道别。韩自扬手中拿着车钥匙,替她摁下行电梯:“我正好要出去,一起走吧,我送你。”他一手插着口袋,并不望向她,也无意让她拒绝。
她只能说:“我回家。”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
君莫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车内则是令人熟悉的默然,她竟觉得亲切起来,再无尴尬。
过了好久才觉得不对,后知后觉,她不由开口问道:“这是去哪里?”
他将车停在巨大的立交桥下,听各种车声呼啸而过,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现代生活,在钢铁的世界里生活,必然需要钢铁的神经。
他不答,她亦不催,只是静静坐着,弥漫开去一种柔软,只是叫他心生怜惜。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终于静静开口:“回去吧”。
那样的语气,却叫韩自扬一怔,终于是没了那种疏远的礼貌,只是在和朋友说话而已。韩自扬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他太了解初恋对她的意义——她利落干脆地在城市生活,其实只是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这样子的痛苦,唯有时间才能慢慢化去。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热得发烫。
君莫恍惚地转头看他,就这样,一滴泪缓缓地滑下,缓缓地滑,有足够的时间等着让人拭去。可她终于自己抽出手擦去,撇过了头,专注细致地看窗外的景致。
“为什么来这里?”君莫忽然开口问他,索性将身子侧过来,直直地面对他的侧影。
“没什么。”他也静静地开口,“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常来这里,听各种汽车开过的声音——你会觉得,原来一切不过这样,你来我往,再多的东西,也会过去。”
“不一样的。”她笑了笑,“我以前真不敢承认,我一直在后悔。”
她淡淡地说,却若有若无地强调了“后悔”两个字。
不错,就是后悔,她以往从没敢承认的后悔,她怕承认了,那么真地鲜活活血淋淋地剥下创口上的那层痂,血肉模糊得足以让自己心惊肉跳。
可是后悔又怎样?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独属她的爱情可以回到起点,她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或者就是终其一生地去追念。
她不再说别的。韩自扬也没有出言相慰,只是将车开得飞快,遇到一个红灯便急踩刹车,那猛然的一顿让君莫身子前倾,又被安全带勒住,只觉得五脏六腑也要向前飞去。
就像遇到红灯,其实红绿之间只差了几秒而已,可是人的一生只要没有赶上那盏绿灯,却是真的漫长一生。
“下午的飞机吗?”韩自扬沉声问,“赶得及吗?”
君莫不知道他指什么,茫然地看着他。可随后就懂了——他的车极快地驶向机场方向,不容她开口拒绝。
车子停在机场外边,韩自扬探过身去替她解开安全扣,温言道:“快去吧,去说再见。”
君莫坐着不动,极慢极慢地思考,既然过去了——难以挽回了,那么至少互相祝福吧。她明白林颉峻——原来他也一直纠结在往事中呵……他再一次出现在这里,亦是在对他自己下了巨大的决心——真是可笑,明明两人间的联系淡薄若游丝了,却仿佛彼此间只能吃力地挥舞绝世宝剑才能将它斩断。
她飞快地下车,似乎怕耽搁一秒便会动摇决心。
林颉峻还正在等待候机,然而目光却只是望向大门口,她真的来了。
君莫笑得灿烂无比,她气喘吁吁地拉着他的手:“师兄,恭喜你啊。真是对不起啊,因为在外面工作,也没回来再看你。”
她客套地说话,虚伪得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凌迟。
林颉峻只是微微挑起了嘴角,用最深邃的目光看着她的笑。
沉默地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机场的广播不停地催促,他轻轻张开双臂,像以前一样拥住她,依稀还是抱住珍宝。君莫一动不敢动,最后咬咬牙推开他:“师兄,保重。”
他慢慢放开她,君莫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是老旧电影中的慢动作,他的风衣终于离开她,连带着他的温暖。
她定定地看他走进去,双脚如同灌了铅,沉重得不愿走动。她见到他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一眼中,她想起以前种种过往,刹那间想要泪流满面,却终究满带笑颜离别——早已不能像三年前那样,重新奔回他的怀里。
君莫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人群散尽了,她却觉得自己连转身都困难。直到一双手拢住她的肩,君莫恍然如从梦魇里醒来。韩自扬手上微微用力,在她耳边说:“走,回去了。”她茫然间点点头,极顺从地随着他走。外人看来,定然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高大俊朗的男子搂着怀中娇美的女子,满目皆是宠爱与甜蜜。可韩自扬心中清清楚楚,君莫只是像个傀儡娃娃一般,任他牵引。
然而这个娃娃,走出机场的一霎那,冷风一激,便清醒了过来。她略不自在地挣了挣肩膀,自然地与他保持距离,这才抬头看身边的男子,低低说道:“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韩自扬抿唇,淡淡地摇头。他替她开车门,问她:“还回家吗?”
“不了,麻烦送我去酒店。”她想了想,又改口,“就在南岱路口就好。”
酒店同事都熟悉他的车,她不想给自己惹来闲言碎语——她多少也知道他的好意,就只是把他当做是个极贴心的兄长也好。她想,现在她实在无力负载起这样一份情感。
他也懂她心思,并不做声。开了一路,他果然在路口就将她放下。君莫下车前,认真地看着他:“谢谢你。”她本就心乱如麻,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自扬微微牵起嘴角:“别放在心上。”她的脸色很白——若是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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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说的,就该是有内伤了吧?韩自扬有些担心,却只能看着她大步地走向前方。
君莫回到酒店,恍若隔世。恩平远远地见到她走进行政楼,招呼道:“两天没见你了啊。”君莫一笑,不知是不是敏感,恩平显得容光焕发,以前她的长发烫成大卷,在酒店是很难打理的——向来要花上半瓶的柔顺剂,今天竟然显得服服帖帖。
“晚上一起吃饭吧?”恩平精神极好地提议。
“不了,一大堆事情等着呢。”君莫摇摇头,“你看起来真精神。”她真心实意地夸她。
历史论坛的事并非她一人在忙,恰好借口瑞明的新机营销便推脱了过去。她不是不想见那些熟悉的老师与同学,可是坐在办公室,又不禁想起小时候曾经在膝盖上狠狠地摔破一个口子,后来结了痂,黑褐色的一片覆在那里,又痒又硬,只是觉得难受。就背着大人偷偷抠了下来——似乎还可见粉色的嫩肉,到底没有长好,开始流血——于是又结痂。
她想,那些关于大学和青春的记忆,还是不要再去触摸的好,歉意地给茗文发短信,只说很忙。明明只是隔了几幢楼而已,茗文回她:“我理解。下次来再宰你。”
君莫捏着手机微笑,想起那段日子,似乎只有茗文一个人,什么都没问她,只是陪着她到处吃遍美食。她想,下次,自己真是应该将那层痂脱去了吧。
她从抽屉里捡了包速溶咖啡泡上热水,想想觉得不够,又倒了一杯——打电话给总经理办公室,开口就说:“我都好几次没值班了,这么下去别人也有意见,徐总,这几晚就我来值班吧。”
徐总见她坚持,也不勉强。君莫喝了一大口咖啡,顿时觉得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靠着咖啡一晚晚地熬夜温习。想起要处理的大堆事情,顿时精力无限,恨不得撸起袖子便大干一场——终究要一件件来,便开始挨个打电话。
才去食堂吃完晚饭,君莫放下手中的资料,一幢幢楼地去检查。再回到办公室,餐饮部打来电话问她要不要宵夜——她以前从来是不要的,觉得麻烦——今天破例让他们送了一份鸡汁馄饨,觉得生活真美好,也能在五星级酒店中享受宵夜。
她将汤也喝完,困顿地躺在床上,勉强看了看表,已是深夜十二点开外了。迷迷糊糊地想到咖啡不过就是预支精力罢了,咕哝了句“再也不喝咖啡了”,翻身便沉沉睡着了。
第二日被告知美国客人已经从外地返回,正在客房休息。君莫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对劲——似乎浑身有些轻飘飘地发冷,明明昨晚将暖气调到很高——她只能强作不以为意,再不舒服也决不能像上一次那样随便地请假回家了。这是职场,不是学校,想翘课看电影逛街也不会有人多过问一声——你不想干了,等着递简历和往上爬的人不知在身后排了多长的队。
她无心也无力再去准备什么了,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就去门口。
君莫提前在大堂吧等客人,一边向服务员要了一瓶清凉油,慢慢抹在手腕处,又放在鼻下轻嗅,似乎觉得清醒了些。再抬眼,见到那一晚见到的美国老头穿着一件红色格子衬衣,由韩自扬的特助小肖伴着走过来,连忙迎上去问好。
君莫介绍了自己是历史专业毕业,鲍威尔仔细打量了她,反应让她错愕:“一个既精通历史又从事现代管理的人才是很难得的。”
她无声地笑笑,说了声谢谢,便一起登车。
车子里又开着暖气,她头疼地想着,一边应付客人,只能从本就有些勉强的专业术语中寻找想要的单词。
老头子似乎对中国历史的研究早就超出了兴趣之外了,车子驶向的古代遗址在城外很远,一般根本没人去看。
去了不过是大失所望。考古现场似乎荒废了很久一般,小肖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工作人员,得到的回答却是“这里又不是景点”。
君莫在一边看着,心中也是荒芜一片,隐约地觉得心痛,却只能徒劳地看着一大片坑坑洼洼的空地,难以想像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之一。她忽然记起以前上历史课,每次林颉俊说起中国远古的历史,向来温和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提高,目光中也隐隐有光彩滑过,似乎讲起了心中仰慕的女神——他向来是这样一个人,有些像老式的知识分子,甘愿寂寞和清贫,若是在古代,志向也必然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想到这里,便无声地笑笑。
鲍威尔的神色说不上不满,老头身材精瘦,嘴角却是让人难以理解地微微吊起,转头对她说:“我们去博物馆吧。”
何来的博物馆?
她略带艰涩地说:“这个遗址的博物馆尚未建成。去市博物馆行不行?很多有价值的文物都在那里陈列。”
车里一片沉默,来时鲍威尔还在和她大谈在美国拍下的一件明代精品官窑的瓷器——君莫的态度有些自己难以理解的疏淡,并不是身体的原因,她自认为以自己的专业素养,可以控制起身体不适——只是不喜欢国宝流落海外的感觉。
进了博物馆,立刻便找了一个专业的讲解人员,自己和小肖走在后边。恰好走到了一件观音像前,她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中国人有信仰吗?”
小导游本来在认真地讲解佛教中观音由男变女的变迁过程,顿时愣在那里。
老生常谈了,君莫冷冷地想,似乎不用清凉油,头脑也一下子明晰起来。中国人在信仰一道上确实和国外是迥异的。她向来也承认这一点,于是将目光移向鲍威尔,却发现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观音像,似乎并不在等待回答。
她微微倚在展览厅的柱子上,闭了闭眼睛。小肖轻轻碰了碰她:“李经理,你脸怎么这么红?”
君莫勉强开了个玩笑:“化妆太浓了些。”
他们跟上前边两个人,鲍威尔皱眉看着一片褐色的石器:“商代?你知道吗,我们的学界中一直在怀疑到底中国是否有这个时期的国家存在。”
“鲍威尔先生,我们中国人的信仰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悠久历史,这一点,请不要怀疑,我们中的很多人心中没有一个确定的上帝——但我们有两千年的历史去证明我们的仁和道,并且丝毫不妨碍我们建立和你们完全不同的文明体系。”
她顿了顿,语带微微讽刺:“中国悠长的历史早就教会了我们如何辨明是非对错。至于,夏商朝是否存在的问题,不妨去查看一下我国在进行的夏商周断代工程——相信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当然,在我们心中,其实这些不需要证明。”
她一口气说下来,自己也觉得吃惊,又觉得泄气——天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激动,或者只是因为他一直努力的方向就是这个?
鲍威尔愣了两秒,目光中带了几丝异样,没有接话,接下来的时间中,只是安静地听和看,也不再插话。
原来他要赶下午的飞机,君莫松了口气,汽车已经回酒店了,她先下车,大厅中站着熟悉的男子,面带微笑。她忙让出了一个身位,韩自扬向鲍威尔伸手,无意间带过她的手背,不由自主地缓了几秒,回头看着她。
君莫避开他的眼睛:“韩总,我的任务完成了。”也向鲍威尔道别,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缓步向办公室走去。
午饭也没吃,昏昏沉沉地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打电话给酒店的医务室要了几片药吃了下去。窝在了办公室察看瑞明的计划书,总算辛苦地挨到了下班时间,裹紧了大衣出门。只觉得脚步都是软绵绵的,一心想回到家中睡死过去,拦了出租车,枕着车门闭眼休息。
家中顿时像极了天堂——她什么也不顾,陷在床上大睡,顾不得是一秒还是一年了。直到嗓子似乎冒烟,这才掀开了眼皮一角,犹豫要不要起床喝一口水。手机在一边无奈地震动,她顺手接了起来——如果不是想起来喝水,恐怕永远也听不见铃声了:“喂?”
“李君莫,你在哪里?”这样熟悉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焦虑。
“家里。”她懒得去分辨是谁。
“出来开门。”似乎松了一口气,对方简练地说。
君莫慢慢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才头昏脑胀地去开门。
韩自扬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皱起了眉头,她的脸颊灿烂甚似桃花,目光迷离,开了门也不再理他,似乎没有看到一般,转身便往卧室走。
他刚刚从机场回来,一路上打了无数电话,总是无人应接,酒店又说她已经下班,便索性站在了她家门口。
他大步赶上正想倒在床上的她,拉住她的胳膊:“去医院。”
君莫皱了皱鼻子,无意识地挣了挣说:“我要睡觉。”
她散发出的气息这样滚烫,韩自扬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双眉皱得更深。不再和她说话,半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拿起她的包和大衣,半强制地抱着她往外走。
直到手上扎针的微微刺痛感惊醒了自己,君莫环顾四周,最先发现的不是环境的改变,而是床头那双灿若明星的双眸,带着笑意望着自己。
“这是医院?”她下意识地问。
“是。不用担心,发烧感冒而已。输完液就可以回家。”他一口气回答完她的问题。
君莫看看窗外,漆黑一片,早就失去了时间观念。她微微挣扎着去够床头自己的手机:“我让恩平来陪我。”
韩自扬并没有阻止她,只是提醒她:“现在十二点多了。”
君莫的手慢慢缩了回去。她抬眼看了看自己所在的病房,只有她和他而已,他坐在一边,桌子上笔记本电脑发出嗡嗡的低响。
“睡觉吧。我好事做到底了,打完点滴送你回家。”他站在自己身边,嘴角是一抹让自己安心的表情,“不用急着道谢。”
她疲倦地点点头,继续睡觉。
韩自扬在桌边坐下,目光还是流连在她半露出的脸上,似乎褪去几丝红色就只剩下苍白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发烧时零零碎碎说出的话比以往对他说的一切话都要多——那样稚气的语调,撒娇的口吻,只让他觉得陌生,似乎从来没有好好认识她。
他觉得心痛,忍不住又站起来,替她掖了掖被角。药物随着生理盐水一滴滴地流进她的身体,他却觉得不仅如此,似乎是一样的柔密情感,缓缓流进了自己心中。
君莫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坐在他的车中,远处只有稀稀落落几颗星子在墨蓝的天空帷幕中闪烁。她局促地说:“麻烦你了。”
“是挺麻烦的。这样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怎样照顾自己。”韩自扬眼睛看着前方,抬手又将温度调高些,“生病了还要出去工作的人,不叫勤奋,是糟践自己。”
君莫不作声。她能说什么?明明是替他工作,真是里外不是人。可其实她在心虚,她知道自己一场高烧是为了什么,并不是着凉那样简单——大约是带去一场心病。灼热地将自己的一切化为灰烬。
第二日和同事调休,君莫睡了懒觉,才要出门去医院打点滴,小肖打电话来,原来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了。她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不住道谢。小肖只是笑笑,也不提韩自扬,只是说:“昨天我看你脸色不好,原来真是病了。”
从医院出来,已经觉得好了大半了——原来身体上的病就是爽快,来得急去得快——给韩自扬打电话,电话那头口气淡然,似乎还带着抱歉,解释说自己抽不出时间。
君莫吓得哪敢再说别的,这样的忙人——难不成还陪自己吊盐水?匆匆挂了电话,不忘托小肖将医药费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