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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乱花渐欲迷人眼

    一.

    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五的夜晚。

    荷艳塘的万顷清荷含苞欲放。

    接天荷叶田田相连,暮色中一望无际的碧绿。

    天就快要黑了。清水楼的小厮已在荷艳塘四周挂起了明亮的牛皮灯笼,今夜虽是满月,可是总是乌云弥补,黯淡无光,所以为了能看到满池荷花齐齐盛开的奇景,只好将清水楼弄得灯火通明。

    来赏荷的人并不多。

    荷塘上有九区石桥,桥心耸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朱色凉亭,临水而立,内中放着一只白玉桌,是赏荷的最好方位。

    有红衣侍女为她拂去白玉椅上的浮尘,面带轻纱的白衣女子端坐到那里,一双妙目波澜不惊。环顾四周,眉头微蹙,淡然朝身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店小二赔笑着走向围在荷塘边的人群,歉意地笑着,说,“不好意思啊诸位客官,请大家退后一些,荷艳塘被那位姑娘包下了,她不喜欢人多,所以……”

    稀稀拉拉的人群中传来抱怨的声音,众人皆是不满,可是看到那白衣女子排场风姿,谁也不敢上前理论,只是怏怏地嘟囔几句,也都后退了数丈。

    “难道别人没钱么?”我努努嘴巴嘟囔道,觉得美景不该被人包下,可是心底却并不怎么生气,反倒觉得,那样阴诡又高洁的荷花,本来就适合是给那位姑娘看的。

    斛律光扯着我的袖子后退一步,轻声道,“清锁,别生事。”眼神却是机警而深沉的,不动声色地环绕着四周,眉宇间凝着一抹郑重的神色。

    “……怎么,在你眼里,我很喜欢生事么?”我好奇地侧头看斛律光,扬唇打趣道。其实以他的性子,也不是这么毫无棱角的人吧。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从昨天开始就有些不对劲。

    他的表情忽然凝重而带着歉疚,道,“清锁,恐怕,我不能马上送你到兰陵王那里了。”

    “……为什么?”我诧异。

    “……总之你先在清水镇等我。如果我十日之内没有回来,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斛律光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极是自然。我却听得心惊肉跳,仿佛他要去做什么极其危险的事情。

    我刚想再说些什么,斛律光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温厚,说,“我先走,你留在这儿。”说着转身就欲退出人群。

    “……万事小心。”我轻声地说,担忧是发自内心的,却也知道多说无益。他的背影微微一顿,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凝神望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隐约也能感觉到,这件事必是极其重大,凶险万分的。

    此时四周忽然缓缓明亮起来,密布的乌云丝丝缕缕地散开,露出铜盘似的圆月来,闪烁着诡异的暗红色,四周没有半颗星子。

    碧水中的大片荷花忽然迎风轻舞,颤颤地,花骨朵细微地向外鼓动着,仿佛就要开了。我不由得凝神往住这片荷花,空气中阴凉阵阵,虽然满池皆是嫣然艳丽的粉色,不知为何,映衬这古铜色的月,却隐约有种凄清诡异之感。

    花朵震颤得愈加厉害了,仿佛就要在下一秒盛开……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琴音……凌厉残破,只是那样一掠,已将耳膜刺得生疼,胸口闷闷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头肆意翻腾着。

    不过这次我可学乖了,像我这么惜命的人,上次吐了那么一大口血,岂能中招两次?就近拿起一把凳子,“啪”一下摔在地上。然后捡起两根凳子腿,像敲架子鼓那样敲着一旁石桥栅栏。

    我记得这琴声。是桃花。

    打乱她琴声的频率,这是惟一能让自己避过这种琴音的方法。依稀记得上次听到她琴声时那种痛苦的感觉。那种声音仿佛可以直入肺腑,所以单单捂住耳朵是绝对不管用的。既然越是精通音律的人就越是深受其害,说明那琴声可以入心。我手边没有别的乐器,只好拆了凳子做鼓槌了。一来可以扰乱琴音的声波,二来可以让自己分心,不去听她的琴,自然也就不会受伤了。

    见我忽然噼噼啪啪地敲栅栏,众人皆是一愣,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向我投过来,人群中懂音律得并不多,所以只是觉得耳痛难忍,并未受内伤。就在这时,只觉半空中似有一道熟悉又戏谑的目光,带着一丝好笑和玩味,幽幽地望向我。

    白衣女子隔着重重人群瞥我一眼,我回望她,却只见一个艳粉色的身影如燕一般凌空直直朝她冲过去,怀中的琴嘈杂地响着,似是含着凌厉杀机。四周的红衣侍女皆是面带痛苦地捂着耳朵,白衣女子却恍若无事,隐隐有些不耐,低垂眼帘,理都不理。

    桃花艳丽的脸上惊过重重的被轻视的愤怒,手中红褐色的琴忽然在空中化作一柄深褐**的软鞭,快如闪电地朝白衣女子脸上刺去。

    池中的荷花就要开了,白衣女子淡然高洁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现急切的神情,不耐地挥手一挡,说,“桃花,你闹够了没有!”

    声音纤细动听,有如天籁。

    桃花琴音忽然停止了,我这厢也不用打鼓,不由得探究地望着她俩……看起来她们已经认识很久了,这白衣女子又如此琴艺卓绝,莫非她就是桃花口中曾经提到过的……

    “妙音仙子妙无音,哼,取了个好名号,就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么?”桃花的剑招狠辣,白衣女子舞袖抵挡,两人在狭小的朱亭中缠斗起来,身形都是极快,一粉一白两个影子交错生辉,桃花手中的褐鞭喝喝生风,却站不得半点上风。

    果然她就是传说中的妙音仙子。

    这时,古铜的月色忽然铮亮起来,闪过一道暗红明灭的光。

    荷池边缘的一个粉红的花骨朵,微微一跳,“啪”一声砰然绽放,花盘很大,辉映着如霜的月光,仿佛蒸腾着氤氲雾气。紧接着,几乎是同一时刻,它四周的大片荷花飞快地递次盛放,转眼间,已是满池艳丽妖娆的粉色,遮天蔽日……田田的碧色荷叶盖住了所有水色,隐隐也泛着荧荧粉光。

    妙音仙子眼看荷花已然盛开,秋水般的美目中闪过一丝愤怒,“啪”一掌击中桃花的左肩,双目微阖,冷然道,“桃花,我本不想与你计较,如今你误了我的大事,必死无疑!”说着一掌拍向白玉石桌,那柄翡翠琴腾空而起,落在她手中,化作一把寒光闪烁的碧色宝剑,在她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道银光,睫毛纤长美好,却是满目杀机。

    桃花似乎很满足于欣赏到她被激怒的表情,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嘴边却带着笑,嗤了一声,讽刺地笑道,“耽误你的弄玉琴吸阴气了吧?哼,让你少害些人也好!”说着长鞭一指,道,“天罗地宫是人间炼狱,天罗地宫的人都是妖魔。却偏偏要装成出尘脱俗的仙子模样,真是可笑!”

    “啊!天罗地宫……天罗地宫……”乍一听到这四个字,身边所有人,包括店小二都如梦初醒一般,四下逃窜,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我呆呆地站住片刻,也意识到危险,刚想跟着群众一起逃走,蓦一回头,却正对上一个妩媚男子纠缠复杂的眼睛。他一袭锦衣金冠,不知何时起,翩然立于清水楼的琉璃檐角之上,迎风站着,衣角飞扬,远远看去,如一朵国色天香的妩媚牡丹,临风欲折,眼神却不似上次一般飘忽无状,像是疼惜,又像是挣扎……几生几世般纠缠不清。

    桃花……妙音仙子。我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那个白发苍苍却异常重视容貌的道人……

    “香无尘!”我脱口而出道。他这身贵公子打扮,一时我还真的认不出来。

    原来方才当我拆了凳子敲锣打鼓时候,用好笑玩味的眼光看我的人,就是他。

    香无尘低头扫我一眼,虽是匆匆一瞥,神态却也极是妖娆美艳,不经意嗔道,“眼力真差,才看出来。”——这声音,就与我在彼岸花的那场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他明蓝色的影倏忽一闪,蓦地消失在檐角,转瞬闪现在朱亭中,斗得风声水起的两个女子之间。却也是从旁看着,并不出手,目光拂过妙音仙子,一瞬间似有浓浓的眷恋闪过。复又侧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桃花,声音泠然动听,道,“桃花,别忘了,你也曾是天罗地宫的人。”

    桃花深深地看他,眼中似有永生无可化解的不甘,恨意,和思念……奋力格开妙音仙子手中的长剑,冷笑一声,咬牙道,“是又怎么样?当初,不是你一手把我驱逐出宫的么?哼,反正我也不稀罕!天罗地宫全是魑魅魍魉,却偏偏都喜欢伪装成圣人。谁能想到,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无尘公子’香无尘,不过是个杀人越货的魔头罢了!”

    妙音仙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纤纤玉手飞快一动,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大红指印浮现在桃花娇艳白皙的脸上,桃花忿然,刚想反击,只见一道白光凌空一闪,她已经跌在地上,口中涌出一股殷红的血来。

    “你受了伤,拼尽全力也不过能接我十招。现在油尽灯枯,还敢在这出言无状。”妙音仙子冷冷睨她一眼,转眼看向香无尘,秀眉微挑,似怒似嗔,道,“你怎么才来?任她误了我的好事。”

    桃花似乎伤得很重,方才能跟妙音仙子斗那么久,似乎全靠一口真气撑着,如今泻了下来,瘫倒在地上重咳不止,香无尘眼中掠过一丝歉疚和微薄的怜惜,俯身欲将她扶起,桃花却奋力拍开他的手,忿然瞪他,眼中有无限酸楚,“不用你假好心!”

    香无尘轻叹一声,身子娴美地单膝蹲在她身边,垂着的手中握着一把洁白折扇,惋惜说道,“不是约好了,三个月后吊念山见。你为何要来这儿?”

    “……我为何要来,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听到他的温软的声音,桃花的坚强仿佛一瞬间崩塌,有滚烫的泪顺着眼角缓缓落下,蔓过那殷红的五指印,说不出的凄楚,含恨道,“你还是这么护着她!你知道我会来杀妙无音,就事先派你徒弟颜婉出阴招下毒害我……现在却来跟我假仁假义?若非如此,我桃花闭关十年,怎会不是这贱人的对手!”

    “婉儿?”香无尘一愣,眸光一闪,惊讶的神情却不似作伪,说,“她下毒害你?”

    桃花直视他片刻,表情缓和了些,却更加触动了心中的软弱,樱唇动了动,刚要说些什么,一旁的妙音仙子却已经不耐,冷冷开口,道,“香无尘,她今日坏我天罗地宫大事,给我杀了她。”

    香无尘风情万种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悠然站起身,挑眉道,“你在命令我?”

    “梁子是你结下的。难道不该由你亲手了结么?”妙音仙子的声音澄澈如天籁,却冰冷得不含一丝感情,语气忽然一转,道,“再说,我就是命令你,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着瞥一眼香无尘,一双出尘净美的眼睛辉映着如霜月光,晶亮高洁,仿佛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对不起。”香无尘飞快地低头说道,话音未落,已经极快一掌击在桃花身上,桃花喷出一口鲜血,零落的身躯有如掉线的风筝,轻飘飘飞出数米,穿过荷艳塘,落在我脚边。我没想到香无尘竟会这样做,捂着嘴,差点惊叫出声。

    朱亭中只剩下香无尘和妙音仙子。

    两者皆是身姿娴美,远远看去,宛如嫡仙。二人沉默地对视一眼,眼神都是难以捉摸,复杂纠缠的。

    “……找到青鸾镜了么?”妙音仙子的声音有种抚慰的意味,轻声说,轻柔打破这片沉默。

    “回地宫再说吧。”对桃花下手,香无尘似乎也并不好受,眼中有淡淡的歉疚和痛楚,余光瞥我一眼,身影忽然如烟般消失。

    妙音仙子袖子一挥,手中的宝剑化作一道白光收入怀中,身影也倏忽一闪,霎时如烟雾般消失在飘渺夜色中。

    我大惊,不相信世上真有这种移形换影的法术,不由揉揉眼睛,那精巧朱亭中却空无一人,一片寂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躺倒在我脚边的桃花,气若游丝,仿佛无声地提醒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个梦境。

    香无尘……怕是深爱着妙音仙子的吧。所以才会忍心向一个明明很爱自己的女子出手。

    塘中荷花妖娆诡异地绽放,接天的粉色在暗红月色下闪烁着荧荧的光芒。我俯身扶起桃花,忽然满心悲悯。在妙音仙子的面前被香无尘打伤,让她情何以堪?

    这身上的伤,恐怕远不及心上的伤来得重吧。

    二.

    清水楼,天字号房。

    “滚开!”我手中的汤药被桃花乱挥的手打翻,“啪”一声摔在地上。

    “我曾用琴音伤你,你会这么好心?”桃花面色苍白,冷冷哼道,“我现在不死也是重伤,用不着你落井下石。”

    我无奈,坐到一旁,轻叹一声,柔声说,“我没有想要害你。”

    桃花眼中掠过一丝触动,冷然道,“我不需要怜悯。”

    看她这样子,我心中不忍,又倒了一碗汤药递过去,笑道,“我干吗要怜悯你?你长的比我漂亮,功夫也比我好。”

    桃花一怔。

    我挠挠头,又打趣道,“……就是琴弹得难听了点。”说着,不由呵呵笑起来。桃花眼神怪异地看着我,我意识到这个笑话很冷,收敛住笑容,说,“这是我从宰相府带出来的名贵鹿茸,再打翻我可没钱买了。”

    桃花眼中的敌意褪去,却还是没有说话。

    “……是香无尘拜托我这么做的。”我迟疑片刻,决定说一个谎话。

    桃花身子微微一震,青葱玉手因为虚弱而毫无光泽,顿住片刻,颤颤地伸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碗,眼中有幽深的痛楚和嗟叹,双手捧着,一点一点饮尽,那麻木的神情莫名让人揪心。

    这就是……得不到爱情的女子所要承受的苦痛么?

    转眼就过了三日。斛律光音信全无,我不由也有些担心。

    荷艳塘的荷花果然在一夜之间尽数凋落。清水楼的阴诡气息也消失干净,仿佛就是寻常小镇的寻常客栈,我很想知道那天他们听说“天罗地宫”四个字时为什么会那么恐惧,可是每每触及这个话题,店小二就神色惶恐地走开,极是不愿多说。

    我撇撇嘴巴,虽然好奇,却也不是很上心,只是一天复一天的等着斛律光,隐隐有些焦急。

    桃花对我的态度缓和了些,身子却不见好转。香无尘那一掌想是极重,我也不知道桃花还能撑多久。

    “别拿这些人参鹿茸来给我吃了,没用的。”这一日天气清朗,秋日的空气凉薄明亮,我把汤碗放在桌,打开窗户,一室沁凉的阳光。

    “今天天气可真好呢。”我抬头看着天空,轻声叹道。这样的天气,最适合高高兴兴去放风筝的吧。

    等待斛律光的焦虑,对兰陵王的向往,还有一点点对宇文邕的牵挂,化成一抹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我把汤碗拿给她,说,“你身子弱,多吃点这些,总是没坏处的。――你看,你今天的面色就好了很多。”

    她今天真的精神了许多,有种容光焕发的感觉。

    桃花眼中似是一热,别过头,说,“人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你为什么帮我?”忽又冷然抬头,道,“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如果非要说私心的话,我也能找出一条来的。”说着,我笑笑,继续道,“我看颜婉不顺眼。她下毒害你,我就要救你。怎样,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我把温热的汤碗放在她手上,说,“别想那么多了。不让自己受苦,才是真的。”

    桃花轻抬美目凝视我片刻,静静把人参汤喝了,热气蒸腾在她睫毛上,湿湿的一片,散发着晶莹的光芒。

    “谢了。”这二个字飘忽而悠远,充满了动容,转瞬即逝。桃花似乎并不习惯跟人道谢,低声道,“其实我知道,不可能是香无尘让你照顾我的。”

    我微微一愣。

    “他那样的人,不可能拜托别人,更不可能去关心妙无音以外的女子。”桃花叹道,眼中涌动的不甘和了然。

    “我在昆仑云顶修炼十年,其实是为他。我要打败他,好让我臣服于我,就像他臣服于妙音仙子那样。”桃花抬头看着高远的天空,自语一般说,“原来到头来,还是一场笑话。”

    我心中不由得有些酸。

    十年,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真的值得么?

    香无尘跟妙音仙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妙无音对香无尘之间的感情又是怎样的?……我还真是看不透。

    天罗地宫又是个怎样的地方?好多疑问盘旋在心里,可是看她这样伤感,又问不出口。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儿?”桃花眼神中有些不解,用陈述的语气说,“宰相府的那个男人很在乎你。”

    我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宇文慵,想起那日他护着我的情景,脸颊一红,心里也说不出上是什么滋味,道,“其实我跟他之间……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我跟他之间,一直只是演戏,一直不曾真心相信过彼此。

    桃花微耸肩膀,冷叹一声,说,“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肯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我真的拥有过么?宇文邕对我多少是有几分感情的吧,只是那微薄的几分里,除了占有,猜忌,和利用,也会有一丝丝真心么?

    “跟你一起住店的男子,是要跟你一起私奔的么?”桃花挑一下秀眉,神色有些怪异。

    “不是的……”我摇摇头,才想到我们这样的确容易惹人误会,刚想继续说什么,桃花却打断我,声音淡漠而笃定,说,“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我诧异。

    “中原节那天,我在清水楼等待时机,看见他鬼鬼祟祟潜进妙无音房里。”桃花看我一眼,道,“敢在天罗地宫头上动土,他必死无疑。”

    我呼一下站起身来,斛律光潜进妙音仙子房里做什么?虽然我不知道天罗地宫到底是什么地方,却也直觉妙无音绝对不是好惹的。斛律光,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是齐国的大将军,想来她们也不会轻易动他。”我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是兰陵王的朋友,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他出事。

    “哼,看来你根本不知道天罗地宫是什么地方。”桃花嗤了一声,冷笑着说,“别说他是将军,就算他是皇帝,她们也照杀不误。”

    我睁大眼睛看她,心中忽然有些惊惧,“天罗地宫……是什么地方?”脑中却忽然想起,我似乎曾在梦里那片彼岸花海前听过这个名字。

    “天罗地宫是传说中存在千年的魔教。是冥界的入口,也是人间的修罗场。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却都知道,但凡得罪天罗地宫的人,都会死得很惨。”桃花看着我难以置信的表情,扬唇一笑,道,“可是他们不知道,天罗地宫真正可怕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尚未苏醒。”

    我听得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她,问,“天罗地宫的主人是谁?妙无音么?”

    “哼,那贱人,她哪配!”桃花不屑哼道,“天罗地宫有四位尊者,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世称天无四尊。”

    “天无四尊……”我无意识地重复到,双眉一挑,道,“香无尘,妙无音,莫非……”

    “是。”桃花点点头,眸子闪过一丝黯淡,说,“谁能想到江湖上变幻莫测的无尘公子香无尘,竟会是镇守南方朱雀位的地宫尊者,而弹得一首天籁之音的妙音仙子妙无音,实际上不过是个卑劣妖女。――天罗地宫,里面的所有人都是魑魅魍魉。”

    原来这就是香无尘背后的神秘势力,他们为什么要来争夺青鸾镜呢?

    “那,到底谁才是天罗地宫真正的主人?”虽然今日桃花口中所讲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我意料之外,我的脑筋还是吃力地旋转着。

    “……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的。”桃花沉吟片刻,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跟我说下去。

    “有时候,不是一无所知,就可以置身事外的。”我实在是很想知道。

    “天罗地宫真正的主人还在沉睡。――不过,他很快就会醒来了。”桃花眉宇间仿佛似是蒙上了一层惶恐和忧虑,说,“二百年的封印即将解开,他就是天地间最恐怖最强大的力量。一旦苏醒,天下,就要大乱了。”

    “那么可怕?”我皱眉,小声惊道。会不会有些危言耸听了?

    “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醒。毕竟要把半神之子,半妖之子,青鸾镜和离觞剑剑同时集合在一起,即使对天罗地宫来说,也决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桃花明艳的脸上随即又露出一个寥落自伤的表情,道,“再说,就算真的发生,那也不关我的事了。”

    我仿佛听了天书,思维一瞬间凝滞,只是呆呆看着她。

    桃花眼角忽然瞥见我领子中的镇魂珠,倏忽一愣,看我的眼神似是极为惊愕。

    我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把镇魂珠从衣领中拿出来,问,“你在看这个吗?”

    “我听香无尘说过,镇魂珠是有灵性的宝物,只会长久跟在有缘人身边――同时也是寻找青鸾镜下落的关键。”桃花用重新审视的眼光看我,伸手把玩着我颈上的镇魂珠,说,“姑娘,其实,你也不是寻常人吧。――寻常人只知锦上添花,落井下石,又有几个可以雪中送炭?”

    “即使明知道你是骗我,却也想有片刻时间相信,是香无尘要你救我的……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好,他心中是有我的……即便明知道这是假的,可是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桃花感激在心。”

    “清锁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所以会有以己度人的恻隐之心。我不求桃花姑娘感激,只希望姑娘以后能快快乐乐的,再无需要我雪中送炭的一日。”这话我说得认真而诚挚,桃花眼中一瞬间闪过一道明光,震撼而哀伤。

    忽然,她一掌朝我回来,动作极快,快得让我来不及闪躲……却没有想像中的疼痛,仿佛有一团热气,顺着她的手掌,汩汩流入我的五脏六腑,滚烫地翻腾。

    我不解地望着她,桃花脸上却有释然的笑容。

    “颜婉所下的毒不足为惧,香无尘那一掌……其实也并非致命。”桃花的笑容从未有过的凄凉美艳,说,“真正震断我心脉的,是妙无音那一掌……她在指甲里藏了天罗香,刻意延了我七天的命,让我漫漫油尽灯枯,临死还以为是香无尘杀的我。”

    一道粉光自她掌心传入我体内,胸中一时间似有万马奔腾,热浪滚滚。我僵在半空,动弹不得,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桃花的收回掌势,虚弱地瘫道在床上,忽然满眼不甘地扯住我衣袖,说,“我与妙无音从小一起在天罗地宫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外表有多高洁多冷傲,内心就有多阴险多狡诈。香无尘……他实在不该爱上这样一个人!”

    “清锁,我苦练一生的功力已经都传给了你。我只剩下这一口气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桃花的脸色苍白如纸,透着雪花般近乎透明。

    “桃花,为什么……”我大惊,她把功力都给我,她该怎么办?

    “你别说话,听我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桃花皱眉打断我,虚弱地笑道,“我的命还有多久,我自己很清楚……反正留着也没用了,不如都给了你。”

    “我……”

    “二百年前,玄武随着天罗地宫的主人一同沉睡,我,本是作为玄武的替代品而存在的。”桃花将手上的一枚刻着桃花图案的粉玉扳指放在我掌心,说,“然后我爱上了香无尘……”

    桃花微眯起眼睛,唇角隐约含着笑,似是记起了遥远的回忆……

    “可是妙无音,她对他不会有真感情的……清锁,答应我,帮我守护无尘……帮我给他快乐……不要让他再寂寞下去……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好不好?答应我……好不好……”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看她哀求的样子,只能一味应承着,握着她冰冷地手,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那余音如荧光,丝丝缕缕飘散在四周的空气中,隐约有桃花的香味汹涌弥漫。

    桃花闭阖着眼睛,面容沉静而安详,只是眉宇间隐约还有一丝眷恋的表情……

    我握着那枚白玉桃花扳指,望着眼前渐渐失去气息的女子,泪如雨下。

    三.

    出了清水镇,往南的山麓附近开满了明艳绝伦的牡丹,是通往金墉城的必经之路。

    十日了,斛律光仍是没有回来。我也再无法安心等下去,必须要做些什么,把他救回来。

    可我一个人势单力薄,为今之计,最妥善就是先去金墉城找兰陵王,再动用他的势力去找斛律光。

    沿途问路,走得近了。却发现方圆百里的树林中有时会有火光和炊烟,似有人在远处安营扎寨。抵达金墉城时已是傍晚,墙外有百姓行色匆匆地在挖沟,大概是在砌战壕。其中甚至包括妇孺,大家都是神色凝重的样子,好像如临大敌。

    城门口的士兵拦住我,上下打量我一番,狐疑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来找兰陵王的,早已跟他有约。我是……他的朋友。”我礼貌回答,一想到就要见到他了,心中就按捺不住的雀跃和紧张。

    那士兵脸色一暗,眼睛里喷出一股火,道,“卑鄙,上次的刺客假扮成老翁来害我们将军,这次又派个女人来!”说着,一刀不由分说就向我劈过来。

    我一愣,下意识往后一闪,身子却腾空而起,轻飘飘飞了出去……我大惊,转眼只见自己已经身轻如燕地飘到数米高的城墙上,城楼上的士兵也都吃惊不小,一时也都愣住了,纷纷用看妖怪的眼神看着我……

    自从桃花把功力传给我,我就觉得自己身体内部好像产生了某些变化,不但耳清目明,动作也比以前敏捷了许多……

    现在居然还会飞了!

    城楼上的士兵恍过神来,将我围在中间,一拥而上,我急忙左闪右避,急急辩解道,“兰陵王呢?我真的是他朋友!”

    “兰陵王根本不在城里,这种招数用得太多了!”领头的士兵愤恨地说,一刀刚要劈过来,我忽然伸手指着他身后,眼睛瞪得溜圆……

    夕阳西下,稀薄的夜幕之中,只见城楼下方,成群身穿黑衣的军队,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潮水一般涌过来……一时间杀声震天……

    墙外在挖战壕的人们愣住片刻,这才逃回城内,尚未来得及闭上城门,远处却有火箭簌簌地射过来,射在那些百姓背上,烧着了衣服,惨叫声一片……

    守城的将领早已顾不得我,一面指挥百姓后撤,一边指挥士兵们奋起抵抗……

    战火滚滚,硝烟冲天……嘶吼声,惨叫声,战鼓声,金属碰撞声……在耳边嗡嗡一片。

    原来这就是兵临城下的感觉。

    一下一下的撞击声……对方的黑甲兵举着巨大的圆木撞过来,城门已经摇摇欲坠……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那么清脆,那么撕心裂肺……

    城楼下已架了梯子,密密麻麻地敌军沿着城墙爬上来……周围的士兵慌忙投掷石块下去……可是石块快要用光了,黑甲敌军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城,就要破了……

    我侧过头,守城的战士表情很刚毅,举着最后一块大石砸下去,眼中却有绝望和哀恸的眼色自语道,“敌军狠辣,若是守不住,恐怕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屠城……”

    我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撼,上次所见的战争的惨烈,哪及得上此时的万分之一?满目苍凉之下,仿佛连我自己,都要跟着绝望了……

    这时候……哀嚎声忽然停止,只听身边有人激动地喊着,“兰陵王……”守城的士兵皆是眼前一亮,仿佛一瞬间看到了生的希望……

    只见远处有一队人马,踏着滚滚白烟汹涌而来,马蹄声整齐而沉稳……敌军见了,竟收敛了攻势……

    一队身着铜色铠甲的人马遥遥来到城下,领头的人迎风策马,长发漆黑,一袭白衣胜雪,水袖翩然,银色面具在熹微的暮色中泛着清冷的辉光……

    乍见之下,我心头一热,几乎哽咽出声,眼眶一瞬间溢满了酸楚……

    城楼上的士兵都是喜难自抑,仿佛在最绝望灰暗的境地中看到了希望。激动喊道,“兰陵王!兰陵王来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世界都静寂无声。

    ……兰陵王,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么?

    为何你总要在我最无助,最需要你的时候,英姿飒爽地出现在我视线里?

    ……城门却依然紧闭着。

    有士兵忍不住趴在城楼上面大喊,“快开门啊,兰陵王回来了!”

    “不许开!”城下却有个声音沉沉吼道,正是方才挥刀阻拦我的将领,“戴着兰陵王面具的人,未必就是兰陵王,你怎知那面具下的人是谁?你怎知这不是敌人破城的计谋!”

    这话不无道理,众人皆是一愣。

    “上次就有人冒充兰陵王来攻城,我们怎可再上一次当?”他的声音很大,并且也是惊疑不定,当然期待他是真的,却又不敢贸然相信。

    就在这时――

    城楼底下,杀气腾腾策马而来的白衣男子,白皙修长的手指忽然抚上肃杀冰冷的银色面具……

    灰色城楼上,天空高远,大片玄鸟呼啸而过,留下华丽而斑驳的阴影,映着暖黄的夕阳,摇曳成一幅壮丽而悲凉的画面。

    兰陵王缓缓摘下面具。

    风四起,他乌黑的长发回旋在兰陵凉薄的风里。

    我眼前一亮,光芒夺目,不由得屏住呼吸……

    ――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一种美。可以让人连呼吸都忘记。

    绯红的天空下,玄鸟悲鸣,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绯红的夕阳挥舞着凄迷妖艳的光芒。

    面具下的兰陵王,极美的凤目顾盼生辉,白皙绝美的脸孔,倾城绝代。

    霎时,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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