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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烟雨

    华灯初上的大上海,灯火璀璨,光影迷离,像一个巨大的钻石花园,收拢五颜六色的玻璃花朵,绽放在漆漆的夜幕之下。

    繁华的十里洋场旁边,是波涛暗涌的黄埔江。

    百乐门中传出低沉妖娆的女声,禁闭的红木大门像是阻隔出另外一个世界。

    杜子墨站在门外,闭眼倾听片刻,深吸一口气,提着行李独自离去。

    那一个落寞转身,仿佛牵扯着千丝万缕,勒痛了自己的心,却终还是随风而散了。

    曾经那么深那么深地爱过。

    如今却舍他而去,毫无余地。

    同一时刻,百乐门的华丽舞台上,话筒前轻吟浅唱的妖娆女子,仿佛有某种感应,胸腔深处突然感觉到疼痛,是一种钻心的痛。

    她轻捂着胸口,却还是要面带笑容的唱下去。

    生命中一定有些什么,永远的失去了吧。

    一

    若夕重视觉得,上海的雨跟家乡的雨比起来,是一种混浊而又不真实的感觉。

    漆黑的夜,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地上反射的灯光,在细雨中呈现一片橘色,身上的侍者制服已经完全打湿,湿了的白衬衫贴在身上,歪歪扭扭的红色领结,本就已经摇摇欲坠,轻轻一碰,就掉落下去,滚下了台阶。

    若夕此时冻得发抖,她抱紧了双肩,不情愿地伸手去捡那个领结。寂寞如歌

    一.{一片几乎令我昏厥的痛楚中,我在他眼眸中清晰地看见自己,一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满了前尘旧事的花朵。}

    石板又冷又硬,我跪在这里,已经再无力气去回应四周含义纷繁的目光。所有后宫嫔妃都在看我,幸灾乐祸之中,夹杂着零星的几缕同情。

    皇上日夜留宿在我宫里,这足以让我树敌无数。如今他去城外祭天祈雨,皇后又怎能不趁此机会好好地惩治我。皇后缓步走来,头上的凤翅金步摇晃晃如金,忽然冷笑一声,伸手抬起我的下巴,长而尖利的镶金甲套轻轻划过我的脸颊,猛地一加力,我脸上一疼,抬头惊恐地看着她。

    一缕鲜血凉凉地顺着我凌乱的头发流淌下来,皇后美艳的脸上露出一次满意的笑容,缓缓道,“如婕妤,你下毒谋害静嫔子嗣,人赃并获,你还不认罪么?”

    这句话却又激起我的倔强,何况谋害龙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一旦认了,就再无翻身之日,我扬起下巴,强自露出一个冷冽的笑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等皇上回来,一切自由决断。皇后娘娘这是想当着六宫嫔妃的面滥用私刑么?”

    皇后脸上一僵,表情恨到了极处,扬手一巴掌狠狠打过来,将我打翻在地。

    我脑中一阵眩晕,头磕在地砖上,丝丝渗出血来。我却还是咬着牙不肯示弱,忽见人群中飞奔出一个人影讲我护在身后,竟是燕飞。她跪地抱住皇后的腿,求道,“如婕妤知错了,求皇后娘娘饶她这一回!”

    皇后眼角瞥她一眼,满腔怒火与厌烦无处发泄,一脚踹过去,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说话!”说着往门口一指,怒道,“来人,把此二人给我拖出去仗罚一百,求情者同罪!”

    我哀哀地看一眼燕飞,轻声叹道,“原来这后宫里唯一的一点姐妹之情,也要败给了死亡。”我的目光冷冷扫过静嫔的脸,“我也怀了皇上的子嗣,以己度人,又怎会下手害你?只是可怜这无辜的孩子,还没见过湛湛青天……”我胸中顿时大痛,身子一歪,有如注的血流沿着小腿低落下来。

    就在这时,只见数位禁宫的贴身内侍冲了进来,将上前来押我的小厮制住,皇上大步冲进来,面上还带着远途归来的风尘之色,一袭明黄衣饰就像乌云蔽日里的一抹阳光,他俯身抱起我,神情中是从未有过的哀痛。

    朦胧中,我听见他怒到了极处的声音,唇边却蕴着一丝冷笑,“滥用私刑,罔顾龙种……你这皇后,做的倒好啊。”

    皇后的冷汗顺着脸颊串串流淌,跪地磕头道,“皇上,您听我解释……”

    “什么也不必说了。”皇上摆摆手,亲自帮着太医扶住我的手臂,不轻不重地吐出两个字,“废——后。”

    我心里却没有快意,只是凭空生出一抹悲凉。小腹几乎令我昏厥的痛楚中,我在他眼眸中清晰地看见自己,一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了前尘旧事的花朵。

    二.{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是凭你的姿色,要见皇上一面总是不难。我哧一声,掩口笑道,燕姐姐还不知道我么?一介寒衣,哪来那么多银子给画师去?}

    三年之前的春日,我与燕飞,还是无忧无虑的青涩少女。

    前夜落了雨,我推开窗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绿树林,青草带着潮湿的气息涌进鼻息,我正觉惬意,燕飞却忽然从床上跳下来,蹿过来一把将窗户关上。一边撩开袖子给我看她红肿的手臂,蹙眉嚷道,“如歌,你再放进来点蚊子,我可就没命活了。”

    我看她紧张的样子,不由好笑,可细看一眼燕飞的胳膊,却转做一声叹息,道,“内务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派给我们的蚊香竟受了潮,点都点不着。你别急,一会儿我跟管事公公说去。”

    燕飞眉目间闪过一丝怨怼和茫然,摇头冷笑道,“我们住在临秀阁,还指望那群奴才听我们的话?”

    临秀阁位于皇宫的西北角,冬冷夏热,蚊虫又多,是专给入宫一年以上还未被册封的秀女住的。后宫佳丽无数,基本第一年无缘得见天颜的秀女,日后也再难再冒尖了。内务府对临秀阁的态度也可想而知,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宫里最差的。

    燕飞眼中却闪过一簇不甘与落寞,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啊,想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可就在这时,门口忽有公公来传话,道,“如歌,燕飞二位小主,静嫔娘娘有请。”

    我与燕飞对视一眼,都在心里头诧异,这个静嫔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怎么会想要见我们?燕飞眸光一转,忙拿出一点碎银子塞到公公手里,道,“劳烦公公先去跟静嫔娘娘回话,我跟如歌换件衣裳,一会儿就到。”

    我与燕飞并肩走在通往静兰苑的小路上,我注目于身边的美景,燕飞却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衣衫和发髻,一副要去会情郎的样子。我用指尖推一下她的脑门,取笑道,“你啊,方才花银子打赏公公还真是为了换件衣裳。我还以为你是想找借口推脱呢。又不是去见皇上,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作什么呀?”

    燕飞推一推头上的簪子,正色道,“静嫔在宫里风头正盛,说不定这次是个机会,我怎么会推脱呢?我自知相貌平庸,可是也算不得难看,说不定能借静嫔的光见到皇上呢。”说到这里,她忽然侧头看我一眼,道,“如歌,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是凭你的姿色,要见皇上一面总是不难。当初你怎么就不好好把握呢?”

    我看她那正色的样子,哧一声,掩口笑道,“燕姐姐还不知道我么?一介寒衣,哪来那么多银子给画师去?”

    燕飞刚想再说什么,却只见前方有个宫女服饰的小姑娘迎面跑来,一把拉住燕飞,四下看了一圈,见没有旁人,这才把我们拉到僻静的花丛里,急急地说,“燕飞姐,静嫔是不是要召见你们?”

    燕飞一愣,见她一脸急迫,也不由紧张起来,道,“是啊,我们正往她的静兰苑去呢。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姑娘压低了声音,说,“燕飞姐,同乡一场,我不能看你白白去送死,所以一听到消息就来了!这个静嫔最是迷信巫术,有个道士说她今年要有死劫,必须要寻替身才能避过。于是她就在临秀阁中找了两个属猴的女孩子,想从中选个最适合的当替身。没想到竟然是你们!”

    我一听,不由大怒,道,“好个静嫔,拉别人来替她挡灾,这算盘打的倒好!”

    燕飞凝眉想了一会儿,说,“替身是怎么个替法?会死人么?”

    小姑娘一急,拉住她的袖子说,“燕飞姐,做替身的要替静嫔不吃不喝三天三夜,昼夜不停地念经叩拜,这是为她祈福。然后再到棺材里躺一天,算是替她死过了。这样的折磨,一般的柔弱女子哪里挺得过去啊……

    我拽住燕飞的胳膊,诧异地看着她道,“你傻了?还真肯为她去当替身?装病不去就算了,她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燕飞定定地看我片刻,轻轻拂开我的手,道,“如歌,我说过这是个机会。你不去我不逼你。”她转身站在岔路上,回头看我一眼,道,“如果你我姐妹二人他日还有命相见,一定不再是今日这般寥落的光景。”

    三.{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念到这里,我忽然惊觉身后有人,急忙躲到岸边的草丛里。}

    我茫然地走在林荫小径里,也不知自己身在哪里,蓦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的素白衣衫不知何时已被两旁的花木染红。除了领口处还有几处碎白,倒成了红衣了。

    我俯身将修长水袖浸到水里,轻轻晃动着。此情此景,我忽然想起旧时的一个诗句,轻声念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念到这里,我忽然惊觉身后有人,急忙躲到岸边的草丛里。

    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神色震惊地走到我方才站过的地方,茫然环顾一周,四下却空无一人。他轻轻回转过身,眉宇间由方才的震惊化作一丝失望和自嘲,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轻声叹道,“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我一定是太想念你,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他声音里透着一种刻骨的相思和离愁,我的心莫名一酸,细看之下,那男子长得十分俊美,一双潋滟凤目竟是明艳绝伦。

    他是谁?又是将我认作了什么人?我微微愣住,手腕上却忽然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硕大的蚊虫正落在我手腕上,我吓得大叫一声,站起来拼命地甩着手,跳出藏身的草丛好远,我才惊觉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那人面前。

    他看着我,定定的,表情愕然。眸子里又燃出那种神采,片刻间又化作一种癫狂和喜悦和疑惑,他走过来轻抚我的脸庞,手指冰凉,我闻到他身上高贵的熏香,他像是不敢相信,睫毛倏忽闭合,竟有一串泪水流淌下来,他猛地抱住我,喃喃地说,“这是梦么?我一定是在做梦吧……雪嬛,我好想你,好想你……”

    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对过我,我不由大窘,方寸已然大乱,极力挣扎着,说,“公子你认错人了,你先放开我……”

    他的泪沿着发尖落在我皮肤上,凉凉的,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灼热和悲怆。这是一个男人的泪水。

    我愕然,不由抬头看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有那么深刻那么昭然的痛楚,我忽然心生不忍。莫名的,我的双手轻轻攀上他的背,不知是解释还是安慰,我说,“我是霍如歌,临秀阁未受封号的秀女。我不知公子是凭何身份出现在宫里,只是……一旦被人看到,说你轻薄后宫女眷就不好了。”

    只此一句,他仿佛骤然惊醒,缓缓松开我,眼中浮现一丝犀利,却仍是不愿相信,轻声问道,“你方才说你叫如歌,是临秀阁的未被封赏的秀女?”

    我一怔,点了点头。

    他叹气,自语般的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可能是她。……雪嬛若还在,也不再是这年方二八的青涩年华了。”说罢扬起唇角,俊美容颜浮现一丝冷笑,道,“段梅苏还没有见过你吧。”

    段梅苏,这个名字我反应了许久,才明白他所指的是谁,四下看了一周,惶恐道,“你这样直呼皇上的名讳,被人听到是要坐牢的。”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握起我的手,眼中有浓浓的神情,说,“你等我几日,我会跟段梅苏要了你。只是……在此之前,你不可以让他看见你。”

    我一愣,羞红了脸,心中却有些暖,可就在这时,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往这儿跑来,我吓了一跳,急忙抽回了手,却见他三品内侍噗通一下跪在那男子面前,恭敬道,“启禀宁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宁王?原来他就是那位三年前得罪过皇帝,被发配边疆镇守的俊美王爷么?听闻他跟皇上之间虽有间隙,可是皇上一直对他礼遇有加,任他南疆闭土封王,也不须常回京城的。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却向看出我的疑惑,温言道,“他是我的心腹,不碍事的。你先回宫,安心等我消息就好。”他无比眷恋地看着我,说罢转身离去,甚至根本不给我机会拒绝。

    望着他俊朗的背影,我心中一时心乱如麻。他是将我认作旁人了吧?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可是,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一定会在下半生里好好待我,总比终老在这宫里强得多吧。

    四{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从深深的忧伤到深深的眷恋,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不受宠的小主,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

    墙里忽然传来女子的呼救声,声嘶力竭,似是极为惊惧。我抬起头,原来自己低头想着心事,竟走到了静嫔的静兰苑。细细一呼,那声音竟有些像燕飞。我怎能置之不理,当下顺着声音跑过去,穿过一条小径,只见后花园的平地上立着一根柱子,燕飞被绳子缚在上面,旁边有个道士正对她毛手毛脚,我一惊,走过去大声喝道,“住手!大胆奴才,宫里小主你也敢动手动脚,不要命了么?”

    那道士面目可憎,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回身细细端详我的衣饰片刻,大抵料定我是个不得宠的,竟走过来捂我的嘴,说,“小娘子可小声点,燕飞小主的命就捏在我手上,惊动了静嫔娘娘就不好了!”

    我死命推开他,冷然道,“还不快放了她!你不知道滥用巫术是犯了宫规的么?”

    那道士见我不识相,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忽然扯过一根绳子来捆我的手,我吓得后退数步,胡乱摘下一只宫灯掷过来,柱子周围堆放着一些符纸和幡布,都是易燃之物。花园里一时火光大盛,道士急忙去救火,我趁乱解开燕飞,拉着她就往外跑,可是静嫔已经带着众宫人赶了过来,将我和燕飞围在中间,静嫔脸上露岀怒意,盯着我道,“好你个霍如歌,竟然在我静兰苑里放火!”

    我自知闯了祸,当下也不言语,拽着燕飞就往花园的后门跑去。不知跑了多久,燕飞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我回头奋力拉扯她,说,“今天要是不跑出去,我们就没活路了。”言语间甚是悲凉,却在步履凌乱间撞上了一个人。

    我回过头,只见那人一袭明黄长袍,上头绣着二龙戏珠图样,栩栩如生,腰间系着蓝宝石佩带,华贵非凡。我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他俊美深沉的眉眼。

    我几乎晕獗,心想自己怎么会这么背,刚得罪了静嫔,现在又撞到皇上,真是十条命也不够我赔的。当下心念如灰,跪在地上也不言语。

    四下沉静了许久,我却在低垂的眼帘下看见一双镶金宝石乌黑缎靴,以及皇上明黄垂地的衣角。他轻轻拈起我的下巴,幽深双眸中像是忽然间充满了暗涌,波涛滚滚,没有缘由。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从深深的忧伤到深深的眷恋,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不受宠的小主,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被他这种眼神惊住,半晌,只听见静嫔试探地叫了一声,“皇上……”

    他微一垂目,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懒懒瞥一眼静嫔,道,“你在静兰苑那些事朕也不是不知道,平素都由着你,现在怎么连火都烧起来了?”

    静嫔大骇,急忙跪地俯首,道,“皇上,臣妾也是为了您祈求安康,是她在我宫里放火,才……”

    皇帝眼中突然冷峻,静嫔素来伶俐,急忙噤声不遇。他眸光转缓,对静嫔吩咐道,“今天的事谁都不准再提。你先回去吧。”说着,轻轻抚起我,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

    我面对眼前这番转折,不由有些迷茫,愣在原地没有回答。

    燕飞急忙上前,跪地道,“回禀陛下,她叫如歌,住在临秀阁……臣妾名燕飞,与如歌住在一起。”

    “嗯。”皇上看她一眼,缓缓应了,竟伸手来拭我脸上的污渍,道,“你们住在临秀阁,料定也没机会常去玉液池。现在去沐个浴,晚点再回宫吧。”

    我又是一愣。平素玉液池沐浴的嫔妃都是三品以上的,我以往哪里有这样的资格?燕飞却已经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急忙伏地谢恩道,“谢皇上!”

    五,{我满心忧郁和等待,起伏不定。推门却见皇上正在我房里写字,不知写到了何处,微微挑眉,那笑容竟似春生花露。}

    从太液池回来,我想着这一天的种种奇遇,不由茫然。我想起那个曾在春波碧草,晓寒深处抱我的男子,惊鸿一瞥,可他到底是把我认作了旁人……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我满心忧郁和等待,起伏不定。推门却见皇上正在我房里写字,不知写到了何处,微微挑眉,那笑容竟似春生花露。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修长身影推门而入,竟是宁王。

    皇上抬头,看见是他,微微一怔,眸光深沉。

    “你已经见过她了?”宁王盯住他片刻,沉着脸问。

    “嗯。”皇上复又低头写字,淡淡答道。

    “我要带她走。”我躲在窗下,心中纳闷,他们可是在说我?

    “不可能。”皇上淡淡的回答。

    宁王忽然走过去攥住皇上的衣领,神情似是极为痛楚,“我输了你一次,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皇上目光沉沉扫过她的脸,轻轻拂开他的手,冷冷道,“这几年来,你该知道朕是为了什么,才留下你的性命,任你富贵荣华,呼风唤雨。”我大惊,他们的话我却越来越不懂。

    宁王一怔,半晌狠狠松开了手。转身推门走出来,却正撞上藏在廊下的我。

    他眼中有我不懂的剧烈的情愫划过,一把握住我的腕说,“你跟我走!”

    我愣在原地,心想他只是个富贵的王爷,一旦惹怒了皇帝可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么?念及于此,我不由挣扎着抽回了双手。

    宁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怒火,他握住我的双肩,狠狠道,“段梅苏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难道你愿意留在他身边,愿意留在这血腥的后宫么?”

    我忽然心酸,你竟以为我是贪图富贵么?春波碧草,晓寒深处,惊鸿一瞥。我又何尝不想跟你走,我又何尝想留在这可怕的后宫。可是一旦走了,搭进去的不只是我的性命,还有你的前程啊!我冷冷后退一步,道,“宁王也不过是将我认作了别的女子,纵使留下来再苦再艰难,我也不愿去做旁人的影子。”

    他一怔,看了我许久,难过之中夹着一丝莫名的悲悯。

    我没有回头,我不愿去看他的背影。径直走进房间,我知道这样的距离,屋里的皇上一定已经将这一切听在耳朵里。

    见我推门进来,皇上却只是笑吟吟地看我,像是认识了我很久。他将手中的奏折缓缓扣上,说,“你过来。”

    我闻言,缓缓走到他身边,龙涎香的味道铺天盖地,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轻抚着我的藏发,声音里透着一抹我不懂的深沉,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他说,“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

    我在他怀里,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我想到宁王,又想到静嫔,脑中乱成一团。他的唇却忽然压了过来,气息温热,却又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他手心里易碎的珍宝。他恍惚在说,“我要给你世上所有的幸福,再也不让任何人伤你的心……我不会再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最爱是你。”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为“朕”,他的眼神一瞬间脆弱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他的吻愈加灼热,我无力地环住他的颈,心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芙蓉暖帐缓缓落下,红烛无声地映起帐子里的一轮春色。

    那夜之后的第二日,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我这里留宿一晚。临秀阁里所有内侍和宫女的态度也都跟着变了。我先是被封为美人,后来也在三年里连晋三级。只是没有人知道,我曾在小产前不久第一次偷跑岀皇宫。

    “顾雪嬛是谁?”我直直问向宁王。

    他微微一怔,神色转为悠远,缓缓答道,“我此生最爱的女人。”我正待再说些什么,他却打断我说,“你忘了这个名字吧。”他将入中折扇放在我手里,说,“留个纪念……段梅苏,他会待你很好的。”

    六,{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是甜是痛,半晌答道,“皇上,您这样的封赏,是要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啊。”}

    如他所言,皇上待我真的很好。

    那日大正宫里只剩下我与他,皇后刚被废掉,他却要封我为后。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是甜是痛,半晌答道,“皇上,您这样的封赏,是要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啊。”

    他唇边却闪过一抹悠远的笑容,高高在上又不容违逆,一字一顿道,“朕就是要宠你,要将这世上最好的全都给你。”说着,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将一个锦盒放在我手里。

    我缓缓打开,里头是一件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我将它捧在手里,下意识地说,“皇上……”

    他握了握我的手,笑着嗔道,“说了多少次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朕梅苏。”他的神色漂忽,却又极是欢欣,道,“朕爱看你穿这个。”

    我抓紧了那柔软的布料,心却忽然抽紧了。

    或许一段往事最好的结局,就是埋进时光的尘烟里,再也不让人知晓。

    梅苏,我的王,为何我明明是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却又觉得那么远。纵使你从来都肯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从来都肯给我冠绝后宫的盛宠。

    想起不久以前燕飞曾来找我闲聊,她说,今日无意遇到一个前朝宫人,他说咱们的皇上登基前并不是太子呢……有个女子在他夺嫡过程中帮了他很大的忙,她想必是风华绝代的吧,连风流倜傥的宁王都为了她终身不娶呢。

    我重重一怔,心中仿佛有个隐约的念头被触动,其后却是说不清的骇然,我颤抖着问,“那个女子,可是姓顾?江北顾氏,顾雪嬛?”

    燕飞一愣,笑道,“原来你知道啊。亏我还当秘密来同你说呢。”

    我不再言语。其实心中已早有预感,只是不愿去追究罢了。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为何宁王和你,都会如此垂怜于我。所有过去的影像也都对上了缘由。

    原来你也不过是把我当作了旁人。

    多少次午夜梦回,你泪流满面,总会颤颤地叫我一声,雪嬛。这个陌生的名字,藏尽了你一生的心事。

    我打开宁王当年送我的折扇,画上的女子就是穿着这样一袭青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眉目与我如岀一辙,却比我多岀一种精明和智慧在里面。我在心里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不要追问,不要怨怼,可是却还是那么不甘,因为这三年的朝夕相对,我竟已爱你入骨。

    皇上面上一僵,冷然问道,“这扇子从哪里来的?”

    我心中一痛,道,“梅苏,我只问你一句。你对我好,是不是只因为我像她?你心里爱着的,从来都是这个顾雪嬛!”我手一抖,折扇狠狠掉落在地。梅苏却不看我,只是俯身拾起,放在手心里小心地摩挲着,厉声道,“放肆!雪嬛的名字岂是你叫的!是朕平白宠坏了你!”说着,他竟拂袖而去,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这样对我。

    原来。

    这烈如浓酒令人心醉的爱,竟没有半分是为我。

    置臣妾于炭火之上。其实梅苏他并不明白我的意思。雪嬛,雪嬛,这个名字我听地太多,他在睡梦里总是那样唤我,那已经成了我心中隐忍许久的一根刺。我越是爱他,那刺就扎得我越疼。

    可是如今,我却仍是忍不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他的背影那样决绝,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了。

    因为我唤醒了他的梦。

    尾声

    半月之后,如婕妤溺水身亡。皇帝大恸,三日不食。多亏如婕妤生前好友燕飞不停宽慰,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才渐渐宽慰。

    前皇后于氏被御赐毒酒。众人都说,是她因为被废后而心生怨怼,错手将如婕妤推入水中。于氏抵死不认,可是皇帝气火攻心,又哪里听得进她的辩解。

    我的魂魄日夜盘旋于临秀阁之上。我总是看见我被打入冷宫之后的那个夜晚,燕飞引我到池边,趁我不备狠狠将我推下。她的笑容狰狞而悲痛,她说如歌,有你一日,皇上就不会再看其它的女子,即使你已身在冷宫。如歌,你不要怪我。

    其实她也该知道的吧,皇上不去看其它女子,并不是为我。

    然后我恍惚又看见,那日我被皇后痛打,是她将我护在身后,我说原来这后宫里唯一的姐妹之情,也要败给了死亡。

    那日梅苏在梦中,第一次叫了除却雪嬛之外的名字。如歌,如歌,是朕辜负了你。

    可是他是否还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与顾雪嬛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一世相逢,寂寞如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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