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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彻夜无眠。但是,时间不会因为你不睡就停止的,也不会因为你心碎而停止的。工作更不能因为你失恋就可以罢工,病人也不会因为你心情难受就不上门……所以,第二天,日子还是照常的过下去。照样是那么忙碌,一个病人又接一个病人,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老人家的血压太高,小孩子的扁桃腺发炎,以至于一年四季,永不停止的感冒。这样也好,忙碌可以让人不去思想。但是,他却常常感到像闪电似的,有股尖锐的痛楚,就强烈的从他心底闪过去。这股痛楚,来无影,去无踪,却在整天之内,发作了七八十次。他是医生,他却无法治疗这种彻心彻肺的痛楚。午餐几乎没有吃什么。晚上也淡而无味。生活一下子变成了空荡荡的,即使有那么多病人,即使小魏小田都咭咭呱呱,爱说爱笑,生活却一下子失去了声音。他常会在诊病的中途发起呆来,只为了某种潜意识的期盼——门外的脚步声会是她吗?窗外的人影会是她吗?候诊室的笑声会是她吗?弹簧门的开动会是她吗……

    没有。不是她,任何声音都与她无关。她现在正飘在桃红色的云上,与桃红老鹰共翱翔。

    晚班护士来上班了。朱珠和雅-带来了一串笑语喧哗。雅-推开他的门,笑嘻嘻的嚷:

    “李医生,朱珠要请你吃喜饼!”

    哦?他看过去,朱珠果然捧着两大盒喜饼进来了,她圆圆的脸蛋上洋溢着喜悦,眉梢眼底,绽放着青春的光华。她把两盒大红色的,上面写着喜字的饼盒放在他桌上,快乐的、坦率的、甜蜜的笑着:“李医生,上星期天我订婚了,诊所太忙,我也不敢请假。本来,要请你去参加的,看你也忙得……哈哈……”她笑着,心无城府的。“难得一个星期天,不敢耽误你和冰儿小姐的聚会……反正,我们本省习俗,订婚只是个形式,送送喜饼,通知亲友而已。改天,结婚时,再请你喝喜酒。”

    他注视朱珠。那张爱说的、小巧的嘴,那对温柔的、和煦的眼睛,那张永远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平平淡淡的朱珠,她会给一个男人平平凡凡的生活;没有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却有宁静安详。朱珠,善解人意的朱珠,得到她的男人有福了。“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他提起精神来问,一向和朱珠、雅-都像一家人,居然,她订婚了,而他却不知道那男孩是谁?这一年来,生活多么反常呀!

    “他和你同姓,姓李,是学工的!”朱珠笑着:“在一家工厂当工程部的技师!”“哦?怎么认识的?”他笑着问。“嗬嗬嗬!”雅-大笑起来:“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呀!总算没有白搁着!”“怎么说呢!”“别听她乱盖!”朱珠打断雅-,笑得更加甜蜜了。“是这样的,李茂生是我哥哥的朋友,他们都在南雅工厂上班,今年三月间,我哥哥带了他们一大伙朋友来我家,又钓鱼、又唱歌、又吃烤肉的,闹得好开心。从此,他们就每个星期都来,到了夏天,我和李茂生就走得很近了。有一天,我们又合力钓起了一条大鱼……”

    “说来说去,”雅-笑嘻嘻的。“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哪!那鱼池有点怪,专门撮合姻缘。朱珠,下次你也约我去玩玩好吗……”“你又不是没去过!”“我去的那次全是女生,你安心不让我见李茂生,怕被我们抢去……”“你胡说!你自己的那位刘大记者呢?怎么说,偷偷摸摸交了大半年了,以为我不知道呀……”

    “不许说!不许说!”两个女孩子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团。

    “怎么,雅-,”李慕唐注视雅-:“你也有男朋友了?是不是也要请我吃喜饼了?”

    “吃喜饼?”雅-羞红了脸,那一脸的娇羞,竟也楚楚动人。“没有那么快啦!大概要到农历年的时候!”

    “哈!”朱珠大叫:“原来你也要订婚了,你瞒得真紧,李医生不问你,你还不说呢!”“不是不说,”雅-笑着往配药处躲去。“你又没问我,难道我还该弄个大喇叭,沿街叫嚷着我要订婚了?”

    朱珠掩口而笑,对李慕唐说:

    “她在骂我呢,因为我一交男朋友,全天下都知道了!她说我是大喇叭!”哦?是吗?李慕唐有些歉疚,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他这个医生,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来,他的字典里只有两个字;冰儿。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他心底的抽痛又立即发作了,他不由自主的,吸了口气。

    “李医生,”朱珠关怀的问:“你没有不舒服吧?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我没事。”他注视朱珠:“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过农历年的时候。”朱珠坦白的说:“所以,到时候要向你辞职了。”“辞职?”他一怔。“你先生不许你在外面工作吗?你是一个很好的护士,结了婚就辞职,不是太可惜了?”

    “李茂生根本不在乎我工不工作。”朱珠说:“他的工厂就在三重,我们可以住台北。问题是,我总觉得,既然决心嫁给他了,就该以他一个人为重心,在家里做个好太太就行了。我对自己的工作,并没有野心……换言之,当我决心结婚的时候,我就把这个婚姻——这个男人,当我的事业,我不想因为我的工作问题,造成两人间的不愉快。总之,这是个男性社会,对不对?”李慕唐惊奇的看着朱珠,这是个“现代女性”吗?曾几何时,现代女性的观念又改了?从“走出厨房”又变回到“走入厨房”了?但,不管怎样,娶到朱珠的男人是有福了。他正想再说几句什么,有病人登门了,朱珠忙着要去挂号处,她转身匆匆走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嫣然一笑,指着那喜饼说:“我多拿了两盒来,请你的冰儿小姐吃!还有阿紫!”她深深看他,又加了一句:“李医生,希望我辞职以前,能够先吃到你的喜饼!嘻嘻!”她笑嘻嘻的跑进挂号处去了。

    李慕唐坐着,心底的抽痛又来了。这次发作得又凶又猛,从胸口一直痛到他四肢骨骸里去。

    深夜,收工了。慕唐回到了他的单身宿舍。开亮了一盏落地灯,他在灯下坐着。脑子里模糊的想着朱珠,朱珠和她的鱼池,朱珠和她的未婚夫,朱珠和她的事业……他模糊的想着,深沉的把自己埋在安乐椅中。想朱珠,最大的优点,是可以不要想冰儿。冰儿,怎么这个名字又出现了呢?怎么那股痛楚会越来越加重呢?他用双手紧抱住头,企图扼制那份思想。但是,那思想像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里奔驰;冰儿!冰儿!冰儿!马蹄剧烈的在脑中踹着,哦!冰儿!他的头疯狂的疼痛起来。

    门铃骤然响了起来。冰儿!他惊跳,由于起身太猛,落地灯打翻了。他扶起了灯,直奔向门口,一下子打开了大门。

    门外不是冰儿,而是阿紫。

    “阿紫!”他低呼着,有些失望,也有些安慰。阿紫,一个和冰儿十分亲近的人物,她最起码可以赶走室内那份紧迫的孤独。阿紫走了进来,关上房门。她的脸色凝重而温柔。

    “慕唐,听说你和冰儿闹翻了?”她开门见山的问。

    “唔。”他轻哼着。“你喝茶?还是咖啡?”

    “你少来!”她夺下他手中的杯子,把他推进沙发里去。“请你坐好,我自己会来泡茶。”她熟悉的泡了两杯茶,看到桌上的喜饼了。“谁订婚了?”

    “朱珠。”“阿朱啊!”阿紫叫着,不知何时,阿紫和朱珠间,就很巧妙的利用了金庸小说里两个人物的名字,彼此称呼阿朱和阿紫了。“她和李茂生订婚了?好啊!他们很相配,李茂生忠厚诚恳,阿朱温柔多情。”

    “原来,你也知道阿朱的事!”

    “是呀,我和阿朱、雅-都很熟悉了呢!”她坐在慕唐对面,收起了笑容,正视着他,一本正经的说:“不过,我今晚不是来和你谈阿朱的,我是来和你谈冰儿!”

    冰儿!他的心脏又紧紧的抽痛了一下。

    “她告诉你了?”他问,声音十分软弱。

    “是。”她坐正了身子,双手捧着茶杯,她的眼睛,非常深刻、非常严肃的盯着他。“慕唐,你决心和冰儿分手了吗?”

    他震动了一下。分手,两个好简单的字,像两把刀,上面还沾着血迹。分手!“我想,这不是我决定的,”他抽了一口气:“是冰儿决定的!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维持三个人的局面,她必须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她选了徐世楚!”“你很意外吗?”阿紫深切的问。

    “我……”他思索着:“来不及意外,只觉得痛楚。”他回答得好坦白,在阿紫面前,用不着隐瞒自己那受伤的情绪和自尊。“唉!”阿紫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曾经想救你!记得吗?慕唐?当你和冰儿一开始发生感情,我就飞奔着跑来,想阻止这一切,想挽救这一切,可是,来不及了,你一陷进去,就陷得好深好深,完全不能自拔。”

    “阿紫!”他愕然的喊:“难道你在那时候,已经预见我们今天的结果?”阿紫凝视他,眼神是悲悯的,难受的,同情的。

    “我对你说过,”她低语。“他们两个会讲和。我问过你,如果到那时候,你要如何自处?我——我实在……实在是提醒过你,暗示过你!”“为什么……”他有些糊涂,他摔了摔头,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你能预见这一切?你早知道,我的力量如此薄弱吗?”“不。我一度把你的力量估得很强。”

    “但是,你估错了?”他悲哀的问。“我仍然斗不过那个徐世楚,我无法让冰儿对我死心塌地!可是……”他懊恼的用手扯着头发,逐渐激动起来:“冰儿和我,也曾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是如此脆弱,如此禁不起考验的东西?还是因为我错了?我该忍耐,我该让冰儿慢吞吞的在我们两个人中选择?我该一直维持三人行的局面?但是……”他仰躺进沙发深处,眼睛瞪视着天花板,他的心脏绞扭成了一团。“我受不了了!阿紫,我再也受不了了!或者我太自私,冰儿说对了,她说我自私,我是太自私了,我的眼睛里就容纳不下一粒沙……我……”他闭上眼睛。“我没有办法!这种恋爱,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慕唐!”阿紫扑过来,热心的看他。“你不要自怨自艾好吗?我今晚来,就是想把一切都说清楚!如果你会痛,也痛这一次吧!狠狠的痛一下,总比凌刀碎剜好!”

    他有些惊惧。“你要说什么?”他问。

    “我想……冰儿从没有爱过你!”她清晰的说。

    “什么?”他错愕的。“慕唐,你实在不了解冰儿。”阿紫飞快的接口:“冰儿的生命里,除了徐世楚,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她的感情非常浪漫,非常强烈,非常戏剧化,非常孩子气,也非常痴情!她碰到了徐世楚,这个徐世楚,符合了她所有的要求;浪漫、强烈、刺激、戏剧化,而且童心未泯。于是,他们恋爱了,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可是,冰儿的痛苦是,徐世楚并不专情,他随时在变,见异思迁。为了徐世楚的不专情,他们吵过、闹过、分手过、和好过,甚至——自杀过。”

    “这些事,”李慕唐沉声说:“我都知道。”

    “是的,”阿紫再叹了口气。“这些你都知道。说一点你不知道的。第一次冰儿变心,是去年年初,冰儿忽然在三天内和一位电视编剧,陷入情网,同时,宣布和徐世楚分手。徐世楚这一下吓坏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把冰儿追了回来。那位电视编剧和冰儿的爱情维持了两星期。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徐世楚故态复萌,又心生二意,于是,冰儿再度在三天内恋爱了,对方是个大学生,比冰儿还小两岁。当然,徐世楚又慌了,历史重演,徐世楚拚命的追,大学生黯然而去。冰儿和这大学生的感情,维持了大约一个月。至于你……”她深深的注视他,慢慢的说了出来:“已经是维持得最久的一个了!”李慕唐的背脊挺直了,脸色变得死一般苍白。

    “你在暗示我……”他哑声说。

    “不,我不在暗示,”阿紫继续凝视着他。“我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你有最强的分析能力,你有思考和组织的能力,不要让感情把你的视线完全蒙蔽。冰儿,她的心并不坏,她也不是在玩弄手段,她只是太爱徐世楚了。当她发现只要她变一变心,徐世楚就会弃甲投降,她就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利用着这件事。所以,历史一再重演了又重演,我在旁边看同一幕戏,也已经看到第三场了。”

    李慕唐倒进沙发里,闭上眼睛。现在,已经不是心脏痛楚的问题,他的头晕了,思绪混乱了,背上发冷了,而额上,大粒大粒的汗珠,都冒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被猛力摔进一个无底的冰洞里,在那儿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却一直沉不到底。他抓住了沙发的扶手,手指深陷到沙发的海绵里去。冰儿,他心中“绞”出了这个名字;冰儿!这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慕唐,”阿紫的手,温柔的盖在他手上。

    “别碰我!”他像触电般把手抽了回来,他抬起头,眼睛发红,声音发抖,他瞪视着阿紫,暴躁而悲痛的喊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不让我保持一丝丝的幻想?一点点的自尊?你为什么要出卖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闭紧你的嘴,咽住冰儿的秘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吼着。“因为……”阿紫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把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睛深刻而黝黑。“我不忍心看到你继续在那儿做梦!因为我心目中的你,远远超过以前那两位男士,我不要你受到更深的伤害!”

    “那么,你早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

    “我试过的!”阿紫悲哀的说:“但是,仍然太晚了!我怎么料到,像你这样一个稳重、博学、有主见的大男人,仍然会在三天之内,被冰儿收得服服贴贴!我曾经骂过你荒唐,记得吗?我曾经骂过你是笨蛋,你记得吗?但是,你对我怎么说的?你说,你爱冰儿,更胜于爱自己!当时,我就抽了口冷气。事情已经演变到了那个地步,我只有勉强我自己,去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相信这一次,冰儿不是作戏给徐世楚看,而是真正爱上你了。因为——”她长长的叹息。“我一直认为,你比徐世楚,强了太多太多!我对你们两个,也有着真心的祝福和期望!谁知道……”她停住了。

    谁知道有一个笨蛋,相信自己是一片草原,绿油油的,广大,平实,而充满了生机!谁知道有个笨蛋,只要别人给他喝一点点酒,他就会“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忘记了天地玄黄。谁知道那个女孩——冰儿,如此晶莹剔透,闪亮夺目,却会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昏昏沉沉的站着,昏昏沉沉的想着。冰儿的话又荡漾在他的耳边:

    “请允许我,为你重新活过!”

    他的手,用力的压住了胸口。不,冰儿,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你把一个男人所有的骄傲与自信,一起谋杀了!

    “或者,你会恨我告诉了你真相,”阿紫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或者,你愿再抱着一个梦想,冰儿会重回你的怀抱!或者,你根本不相信我告诉你的故事!也或者,”她顿了顿。“是我错了,冰儿并非作戏,而是真的爱上了你……不管怎样,我今晚不顾后果的跑到你这儿来,不顾后果的把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我的动机只有一件;慕唐,”她诚挚的说:“你那么坚强,那么理智,那么深刻……你不要让自己再陷下去了!也不用为这段感情太伤心!”

    他重重的呼吸,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

    “阿紫,”好半晌,他才幽幽的说:“我不坚强,我不理智,更谈不上深刻!我想我已经陷得太深太深了!但是,阿紫,请放心,我还是会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工作,我相信……”他深深呼吸。“我会慢慢恢复,找回自我。毕竟,这地球还存在,太阳也没有和别的星球相撞。毕竟,这不是世界末日!”

    是的,这不是世界末日。天空中,繁星依然璀璨,月光依然明亮。台北市的万家灯火,依然闪烁。这不是世界末日,他挺直了背脊,凝视着漠漠无边的远方。

    那一整夜,他就站在那儿,眺望着夜色里的穹苍,阿紫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根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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