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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这是第二次,狄君璞在这间书房里和梁逸舟谈话,那一次是深夜,这一次是清晨,这两次的谈话,无论在气氛上,内容上,都有多么大的不同!梁逸舟在一开始,就有一种备战的姿态,燃起一支烟,他沉坐在那张安乐椅中,除了深深的、不断的喷吐著烟雾以外,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等著狄君璞开口。这种气氛是逼人的,但是狄君璞并没有被梁逸舟吓著,他也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平平静静的说:“梁先生,我今天来,是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把心虹嫁给我。”梁逸舟瞪视著狄君璞,他虽然已揣测到了狄君璞此来必定与心虹有关,但是仍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突兀的一句话。他的确吃惊不小,但,他并没有把惊异的神色流露出来。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透过那层烟雾,直视著狄君璞的脸,不慌不忙的说:“君璞,你可能是工作过度了!”

    换言之,这句话也就是说:“你昏了头了!”狄君璞轻蹙了一下眉头,迎视著梁逸舟的眼光,他的眼神是坚定而沉著的。“梁先生,我没有工作过度,我的理智和感情都非常清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反对这件事,你上次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我并没有忘怀。但是,我仍然请求你,把心虹嫁给我!”“你认为你配心虹是很合适的吗?”梁逸舟问,对方那种冷静,那种安详,那种坚决和胸有成竹的态度使他激怒了。当初他把农庄租给他的时候,再也不会想到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他简直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他不止生狄君璞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那农庄,早就该放把火把它烧成平地,又不在乎几个钱,干嘛要把它租出去?出租也罢了,又偏偏租给什么劳什子的作家!这种人天天编故事,编糊涂了,就要把自己编成故事的主角。所以很少的作家会有幸福安定的婚姻,就在于他们时时刻刻要当主角。不行!这件事是怎样也谈不通的,他必须断绝他的念头!

    “我认为我会给心虹幸福和快乐。”狄君璞答复了他的问题。“我会尽我的全力来爱护她。”

    “你的回答避重就轻了!君璞。”梁逸舟的眼光是锐利的。“你觉得你的‘条件’能和心虹结婚吗?”

    “你在暗示我不合条件了。”狄君璞说。“我不相信你对爱情的看法是像一般世俗那样的。你指的‘条件’又是什么呢?梁先生,坦白说,我并没料到会爱上心虹,在你上次和我谈过话后,我也抗拒过,回避过,可是……”他叹口气,声音压低了。“或者人世的一切发展,都有命定的安排。谁知道呢?”

    “命定?”梁逸舟抬了抬眉毛。“君璞,你用了两个很滑稽的字,你们这段爱情是‘命定’的吗?别忘了,你比她大了十几岁,一个作家,一个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是个在爱情上极有经验的人!而心虹呢?她的社会和世界就是霜园、农庄,和山谷。何况她又有病。君璞,我认为你这样做有失君子风度。”狄君璞领教了梁逸舟说话的厉害了,他开始了解心霞在霜园外警告他的话。一层薄薄的怒意掩上了他的心头,可是,他压制了自己,他决不能发怒,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是的,我比心虹大了十几岁,是的,我是个作家,也是的,我结过婚,有过爱情的经验……”他说:“可是,这些并不足以阻止我爱心虹,也不足以阻止心虹爱我,爱情,往往没有道理好讲,当它发生的时候,一切其他的因素,都会变得太渺小了。”“你不必给我开爱情课,君璞。”梁逸舟打断了他。“那么,你来这儿,是来征求我的同意,问我愿不愿意把心虹嫁给你,对不对?”“是的。”“我可以简单答复你,也不必深谈了。我不愿意,君璞,你做我的女婿,未免太大了。”

    狄君璞涨红了脸,他的冷静已经维持不住了。

    “心虹已经二十四岁了,梁先生。”他冷冷的说:“她早就超过了法定年龄。”“是的。”梁逸舟沉著的说。“但是,你忘了,她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有医生的证明,她的心智并不健全,所以,她根本不能自作决定。”

    狄君璞凝视著梁逸舟,这是怎样一个冷心肠的男人!

    “想当初,云飞遭遇过和我同样的困难吧!”他冲口而出的说。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梁逸舟暴怒的站起了身子,弯向他,指著他的鼻子,怒吼著说:“你少提卢云飞,那根本是一个流氓!你如果愿意,将来把小蕾嫁给流氓吧,心虹是我的女儿,我有权关心她的幸福!”

    “就是这句话,梁先生。”狄君璞很快的说:“你如果真关心心虹的幸福,你如果真爱她,就请不要干涉我和她的恋爱。你可知道她一直很忧郁吗?你可知道她经常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深井里?你可知道她彻夜失眠,常哭泣到天亮?你可知道她脑子里有个黑房间,她常常害怕得要死?不!梁先生,你并不知道,你没有真正关心过她,你没有真正去研究过她,帮助过她。而现在,你盲目的反对我和她恋爱,你主观的认为这对她一定有害。但是,你错了,梁先生,你竟不知道我使她复活了!我让她从那个大打击里复苏过来,使她又能生活,又能笑,又能唱歌,又能爱了!而你这位父亲,伟大的父亲,你站起来指责我勾引你的女儿,你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好像我是个魔鬼或罪魁。事实上,你根本一丝一毫也不了解心虹。你可以破坏我们,你可以驱逐我,你可以不把她嫁给我,但是,谁给你权利,因为你是一个父亲,就可以置心虹于死地?”他一连串的说著,这些话像流水一般从他的嘴中冲出来,他简直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他喊得又急又响,在那种愤怒而激动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当这一连串的话说完,室内那份骤然降临的寂静,才使他惊愕的发现,自己竟说得那样严厉。

    梁逸舟有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狄君璞,浓浓的烟雾不住的从他的鼻孔和口腔中冒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太阳穴在跳动,这一切都显示出他在极度的恼怒中。但他也在思考,在压制自己。好半天,他才冷冰冰的说了一句:“什么叫置心虹于死地?你倒说说明白!”

    狄君璞深吸了一口烟,他拿著烟斗的手在颤抖,这使他十分气恼,将近四十岁的人了,怎么仍然如此的冲动和不平静?这和他预先准备“冷静谈判”、“以情动之”的场面是多么不同!看样子,他把一切都弄糟了!

    “梁先生,”他竭力使自己的声调恢复平稳。“我只是想提醒你,心虹是个脆弱而多情的孩子,头一次的恋爱几乎要了她的命,这一次,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你认为,她上一次的恋爱悲剧是我导演的吗?”梁逸舟大声的问。“不,我不是这意思,”狄君璞急急的说:“我知道云飞是个流氓,我知道他的劣迹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多。那个悲剧或者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即将来临的悲剧却是可以避免的!”

    “是的,是可以避免的!”梁逸舟愤愤的说:“假如当初我不那样好心,把农庄让给你住,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狄君璞,我以为你是个君子,却怎么都没料到你竟是条色狼!你认为你的桃色新闻闹得还不够多?躲到这深山里来,仍然要扮演范伦铁诺!”狄君璞跳了起来,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梁先生,你犯不著侮辱我的人格,只因为我爱上你的女儿!假如你能够冷静一点,能够仔细分析一下目前的局面,你会发现侮辱我并没有用处,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梁逸舟坚定的说:“请你马上搬出农庄,我要把那幢房子整个拆掉!请你远离霜园,远离我们的家庭!”“梁先生,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你知道你这样会杀掉心虹吗?”“你不要动不动就拿心虹的生命来威胁我!”梁逸舟恼怒的大声吼:“心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怎样做对她有利!她根本不能明辨是非,她根本还没有成熟,第一次,她去爱一个小流氓,第二次,又去爱个老骗子……”

    “梁先生,”狄君璞站起身来,打断了对方的怒吼,奇怪,到这一刻,他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的声音是低沉而稳重的,稳重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可是,这低沉的语调却把梁逸舟的吼声给遮盖淹没了。“我知道和你没有什么可谈了。我常常觉得奇怪,许多人活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经验过了半个世纪的人生,却往往对于这世界和人类仍然一无所知。许多我们自己经验过的痛苦和感情,如果若干年后,再来临到我们的子女或朋友身上,我们反而会嗤笑他,仿佛自己一直是圣人似的!这岂不是可笑吗?梁先生,我没什么话好说了,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让我折服,我认为你是个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有深度,有思想,有灵性的人。现在,我发现,你仅仅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暴君!我不愿再和你谈下去,在短时间之内,我不准备离开农庄,你可以想尽办法来拆散我和心虹,随你的便吧,梁先生!但是,你会后悔!”他抓起椅子上自己的大衣,又说了一句:“你有一对好女儿,有个好妻子,可是,要失去她们,也是非常容易的事!”

    他把大衣搭在手臂上,开始向门口去,但是,梁逸舟恼怒的喊了一声:“站住!狄君璞!”狄君璞站住了,回过头来。

    “你不要对我逞口舌之利,狄君璞。”梁逸舟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又涨红了。“我不听你那一篇篇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你明天就给我从那农庄里搬出去!”

    “你没有权让我搬出去,梁先生。”狄君璞静静的说:“我搬进来之前,曾和你订过一张两年为期的租赁合约,现在只过了半年,我并没有亏欠房租,所以,在期满之前,你无权要我搬走!”梁逸舟暴怒了。“狄君璞,你是个混蛋!”他咒骂著。“你给我注意,从今以后,再也不许走进霜园的大门。”

    狄君璞注视著梁逸舟,好一会儿,他说:“我很想问你一句话,梁先生,你恋爱过吗?”

    梁逸舟一愣,愤愤的说:“这个用不著你管!你别用‘恋爱’两个字,去掩饰你那种丑恶而不正当的追求!恋爱应该要衡量彼此的身分,发乎情,止乎礼,才是美丽的!像你!你有什么资格谈‘恋爱’两个字,你对你第一个妻子的感情呢?记得你那个婚姻也曾闹得轰轰烈烈呵!不正当的恋爱算什么恋爱呢?那只是罪恶罢了!”狄君璞咬了咬牙。“谢谢你给我的教训,我承认不负责任的滥爱是罪恶,可是,真挚的感情和心灵的需求也是罪恶吗?梁先生,你这样义正辞严,想必当初,你有个极正当的恋爱和婚姻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不再看梁逸舟一眼,他心中充满了一腔厌恶的、郁闷的情绪,急于要离开这幢房子,到屋外的山野里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拉开了房门,他冲出去,却差点一头撞在吟芳的身上。她正呆呆的站在那房门口,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很久。显然的,她在倾听著他们的谈话。狄君璞把对梁逸舟的愤怒,本能的迁移了一部分到吟芳的身上,瞪视了她一眼,他一语不发的就掠过了她,大踏步的走向客厅,又冲出大门外了。吟芳看著他的背影,她不自禁的向他伸出了手,焦灼的低唤了一声:“君璞!”可是,狄君璞并没有听到,他已经消失在大门外了。吟芳颓然的放下了手,叹口气,她走进书房。梁逸舟正涨红了脸,瞪著一对怒目,在室内像个困兽般走来走去。看到了吟芳,他立即恨恨的叫著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新闻吗?”

    “是的,”吟芳点了点头,轻轻的说:“我全知道,我一直站在书房外面,你们所有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那么,你瞧!完全被你说中了!这事到底发生了。心虹真是个只会做梦的傻蛋!这个狄君璞,他简直是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吟芳望著他,默然不语,眼神是忧郁而若有所思的。半天之后,她走近他,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她轻声的、温柔的说:“坐下来,逸舟。”梁逸舟愤愤的坐下了。掏出一支烟,取出打火机,他连按了三次,打火机都不燃起来,他开始咒骂。吟芳接过了打火机,打燃了火,递到他的唇边。他吸了一口烟,把打火机扔在桌上,说:“瞧吧!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因为他揭了你的疮疤吗?”吟芳不慌不忙的问。

    “你是什么意思?”梁逸舟瞪视著吟芳。

    “逸舟。”吟芳站在梁逸舟的身后,用手揽住了他的头,温柔而小心的说:“事实上,狄君璞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什么?”梁逸舟掉过头来:“你还认为他有道理吗?难道你……”“别急,逸舟。”吟芳把他的头扳正,轻轻的摩挲著他。“你知道我并不赞成这段恋爱,当初还要你及早阻止。可是,许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这事还是发生了。以前,我们曾用全力阻挠过心虹的恋爱,结果竟发生那么大的悲剧。事后,我常想,我们或者采取的手段过份激烈了一些,我们根本没有给心虹缓冲的余地,像拉得太紧的弦,一碰就断了。但是,云飞确实是个坏胚子,我们的反对,还可以无愧于心。而狄君璞……”

    “怎么?你还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成?”梁逸舟暴躁的打断了她。“你不要烦躁,听我讲完好吗?”吟芳按了按他的肩,把他那蠢动著的身子按回到椅子里。“我知道他配心虹并不完全合适。可是,从另一个观点看,他有学识,有深度,有仪表,还有很好的社会地位和名望。除了他年纪大了些和离过婚这两个缺点以外,他并不算是最坏的人选。而且,我以一个母性的直觉,觉得他对心虹是一片真心。”

    “看样子,你是想当他的丈母娘了!”梁逸舟皱著眉说,把安乐椅转过来,面对著吟芳。

    “逸舟!”吟芳温柔的喊,在梁逸舟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把手臂伸在他的膝上。恳切的说:“别忽略了心虹!狄君璞说的确是实情,如果硬行拆散他们的话,心虹会活不下去!”

    梁逸舟瞪视著吟芳。“你不知道,”吟芳又说了下去:“今天整个早上,心虹一直在唱歌,这是一年多来从没有的现象!而且,她在衣橱前面换了一上午的衣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梁逸舟继续看著吟芳,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还有,你没有看到她,逸舟。她脸上焕发著那样动人的光采,眼睛里闪耀著那样可爱的光芒!真的,像狄君璞说的,她是整个复活了!”吟芳的语气兴奋了,她恳求似的望著梁逸舟,眼里竟漾满了泪。梁逸舟沉思了一段时间,然后,他烦恼的摔了一下头,重重的说:“不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这件事!这等于在鼓励这个不正常的恋爱!”“什么叫不正常的恋爱?他们比起我们当初来呢?”

    梁逸舟惊跳起来。“你不能这样比较,那时候和现在时代不同……”

    “时代不同,爱情则一。”

    梁逸舟盯著吟芳。“你是昏了头了,吟芳!你一直都有种病态的犯罪感,这使你脑筋不清楚!你不想想看,这样的婚姻合适吗?一个作家,你能相信他的感情能维持几分钟?他以往的历史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假若以后狄君璞再遗弃了心虹,那时心虹才真会活不下去呢!

    而且,你看到刚才狄君璞的态度了吗?这件婚事,随你怎么说,我决不赞成!”

    “不再考虑考虑吗?逸舟?”

    “不。根本没什么可考虑的。”

    “那么,答应我一件事吧!”吟芳担忧的说:“不要做得太激烈,也不能软禁心虹,目前,你在心虹面前别提这件事,让他们继续来往,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给心虹物色一个男友,要知道,她毕竟已经二十四岁了。”

    “这倒是好意见,”梁逸舟沉吟的说:“早就该这么做了!或者,心虹对狄君璞的感情只是一时的迷惑,如果给她安排一个年轻人很多的环境,她可能还是会爱上和她同年龄的男孩子!”他高兴的站起身来,拍拍吟芳的手。“就这样做!吟芳,起来!你要好好的忙一忙了。”

    “怎么?”“我要在家里开一个盛大的舞会!我要把年轻人的社会和欢乐气息带到心虹面前来!”

    “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吟芳瞅著他。

    “一定的!”吟芳不再说话了,顺从的站起身子。但是,在她的眼底,却一点也找不出梁逸舟的那种自信与乐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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