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窗口斜斜的射了进来。
志远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夜来的疲倦仍然紧压在他的肩上、背上、手臂上,他浑身酸痛而四肢脱力。或者,最近他是工作得太苦了,他模糊的想着,可是,志翔下学期的学费还要缴,家里还得寄点钱去这两天志翔用钱比较多,可能他已经对忆华展开攻势了,男孩子一恋爱就要花钱。他必须再多赚一点,最好是早上也去加班他的思想被客厅里一些轻微的音响所打断了。睁开眼睛,他侧耳倾听,有人在客厅里悄然走动,那父的衣声是相当熟悉的。他看看手表,上午十一点,也该起床了。
翻身下床,他伸了个懒腰,拿起椅背上的毛衣,一面往头上套去,一面走进客厅。
忆华,是你吗?忆华正在轻手轻脚的擦拭着桌椅,收拾屋里散乱的衣服、杂志,和那一张张的速写。听到志远的声音,她迅速的站直了身子,面对着志远,歉然的说: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谁说的?是我自己醒了!他深深的看了忆华一眼,她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安安详详的。他竟看不出她感情上有任何变化。他走向盥洗室,梳洗过后,他走出来,发现忆华正对着志翔的一叠画稿在发愣。有进展!他想,如果忆华能对志翔的画稿感兴趣,表示她对他已经越来越关心了。他欣慰的点点头,试探的说:怎样?他画得不错吧?
好极!忆华由衷的、赞叹的说:他实在是个天才!难怪你总是夸他!我知道你会欣赏他的!志远说,神秘的笑着。怎样?忆华?有事可不许瞒我!
瞒你?忆华惊愕的抬起头来。我会有什么事要瞒你呢?从小,我在你面前就没有秘密。
是吗?志远凝视着她。
她在他那专注的凝视下瑟缩了一下,忽然间,脸就微微的涨红了。她逃避什么似的把眼光转开去,放下志翔的画稿,她抱起椅子上的脏衣服,轻声说:
我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有红烧狮子头,你来吧,已经快吃午饭了,爸爸在家里等呢!
怎么?志远仔细的打量她。这顿饭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你是怎么了?志远?忆华微蹙了一下眉头。到我家吃饭,还需要有特殊意义吗?你瞧你,最近又瘦了,吃点好的,补一补身子。红烧狮子头?志远咂了一下嘴,不胜馋涎的。难得你有兴致去做这种费时间的菜,不过,他犹疑了一下。为什么不留着晚上吃呢?晚上吃?忆华怔了怔。
志翔已经好久没吃过狮子头了!志远沉吟的。我看,还是留到晚上给志翔吃吧,咱们随便吃点什么就好了!我就是吃面包三明治,也可以过日子的,志翔到底出国时间短,吃不惯意大利东西!忆华抱着衣服,呆住了。好半天,她才愣愣的望着志远,幽幽的、慢慢的、轻声轻气的说:
志远,你心里永远只有志翔一个人吗?
当然不止。志远说,走过去,用手挽住她的肩。还有你!她微颤了一下。有我吗?她轻哼着。
是的,你和志翔。志远恳切的说,俯头看她,终于低声问:你们已经很不错了,是不是?告诉我,这两天晚上,你们去那儿玩的?她的脸色变白了,抬起头来,她的眼珠黑蒙蒙的盯着他,一瞬也不瞬的。半晌,她才静静的说: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志翔了,这些晚上,他都没来吃饭。你既然只想吃面包三明治,那么,狮子头也不劳你费心,我和爸爸会吃的!什么?志远皱起了眉,吃了一惊。他这些日子没和你在一起吗?志远!忆华叹了口气。他为什么应该和我在一起呢?好了,你既然不和我一起走,我回去了!她向门口走去。
志远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忆华。别忙!等我!我拿件大衣!他去卧室拿了大衣,一面走出来,一面还在思索。奇怪,他这几天神神秘秘的,又总是心不在焉,我还以为他和你和你在一起!
或者是忆华拿起那叠画稿最上面的一张,递给志远说:和这位小姐在一起!
志远接过那张画稿,狐疑的看过去。那是一张炭笔的速写,画面上,是个短发的少女,穿着件毛绒绒的外套,脸上带着个又俏皮又活泼又天真的笑容,坐在一辆马车的驾驶座上,手里挥舞着一条马鞭。那神态潇洒极了,漂亮极了。虽然是张速写,却画得细致而传神,那少女眼波欲流,巧笑嫣然,而顾盼神飞。志远紧握着那张画稿,看呆了。半晌才说:
你别多心,这大概是学校雇的模特儿!
我才不多心呢!忆华摇摇头。我干吗要多心呢?只是,我知道,模特儿不会坐在马车上,而且,在罗马,要找东方女孩当模特儿,恐怕不那么容易吧!她拉住志远的胳膊。你到底要不要吃狮子头呢?
志远怔怔的发着呆,终于机械化的跟她走出去了。一面走,嘴里还一面念念有辞的叽咕着:
奇怪!这事还真有点奇怪!
同一时间,志翔和丹荔正坐在维尼多街的路边咖啡座上,啜着咖啡,吃着热狗和意大利饼,志翔有些心不在焉,丹荔却仍然神采飞扬。她那密密的长睫毛,忽而垂下,忽而扬起,眼珠机灵的转动着,悄然的从睫毛后面窥探他。她手上拿着个小银匙,不住在咖啡杯中乱搅。由于天气冷,咖啡座上冷冷清清,街上的行人也冷冷清清。小荔子,志翔轻叹了一声。真的明天就回瑞士吗?可不可能再延几天?丹荔扬起睫毛,眼光闪闪的望着他。
你真希望我多留几天吗?
志翔再叹了口气,仰靠在椅子上,双手捧着咖啡杯,用它来取得一些暖意。他嘴里吹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他望了望天空,望了望人烟稀少的街头,望了望路边的老树,心里模糊的想着志远;志远的憔悴,志远的期望,志远的工作他做得那么苦,辛勤工作的钱,并不是用来给弟弟挥霍的。志翔啜了一口咖啡,好快,那咖啡已经冷了。他忽然领悟了一件事情,穷学生,是连交女朋友都没有资格的!尤其是像丹荔这种出身豪富,从不知人间忧苦的女孩!
算了,你回去也好!他喃喃的说。
丹荔盯着他。你知道吗?小翔子?你这人真别扭透顶!
怎么?我和你玩了一个星期,你一下子开心得像个孩子,一下子又忧愁得像个老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矛盾而善变的人!他苦笑了一下。现在你见到了!见到了!是见到了!丹荔用小银匙敲着咖啡杯。而且,你还很骄傲,很自以为了不起!
我是吗?他忧愁的问。
你是的!她大声说。你对我很小心小心?小心的保持距离!丹荔坦率的叫。你生怕我会俘虏你!她眯起眼睛看他。你怕我,是不是?她的语气里带点挑衅的意味。其实,你不必怕我!她笑了,又恢复了她一贯的调皮。我并不想俘虏你!
他凝视她,微笑了一下,默然不语。
让我坦白告诉你,她继续说:在瑞士,我有很多男朋友,中国人、外国人都有,他们甘愿为我做牛做马,我对交朋友,是相当随便的!我从不对男孩子认真,这也是我父母放心我和你玩的原因之一,他们知道我没有长性,知道我很洒脱,也知道我有些儿玩世不恭。所以,小翔子,她扬着眉毛,好心好意的说:你还是不要留我,我们萍水相逢,玩得很愉快,明天我回瑞士,后天我可能就不再记得你了,你懂吗?志翔深深的望着她,仍然沉默着。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已经警告了我,我也虚心领教了。你明天就回去,后天就把我忘记他再望望天空,忽然下决心的站起来。很好,这样最好!他把钱放在桌上。我该去上课了,再见,丹荔!
慢着!丹荔直跳了起来。你还要去上课吗?今天是我留在罗马的最后一天,你都不愿意陪陪我吗?
你知道我把上课看得多严重!
比我严重?她生气的问。
志翔沉思了片刻。许许多多横梗在他面前的问题,在这一瞬间都浮出来了。你只是我萍水相逢的一个女孩子,我们有一个不坏的罗马假期,明天你走了,后天我也把你忘了他说,抬起头来,故作轻松的盯着她。小荔子,你用严重两个字,是不是太严重了?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是不是?
丹荔紧紧的盯着他,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里面燃烧着怒火,好半晌,她才狠狠的跺了一下脚,把围巾重重的摔向脑后,大声说:去上你的鬼课去!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傻瓜蛋!我走了!这辈子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对寒风瑟瑟的街头冲去。志翔呆站在那儿,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街角的转弯之处。他长叹了一声,抱着书本,他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内心深处,有一根纤维在那儿抽动着,抽得他隐隐作痛。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小荔子!他心里喃喃的低唤着:我们像两只各有保护色的昆虫,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真颜色示以对方!噢,小荔子!如果不是在异国,如果自己不是身负重任,如果那罗马及家园的石柱不压在自己的肩上,也不压在志远的肩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如果,我不会放掉你!坐在教室中,志翔再也听不见教授在说些什么,他眼前浮动的,只是丹荔的那张脸,丹荔的谈笑风生,丹荔的神采飞扬,丹荔的笑语如珠,丹荔的天真任性。一星期以来,和丹荔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回到他的面前。博物馆中的相遇,布希丝公园中的驰骋,废墟里的流连,竞技场中的奔跑追逐。丹荔永远有那么多的花样,她可以爬到废墟里那著名的庙殿石柱上去坐着,也可以在那广大的半圆形竞技场中引吭高歌。他永不可能忘记,她站在那竞技场的弧形拱门下,大声的唱: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蓝天白云好时光
她的歌声在竞技场中回响,她唱,她歌,她笑。笑开了天,笑开了地,笑活了半倾圮的竞技场。
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只是一段罗马奇遇?只是一阵旋风?只是一个小小的、易醒的梦?志翔叹了口气,是的,她会很快的忘记他,他相信这一点,她生来就是那种潇洒的性格,她决不会为了一星期的相聚就念念不忘!何况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是,如果自己真要抓住这一切,它会从他指缝中溜掉吗?他凝视着教授,眼里看到的不是教授,而是志远;扛着大石柱,佝偻着背脊,蹒跚着在后台行走的志远。前台,有歌声,有掌声;后台,有布景,有石柱,有佝偻着背脊的哥哥!他甩甩头,甩掉了丹荔,甩掉了妄想,甩掉了笑语和歌声,也甩掉了欢乐与渴求。甩不掉的,却是心里那份深刻的悲哀与椎心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