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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悲欣交织的童男之舞

    悲欣交织的童男之舞(序)

    焦桐

    朱少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伤心咖啡店之歌》出版后意外地热卖。初显身手即成畅销作家,很多人羡慕她的幸运,却鲜有人理解她的努力和通过辛勤耕耘所呈现的艺术。现阶段台湾的阅读环境,畅销可能意味着媚俗、肤浅,朱少麟却逆向操作,在她的小说里掺进大量的思考和辩论。

    《伤心咖啡店之歌》以自由为主题,铺排情节,通过人物性格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件,展开一场又一场的哲学思辨,追寻生命自由的奥义。

    第二部长篇小说《燕子》延续对“自由”的辩证,围绕以缺憾为主题的话语,词锋比《伤心咖啡店之歌》更犀利、简洁。

    《燕子》之叙事,保留了轻度的哲学思辨,如穆尔普柴斯林德(负责舞台艺术的林先生)和吉坦罗丝卡奇塔波娃(阿芳)在课堂上的两次辩论。朱少麟显然是欢喜哲学思辨的小说选手。这项特色,使一群年轻人的清谈,避免了风花雪月的可能,使小说话语存在着一定的思想深度。

    相对于《伤心咖啡店之歌》,朱少麟的《燕子》有更精湛的演出。无论就意蕴(significance),隐喻性关联(metaphoricalcoher-ence),主题统一(thematicunity)等法则来观察,朱少麟充分具备卡勒(JonathanCuller)所谓的传统文学能力(literarycompetence),这种能力,促进读者对文本的传统式理解。《燕子》表达的是关于自由解放了的年轻心灵,面对生命中无可避免的缺憾。这样有兴味的叙述,我们随便就可辨识某些修辞手段、美学特征,进一步让这些特征产生关联,证明文本的统一性和完整性。

    《燕子》的行动时间,压缩在巨型舞剧《天堂之路》从排练到公演前夕的半年间,故事大致按时间顺序连接事件,结尾联系开头,给予事件复合功能。

    朱少麟喻人生为舞蹈。对叙述者阿芳来讲,舞蹈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工作,发生在舞蹈的一切都严重触动情感,阿芳回忆青春期的辛苦,“挥汗如雨,拼着命追赶同侪的舞步”。又如卓教授拖着癌症末期的病体,“连续几次病倒,都是虚惊一场,像是再三谢幕一样。我好像看见她俯身答礼时,嘴角促狭的笑意”。

    《天堂之路》是名舞蹈家卓教授的闭门之作,暗示这出作品是这位舞蹈大师告别人间的休止符,是她通往天堂最美好的一条路径。卓教授教诲阿芳,真正的舞者只为了美而跳,一次就够了,“在舞蹈中进入了天启,接近那一只上帝之手”。《天堂之路》同时是一种智慧开发的工程,通过这一出舞剧的拼练,每一个人物都得到心灵、智慧的成长,卓教授总算强撑病体,完成毕生杰作;叙述者阿芳经过努力和一连串事件,终于“认清自己”,释放自己,领悟到天堂的幸福必须带着人间的缺憾;龙仔跳舞不再空洞,实践为美、为自己而舞,达到舞艺的极致……

    故事始于狂暴的风雷雨电,终于风停雨霁、晴空万里,结束的场景叠映了开头的场景。

    暴风雨是《燕子》里的情感符码,情感激动时,常激动出暴风雨。阿芳迷恋跳舞的大学时期“像一场暴风”;舞剧配乐初送来第一支曲目时,众人兴奋,“雷声隆隆”;阿芳发现卓教授和龙仔的暧昧关系后,高烧不退,连续下了好几天大雨;龙仔受到某种神秘力量召唤,也是大雨如瀑,雷鸣不已;雅芬被逐出舞团,是一个险霾的早晨;阿芳被逐出舞团,也下着雨;龙仔出走复返回舞团,“下起了不寻常的暴雨”;卓教授重逢最得意的门生李风恒,“眼神凛烈相触,像是风暴一样的往事呼啸穿过两人之中”。

    暴风雨的隐喻连贯了文本的符征转换。

    似乎这一群年轻人的情感总是特别强烈,要用强烈的符码相应。舞团里舞艺最精湛的是“二哥”李风恒和龙仔,两人遭遇时“像一只亚洲虎遭遇了一只美洲豹,二哥到黄昏时,连颈毛都直竖起来似的,她摇摇头停舞直走向墙角的龙仔”,以暴猛的野生动物喻两个令人欣羡的身体和生命力,这种身体和生命力充沛、蓄势爆发,迎拒着灵与肉的纠葛,期待着一种释放出来的叙述语境。

    尤其是龙仔,他的身体美得足以诱发任何人的情欲,阿芳和龙仔之间却始终缺乏情欲冲动。卓教授为激发他们的情感,并练习性欲,竟将他们锁在斗室里送做堆,阿芳在暗夜里抱紧龙仔,感觉他的喘息,“这是一匹无人足以缚缰的烈马,它飞奔起来,四只蹄子都要擦出火花”。这种转喻式(metonymic)结构的例子不少,在组合关系上组成了复杂的转喻关系序列。“亚洲虎”、“美洲豹”既分别指代两个高手的舞姿,又被这两种野生动物所指代;此外,“烈马”是龙仔身体的提喻(synecdoche),而飞奔的烈马、难以驾驭、四蹄擦出火花又是性欲的提喻。

    符号是意义的媒介,朱少麟在操作这些符号时显得成熟老练,连贯文本的符征群,彼此结合、发展,形成指意活动的网络。卓教授既是舞蹈界的泰山北斗,她的舞蹈教室虽然只是一幢旧平房,在叙述者眼里却是“景仰多年的圣殿”,“宁静中格外显出了一种深宫内院的气息”;叙述者拉开她办公室的玻璃门,“迎面一道六角探照灯直射过来,辉煌的、辉煌的光圈灌满眼帘,天堂也不过如此”,那道探照灯标记了卓教授霸道的性格和她的主宰地位。

    被强调的标记还见诸一些小地方,如卓教授习惯折凹香烟,凌空抛进烟灰缸,病入膏肓时即合理地失去这种神射功夫,以丢掷烟蒂的动作暗示生命力、身体的变化。又如舞蹈教室院子里的梧桐树的荣枯,象征卓教授的生命,卓教授染病时它大量飘落枯叶,卓教授油尽灯枯时它已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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