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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城市的罪恶

    马蒂和小叶合力把小海报贴在店门口玻璃上。海报是小叶刚刚挥笔画的,很工整的美术字体写着:“今天营业时间到九点整,八点半以后谢绝光临。”小叶还在海报四周随意加了些活泼的线条和色块,还有小叶的漫画自画像,是个笑中带酷的短发少年。

    大功告成,她们两人都很高兴,携手走进咖啡店。提前打烊一事是小叶提议的,马蒂随即附议,今晚天清气朗,有月有星星,正合夜游。在海报的预示之下,客人果然减少了,小叶乘空教马蒂调一些简单的酒。

    几种重要的酒基都先装上控制流量的抑流嘴。“重点是抑流嘴每晚都要卸下来,洗干净。”小叶说,手一抛,摇酒器在空中滚翻两圈,反手抓下继续摇晃酒液。

    “哇,厉害厉害,这样调的酒比较好喝吗?”马蒂睁大眼睛。

    “天晓得,不过这样子小费比较多。”小叶双手执摇瓶在右肩上摇漱完毕后,一反手很利落地拆开瓶盖,凌空一尺注下弧形的酒液到高脚杯中。

    “喔,好帅!”吧台前的少女们毫不含蓄地赞美着。

    酒喝多可乱性,喝少常坏事,这是爸爸喜欢说教的一句话,马蒂从来就没有学会喝酒的乐趣。现在随着小叶的示范,她凝眸端详闭目品尝每一道酒,这些城市人只在深夜喝的酒。

    DryCat,透明的琴酒加透明的柠檬汽水,轻轻搅拌,让杯壁结满晶亮气泡,然后喝一口,透明的心事就随泡泡浮现迸裂,透明的眼泪滴了下来,伤心蒸发,腾逸到大气层的最外缘,再化成透明的雨露旅行大地。

    CubaLibre,白兰姆、可乐加柠檬,平凡不过的材料,给你唾手可得的十分钟自由。爽快沁凉,像是心底最隐秘的呐喊,只有在最隐秘的时刻才得以解放。仰头一口喝光它,不要喊,闭住眼也闭住气,让它冲刷你的血管,直到自由了的血液在脑中聚集,点亮了那个念头。那个念头,在喝酒之前你轻易不敢触及。

    Margarita,杯缘先在新鲜柠檬片上转一圈,再沾上晶莹的盐粒,在注进龙舌兰酒之前,已经在心底抹上一层酸碱不侵的绝缘体。这酒宜用舌尖品尝,舔一口,回味那咸与酸,再从喉头激流到心头,和着心头的苦,交织成久久不散的况味。

    VodkaLime,北国的伏特加,北国的莱姆,大量的像北极一样的冰块,用力摇晃,让最冰冷的与最荒凉的绝境在金属摇瓶中相遇,爆发出火一样的灼烧,一路烧下去,红上了双眼,燎起心底最黑暗的欲望。烧光以后,冷静了,冷静得像是陷入了北国的冬眠。

    小叶调理一种,马蒂闭着眼啜饮一种,之后她睁开眼睛,静静地,笑了。

    马蒂随着音乐,轻轻摇晃着,她在想,这时若是有人来邀她跳舞,她也要下舞池去款摆一番。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小叶洗杯子,客人们默默啜饮咖啡。夜未央,是清醒的时候。

    马蒂自己绕着咖啡店走了一遭,又回到吧台。她倚着吧台问小叶:“柱子上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客人贴的啊。”

    “贴它来做什么?”

    “给岢大哥的。”

    “喔?为什么?”

    “以前有客人要跟岢大哥合照,他不要,客人就拿自己的照片要送岢大哥,岢大哥说,你把照片贴在墙上吧。客人贴了,后来贴的人越来越多。你去翻过来看看,背后都写着她们的姓名电话,有的还写三围。给岢大哥的。”

    “海安要姓名电话干吗?”

    “他又不要。”

    “那你贴了吗?”

    小叶抬头看马蒂:“你喝醉了,醒一醒,我们待会要夜游。”

    小叶拿了一块冰毛巾,要马蒂自己敷额头,她乖乖照办。只见小叶忙着打电话呼朋引友。马蒂真的醉了,这次并没有恶心欲吐的反应,只是整个人轻飘飘,像一个挣脱了线的风筝,在风中悠悠荡去,天地四周再没阻碍。

    小叶送走了客人,关掉店里的灯光音乐,安顿好了猫和小鸟,牵着马蒂走出店门,又拉下铁门锁好。

    “你站好,我马上回来。”小叶双手扶正马蒂的肩膀,跑向通往楼上的水泥梯。

    “你去哪里?”马蒂叫道。

    “给岢大哥带点东西。”

    “我们去哪里?”

    “去KTV。”小叶在楼上喊着回答。

    与小叶一起搭计程车到敦化南路的KTV,藤条、素园、吉儿已经先到了。他们租了一间有小舞池的大包厢。

    马蒂瘫在沙发上,听见藤条的歌声。令她惊讶的是,厚壮的藤条有十分细腻的歌喉,唱起悲伤的情歌非常迷人。像吉儿说的,藤条被外形拖累了,要是在电视发明之前的收音机时代,难保藤条不成为金嗓歌王。

    吉儿唱了一首英文歌。大部分的时间,她埋首在自己的一本小笔记册,不停地写,不停地抽烟。马蒂醉卧椅头看吉儿抽烟,觉得很有趣。她抽烟是真的抽到底,直到烟草与滤嘴的接壤处,还不忍按掉,将烟蒂抛在缸中,让它余烟袅袅,火尽而熄。

    小叶与素园合唱男女对唱情歌。素园的歌声和马蒂在浴室中的表现相仿,有一点抖,有一点脱调。小叶的歌声令人难忘,她唱男声的部分,歌声真的像男孩低沉而且富有磁性,更重要的是歌声中那丰沛的、绵绵不尽的柔情,马蒂几乎要落泪了。唱得好唱得好,她喃喃赞叹着,吉儿递给她一支烟。

    之后大家仿佛跳了些舞,马蒂似乎也跳着,她分不清楚是否睡了,在梦中踩着舞步,只记得大家好像又说要走了,小叶挽着她,他们下楼来到敦化南路上,夜里的凉风拂来,她才稍微清醒自己站定。

    藤条与吉儿去拿车,马蒂甩甩头,吸一口夜里的空气,刚才的情景宛若是梦中。

    “我们去哪里?”她问。

    “去山上。”小叶说。

    马蒂与小叶坐藤条的车,素园与吉儿同行。只见车子不停往北而驶,渐行人车渐稀,后来斜斜地爬上山区。

    藤条打着手机,他似乎在和海安联络方向。联络好了又用手机通知吉儿。

    现在车子驶在台北最高贵的别墅山区,路的两旁绿树掩映,处处可见精致的别墅隐藏在山坡间。藤条突然把车速减缓了,在前面不远,有一栋纯白色的独栋别墅,用红砖围墙围起。这栋别墅从外墙还打了灯光,映照得可爱的建筑像是欧洲森林中的寂静古堡。

    “漂亮。真漂亮。”藤条啧啧称赞。

    “啊,什么样的人住里面呢?”马蒂轻轻说。

    “有钱人哪。”小叶说。

    在山顶一个斜缓的山坡上,藤条的车与吉儿相会,他们在穿着华美制服的车童指挥下,将车停在花木扶疏的典雅停车坪上。

    下了车,他们五人会合。马蒂竟然清醒了,现在只觉得口渴。他们面前,又是一座城堡,正确地说,是一座像城堡一样的大门,门前有欧式的希腊神雕塑,门两旁是向左右拓展的壮丽城墙。门前车马繁忙,衣香鬓影,穿着燕尾服的雍容服侍者穿梭不停。

    这是一座台北最昂贵的私人俱乐部,他们五人的身份累加起来也不一定足够涉足其中的美丽梦境。马蒂随着其他人走到门前不远的花台边,大家都席地而坐了,不顾那些华美贵人的侧目,五个人相顾含着调侃,都坐着。

    一个看来极稳重的中年服侍者走过来,很礼貌地颔首微笑:“对不起,这里只有会员才能进来。”他的口音有些微的广东腔。

    “我们是贵会员请来的客人。”吉儿说。

    “喔,请问哪位呢?”

    “岢海安。我们要在这里等他。”

    “喔。是的。岢先生。那么你们是否到候宾室等着?”

    “谢谢了,我们觉得这里挺好。”

    中年服侍者困惑了,他思考片刻,恢复了从容,颔首作礼:“那么如果有需要,请务必告诉我。”

    中年服侍者先倒退而行两步,才转身走开去。

    这里是左近最高的山丘了,夜里凉风袭人,五个人就这样坐着。吉儿与素园抱膝抽烟,小叶跳上花台跷着脚哼歌,藤条干脆仰天躺下看星星,大家都很自在,旁若无人。

    马蒂渐渐了解这群朋友为什么可以在百忙之中,常常到伤心咖啡店相聚。像这样不顾旁人的聚地等候,太过风格,像是进入法国的新浪潮电影中,真实生活里的拘束抛之如过眼云烟,开始面对生命中的脱轨之必要,浪漫之必要……她抱紧双膝,靠着小叶,觉得很快乐。

    “海安他,会不会来呢?”马蒂问。

    “谁知道?”吉儿仰头吐烟圈。

    “吉儿说,岢大哥是职业的缺席者。”小叶说。

    这么说大家并不在乎海安来不来了?马蒂有一点失望,她倒是希望进这俱乐部看看。

    远远的山的那一边,路的尽头有一些骚动,像是闷雷一样的轰然声响渐渐靠近,俱乐部门口等待进入的宾客们都转头翘望。来了!一群重型机车像奔马一般声势惊人地驶近,一共有七辆,都是海安的那种真正重型机车,车上的人都是嚣张的飞仔打扮,海安在他们之间,跟其他人一样,海安也绑着头巾。

    七辆车驶到马蒂他们眼前,纷纷下车。马蒂随吉儿他们站起来,只见海安与其他骑士把臂说着话,海安裸着的臂上那个刺青,在花园的探照灯里斑斓得醒目。马蒂看清楚了,是两条蛇吐着信,交缠成螺旋状。朋克骑士们围着海安,马蒂看得出来,他们以海安为首,他们都眷恋海安。一个高大且俊美得出众的飞仔在海安耳畔说了句话,马蒂清清楚楚看见他吻了海安的耳垂,骑士们都上了车轰隆离去。

    海安两臂各搭着吉儿与小叶,大家朝俱乐部门口走去。还未到门口,那中年服侍者已匆匆迎向前,表情失去了原有的稳重。他的背后门口处伫立了几位衣着高贵的会员。

    “晚安,岢先生,晚安。”服侍者说。

    “晚安。阿Paul。”

    “岢先生您,”阿Paul的表情很艰难,“我们讨论过的,您不能穿这样进去。”

    阿Paul的不安具有十足理由。海安的上半身穿着一件短背心,裸露着半个胸膛,胸前绕着粗铜项链,肚脐隐约可见,低腰牛仔裤上有几个绽缝。就算是在城里的迪斯科,海安这身打扮也叫人侧目。

    “放心,我不为难你。”海安笑了。小叶卸下她的双肩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件上衣,一件外套。

    然后,在宾客们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海安扬臂脱下背心,裸着他的上半身。马蒂也不能不睁眼注目,海安他那从胸膛到腰际的垒垒肌肉,年轻、均匀又壮丽的胴体。海安先扯下头巾,甩甩头,再从容地换上上衣。小叶帮他穿上外套,素园帮他摺起背心,阿Paul尴尬地回头看看宾客们。

    “担心什么?这么养眼的镜头,白白便宜他们了。”吉儿笑着。

    在大家的簇拥之下,海安进入俱乐部大门。在进门之际,他顺手塞了一张千元钞票进阿Paul上衣口袋中。

    一进大门,是一座欧式的大型中庭花园,花园中还有仿古的优雅水榭,一个南美风味的外国小乐团正演奏着轻快的歌曲,花园里错落着露天桌位,处处火炬、烛光摇曳。

    过了花园是一排横式的欧式建筑,海安领着他们进入大厅,在壮观的宫殿式餐厅里,海安点了一份地中海烧烤海鲜全餐,马蒂与其他人凑兴地点了一些串烧和饮料。海安饿了,很快将他的食物吃得精光,然后大家一起喝整壶供应的咖啡。海安在一本烫金有他名字的专用簿上签账,用的是服侍生呈上的一支通体澄金的笔。

    之后,穿过重重豪华休闲设施,还有些很洋化的时髦运动,壁球间,板球区,槌球场,电脑模拟高尔夫球棚等等,他们来到了俱乐部领土的最外缘,一个面向台北市夜景的山坡。

    夜深了,这绿树笼绕的山坡非常寂静,没有其他客人伫足。遣走了服务生后,他们一行人占有了夜里的整片树林,眼前囊括整个台北市的璀璨夜色。一片灯光大海熠熠生辉的壮丽景观,像一只闪耀着千万个金色鳞片的巨兽的,像集合了无数星斗明灭着无数命运的,像一片碎钻海洋的,台北。

    马蒂席地坐下。这儿经过特殊培养的青草触感很柔软,她几乎想躺下了,但又舍不得山下这一片灯海风光。素园与小叶沿着山坡边缘散着步,海安和吉儿不见了人影,只有藤条坐在她身边。

    “好美!这些灯光像星星,我就是其中的一颗,”马蒂揣摩着台北的地形,遥指西南角边的部位,“在那里,有点闪烁的那抹灯光。你呢?你是哪一颗?”

    藤条将左右看了一圈,摇摇头说:“我不是哪一颗,哪一颗也不是我。我是很多颗的总和,这里、那里,很多很多颗。”

    “哦?藤条很狡猾,狡兔多窟。”

    “这么说也对。一颗哪够?除非你甘心做个小人物,一辈子受人摆布,不然你就千万不要钉死在一个地方。这样讲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小精灵你总玩过吧?”

    “玩过。”

    “这个世界就是一场不平衡的竞赛,我们是一个个单打独斗的兵,很弱,很渺小,像小精灵,你不吃人,人家吃你。要强壮,就要吃下你身边的所有你找得到的东西。吃得多了,猪羊变色,变成人家怕你,走到哪里都威风凛凛,不必挨气受委屈。”

    “你一定领教海安的地盘论了。”

    “我管他什么论。海安书读得多,他天生是少爷,没有经过穷困渺小的痛苦,但是我知道。你看这片灯海像不像钻石?每颗灯代表一个人,每个人代表一堆货币,我书读得不多,但是市场经济原理我还懂。货币像是山坡上的石子,哪里有凹洞它们就自动滚向哪里,滚得越多带动越大量的货币,聪明的人就挖够大的洞,让一大片的山坡的货币都滚进去。所以我说我不是这片灯光中的哪一颗,要嘛就做很多颗的总和。你看看,现在我们脚下有一百万盏灯,我从每盏灯里挖来一百元,集合起来就是一亿元。”

    “那请问你要怎么挖呢?”

    “当然要用脑筋啊。满地都是货币,人家干吗要滚向你?当然要站好地势,给他们足够的诱因,让广大的市场自动向你聚集。市场的体积越大,赚钱越容易。”

    “一直以为你还在做美术指导,听起来不是?”

    “早就不做了,没什么出路,再做顶多也是人家的伙计。妈的给人卖命,替人赚钱。”

    “那你做什么?”

    “我最近到一家新的公司,很有意思。”藤条面向马蒂,兴致勃勃,“我们主要就是聚集市场上没有目的的游资,帮大家规划生财的道路,大家都得利,我们赚取大家得利的利润,集众人财富的大成。”

    “怎么做呢?”

    “你标过会吧?标会是很简单的理财管道,会脚凑多少,钱财就聚多少。但是一般人的社交范围有限,一次能凑的会脚也有限,这样子玩来玩去都是小钱,要是同时操作多会又累死人。我们公司的概念,就是把标会这件事制度化,公司化,把会脚的人数无限扩大,只要加入我们公司的互助会基本会员,爱玩多大的会,我们就用电脑帮他组合多大的会。这样的资金流通量很惊人,玩大玩小各取所需。收会费由公司统一办理,大家都轻松,有公司坐庄,也不怕倒会,公司只收操作费。这样子大众的资金就自动滚过来了,什么事只要玩大的就有搞头。你看多简单。”

    “喔,听起来像地下银行。”马蒂说,其实她听得有点迷糊。

    “才不,你要向银行借钱难如登天,可是透过我们的互助会组织,要借多少都随你。说真的,我们不只不像银行,还像公益机构,帮游资开辟又简单又安全的营利管道。”

    “那你担任什么职务?”

    “早看准这一行有前途,我加入得早,算是第一代创始会员,只要吸收足够的会员就升任公司经理,我上个月才爬上公司协理。实在讲,我活了快三十年,现在才尝到赚钱的滋味。”

    “难道没有风险吗?”

    “什么事都有风险。这一行怕的是会员倒账,可是我们公司制度很严明,收账确实,而且重点在会员人数多,缴互助费款少,倒账的可能性不大。我也不笨啊。我现在只要再发展十几个会员就是业务副总,到时候就可以加入公司经营,大家要搞就正正经经搞,赚长久的钱。”

    对于理财概念十分幼稚的马蒂,听到一半就放弃了,她礼貌性地继续聆听,一边点头附和。藤条讲得很流畅,却也多所保留。他保留的最大部分是,这家公司不只从互助会操作费中得利,最大的利润来源,在于公司化身多头参与标会。这一点藤条并没有提,就像他平时吸收会员时一般,这一点他略而不提。毕竟这是公司经营层才需要操心的事,未爬到经营层,他也无法多过问,时候到了再多弄清楚。藤条这么想。

    “听起来还蛮有前途,可惜我对钱的兴趣不至于这么高。”

    “你很幸运是女生。女生好命。”

    “哦?”

    “不是吗?女生总要嫁人,就算不嫁人要养活自己也容易。男生就不一样了。我知道谈来谈去都是钱很俗气,可是一个男生你没有钱就屁也不是。抱歉我说话比较粗俗,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结婚以前,我也不那么在乎钱财,可是男人到了一个年纪啊,就不得不扛起家庭的担子,到时候什么都在乎了,要安家,要立业,还要出人头地。讲得诗意一点,这片灯海像花海,每朵花都拼命长,长。要冒出头来撑出一片天,要不就矮在别朵花的阴影下面了,照不到阳光,那你的种子怎么办?这样讲你懂吗?”

    “怎么不懂?这台北典型的人生观啊,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不同?”马蒂躺下来望着星空,“大家的命运大同小异,都是先上学,领毕业证书,找工作,建立一个别人弄得懂的身份和地位,结婚,开始养小孩,开始买房子,花一辈子赚钱,然后慢慢变老。如果不要这样,那就得禁得起作为异类的压力,不管是来自别人的批评,还是自己独立支持一种价值观的压力。这种人生,还不如用影印机来拷贝来得干脆。”

    “这么说你懂了。台北的男人很可怜哪!没有别的比较,只有用钱来堆身高。不管你爱不爱,整个社会就是这样,想要超脱一点,自我一点,又有家有累不能太过任性,总要先给家庭挣出一片天才能谈到自己。”

    “你结婚了?”

    “嗯。”

    “有小孩了?”

    “快了,再两个月。”

    “告诉我,如果你没有家累,那么你想做什么?”

    “没想过。”

    “骗人。”

    “没骗你,这样想本来就不实际。”

    “那你告诉我,在你高中的时候,想做什么?”

    “画家吧?”

    “那现在呢?”

    “我告诉你我想要什么,”藤条俯向马蒂,双眼闪闪发光,“记得刚刚路上看到的那栋白色别墅吗?三年之内,我一定要买下它!”

    “要是人家不卖呢?”

    “卖的,什么都有价钱,只要我出得起价钱,一定卖的。”

    “那么我祝你如愿。”马蒂轻轻说。

    对于藤条的言辞和思维中的铜臭味,马蒂并不至于反感。这被钱财共化了的价值观,大家都身在其中身不由己,社会的规格就是这样,怎么去要求人超脱呢?

    “打搅您,请问用饮料吗?”服务生在身边朗声问道。

    马蒂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看到了这个系着法式服务围襟打着领结的年轻服务生,推着一车台各式饮料,像风一样无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请问用哪种饮料?”服务生问。

    “谢谢你,我们没叫服务。”藤条说。

    “岢先生交代的,请你们用饮料。”

    马蒂挑了一大杯矿泉水,服务生给她加了冰块和新鲜柠檬片,用托盘递给马蒂。藤条选了葡萄柚汁。

    “你看起来很年轻的嘛,还在读书吗?”马蒂问服务生。

    “是的,大学就在前面不远,我晚上在这里打工。”服务生答道。

    “辛苦喔。”

    “不不,服务您是我的荣幸。”

    “俱乐部教你们这么讲话的?多么不自然!说真的,辛不辛苦?”马蒂问完,有点佩服自己咄咄逼人的气派,有点觉得自己像是吉儿。

    “碝,这里的要求比一般餐厅严格,规矩很多,可是收入真的不错,小费也多,辛苦很值得。”服务生说。

    这是自找的,马蒂只好掏出一张百元钞放在托盘上,动作不太自然,她生平第一次给小费。服务生的手轻轻一掠过托盘就抄起小费,将拿着钞票的手隐藏在盘下,很坦然。

    服务生推着小车台走了,这个白天上课晚上熬夜托盘子等着拿小费的服务生,这个未出社会就未雨绸缪开始打拼的年轻男孩,像风一样无声地悄悄消失了,带着他的小费。马蒂看着他隐没在树林中的背影。在台北的灯海中,很快又要添一盏闪烁的灯火了吧?一眨一眨,无言面对同样闪烁的星空。

    树林里有人影在晃动,马蒂眯起眼睛,看见海安拥着吉儿从浓阴中走出来。他们两个人贴得很近,太近了。穿出树林后吉儿就往旁边让开,两人一前一后往马蒂走来,正好小叶和素园也从山坡一边转回,老远就听到她们的笑声。

    吉儿现在绕开海安坐到马蒂身边,问道:“你们聊天啊?”

    “嗯,我们在讨论有关地盘的问题。”马蒂说,她瞧一眼海安。

    小叶素园都过来了,大家席地坐看台北的夜景。

    “啊,台北。”素园说。

    大家默默看着灯火辉煌的台北盆地,心思各自飘得非常遥远。

    “你们看这片灯海像什么呢?”素园问。

    “像一只千眼巨兽。”吉儿说,“这只兽浑身都眨着晶亮的眼睛,每只眼睛都有一个灵魂,每只眼睛都以为有自己的独立生命,独立作为。其实眼睛都错了,它们不知道,其实它们都是附生在巨兽身上的一个器官,它们以为自己可以完全自主,其实巨兽往东它们就全体往东,巨兽呻吟它们就全体受苦,巨兽思考它们就全体困惑。有时候其中一只眼睛觉醒了,开始反省到底这是它的生命,还是它生活在一个更巨大的生命中。但它只有更迷惑,因为它不能确定这样觉醒思维的是它自己,还是巨兽。我也是巨兽身上的一只眼睛,脱离巨兽,我就干燥死亡,连眼睛也不是……一只失群的蚂蚁可以称之为一只蚂蚁吗?不是了,它只是一点点神经元的组合,茫然懵懂,原来在蚁群中建筑巢穴储存食物的智力都不复存在了,它只能像在梦中一样走来走去,一直到死。这只巨兽,它生成了我们,我们又组成了它。你们称它为社会,或者是命运共同体,本质都一样,这只兽长得美我们就美,它长得恶我们就恶……Sad。”

    “Sad。”素园也说。

    “Sad。”马蒂也说。

    “Stupid。”海安说。他仰天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面对满天星斗。“蚁群中的蚂蚁,它的生命和失群的蚂蚁一样悲哀。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生命体中的元素,没有思考的蚂蚁组成了有思考能力的蚁群,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巨大生命体中的零件。但是人不一样。我相信人的生命并不受限于这巨兽的生命,只要一个清晰的注视,你不只看穿它,还主宰它。思维就是一切主宰,思维的人就是一切。吉儿并没错,你只是用人的思维来看世界,结果世界就是基于这样的逻辑。用神的思维来看,整只巨兽,整个世界都不过是脑中的一瞬想象,这只巨兽啊,我要它既美又丑,让我尽其可能地经验它。”

    “你从哪里得来神的思维?”吉儿反问。

    “超人那里。”

    “可悲的唯我唯心主义者,你中了尼采的毒。”吉儿说。

    “有何不妥?怎么知道你的毒药不正是我的美酒?”

    “我不管什么超人,我也不谈神,我相信命运。”素园说,“在我看这片灯海像是满天星斗,星星之间互相有重力牵引,互相影响着对方的生命。每粒星星之间的因缘又很长远,今天你看这牵引往东,可能是一千年前另一粒往西的星星留下的反作用力。有缘的星星,不断重聚,互相成就彼此的方向。这千万道牵引,要一直到每颗星星都找到它永恒的轨迹,连成一种平衡圆满的状况才会停止。

    “我们就是有缘的星星,前世的缘分在今生兑现。我们都带着未完成的功课来人间修炼,修成一堂课就向圆满又迈进了一步。我们有缘相聚,就是因为在这辈子的功课中,有很多道题目都在彼此身上,我们必须相逢,遭遇问题,再用我们的生命去寻求解答。若是找不到答案,那么我们下辈子还要再相遇。”

    “那我永远也不要找到答案。”小叶说,她的声音是这么轻,没有人听见。

    “我觉得这片灯海像是锅子里沸腾的泡泡。”马蒂说,“毕毕剥剥,有的往上冒,有的往下沉,但大家都在锅中推挤着,拼命伸展自己。它们以为上面有宽阔的空间。泡泡的命运都一样,可憎的一样,谁叫我们都在锅中?锅里面不管上层下层压力都相同,因为这是压力锅。我不要这种典型的人生,好像我们都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上的傀儡,演得神灵活现,忘了身在戏中,事实上我们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上。工作、工作、赚钱、赚钱,剧本就是这样。这是一个枯燥的剧本,可是人人抢着当主角,谁也不愿意跑龙套,每个人都汲汲营营创造一种人人能够认可的身份与生活,却忘了自己到底希望怎么活。没有一个人自由,我渴望找到自由,可是万一蹿出锅子,结果是怎样呢?泡泡只有迸裂,变成了空气,变成一阵风。风也许就自由了,我不知道,一个泡泡怎么想象风的自由呢?”

    “锅子里也有自由的。我告诉你自由在哪里。”藤条说,他掏出沉甸甸的钱包,扔在马蒂眼前,“自由在这里。这是钱,钱有多少,空间就有多少,只要在属于你的空间里面,谁也管不了你,你才自由。”

    “若是你的自由碰上我的自由呢?”海安也抛出他的皮夹。很显然,他的皮夹具分量多了。“有限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自由在这里。”海安指指他的头脑。

    小叶伸手拿起海安的皮夹,打开了,轻呼一声:“岢大哥,这个人是谁?”

    大家凑过来看,皮夹里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男人,满脸胡须的年轻男人。

    “这是你吗?岢大哥。”小叶说。

    照片里半身像的男人穿着一件奇怪的袍子,背后的天空非常蔚蓝。男人的五官十分俊朗,和海安竟然有七八分像,但这并不是海安,他的体形看来比海安清瘦许多。

    “唉,不可思议,真的像耶。”素园说。

    出乎马蒂意料之外的是,从来什么也不在乎的海安犹豫了。他收起皮夹,继续仰面看着星空,并不说话。

    “那是他在马达加斯加碰到的一个怪人,没有名字,没有人认识他。”吉儿说。

    “那你认识他吗,岢大哥?”小叶问。

    海安静静地看着夜空,很久之后,才说:“不认识。”

    “我来说吧,”吉儿说,“这个人谁也不认识他,他就在马达加斯加南西萨平原一个人流浪。他从来不说话,就是流浪。当地的土著叫他耶稣,这名称中戏谑的成分居多,因为他穿着长袍,又蓄着长须长发。依我看这是个嬉皮,遗世浪游的嬉皮,太颓废了,颓废得竟然懒得说话。”

    马蒂很想要求海安再让她看看照片,但她知道海安不会再拿出来的。马蒂的心飞到了夜空中星星的高度。在那里,无限寒冷,无限广阔。啊,这在马达加斯加浪游的从不说话的嬉皮,透过照片,马蒂在他的双眼里看到了前所未经验过的宁静。

    “这片灯海像是一群蟑螂,它们光滑的翅膀在夜空下反射着光芒。”海安开口了,“有名的包德瑞实验,你们听过吧?把一群蟑螂养在封闭的巨瓶中,给养充足,让它们自由繁殖。蟑螂越繁衍越多,就在瓶中给更多的水和食物,惟一不变的是瓶子的大小。蟑螂多得太拥挤了,一层层叠着生活,但是给养并不匮乏。结果呢,蟑螂全退化了,它们的翅膀薄弱,智力减退,丧失了原有的大半行为本能,但是它们并不死,还是繁殖,顽强地延续着全体的生命。最后包德瑞断定,因为缺乏空间,这些蟑螂全退化成了白痴。

    “这个城市的罪恶在于太拥挤,挤得没有了空间,大家就更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取空间,但同时已经遭遇到思维上的窄化与心灵上的退化。所谓地盘之争,所谓价值观上的共化,都是源于这拥挤。要是离不开这城市,要是学不会在形而上的跳脱,要是再拥挤下去,结果会是不可逆的腐败。看这群蟑螂!摇撼着它们的翅膀,群聚栖息,自鸣得意地继续繁衍,继续增加拥挤度,继续加速物种的灭亡。”

    “那么我请问你为什么不干脆离开,给这个城市减少一丁点拥挤度呢?你这个拿美国护照的美国人?”吉儿问。

    “拥挤也好,灭亡也好,我要用热情来经验这毁灭。我待在台北,因为这是我最讨厌的城市。”

    “我觉得台北还不错。”藤条说,“这片灯海像是闪闪发光的钻石,到哪里去找这么密集的财富?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爱钱,你们都爱。坐在这里需要钱,活着需要钱,连呼吸都需要钱,你们只是不屑讲出来,但是我敢。”

    藤条站起来走到山坡的最边缘,俯向整个台北市。

    “钱!一把抄下去都是钱!我要赚钱!”藤条的呐喊在山坡上回荡,“我—爱—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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