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相信你,却为什么无法相信过去?
11月并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可它不像拥有圣诞节和春节的那些月份,会自内向外膨胀出微微的热度。11月原本有两个“节日”,往后只剩了比较滑稽的那个。葵色的窗帘外,胡粉色的天空和藤紫色的雾霭笼住视野范围中那小半截弄堂,静谧又梦幻。说这是一个流光溢彩的清晨也不为过。
11月11日。台历旁散着两包头孢拉定胶囊和安酚氯汀伪麻片。隔夜的铁观音贴在茶杯底。
门铃声持续了半分钟,终于让七海无奈地接受了家里没有别人的现实,戴上口罩穿过客厅去开门。手里拿着包裹的男人隐在逼仄走道的阴影中,见到女生这副古怪形象后迟疑了,几秒过去才开口问:“你认识隔壁302的人吗?”
摇摇头。
只见过一次,远远谈不上“认识”。年轻姑娘,半夜来敲门,说回家后才发现断电想借电卡,虽然她第二天准时归还重新充足钱的电卡,但妈妈十分反感她。夸张的眼影,挑染了蓝色的长发,超低的领口和超短的半裙,这些强烈刺激感官的因素反而让人忽略了她本身的样貌,记不起她究竟漂亮不漂亮,但总之,在印象中,她是那种做夜间生意的人,不想有交集。
快递送货员仍不死心:“你能不能帮她签收一下?”
再次摇摇头。这回还故意咳嗽两声,用手势示意自己喉咙哑了没办法说话。
送货员锲而不舍地指着旁边地上的巨型纸箱陈述道:“我昨天来送过一趟家里没人,今天还是没人,打电话又不接,这东西又太沉……”边说边带着歉意笑笑。
被对方憨厚的笑容感染,七海立刻和他同仇敌忾,怨起了不负责任的邻居,眼神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动摇的意味。
送货员立刻乘胜追击递上快递单和中性笔,女生接过来签了自己的名字,两人把纸箱抬进屋里。比想象的更沉。接着她听见比刚才更清晰一点的声音:“快递费是二百零二块。”
哈啊?这才看清是“到付”的快递,而自己已经签收了。简直是骗子!流氓!无赖!不过这也合理地结识了为什么他宁可连续两天搬来搬去甚至哄骗邻居签单也不肯退单。七海原是决不妥协的个性,但眼下丧失了与人理论的必要条件,对方又堵在门口颇具威胁性的模样,只好乖乖从钱包里掏了四张纸币了事。转眼间整个月的饭钱消失了五分之二。替陌生人支付了高额快递费,收了个内容物不明的甚密纸箱。七海感到这是件连对错都不值得判断的荒唐事,同时也前所未有地盼望起了隔壁那不讨人喜欢的邻居尽早归来,或者更直白一点,是迫切地盼望红红绿绿的人民币尽早归来。
或许是好事。和阿虚分手之后,第一次出现了“盼望着什么”的心情。七海盯着那个因无法独自搬动而变得棘手的箱子发了一小会儿呆,摘下了口罩喝掉了妈妈留在厨房的温牛奶,回到自己房间从两种感冒药的铝板中各抠出一颗放进抽屉里。第37和第38颗。换算成日子,是第七天。七天来,假装感冒,假装嗓子哑,假装按时服药。
第一次和恋人分手时,七海感到整个人生都几乎至此终结,但到第六次,与其说是年龄增长后变得淡泊达观了,不如说得实在些,好像音乐列表被不断反复,在一曲终了后哪怕不知道下一曲叫什么名字却能很自然地跟着哼出它的调调。“习惯”这个词,有时显得挺没出息。
和阿虚分手的过程在旁人看来可能会觉得相当诡异。从九月开始七海就不断把自己的东西从两人合住的房子里搬走,从衣物、刻录机、台灯。到鞋柜、书桌……有时他也在房间里,却要辛苦地视而不见。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每天既不交谈也不争吵,相通无术,对面无言,最后只好彻底视而不见,虽然都知道这段恋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但却不知道该怎样分手。各自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快要窒息。所以,分手之后七海反而感到大大地送了一口气。
唯一的桌子被七海搬回了妈妈家,阿虚生日当天,两人只能坐在床上一起吃简餐,全是叫来的外卖,连个像样的蛋糕都没有。
房间里电压不稳,明灭的灯光洒落在脸上、渗过手指间、蜷进衣服褶皱里,零碎的,纷扬的,从高流向低,汇在阴影边界,变得很淡,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相隔远远地距离。彼此的影子在中间尽责地分割明暗。
“等到了周六——唔……是后天吧?”
女生想了想纠正道:“大后天。”
“大后天,一起回高中去看看吧。以前这个时候要么在准备期中考试,要么在为了考试成绩痛心疾首,从来没注意过这个月份校园的景色,很好奇。”话说得缓慢,带着真切的语气。一瞬间,声音像风拂花海,让人恍惚起来。
没想过他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目光飞快地转过去,谁知正迎上实现,慌乱了。
“有那么多回忆的地方。一起回去吧。”重复一遍,好像声调更温柔一点,温暖得把什么都融化掉。
七海微微怔住,但很快僵硬的脊背重又松下去,别过头,不太自然地避开了下一秒恐怕会变的暧昧一点的眼神。因为,这是她最熟悉的声息。熟悉到须臾就能清醒过来,不管说得多么诚挚感人,都不是挽留和约定,而是道别语。真狡猾。从十五至今,一直都是这么狡猾的人。一直都是明明心猿意马却故作深情的人。一直都是发来“很想你”的短信却总是率先道晚安的人。一直都是佯装体贴、善解人意、让人丧失戒备心和免疫力却其实心不在焉的人。
——幸运的是,二十一岁的我终于看透了这个人。
——不幸的是,我爱这个人。
在毫无氛围的生日庆祝直呼,女生提出回妈妈家住一段时间,住多久,并没有说。于是男生送到门口:“大后天见。”
“嗯,大后天见。”她也就微笑着回应。像以往每一次稀松平常的告别。应该心知肚明,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后天的约会”,这是毋庸置疑的最后联系,转身后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从手机联络簿中删掉对方的号码。想来有点无情。
可是做完该做的一切之后,七海并无他感,倒真有那么些解脱后的喜悦。
耗费了六年时间,从蛰伏的蚁穴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底面上这个四处流溢光与影的广阔空间于自己而言着实陌生,可是这里又沉眠着另一个熟悉、亲切的宇宙,士人在怅然与兴奋间往来穿梭。心情像被深沉的夜空拼命吮吸进去不能自拔。天际下视线延伸向无穷远,沿途有寂静的路,寂静的店铺,寂静的行道树。但寂静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第二天,被搅成一团的幸福与忧伤全部都会云散烟消,整个世界又必然重新喧嚣。
女生没有想到的是,再度喧闹起来的那个世界里,唯独遗落了最重要的一种声音。
翌日黎明,她在毫无睡意的清醒状态下发现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
可以开口,但不能说话。不是智力方面的缘故,听到询问后脑海里立刻就会浮现出回答。当然,更不会是咽喉发炎这么简单的解释。早前听说过有些人会在受到强烈刺激下暂时丧失语言能力,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反而觉得很好笑。没错,既没有惶恐不安也没有不知所措,因为清楚地记得自己没出过车祸也没撞过车门,一定是暂时的,很快就能恢复,所以只是事不关己般的觉得好笑。
上网搜索相关资料,页面切换太快,眼花导致头晕,到最后还是没搞清楚属于失语症还是缄默症。但无论哪一种,都有精神诱因。出现在这个刚刚分手的实际,令人尴尬为难。肯定会被想当然地认为是悲恸过度引起的,接着无数亲朋好友来劝慰,即使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完全不悲恸,获得自由后太兴奋引起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也没人相信。真是乐极生悲。反倒是伪装成感冒、喉咙发炎来得更轻松。七海耍了个小聪明。
暂时丧失语言能力并没有带来多大困扰和不便。似乎是补偿性的,生活中缺掉的这块拼图被其他代替物填充进来。看见了以前不曾注意的风景,听见了细微却动听的声音,体会到久违的幸福。朋友都说这个礼拜的七海突然变得开朗活泼了,眼睛常在口罩上方弯出可爱的弧度,虽然喉咙发炎不能说话,但笑得比以前多。
“多得多!”她们的原话。
本来天生就是这种元气满满的个性,在和阿虚交往之前。变成哑巴造成的麻烦也非绝对没有,好比——
“隔壁那女的寄放在这里的箱子怎么还不拿走,堆在我们家多碍手碍脚!”每隔两三天就会听到妈妈这样的抱怨。
没有把“代收并付钱”的真想告诉她,只会挨骂。七海当时撒的谎是“她回家忘带钥匙,但正好又收到了大件快递搬不走,所以要寄放在我们家。”
“哪有扔在别人家大半个月的,人也没影,她真的说了会来拿?”
女生心虚地点点头。
“也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该不会是危险物吧。她跟你说过是什么吗?”
“无头女尸。”如果可以像以前一样自如地说话,女生肯定会不知轻重地绷起脸压低声音胡乱散布恐怖言论。但这个瞬间却起了反效果,是自己想出的念头,说不出口,反而把自己吓了一跳,感到寒意窜过脊梁。仅隔着前后闪过的自我对话是“啊说不定真的是……被杀掉后尸体又被凶手寄回家。”“别、别扯了,又没有红色液体渗出来。”
和疑似尸体相比更严重的问题是,半个月过去,因为她没钱充学校饭卡了,每天早中晚三餐争取回家蹭一顿,其余的只能饿肚子。倒霉透了,穷到家了。
回溯事件前因后果得出了奇怪的结论——没钱吃饭是因为接了快递,不得不接快递是因为说不了话,语言障碍是因为分手后太高兴受刺激了,分手后那么高兴说明交往时对方总在哄骗,所以,果然是糟糕的要命的不堪回首的恋情。
第一次和阿虚交谈时就应该有明确的不祥预感。第一次交谈,刚进高一,每节语文课安排一个同学朗诵,与大家分享自己喜欢的诗,轮到七海那天,女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课前急得在教室里抱头鼠窜瞎嚷嚷:“谁有诗集快接给我谁有诗集快接给我,”阿虚被扰的听不了MP3,开口叫住她:“没有诗集,但有喜欢的诗,要不要?”
“要要要!在哪里?”
“这里。”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男生背一句,女生写一句。“时间和晚钟埋葬了白天/乌云卷走了太阳/向日葵会转向我们吗?/铁线莲,会纷披下来俯向我们吗?”
“什么莲?”
“铁——线——莲。钢铁的铁,线段的线,莲花的莲。”
写下来了,可是,“那是个什么东西?”
“唔?植物。”阿虚不敢断言,补充说,“猜的,根据上文向日葵猜的。”
“你也不知道啊,还说是喜欢的诗,自己都没搞清楚。”
“上网查一查?”提议道。
两人求助讲台上的电脑,立刻就得到了答案。七海喃喃念:“别名,山木通、番莲、威灵仙,铁线牡丹,金包银;科属,毛莨科、铁线莲属;花语,欺骗、贫穷……欺骗和贫穷啊……”突然没来由地怅然若失。
——欺骗和贫穷。不详的开端。最终一语成谶。
——可笑的是,连你对我的欺骗都是我骗来的。
高一时前桌的女生叫夏诺,身形瘦瘦的,说话声音小小的,一头长发,给人恬淡的感觉,比七海稍稍安静内敛。入学第二天就很自然地成了朋友,女孩们亲密无间起来不需要什么条件。
第三个周一的晨会,七海和夏诺收拾书本动作慢,等跑道操场全班早已排成队,两个女生就顺势站在女生队的队尾,班里男生少,队列比女生短一截。
七海找了个巡视老师看不见的角度,把下巴搁在夏诺右肩上:”呐,十一点钟方向,有个长的帅的。”
夏诺眯着眼看半天:“阿虚?””不是说他,穿过它,在穿过旁边那条女生队,隔壁班的。”
夏诺反应过来,往后退半步,切合着刚才七海的视角望过去。难以置信:“你光看个后脑勺就知道帅了?””等一下嘛,他会侧过来和旁边女生说话。”
“……哦,挺一般啊。”
“啥?你居然会认为阿虚帅,他不帅?”更加难以置信。“话说回来,阿虚哪里帅了?”
“哪里不帅了?”
“……鞋不好看。”
“……”
“反正,我对那种活跃的万人迷很感冒。就把他留给你吧。”
“什么跟什么啊。”夏诺红着脸扭过头,前额被身后早等在那里恶作剧的手指弹了一下。七海在笑。
站在不同位置的人,死角也会不一样。班级里最拉风的男生,谁也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夏诺是漂亮姑娘,多才多艺,写的一手好字,每个月有那么几天和擅长画画的阿虚合作出黑板报。后来性格变得越来越开朗,人缘也随之愈发好。互为同桌,又登对,会被加上“金童玉女”的光环一并提起。因此才有足够的底气,和他平起平坐,吵吵闹闹,提一提他的名字就脸红心跳。不是不喜欢,二世七海知道,其烘托气氛作用的背景音在喧嚣,也不会变得美妙。
但是,底气归底气,夏诺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越优秀的女生越不肯放下身段,男生反而觉得是负担。对“王子公主”冷眼旁观维持到高二,七海决定做个了断,直接向夏诺求证是否喜欢阿虚。
“哎,说什么呢。不要乱八卦啦。”料想中的答案。
七海伪装惊讶:“嗯?难道不是么?”
“笨蛋,当然不是啦。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会失去他哦。
“还以为你会喜欢他呢。毕竟是那么般配的两个人,斗嘴也总是很有爱。”七海摊着手笑起来,“在大家眼里,就像是王子也公主,决定从‘longlongago’走向‘foreverlove’的那种。”
“嘁,还王子公主,是冤家还差不多。”
——你会失去他。
七海凝视夏诺半晌,最后突然重新“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就好。如果你也喜欢他的话,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什、什么意思?”
七海努力笑的更轻松一些,不太自然地脱口说出:“喜欢他哦,我。”
十六岁的心机,长大后再回头看也许会觉得简单幼稚的可笑,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回从前在夏诺身边的位置。其实自己一直无法释怀的欺骗,不过是顺势假装相信对方的谎言,利用了她的优柔寡断。但就是这样简单幼稚的心机也轻易得逞,之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悬殊,夏诺没有任何还击的余地。
夏诺是文艺少女,一直生活在小说里,总是热衷用现实中的人去对号入座,觉得阿虚像某个小说中的男生,人缘好、品行好、学业好。又觉得七海像某个小说中的女生,活泼、直率、单纯。一厢情愿地认定,全世界只有可爱的人。其实都远没有那么完美。
为了以防万一必须抢在夏诺之前的告白,实际上非常仓促,丝毫不浪漫。可是阿虚好像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几乎米有迟疑地答复:“嗯,我也喜欢你。”语气却听着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深思熟虑。
七海抱定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一下子全盘落空。“啥?你说什么?”
还稀里糊涂着没回过神,这么轻易就彻底地赢了夏诺。夏诺拥有的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小说人物,而七海拥有真实的他。太真实,数不清的缺点逐渐清晰,轻率,不认真,玩世不恭,人品有问题……有那么多缺点,却仍然喜欢,即使过于真实缺乏美感,也还是陷了进去,不知不觉,轻飘飘的少女情怀就沉淀成压抑的在意。
七海和阿虚毫无征兆的交往让所有人大跌眼镜,而另一边夏诺莫名其妙地退出感觉更像是退让,舆论往她那边倾斜过去,七海有点耿耿于怀。但更加介意的是阿虚模棱两可的态度,还有和夏诺之间已经养成习惯的暧昧。
肯定还是有点喜欢的吧?为什么上课时头总是微微侧向对方呢?是在背着我交谈吗?还是有更隐秘一点的眼神交流?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人已经变得相当敏感、神经质、爱吃醋。恶意也逐渐从稀薄化了的内疚之后流露出来。不计一切代价,不放弃任何机会,打击对手,维护自己。
做值日的时候,在学校“情人墙”旁边的草坪上晒太阳的时候,放学回家一起走向公交站台的时候,用闲谈的语气构筑着一个日渐丰满的人物形象——因为邻居家的猫叫得太频繁而趁人不备喂它老鼠药的夏诺,在学校装的很乖其实在家整天和父母顶嘴吵架脾气很坏的夏诺,在朋友生日时把自己玩的又脏有旧的娃娃送人做礼物的夏诺,为了和外校帅哥搭三搭四加入本校啦啦队的夏诺,以及,在家境不好的同学面前故意秀出新手机炫耀的夏诺。
全是欺骗,没有半句真言。身家清白的当事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身败名裂。
男生蹙着眉不耐烦地把头别向另一边:“干吗老提她?”
女生迎向他的脸前,双手把他的脑袋强行扳回正对自己的方向,咬牙切齿、咄咄逼人地反问:“为什么连提都不能提她?喜欢吗?不喜欢吗?心里还有她对吧?”
“女疯子!”男生觉得她不可理喻,也有些生气,掀开她还固定着自己脑袋的手,撑着草坪站起身,拽起书包的动作迅速果断,好多半枯的草屑被带的扬起来。刚走出两三步,后肩部被砸上很沉的力,差点摔倒,眼角余光看到,凶器是女生的书包,“我说,你是神经……”最后一个“病”字,或许本还有个“啊”作为语气词,在回头看到女生的脸的瞬间被吓得咽回肚子里。
哭了。眼泪像落在树上的雨,在枝叶上汇聚又分开,流经处只余下如新翠色与清晰经脉。它带着谁心里的尘埃下落,又涨了谁心里的海,于是终于在某一处水天相接起来。
阿虚没辙地折过身,右手捡起刚砸过自己的凶器,很大男人地用剩下的左手把她揽进怀,揉揉她的头发,叹口气说:“那就再聊会儿夏诺吧。”说的时候忍不住笑。呆了一秒,由于身高差距待在自己胸口的那个脑袋爆出更加嘹亮的嚎啕,但这次只是嚎啕,没有真的大哭,男生知道她其实也在下面偷偷笑。
七海是这样的女生,为芝麻绿豆大的事哭得稀里哗啦,但并不难搞,只言片语就能哄好。像家养的小狗小猫。
好在很快就上高三分了班,夏诺选历史,七海和阿虚选物理,教室在两栋教学楼。不再朝夕相处,似乎已经构不成威胁了。但夏诺是铺马路时不小心混进水泥里的鹅卵石,凝固以后怎么也清除不掉。
中午在食堂看见排在长队里的夏诺,突然心生促狭念头。
“这边这边,吃盖浇饭去。”牵起阿虚的手往那边拽。
持续不断地叽叽喳喳,声音比平时大两倍,阿虚觉得她有点反常,可弄不清楚问题出在哪。穿过一条队伍,又穿过一条,并不是前往盖浇饭窗口的最近路线。但在第三次横穿队伍时,男生发现了前面拼命压低脑袋不想让自己认出的人是夏诺。这样的心机,实在是……
“太过分了。”男生冷着脸挣开了手。
“嗯?怎么……?”女生不太明白地回过头,脸上挂着此刻看起来让人感到非常腻味的笑容。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被看穿了。
“你能不能什么时候也适当地善良一点,别那么心如蛇蝎啊?”
话说的重了。七海泪水转在眼眶里,拼命忍住不哭,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夏诺看见,就绝对绝对不能哭。阿虚厌倦了哭哭啼啼的这一套,转身就混进了食堂嘈杂的人群。其实七海的初衷非常傻气,还是像家养的小狗小猫,宣布自己的领地地炫耀自己的玩具。但是男生觉得,真是心、如、蛇、蝎。不过就是牵个手现个宝而已,怎么就成了心如蛇蝎,或许在对方心里,一直就这么认为。
伤了心。盖浇饭吃的没滋没味。午自修前,一定要好好和他理论。我怎么就不善良了?
但走到跟前才觉出事情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从摆事实讲道理到耍态度闹情绪,自己口若悬河对方一语不发,表面上看是谁占了上风谁深刻反省,只是最后来了那么反转的一击。男生抬起头淡淡地说道:“那么就分手吧。我很烦。”像陈述“地球会绕着太阳转”那么理所当然。
蛋七海却是听见了“太阳从明天起绕着地球转”的反应,像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一般,震惊。
和阿虚在同一个教室学习,却要形同陌路,那感觉仿佛被抽空骨髓。成绩退步了十几名,在冲刺阶段的毕业班,再要好的闺蜜也不能总放下学业陪着失恋者痛苦踌躇。每晚做噩梦,心脏被钻了个洞,日光漏进去,笑声漏进去,温暖的血液漏进去,填不满又出不来。感到异常焦躁,但可能因为是在梦境中什么器官不健全,无法哭。醒来后把手放在胸口,还能感到沉重的黑夜在里面跳。沮丧感在一遍又一遍交高考志愿书草表的阶段达到峰值,以自己的成绩,考不上阿虚的志愿学校。人生好像要随着什么在不远处的某个点戛然而止。甚至想到了自杀,但是拿不出勇气,况且这节骨眼上死都死的不明不白,落下个“不堪学业压力”的死因累及学校家庭。
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持续到上交正式志愿表的当天。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自修,七海提前看是做值日,意外地听见身边女士们在讨论关于志愿的最大冷门——阿虚改低了志愿。
“什么?你刚说他第一志愿是哪里?”扔下扫把揪住其中一个女生。
高三才分在同一个班,彼此都不熟络,呗揪住的女生显然吓得不轻:“我我我说他第一志愿上大。”
“是叫‘上海大学’的那个‘上大’?”
“……否则是哪个?”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身心出问题、家里父母离异、对老师有意见、对目标学校抱怀疑、顿悟道家要义、把机会让给需要的同志、次贷危机和全球金融海啸……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可能性里,一定有一个原因我不敢说、不敢相信。
重归于好在心绪大幅震动的几天以后。放学后七海奔向公交站台守株待兔,画着康师傅茉莉清茶广告的大车一辆辆在眼前停住又启动离开。
最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手里卷着高考词汇手册从学校的那个方向慢慢踱过来。男生的目光明白无误地从她脸上扫过,但又像对方是空气一样重新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开始背单词。
七海愣了愣。刚想沮丧却又觉得不对,虽然是视而不见的一眼,但似乎有很多含义在里面。女生把鞋尖在地上蹭了蹭,走到他身边,听见背单词的声音。
communication这个词他至少拼了四遍。心思全不在里面。
七海笑着放肆地扯扯他手肘处的制服,用撒娇的声音:“呐,阿虚。”
男生放下书侧过头,弓下肩到和她的身高一样的高度,正对着她的脸,非常近非常近,让女生觉得很难掌控好自己的呼吸。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长胖了。”说着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难怪成绩退步,没好好用功。”
七海看不见自己怎样弯起眼,怎样牵起嘴角,笑得犹如在晚风中招摇的花朵,非常耀眼。
更耀眼的是夕阳,漫天的绯红不知是从那个点爆发出来,变成覆盖整个世界的水彩。在被横向拉得极其宽阔的视野里,所有东西都开始含混不清。
站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女生问男生:“喜欢我么?”
“喜欢你。”
“真的真的喜欢我?”
“真的真的喜欢你。”
“比喜欢人民币更喜欢我?”
“比喜欢人民币更喜欢你。”
意识到他只是在学舌的女生忿忿得哼了一声:“真没情趣。”
“唔,真对不起。”
当时的喜悦盛大到至今铭记于心,因为自作多情要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被证明。
大四最后一次分手前终于反复确认,阿虚的视而不见总是显得很深情,对衣物、刻录机、台灯、鞋柜、书桌……都深情。
连告白都只是单调的重复,也许是因为无情才会无趣。最后一次分手后一个月有余,七海的“感冒”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天天带着口罩上课回家。隔壁的女孩也一直没有来领她那个大箱子。七海想实在无人认领寄回原址也好,但一看寄件地址是在香港便只好作罢。她可不想在最冷的冬天整个月没钱吃饭。
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见传闻,阿虚有了新的女友。这并没有让七海感到意外。
分手六次,其中有三次是被阿虚甩。因为本是受欢迎的男生,所以除了高三的那次之外,每次他都很快就和别的女生开始交往。辛苦疗伤的只有七海。
第二次和阿虚分手后,七海也考虑过摆脱他开始新的生活,和同专业的学长尝试着交往。但似乎自己没有碰上好男人的运气,最终还是被甩。对方的分手理由是“不好意思,我还是比较喜欢美女”。同寝室的好朋友听后气得带着塑料脸盆去上专业课,在课上砸向他的脸。可是七海,却完全没有体会到和阿虚分手时的那种心痛,反而觉得和场情景喜剧差不多。
“脸盆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是周六,妈妈轮到值白班不在家。七海给阿虚打了个电话:“来我家见我最后一面吧……也不知能不能赶上。”然后割腕自杀,被送去医院抢救,刚醒来就被阿虚在脑门上敲了个响栗。
七海捂住额头:“好痛。”
“你也知道痛?被你吓得不知道有没有减寿啊!万一路上堵车呢?万一忘了你家门牌号呢?万一你家门比较坚固撞不开呢?万一晚了一步……”很凶,但好像是激动得哽咽,说不下去。
七海伸出没伤的那只手摸摸他的脸,笑着说:“我只在想万一你不来我怎么办?”
阿虚见她这副安静祥和的表情,有点迷茫。在以往一点一滴的回忆中寻找可以提供解释的蛛丝马迹,几秒后恍然大悟,无奈地笑出声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内心无力。“克星,真是克星,我一定要亲手结果你。”
“什么啊。”七海笑着躲开对方扔过来的枕头。
七海死不了。阿虚从小了解的七海,会站在窗口等着自己焦急地奔跑进楼道,待在房间屏息听自己高声喊叫,知道门被撞开的瞬间,才浅浅地割伤手腕。
——再多万一也死不了。
——只要你来了就绝对死不了。
所以在第三次分手时,阿虚才特地叮嘱她:“别自杀,也别假自杀,我可不会去了。”
七海点点头说:“嗯。”
重复的戏码上演次数太多,到最后连七海也越来越平静成熟。
有一阵,生活总算是上了道,交往了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可靠的人,事业也小有所成,会送花和高档时装给七海,开车带七海去法国餐厅吃饭。七海在贫苦的单亲家庭中长大,妈妈也觉得这次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托付的人。日子简直能用幸福来形容了。
可是在某天深夜,接到了阿虚的电话。喝醉了,也许还在娱乐场所,听起来那边闹哄哄的。七海努力从无数噪音中分辨出自己熟悉的那个声音:“你现在有男友了?”
“嗯。”
“和他分手吧。”
“诶?什么?”
“你又不幸福。”
“谁说……”
“和不喜欢的人交往不会幸福的。”
不知道为什么,早在心里肯定了成百上千遍的信念,就因为这句话,产生了动摇。七海惊慌失措答不上话,手机电波间悬着沉默。
听了很久很久的噪音,最后那边传来一句:“我很想你。”
究竟谁才是谁的克星?明明看似这么幸福,但是他说不幸福就真的不幸福了。想要复合,那么轻松的一个电话就把人拽了回去。和不喜欢的人交往不会幸福。和喜欢的人交往更不幸福。仗着对你的喜欢任性妄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把人折磨个透,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所有的青春都受尽委屈。而你却那么吝啬不肯付出真情。
平安夜,大街小巷都镶着红的绿的金的边,红色的圣诞老人红色歌声,绿色的圣诞树绿色彩灯,金色的铃铛点缀在每一家临街店铺里,门口许许多多奇装异服的吉祥物在派发促销传单。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古怪的带着口罩的女生穿过了这些大街小巷。
七海从学校回到家,把抽屉里所有的感冒药丸倒出来数了数,有306颗那么多,堆在面前成了小山。她撑着头望着它们发呆。如果七年的时光都换算成药丸,该是多么令人恐惧的景象。
终于到了最后分别的期限,这次分手,七海很清楚和以往每次都不同。大四要面临的现实太多,由不得人嬉皮笑脸。七海要工作,阿虚要出国,已经早就不是一冲动就会为了谁改填志愿的浮花泊草的少年时代。那么优秀的人不可能为谁停下脚步,不配的终究不配。
即使在一起还能得过且过,也终归会变成彼此的拖累,两人分别和别人牵手走剩下的路,会比相守成困兽幸福得多。凭什么去相守?凭什么去相信一路相互欺骗的爱情还能够继续?
七海看见躺在客厅黑暗中的那个快递纸箱,时间像流逝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最后心里涌出了一股特殊的感觉。无论那里面放着的是什么,艰难跋涉了那么远才来到这里,最后却变成累赘,成为了碍眼碍手又碍脚的存在。七海把一堆药丸全部拨进垃圾桶,戴上口罩,在纸箱边坐下,觉得好像有了依靠。这依靠最后化成跨越平安夜的那个梦境里唯一的微笑。
【7】
纸箱从此不再是负担,而是同伴。七海每天去隔壁敲一次门,看看邻居有没有回家。
在之后单调乏味的日子里,唯一的波折就是史上最漫长的感冒让妈妈觉出了端倪,七海被拖去医院检查,并没有获得比网上更多的信息。因为家境不好没闲钱治病,再加上医生确实也说只是暂时性的,于是妈妈也坦然接受,把这件事搁置下来。
妈妈、纸箱和七海,一起跨过了新年,过了元宵,直到来年的春天,三月份。
三月的一天,七海清扫着房间,为即将来临的新学期做准备,出门倒垃圾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长发的清秀女生站在隔壁302门前。
七海愣住。
女生居然掏出钥匙去开门,转了半圈后毫无障碍地打开进了屋。七海扔下垃圾袋冲到门前,和转身准备关门的女生面面相觑地对上了。“有事么?”
答不上话,第一次感到焦急。“以前的屋主哪去了?”“你是谁?”“能找到她吗?”……无数个问题在脑际穿梭,却一个也滑不向嘴边。最后无奈之下,只好像入室绑架犯一样把对方强行拖进自己家,正想找纸笔写便条跟她对话,却听见大喇喇毫不拘束在屋里晃的女生在身后说道:“啊咧,这不是我的快递吗?”
七海回转身,见她正指着纸箱上的的快递单。是本人?完全不像啊。
“哦,你把我拖过来是为了这个?”
七海点点头。
“谢谢你帮我签收啊,我以为还要半年才能寄来呢。上学期我出国交流学习去了所以没回家。”边说着边想把箱子搬走,可是她大大低估了重量。七海立刻上前帮忙,两人把纸箱搬去隔壁。
女生拍拍手喘口气,再道一次谢谢:“想不到几个娃娃这么重。”
“娃娃?”
“是啊,新买的BJD娃娃,要看吗?”果然是个行动派,立刻就拿了剪刀拆包装。
七海怔怔地站在一旁,已经发现自己重新能够开口发声了。
还以为会像小时候那样最先学会叫“妈妈”,没想到第一句就是这么随机的一个词。蹲下身看女生拆封,随口问:“和以前见到你变化很大。”
“是么?”
“当时化着很浓的妆,穿得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啊——那是半夜吧?肯定是刚从酒吧唱歌回来,一塌糊涂的样子。真不好意思,给你留下过这么糟糕的印象。”
“唱歌?”这么说起来,对方的嗓音的确是很有特色的类型。
“就是驻唱啊,也算是兼职吧,毕竟要买这些东西,”指指箱子里露出来的娃娃们,“得花很多钱,我还在读书,有点负担不起。”
“很贵吗?”七海好奇,在对方报出价格后瞠目结舌。
娃娃被取出来,只有身体,新生儿一样。女生给它们穿好衣服,非常华丽。但怎么说呢,器还觉得很难界定是否值那价钱。似乎看出了七海的心思,女生淡淡地笑笑。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它们。”
听见这句话的七海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对方归还快递费之后几乎以逃离的方式离开了她家,一路跑下楼,穿过弄堂,直抵嘈杂的马路。在路边喘息了许久才渐渐平息。
拿着失而复得的钱,七海决定去超市买点零食。走在路上回想过去的一切才觉得可笑。为什么在最开始就擅自把化了浓妆的女生随随便便定义成做夜间生意的人?
大三时,和阿虚租房住在一起,小区里的很多人见到这对情侣都神情复杂欲说还休。气七海没有太多漂亮衣服,一直就那么两三套学生校服般的裙装,看起来还像高中生。而阿虚在大企业实习,为了付房租又做了兼职,每天西装革履。这样两个人出双入对,无论怎么看都像在搞不伦之恋。这件事当做玩笑讲给好朋友听,后来又被当做玩笑传得很远。阿虚知道后有点无奈。
“我可不想被冠上‘LOLI控大叔’的绰号啊。”
“只要我不觉得你是大叔,你就不是。”七海当时非常果断地说。
经由这件小事,七海想起了一直不敢回忆的那些时光。
居住的小区是旧公房,非常吵闹,整日充斥着老年人拉二胡的声音,小孩子吹口笛的声音,犬吠声,喊叫声,骂架声,到夏天劣质空调压缩器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声音。房屋隔音效果极差,连隔壁邻居的说话声都含含糊糊地穿墙而过。
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总是被楼下和隔壁窜过来的油烟整个儿包围,屋里弥漫着呛人的青椒味儿或者红烧肉味儿。后来七海也试着在厨房开起了锅灶烧点小菜,阿虚说虽然比不上饭店但是稍稍能强过外卖。
晚上空闲时,一起看租来的DVD,有时阿虚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在电脑前忙碌,七海就安静地背靠着他看书。灯光总是很暗,看得眼睛疼,时不时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眼睛活动来活动去,阿虚总在视界中央。七海觉得,他把衬衫袖子挽到一半不停敲击键盘的样子,比小时候更帅。
那些被柴米油盐的琐事环绕的日子,每一天都在证实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非常艰难。即便如此,七海却觉得有些真实的很美好的存在藏在里面,只是用语言无法描绘。有快乐也有烦恼,所有的一切都带着浓烈的味道。不是悲伤,也不是解脱,而是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运。
遇见你,遇见这么优秀的你,少女情怀太强大,突然哪天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喜欢你”,接着是情动以后懂事之前手忙脚乱的交往吵架打架耍任性轻言分手,走散以后又三番五次循回原路,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就慢慢长大了。你爱我没有我爱你那么深,也许不能明白在我看来,能和你一起长大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好事。一起长大,一起学会了好好相爱,羁绊日益深远,最后……在最后面对无法抉择无法抗争的现实束手就擒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这种美好,人的一生有没有机会再来一遍呢?
为什么我要那么相信你,从一开始就视你作情圣,相信你说什么都有目的,做什么都自私自利?为什么我不能相信“回学校看冬天的风景”是一句挽留?为什么我从来不相信过去?
七海的手吃不住力,塑料袋掉在地上,刚从超市里买的零食从里面滚出来一些,散落在马路边。她蹲下身捡,不断有更多的漏出去,狼狈地重新收拾起来,手忙脚乱了半天。但是心情被搅乱无法复原。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这是分手之后第一次流泪。
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和阿虚曾经居住过的小区。拎着两个塑料袋站在楼下仰望那扇熟悉的窗。以前一直弄不清窗外这棵大树是玉兰还是海棠,现在它长满了淡粉与白的花苞。七海看着这样充满生气的东西,又模糊了视线。没有料到的是窗户突然被推开,阿虚探出身朝下喊道:“就站在那儿别动。”
七海脑袋里一切都空了,在他下楼之前只来得及抹去刚才瞬间涌出的眼泪。
阿虚从黑暗的楼道里跑出来。七海看着他的脸,眼睛,手,身形,抓不住重点,但无论哪里,都还和四个月前一样。以为他会变,相比之下才知道,记忆是那么单薄的东西。
“今天要搬回来么?”
“诶?不。”
“不搬就别搬了。”说话的语气很公事公办。
“什、什么意思?”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住在离我公司近的地方比较方便,这两天正在那边找房子,你要搬的话最好过几天搬到那边去。”
“……”果然还是这么自说自话自私自利!但关键是,“不是出国么?”
“不出国,没申请。”
“为什么啊?”
“考虑了各方面的因素,不过总之不是因为你,绝对不是。”他低头瞥了一眼七海手里的零食,“给我的吗?”伸手去接塑料袋。
七海把袋子递给他,安静地微笑起来:“不是,绝对不是。”
——羁绊日渐深远,最后又学会了珍惜。
【8】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的对话。你送了我一首艾略特的诗。
因为不知道铁线莲是什么,两人去网上查资料,无意中看见它代表的花语——欺骗和贫穷。我突然没来由地有点怅然若失。看出我的失落,你说了一句话。我总是非常自卑,觉得那只不过是因为同情为了宽慰,不敢相信其中还有什么更深远的含义。但是从那天起,我不计后果地爱上了你。
关于铁线莲的过去,或许早就预示了结局。那个记忆中少年对我说——“可是我觉得很美。”